"我没问。"我咬一口苹果。 我扭开电视看新闻,南施要去熄电视,我不让她那么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电视新闻报告员说:"……王储今日上午访问属下电器厂,对工人备致关怀,又问及生活境况——" 我笑:"官样文章,他回到皇宫去后三十年,这些人仍然在那里捱,关怀有什么用。" 新闻片映到王子身上, 镜头pan上他的面孔,招风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张大嘴巴,一松手苹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脚。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响了电视机的音浪。 "……占姆士王子将于明日离港,结束为期三日的访问。美国亚兰他州谋害超过二十名黑人儿童之凶手仍然在逃——" 我关了电视,跌坐在沙发里,耳畔先是"嗡"的一声,随即冷静下来,设法将混乱的思潮在最短的时间内归纳好。 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我真笨,反应真迟钝,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南施问:"宝琳,你怎么了?脸上怎么变成苹果绿?" 我喃喃说道:"我的妈。" 南施摇摇我的肩膀,"喂,中了邪?" "大姐,你知道占姆士是谁?" "谁?" "占姆士王子。"我的声音如做梦一般。 南施拍拍我肩膀,"宝琳,你累了,你的精神犹未恢复,我知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你的美梦未免做长了,当心点好。" "刚才电视新闻上有他!真的,南施。"我带哭音,"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招风耳二十里路外都认得出来,他还穿着上午那套陈皮西装,条文暗色领带,我错不了,你相信我吧。" 这回轮到南施发呆,"真是他?" "真的。" "我的天。" "可是他怎么自由出入你的家?没有可能他应有成打的保镖跟着才是,"南施吃惊说:"还有,他明天就要回去,宝琳宝琳,这次事情可真的搅大了。" "一会儿七点半他会来接我,"我说。 "我的天。"南施说:"我的手在冒汗,喂,怎么竟会这样刺激?"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说。 我说:"难怪有人要把他的头炸掉,大姐,我想我应停止见他,你说是不是?" "说得很是,他是王子,你是平民,且又是东方人,宝琳,避开她,卷入这种风潮里是很可怕的。" "我该躲到什么地方去好?" "七时半与他说再见,明日动身去他国旅行。" "他会找到我的。"我说。 "避得一时是一时。"南施说:"你并不想做他的情妇吧?这种可能性也不会大,既然他已经答应替你铺路,见好就应该收手,咱们是当机立断的时代女性,快别犹豫。" 说得是,我屯一口涎沫。 "可是我要等史提芬的长途电话。" "别替自己找籍口,老史他不娶你娶谁?" 我缓缓坐下来,燃着一口烟。 心中有种悲凉的感觉,占姆士对我那么好,关怀备至,短短数天,我也觉察得到咱们两人的关系决不止此,可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他是占姆士王子。 我?我只是马宝琳小姐。 我静静吸着眼,忽然心如止水。 一切已经结束,完了,我想,完了。 南施将我的神情看在眼中,她轻轻问:"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不答,自觉整个人已经落形,再也不能滑稽说笑。 南施细细声问:"你不是爱上了他吧?" 我听见自己说:"一个洋人?不。" "我想你情愿单独见他,"她按我的手,"我先走一步了。" 我起身送客,神情寂寥。 大姐离开以后,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坐下慢慢喝。 又少一个朋友。 而史提芬,史提芬在什么地方? 七点半,门铃响起来。守时正是他那个民族的特性。 我去开门,占姆士明朗而快乐,他说:"看,我穿了新衣服,如何?"在我面前转一个圈,"他们说牌子叫乔治奥阿曼尼。如何?" "很好看。" 他说:"你还没换衣服?快点好不好?"他拉我的手。 我挣脱。"我有话跟你说,殿下。" 他僵住在那里。 隔了很久很久,我们还静默着。 终于他说:"应该没有分别,我还是我。" 我温和的问:"楼下有几个保镖?" "三个。" 我点点头,"他们知道你在这儿?" "自然。" "我豁出去了,"他说:"我得到两个星期的假,我将住在这儿了。" "胡说,"我平静地告诉他:"请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你明早动身回去吧。" "不,你没有可能除去我,"他很温和,"我不会走。" 