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恭喜恭喜,"我说:"那为什么你尚有这副无聊相,这头婚事不理想?" 他沉吟一会儿,"也不算不理想。" 我笑,真吞吐。"那么就算是理想的了。" "是家人安排的,"他说:"我老子说:再挑下去,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哈哈大笑,"你老子倒也幽默,来,占姆士,我破例与你出去散散心,我瞧你也跟我一般寂寞。" 占姆士站起来就预备走,我说:"下次任凭你是主子,也得洗了自己的杯子才准走,第一次当你是客人,算了吧。" 他呆住了。 可怜的洋小子。 我驾车与他到郊外, 在倒后镜看到一辆黑色的宾利钉着我们良久, 便问他:"认得后面这辆车子吗?" 他看一看,"是我的车与司机。" "怎么……"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放心我?怕我非礼你?" 他斜斜看我一眼,不作声。 "我仍觉得你面熟,"我说:"现在很少年轻人仍坚持穿西装了,你不觉得拘谨?头发那么短,象纪律人员……" 他忽然扼住我的脖子,我尖叫了起来。 "你这小妞,别以为你救过我一次就可以尽情糟蹋我,我受够了呀。" 我大叫:"兄弟,你镇静点,我在驾车啊。"车子大走之字路。 后边的宾利吓得连忙响号。 "混球!"我骂他。 "从来没有人敢骂我混球。"他气。 "你家里人把你宠坏了,可怜,"我看他一眼,"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他用手撑着头,"大企业。" "你是承继人?"我问。 "是。"并不起劲。 我把车停在近沙滩的山坡,"看。" 他一看之下马上赞叹,低声地说:"啊,这真太美了。"他打开了车门要下去走走。 我不忍扫他的兴,陪着他。 他说:"我可还没见过这么美的沙滩。" "这叫浅水湾, "我告诉他,"当年在这里打过仗的,Repules舰就在这里被击沉。" 我靠着车窗,"这是我最心爱的沙滩,走遍全世界,没有一处更美丽,早晨下雨的时候,在那边的酒店长露台吃早晨,坐一两个小时,常令我觉得,活着还是好的,我向每一个人推荐此处。"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却问我道:"特别是男朋友?" 我笑答:"是,特别是男朋友。" 他栗色的短发被风吹起,背影看上去相当寂寞。 "从来不曾有人带我到这种地方来过。"他惋惜的说。 "每个人都可以来。" "那种大红花的树叫什么?" "影树。" "这是我理想中的东方情调:艳红的花,深绿草地,晴空万里,捕鱼的女郎有蜜黄色的皮肤与你这样的面孔。"他仍没有转过头来,声音里却充满了渴望。 我不出声。 海水滔滔的卷上沙滩,远远传来人们寂寥的嘻笑声。 "但我来过香港,失望的是人们英语说得太好太做作,市容过份繁荣整齐匆忙……" 我既好气又好笑,"向往洋人们心中落后的中国……你太离谱了。" "你难得不向往以前的日子?"他转过头来,眼珠是灰蓝色的,"宁静动人。" "想是想的,但我不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我说。 他叹口气。 "你这次住什么酒店?"我问。 "朋友家。" 我吸进一口气,空气润湿而美丽。 他家的司机自宾利走出来,与他轻轻率了几句话,他点点头。 "有事吗,占姆士?" 他说:"有一个宴会,要回去准备一下。" "别客气,那你先走好了。"我说。 "我不想去这种宴会。"他懊恼地说:"我情愿与你闲谈,我觉得你是唯一会对我说真话的人。" "别孩子气,"我微笑,"来,一起走吧。" 他上了司机的车子,我自己开车,我们在叉路上分手,我恶作剧地给他几个飞吻。 回到公寓,煮了即食面吃,南施来看我。 今天真累的筋疲力倦,我简直乏力招呼她,任她在一旁发表意见,我只捧着碗吃面看电视。 电视新闻报告:"王子今次途径香港作非正式访问,将居留数天,随即返国……" 南施随即扭熄了电视,"真无聊,有什么好看?" 我白她一眼,干涉我自由。 "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听?" 我三扒两拨,吃完了面。"我累了。" "叫你好好的做人。"她说。 我打个呵欠,"你查到那个招风耳是什么人没有?" "明天再说,"南施放弃。 "多谢你关心我。" "宝琳。" "什么?"我眼睛都睁不开。 "你少与那个大鼻子上街,这些洋人没安着好心。" "哼,"我冷笑,"你放心,外国人想在握身上拣便宜,没这么容易!" "我是怕史提芬知道。"她说。 