我俩明明在争吵,但两个人的声音都非常低,气氛融洽。 我吁出一口气,"占姆士太子,你总得为我设想。" "我确有为你设想,有我一日就有你,我在这里的投资至为庞大,我给你最大的方便,允诺你一切要求。" "谢谢你。" 他双手仍然习惯性反剪在背后。"可是我也得为自己设想。三十三年来,我生活在深宫中,来来去去,就是见这一群亲友这一堆随从,你说说看,日子过得多么乏味,上一次浴间后面也跟着保镖,我满以为做人就是这样,婚后就专门等父王退休,继承王位。但因为一次意外,我认识了你,我满以为你一眼就会认出我是谁,但是你没有,你当我是一个普通的外国人。" "你使我发觉普通人的生活竟这么多采多姿,活泼可喜,"占姆士语气开始激动,"原来平凡人有这么大的乐趣,可以结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我背转脸。 "我想留下来,与他们大吵一场,他们拗不过我,准我享受这十四天假期。" "你始终要回去的。"我低声说。 "人总会衰老死亡,公侯将相也不例外,可是迟总好过早。" 我不语。 "跟我出海。"他说。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说:"马宝琳,你不用推辞,我不是一个接受籍口的人,我的意志力自幼接受考验试练,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的双眼闪闪生光,炯炯有神,我有点喜欢,又有点害怕,我明明已下决心不淌这个浑水,此刻有六神无主。 "我也得为自己设想,过一些快乐的日子,与你共渡,我很高兴很快活,或者对你来说,生活牵涉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走。"他半命令地。 我跟自己说:他终于要回去的,不妨,他们不见得会杀了我。 我与他下楼。 我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在新闻片中至少见过他一次。 怎么会没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说。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仍是老好招风耳,别忘记,今早你对我说什么,现在仍可说的。" 我哭丧着脸不响。 "家中厕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墙纸我也拿手,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慢慢学。" 我几乎落下泪来,那时胆大包天,道现在才晓得害怕。 占姆士扶我上了船。 船夫将船缓缓驶出去。 天空是紫蓝色的,风并不小,但吹上来很舒服,我靠在栏栅处,看城中灯色 。 占姆士温和的问:"宝琳,你怎么变得跟我未婚妻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了。她与我将会共渡余生,虚伪一点不打紧,我俩的时间可不长呢。" 我忍不住暴出一句:"谁稀罕!" "我稀罕。"他做个鬼脸。 "你再稀罕也不会学你表兄,为了他爱的女人而放弃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还不是乖乖跟那个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进一口气,"如果你没救过我,我就控告你诽谤。" 我懊恼得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胡调。 他开了香槟,向我举杯,"天佑吾国。" 我一饮而尽。 天上出现了第一颗星。 他说:"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活到八十岁,我会记得南中国海紫色的夏夜,一个蜜色皮肤的女郎与我曾经有过好时光。" 我慢慢吃着鱼子酱。 或者我应当自然一点,免得被他以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喷喷的酒使我定下神来。 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提到这一个王太子,恐怕是没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周末,你做些什么?"占姆士问。 "坐船、搓麻将、探访亲友、约会男朋友、去派对。"我闲闲的说:"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提芬外,有没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许许多多,否则日子怎么过?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周末,阳光普照的时候,香港起码过半数以上的男伴都会乐意约会我,但逢阴天雨天,他们全躲了起来。" 他点点头。"史提芬呢,他对你可好点?" "他老说:'省点总够过。'那自然,一家八口挤一挤躺一张床上,也就这么过了。我不敢说他不对,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会照顾她,他当妻子是伙伴,共同经营一盘生意,无需呵护爱情。" "为何嫁他?" "时间与机缘到了,"我说:"人们结婚对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个,而且为什么不?爱的越深,痛得越切,咱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处多得很呢。" "这倒与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说:"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责任。" "是吗?我的责任要待几时才会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们觉得替我娶了亲,日子比较容易过。" "别说得这么凄惨好不好?"我心中恻然。 他说:"你看见后面盯着我们的船没有?" "看见,一共三艘。" "多累。" "诚然。" "你知道保镖叫我什么?"他说:"官方剪彩人。" 我忽然又回复过来,拍拍他肩膀,"占姆士,振作点。"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宝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飞机飞到新德里那个站,就有人在我汤里下毒了,"我温和的说:"你们是神仙眷属,全世界都容不得我这个狐狸精,再说,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惊人,一掌挥过来,我吃不消。" 他微笑,"诚然,有许多事我是没有自主权的,但到底发起威来,他们也得迁就我,你放心,保护你,我还有点力。" 我不出声。 "宝琳。"他自我身后抱住我。 我闪开,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满天的星星。 "你仍觉得我毫无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国女人的情感热得很慢,"我缓缓说:"表面上再新潮,骨子里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时三刻与你接吻拥抱发生关系。" 他搓着双手,"啊是,几乎忘记了,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自口袋摸出一只盒子。 来了,我想:厚礼、关怀、权势……引诱我入谷,如我陷入这段传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将是做一个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礼。" "你也说过不与洋人上街。"他微笑,打开盒子,取出一只蝴蝶结形的小钻石胸针,坠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致,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会太贵。 "谢谢。"我接过了,虚荣的女人。 "后面刻着我的名字。"他说。 我别在衣领下。 "你是个美女,宝琳。" "你少见多怪,象我这样的女人,香港有三十万个。" 冷风飕飕,香槟是唐柏里侬,易入口,醉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吟道:"似比星辰非昨夜。" 占姆士没听懂,但显然他也陶醉在这个景象中。 这个夜晚其余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再请求他离开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是一个稳重的好人。 第四章 他离开了领使馆"亲戚"处,留在友人的公寓里,我领他到超级市场买物,陪他配一副平光眼镜,平时戴着避人,他穿时髦的衣着异常好看。 他头发长了许多,比我初认识他时更象一个普通人。我们在厨房忙着张罗吃的,因为出神高贵,占姆士的气质与一般上等的华籍男子相仿,并无太大的隔膜,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对他的态度沉淀下来,虽然不再轻佻,倒也活泼——至少比他的未婚妻要有趣得多。 