史提芬,我忽然想起超现实主义名家鲁梭的画,棕色的色调,一个女人躺睡在沙漠中,身边一条狗也在睡。史提芬会不会睡在沙漠中,抑或在摩洛哥看肚皮舞?这傻蛋,他什么都做得出。他没想到的是,虽然他等了我九年,此刻我却在等他。 "他会明白的。"我说。 "别当他太大方。"南施警告说道。 "知道了。" 南施说:"睡前听一首'热情的沙漠'吧。" 在我的白眼中南施走了。 女佣人却打电话来说:"马小姐,明天我家有点事,我不来了,后天替你补回钟数。" 屎!我心想。我最畏惧的时刻终于来临,没有什么比佣人请假更能震撼现代女人的心。 但郝思嘉说的: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蒙头昏迷在床上。 门铃大作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一看,九点半,一心以为女佣回心转意,大乐,连忙跳起来,连拖鞋也补给穿,就赶去开门。 一拉开门。 "你呀,招风耳。"我失望。 "你以为是谁?魅力王子?"他笑问。 "这么早!"我擦眼。 "嘿,你没化妆,看上去小了十年。"他很愉快。 "这种恭维,我受不了,"我问:"你来干吗?天天来,要不要替你在这里放一张办公桌?" 他递上花,我接过,打个呵欠,"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他看着我,"你穿布睡衣别饶风味,有点象娃娃了。" "你会不会做咖啡?厨房有工具,请动手,还有,佣人告假,你把那些隔夜杯碟给洗一洗。"我又打一个呵欠。 "喂!"他嚷。 "嚷什么嚷的?"我凶霸霸的说:"到朋友家,不帮忙,行吗?" "那你有做些什么?"他不服气。 "我?我要洗头洗澡,一会儿熨衣服——干吗?"我没那么好气。 "嘿!"他走进厨房。 我开了热水莲蓬头大淋一番,啊,活着还是好的,多么舒服。 我换好衣服到厨房去探访占姆士,只见他满头大汗,卷起袖子在那里操作,咖啡香喷喷地在炉上。 我倒了一杯喝。"不错呵,奴隶,加把劲。" 他不怒反笑,"要不要拖地板?"他问。 "咦,换了运动装?正好熨衣服是最佳运动,没做过家务是不是??你真好福气。"我拍拍他肩膀。 他摇摇头,拿我没折。 当我熨衣服的时候,他坐在一边凉风扇。"嘘。"他边喝咖啡边说:"真辛苦。" 我笑,"流过汗的咖啡特别香。" "所言不谬。" 我大笑。 "你是多么自由。"他忽然说。 "并不见得,"我说:"我有我的束缚,我是名利的奴隶。" 他不响。 "你也相当自由呀,"我说:"未婚妻并不管你,你可以天天带花来探访我低三下四的东方女郎,可恨我不是捕鱼的蛋家女人。" 他很困惑,"都说东方女人有传统的温柔美德。" "失传了,抱歉。" "那也不必屡屡羞辱我。"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还向往咱们在唐人街开洗衣店的日子?随地吐痰,提防小手,当经过跳板时应小心——是不是?" "牙尖嘴利。" "那是小女子的看家本领,不使将出来会不舒服。"我答。 占姆士白我一眼。虽然这个人洗几只杯子可以搞得满头大汗,但是他很高贵威仪,大方活泼,我很喜欢他。 "占姆士老友,"我温和的说:"你做人放松点,就知道我的幽默感实是我最佳质素之一。" "我不知道,"他作其放弃状,"不理你那么多了。伴游女郎,今天我们上哪里?" "他妈的,竟对我无礼!"我骂,"好,今天我们去看舞狮子,完了在太白海鲜舫吃饭,再到湾仔请酒吧喝酒,满意了没有?说你是混球,简直没有错。"我狠狠踢他一脚。 他呵呵笑,笑得那个样儿! 该死的招风耳。 "好,你自作孽,你别想我再陪你出去,闷死你。"我挂好衣服,"不睬你。"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贴在他脸边,嘴角带着微笑。 我悻悻的说:"如此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他轻吻我的手心。 我觉得不安,心中一动,连忙淘气地说:"光吻手就叫我饶恕你?不行,要不吻我的脚背。" "啊,你这个俏皮女郎。"他说。 "占姆士,你还要在这里留多久?"我问他。 "我是为你而来的。"他说。 "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我说:"你不枉此行。" "没有恋爱的机会?"他也很滑头。 "爱情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说:"你少胡扯,有些人一辈子也不晓得爱情是什么回事。" 他放开我的手说:"不晓得也罢了,还不是照样结婚生子,毫不相干。" "咦,"我第一次为他所说的话感动,"你倒不是蠢材,你倒是个明白人。" 他瞪我一眼,"敢叫我蠢材的人还真不多。" "我知道你那种生活。"我说:"可以想象得到,祖先大概搞点生意做,工业复兴时期封过爵,时下虽然经济衰退了,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死撑着场面,家里婢仆如云,'是先生,是先生'地称呼你,大概还是独子吧,因此很惟我独尊,自小被培养着,如温室中的花,不知外界气温如何……是不是?" "错了。"他说:"你并不了解内情。" 我说下去:"这样看来,我男朋友本领比你强得多,至少他可以混得一个教席,维持清高的生活……" 我想多赞史提芬几句,但想来想去,这人如此乏味,竟不知从何说起,我叹口气。"他是个好人。" "这世界上好人是很多的。"占姆士提醒我。 "别扫兴好不好?人家好不容易决定结婚了。" "你爱他吗?"占姆士问。 我改变话题,"在家他们叫你什么?占美?占姆?弟弟?小宝?" 他想一想,"塞尔斯。" "塞尔斯?"我诧异,"为什么?" "我的家在塞尔斯。"他微笑。 "啊,多么奇怪的称呼。"我说:"改明儿让朋友叫我半山马。" 他说:"宝琳,你也算是外国留学生,太老土了,啥规矩都不懂,就会说笑胡扯。"竟带点责备的语气。 我顿时委曲起来,"生活这么紧张,"我说:"叫我怎么正经得起来?谁要对着个愁眉苦脸的老姑婆?我一张嘴就对你诉苦,你受得了吗?你真相信我是个卡通人物?" 他不出声。 "我不比你,有人铺好了路等你走,我要自己伐木挖山开路的。" 他说:"你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你有自主权,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占姆士,哭丧着脸有什么用?如果你真的认为没有自由,脱离你的家庭,跑出来找工作,靠双手努力。" "我表兄便做得到。"他叹口气。 "我看我们还是说些风花雪月的事儿吧,"我气,"我与你同病相怜,生活上都有解不开的结,多说无益,一下子就反脸。" "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绝对不会令女人一见倾心。" "公平点好不好?" "我已经很公平了。" "怎么样的男人才令女人一见倾心?"他问。 我说:"成熟、风趣、英俊、有风度、有学识、有钱、体贴、细心。"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看出他闷闷不乐,安慰他,"不要紧,占姆士,至少你有风度,你也很有钱。" "谢谢你。"他白我一眼。 我坐在帆布椅上,喝冰冻啤酒,真没想到与洋人交上了朋友,三山五岳人马我都结交齐了,幸亏史提芬这些年来不在香港,否则他敢娶我才怪。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英国长途电话,"史提芬?"我急问。 "不,我不是史提芬,马小姐,我想告诉你,史提芬寄回名信片,他在卡萨布兰加,我没把他联络到,恐怕要待他回来才能给你回信了。" 我气的噎住,"你跟他说,叫他不用回来了。" 那边只是笑。 我啪地摔了电话。 我不怕,我怕什么?今天晚上我请占姆士去看戏吃饭跳舞,我不信他不去。 我用手捧着头,思考良久,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吸进一口气,勇气,马宝琳,勇气,必须提起勇气来。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看见占姆士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小子。 我喝完啤酒,打开武侠小说,用垫子垫着头,埋头苦读。初夏温暖的天气,身体容易劳累,事事提不起劲来,躺一下就不如索性进入梦乡,我转个身,竟然睡熟了。 第三章 许久许久没有午睡的闲情,也许我不止精神疲倦,连身体也疲倦起来。 梦中隐约看到自己方大学毕业,双手抱着文凭,充满朝气地要出来改革世界,百折不挠,一切自底层干起,勇往直前。 我看见比较后期的自己,因受的挫折太多,已不那么乐观,事事得过且过,独独关心升级。 说真话,我比奥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侩,一般会奉承上司,一般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如鱼得水,我与奥哈拉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现代产品,远远看去都才貌双全,实则都已成了机械人。 