占姆士是一个氧气隔离箱内长大的婴儿,世上一切的不幸,他只在报章上阅到,遥远而不实际,他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着什么事,但是没有概念,他平日除了洗脸与替自己穿衣服,就是剪彩与群众握手与在骑马放风帆滑雪当儿给记者 拍照留念。 我生活上每一细节都令他诧异与好奇。是以他觉得我是他枯燥日子中的阳光,三五天之后,他已不愿离开我。 每日他都送我礼物,有时是一束花,差人送了上来,还笑说:"是你神秘的爱慕者呢。" 有时是巨型的钻石,我也会笑说:"我下半生潦倒的时候,靠的就是这些东西了,我会流着眼泪卖掉这些最有纪念价值的礼物。" 占姆士会悲哀的说:"你总是想离开我,宝琳。" 压力总是会来的,南施姐先警告我,说她在新闻界有熟人,都疑心某国的王太子留恋异乡,这事迟早要被拆穿的。 趁占姆士不在,她找上门来,予以太多的忠告。 南施说:"或许你会觉得我多余,或许你会后悔将占姆士的身份告诉我,但宝琳,这件事不可持续下去,除非你有野心伤国际通讯社头条新闻,他现在当你是新鲜玩意儿,爱不释手,日后厌了怎么办?" "大姐,再复杂的事,在局外人看来,都是简单明了的,换了你是我,也许你没应付得我这么好。"我苦涩的说。 "宝琳,你说得很对,但作为一个看你长大的朋友,我也不得不向你指出利害关系。"南施说。 "我总是感激的。" "我也禁不住奇怪,他放着那么大的皇宫不住,守在你这间千来尺的公寓内做什么?" 我感慨地说:"皇宫再大,不过是牢笼,他若当上了正主儿,能够发号施令,那又不同,但此刻他的身份,与一般的失匙夹万有什么分别?平民还能上夜总会坐坐,追求电视明星,到新界去飞车求发泄,他能够做什么?" "与他在一起,那感觉如何?" "感觉?他跟普通有修养的男士完全一样,没有分别,但是他比普通男人更懂得体贴女性。" 南施说:"一切决定在你自己,宝琳,做得不好,你会轰动全球——呵,这真是一个至大的引诱,名扬五大洲哩,届时可以学根本七保子般在巴黎出其风头……" 我冷笑,"可是西方社会很瞧得起她吗?" "总比光在娱乐周刊上刊照片的好。"南施理直气壮的说。 "老老实实,如果占姆士是一个普通人,我会更高兴。" "这话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南施冷笑,"你现在好比抓着一柄实弹真枪的孩子,还不懂运用这枝武器,稍迟你就是一个危险人物,你听过'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静默了很久,然后寂寥的说:"我相信我自己上能把持得住。" "祝你幸运。"她说。 "大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惊问:"你不再与我来往?你敢?" "你召我,我会来。" "你他妈的你竟用这种字眼——" 占姆士敲门,我去开门,他见到南施,马上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宝琳口中的大姐,她跟我说过多次,她在黑暗中多亏你的引导。" 占姆士的平易近人令大姐至为诧异。 "你不是要走吧?且慢,喝一杯我做的咖啡如何?"占姆士说:"我的手艺现在不错。" "我……"大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占姆士幽默地说:"可是我脸上开花了?" 大姐跟我说:"宝琳,我佩服你,我想我应付不来,我先走了。" 我微笑,送她出门。 她如生离死别般拥抱着我。 占姆士说南施长得秀气。 我说:"在你眼中,一切东方女人都是美女。" "我可不晓得你如何维持那苗条的身段。你吃起东西来象条牛,而且年纪也不小了,应该中年发福了吧,所以了不起,你才是我见过最美的美女。" 这话出自身经百战的花花公子口中,分量又不同,他见过什么女人呢? 他涎着脸说:"在裸女杂志中。" 真好笑。 南施走了以后,惠尔逊有来了——应该是惠尔逊公爵,他怒气冲冲,又发作不得,已宣布我是他国第一号敌人。 他板着面孔问占姆士什么时候回家。 我穿着运动衣,坐在地毯上,用耳机听时代流行曲,他们的对白隐约可闻。 占:"如果我回去,我要带着宝琳。" 惠:"你疯了,你要学你表兄?他娶百老汇艳星,你娶东方掘金女?" 我插嘴:"公爵,你言语间放尊重点。" 占:"是老惠,否则我们要下逐客令。" 惠:"占姆士,你留在这座转侧都有困难的公寓中干什么呢?" 占:"这公寓清洁大方,为什么不?" 惠:"你当心,我会告诉你父亲。" 占:"你尽管说去,最好他选亨利或是爱德化当承继人,我就不必痛苦了。" 老惠为之气结。 这是他们家庭纷争,我管不了那么多。 占:"你先走吧,老惠。" 惠:"占姆士,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为人,你总不能现在开始逃避责任吧?" "我没有说过要辞职,"占姆士怒道:"你少倚老卖老的教训我,一切还有我爹作主,到了限期,自然会回去的,你当心点,我承继了皇位之后,砍你的头。" 我即刻鼓掌。 老惠气得浑身发抖,"但愿上帝佑我,不待你即位那日,我已经魂归天国。" 我说:"阿门。" 他自己开门走掉了。 占姆士哈哈大笑。 我凝视他:"占姆士,你象离家出走的反叛儿童,而我是引诱你的坏人。" "不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你的地位没有那么重要,爱人,"他很理智地说:"是我爱上了你,不是你引诱成功,我不见得单纯得如你想象那般。" "可是你爱上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你是那么寂寞苦恼,只要有人肯陪你说话……"我并不起劲,"没有选择,就看不到高贵,你躲在我这儿,不外是逃避现实,假期过后,一切回复正常。" 他沉默。 我略有歉意,"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话吧?"很具试探性的问他一句。 他仍然不出声,伊生气了。 他轻轻站起来,说声"我有事先走一步",便开门离开我的小公寓,我想叫住他,一时自尊心作祟,没有开口,他已经掩门走了。 我独自坐着,心中闪过一阵恐惧,我吞了一口唾沫,假使他永远不再来,又有什么好怕的?不外是一个比较谈得来的朋友罢了。嘿!我叠起手,自鼻子里冷笑出来,但不知道怎的,心中凉飕飕,空虚得不得了。 门铃一响,我心头跟着一轻,这老小子,才气了五分钟就蹩不住了,活该,这种游戏,根本是斗耐力,谁忍不住就谁输,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的隐忧一扫而空,赶紧准备打落水狗,拉长了面孔预备给他看一点颜色的。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张熟面孔,却不是占姆士。 我好不失望,顿时粗声粗气起来,"又是你,惠尔逊大人,你又来作甚?我这公寓浅窄的连转身也有困难,容不了你这等公侯伯子男爵等人,有什么话,在门口说了也罢,快快快,别浪费我时间。" 他非常烦恼,异常不快乐的说:"我惠尔逊是世袭的第十六代伯爵,你这个骚货不该拿我来开玩笑,窝并不高兴在你这里进进出出,我也不过是食君之禄,替君办事而已。" "你为什么叫我骚货?"我责备他,"你若想人尊敬你,你就不能侮辱人。" 他冷笑,"能被我叫骚货的女人还不多呢,占姆士呢?他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 "你当必知道他在哪里。" "我真不知道!你这老头怎么浑身找不到一丝高贵气质?你嚷嚷干什么?一副奴才样,"我翻翻白眼,"我偏不告诉你。" "现在不是说笑时分,他母亲在这里。" "他母亲?"我张大了嘴。 "她要见他。他父皇催促他回家去,你就把他交出来吧。" 我打开门,"这里才多大?你尽管进来搜他。" 就在这个时候,占姆士的贴身保镖出现,他贴着耳朵与惠尔逊说了几句话,老惠才相信了。 这老头的脸皮转为一种肉粉红色,非常异相,皱纹忽然加深,一道道向坑沟痕,他喃喃说:"难道又是注定的?" 我看着他,心中生了不少怜悯,但如果我略退缩一步,又得沦为茶花女身份,故此死命撑着与他斗着。 他说:"宝琳,你总得换件衣服与我走一趟,你不去见我主母,我无法交代,要在你家上吊了。" "她要见我?"我发呆的。 "放心,她不是那种人。" 我反问:"不是哪种人?" "给你一笔巨款,叫你离开她儿子的那种人。" "唉,"我说:"我就是一心等待这种母亲,你们就是舍不得这笔巨款,贵国也真的没落了,连个把骚货都打发不得。" 惠老头与我强嘴:"是咱们不愿意作见不得光的事,你以为奈不了你的何?" "你们不会小题大做吧?"我问道。 "看你是不是逼虎它跳墙。" "恫吓!"我说。 "快换衣服吧,宝琳。" "老实说,我不敢去见她。" "你如果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见她。" "我不习惯见皇后。"我终于承认,"我怕出错。" "宝琳,相信我,皇后此刻也就是一个平凡的母亲,焦急而彷徨。" "她是否生气?" "狂怒。" "或许见到了我,她会令人除去我的头颅。" "她还要知道她儿子的下落呢,你马宝琳小姐人头落了地,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占姆士?" "我真的不知道占姆士在什么地方。" 惠尔逊看着我,"你们吵架了是不是?" "他如果那么容易被得罪,"我摊摊手,"我没有办法。" "宝琳,你真是好胆色,他的未婚妻身为女勋爵,也要对他sir前sir后,你竟顶撞他?" 我沉默一会儿,"老惠,你若为人夫,被老婆这样称呼,心中滋味如何?别告诉我你喜欢这种礼节。" 他居然也叹口气,赞同我的说法。我进房中换了一件体面点的裙子,抓起手袋,跟他出门。 在车上,他忽然说:"我开始有点明白占姆士为什么喜欢与你相处。" "我不会误会你在赞美我。"我说。 我们在其余的时间里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车子向占姆士"朋友"的屋子驶去,那是他们国家大使馆。 车子停下来,司机替我开门,我很紧张,胃绞紧着。 老惠与我踏进那间白色的大屋,马上有人出来接待,我们在蓝色的偏厅坐下,女佣退出不多久,立刻有衣服悉索声,老惠一听之下马上站起来,显然这种塔夫绸的轻响对他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我犹豫一刻,也跟着站起来。 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有栗色卷发的妇人,约五十多岁,碧蓝的眼镜炯炯有神,肤色细腻红润,妆着薄薄的粉,身材并不高大,却有一股母仪天下的威势,我大气儿也不敢透一下,平时的烂佻皮劲儿一扫而空,只听见自己一颗心怦怦的跳。 老惠立刻说:"陛下,马宝琳小姐。" 她开口了,"马小姐。"那英语发音之美之动听,是难以形容的。 "陛下。"我说。 "请坐。"她递一递手,本人先坐下了。 她穿着一套宝蓝色的绸衣裙,式样简单,剪裁合度,坐下时又发出一阵轻轻的悉索声。 女皇双手优雅地放在膝上,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我禁不住肃然起敬。 她说:"马小姐……我简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我低下头,双膝有点颤抖。 然后她直接的问:"占姆士呢?"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 "半年前他自医院出来,便开始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务必要寻找到你为止,五个月前他得知你的下落,赶到香港,至今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她的声音清晰动听,但隐隐也觉得有一丝焦急。 "我——"我愧意万分。 "这不能怪你,马小姐,"她十分明理的道:"占姆士的牛脾气,我们都知道,况且他也三十三岁了。" 我嗫嚅,"我们只是朋友。" 她凝视我,双眼犹如一对蓝宝石,眼角的细纹增加了慈祥,"惠尔逊公爵不相信你们只是朋友,而我,我是相信的,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厉害精明的女子。" 我感激了,"谢谢你,陛下。" 她微笑,"我听说你在公司里甚至斗不过一个爱尔兰混血种。" 我苦笑,"你们清楚我的事,比我自己还多呢。" "亲爱的,世事往往如此。据欧洲一些小报上的消息,过去十四年间,我曾怀孕九十三次,与丈夫闹翻六十七次,而我丈夫则打算退位三十三次,他有一个私生子,今年比占姆士还大五年,贵族与否,我们面对的烦恼是一式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我呆呆的听着。 她轻轻地站起来,"亲爱的,我希望你能以朋友的身份忠告占姆士,他有责任在身,我限他三天回国,他不能效法他表兄,他表兄只有一个衔头,他却有皇位在等待他,无论在等待的期间多么烦闷,他都不能退出。" 女皇说:"我们不能退出,因我们是贵族,享有权利,就得尽义务。" 她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我轻轻说:"我恐怕我没有这样大的说服力。" 她说:"亲爱的,你将你自己低估了。任何人都看得出,占姆士已爱上了你。"她冷静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温情。 我苦笑,"这是你们的想象。" "旁观者清。" "他并不爱我,他爱的是一点点自由。"我说。 "叫他回家,告诉他,他母亲在这里。" "我会的,陛下。" "也告诉他,他的未婚妻已经清减了许多。" 我叹口气:"是。" "你一定在想,马小姐,这一切原与你无关,真是飞来的烦恼,是不是?" 我点点头。 "你难道与占姆士一点也没有感情?"她问。 我一半为争一口气,一半也是真情,缓缓的摇摇头。"陛下,令郎并非一个罗拔烈福。" 她的蓝宝石眼镜暗了一暗,叹口气。过半晌她说:"你既然救过他一次,不妨再多救他一次。" 我轻轻问:"我会再获得一枚勋章吗?" "会。"她肯定的说。 我不出声了。 她说:"谢谢你,马小姐。" 我迟疑一下,"陛下,有句话我不该说,有忍不住要说,既然占姆士向往自由……" "不能够,"她打断我,"我帝国悠悠辉煌历史,不能败在他手中,我国不比那些小地方,皇帝在马路上踩脚踏车,尚自誉民主。"她双目闪出光辉。 她站起,"那拜托你了,马小姐。" 惠尔逊连忙拉铃召随从,替她开门。 皇后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惠尔逊掏出手帕来抹额角上的汗。 我冰冷的足趾开始又活了,身子慢慢的温暖起来,血脉恢复,双膝也可以接受大脑的命令,我站起来。 惠尔逊说:"宝琳,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 "这件事,宝琳,你别宣扬出去。" "我明天就举行一个千人招待会——这不算宣扬吧?"我瞪他一眼,"老惠,你不算坏人,你就是太小家子气。" 他不出声。 回到公寓,我觉得象做了一场梦似的。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宝琳?宝琳?"是占姆士的声音。 "占姆士。"我的平静令我自己吃惊。 "宝琳,你到哪里去了?快来救我。" "你在什么地方?遭人绑架?" "我在附近一间……香香冰淇淋室,我吃了一客香蕉船,身边也没有带钱,不能付帐,呆坐了半天。" "身边没带钱?"我啼笑皆非。 这也是真的,他身边带钱干什么?他根本不用花钱。 "我马上来。"我放心电话去救驾。 他呆坐在香香冰淇淋室,女侍们尽朝他瞪眼,看样子真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问:"宝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见你母亲。" 他整个人一震。"我母亲?" "玛丽皇后陛下。"我带哭音。 "她在此地?" "是。" 占姆士显然深惧他母亲,"她……说些什么?"面色都变了。 我说:"她说限你三日内回国,占姆士,她叫我劝你几句。" "她待你可和蔼?"占姆士说。 "太好了,但是我的双腿不住的抖,我天不怕地不怕,天掉下来当被盖,但是看见她,真是魂飞魄散。"我犹有余怖,"嘴里说着话,喉咙都在颤抖了。" "不怪你,许多老臣子见到她都发抖。" "真劲。"我吐吐舌头。 "三天?"他喃喃地反问。 "占姆士,回去吧,我认为她是爱你的,而且你不为她,也得为国家为民族。" "你要是知道国家民族认为我们是负累,你就不会劝我回去。" "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做的呢?我才在香港住半辈子,就都快闷得哭了,来来去去不外是上浅水湾与跑马,有啥味道?" "那么回家就很有味道吗?"占姆士痛苦的说:"依照我父亲的健康情况看,我继位时应是五十五岁左右,这整件事根本是一个大笑话,五十五岁,宝琳!在这廿二年当中,我只能做一个傀儡,你知道这滋味吗?" 我悲哀的看住他,爱莫能助。 "你看我未老先衰,我头顶有两寸地方已经秃得清光,靠前额的头发搭向后脑遮住,我整个人是一个可笑的小老头,宝琳,尽管你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小白领,你也不会看上我。" "你有你的女勋爵呢,她为你清减了。" 占姆士冷笑,"开头的三年,她会觉得这种生活挺新鲜,值得一试:新的环境,新的衣裳,新的首饰,大婚后的低潮尚容易捱过,但廿二年可望不可及的真正权势!" 我沉默一会儿,"她还年轻,她可以等。" "所以太子妃必须要年轻,她等得起,而我,我却已经三十三岁了,我只希望我有点自由,有点私生活,即使我狩猎堕马,也堕得秘密点,别老是有一架摄影机等我出丑。"占姆士咬牙切齿说。 "报上说他们会派你去继任总督,你会开心点吧。" "我只知道,与你在一起,我开心。" 我只好勉强的笑,我与他在一起,何尝不开心。 他挽起裤管,大腿上有动手术后的疤痕,"那次我输了三品脱的血,如果没有你救我,爱德华就可以即位做承继人。" "你的大弟?" "是,他是那个有罗拔列福面孔的弟弟。"他苦笑。 "占姆士,回国吧,你所畏惧的婚姻生活,不久便会习惯。" "谁说我怕结婚?" "不用心理医生也知道你怕的是什么。"我笑。 "宝琳,与我一道回去。" "不可能。" "不要这么决绝。" "老占,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他冷笑,"但愿你嫁只烂虾蟆。" "我会吻它,它就变回一个王子。"我温和的说着。 他转过身去,连背影都是骄傲寂寞的。 "占姆士,回去吧。" 他疲倦的说:"不必催我,我这就走。" "我会时常佩着你送我的胸针,占姆士,它太美太美。"我低头看领子上的胸针。"有什么需要,我定与你联络,咱们是老友。" "我向你保证,你的事业会一帆风顺。" "谢谢。"我的声音忽然沙哑。 "我去见见母亲。" 我自窗口看下去,"你的车子与保镖全在楼下等。" 占姆士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再见。" "在你去之前,我们还能再见吧?" "后天下午三点,"他说:"我来接你。" "好的。"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我替他开门。 "很高兴认识你。"我忽然说得那么陌生。 "吾有同感。"他忽然矜持起来,向我微微一弯腰,离去了。 我关上门,到露台去看他上车,他抬头向我望了一望,我举起手向他摇一摇,他的随从与保镖跟着他上车。 过半晌,我举着的手才放下来。 第一件事便是约南施出来。 她说她不知有多牵记我,"事情怎么了?" "他后天回国。"我简单扼要的说。 "感谢主。" 我没有提及玛丽皇后,这件事有点象天方夜谭,不提也罢,至今想起犹自忐忑不安。 "出来吃杯茶,"我说:"我想选一件礼物给他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