我又梦见自己成了铁金刚,双手 可以发射火箭杀敌,象日本科幻卡通里那种,第一个被我杀掉的是奥哈拉,他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狞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象粤语残片中的歹角,一点血性都没有,可怕之极,我对奥哈拉说:"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学艺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后我仰天长啸。 "宝琳,宝琳——" 我蓦然睁开眼睛,"谁?什么事?" 占姆士的面孔在我眼前,他说:"你魇住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睡觉也花那么多气力,咬牙切齿地,你做什么噩梦?" "杀人。"我虚弱的撑起身子。 "啧啧啧,暴力暴力。" 我说:"占姆士,倒杯茶给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犹疑,便去倒茶,递在我手中,我仰着头喝干了。 他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没什么事,"我摇摇头。 "放松,何必紧张,看看我们的国家将要陆沉,我们还不担心呢,你何需忧虑?"他扮个鬼脸。 多年来只有我扮小丑引别人欢笑,他是第一个引我发噱的人,我忽然悲从中来,象留堂的孩子有家长来接,立刻崩溃,我登时一声哭起来。 "喂喂喂,你怎么了?"占姆士手忙脚乱,"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别哭别哭,我答应帮你忙,你放心,我必然尽力而为。" "我要钻戒别墅汽车!"我擦眼泪。 他气结,"你这家伙。"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门,咦,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啊,是我家司机,"占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们别打铃。" "你是说这些时候,他一直等在门外服侍你?"我问。 "自然,他是我的司机。" "太过分了,多么苦闷的工作。" "相信我,宝琳,"他叹口气,"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开了门,低声与司机说了几句话。 他对我说:"宝琳,我明日再来瞧你,你跟我说说你的苦水,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问。 "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他轻吻我的脸。 "招风耳,你可要记住,我救过你的性命。" "喂,于人有一点点恩,也不能这样老提着。" "为什么不提?"我瞪眼,"枪林弹雨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救下来,怎么能不提?" 他摇摇头,"拿你没折,自己当心,好好休息。" "占姆士——" "什么?" "明儿记得再来说笑话给我解闷。" 他点点头,司机走在他前面,他走了。 我关上门。 我最反对东方女人同外国男人来往,再无过犯的女郎看上去都与横滨的吧女差不多,可是我自己忽然之间对占姆士表露了这样大的好感,为什么?我不能解释。 门铃响得很急,莫不是他忘记带什么?我赶紧拉开门,门外是一位外国绅士,见了我,他咳嗽一声。 我扬起一条眉,没因他是洋人而对他礼貌一点,很平静的问:"找谁?"心里多少有点数目。 "马宝琳小姐吗?"他又咳嗽一声。 那种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说话时的一种习惯,他有点尴尬相。 我说:"我正是。" "占姆士?史篾夫先生在吗?"咳嗽。 "司机刚刚接他走。" "啊,然则我能否与马小姐谈谈呢?"他问我。 "我不认识你。" "我的名字叫惠尔逊。" "我仍然不认识你。"我耸耸肩,"三万个外国人都叫惠尔逊。" "我是占姆士在香港的监护人。"他解释。 "你有话跟我说?" "是,关于占姆士的一些事。"他说。 "好,你请进来。"我叹口气。"如果是茶花女对白,我想你可以省下,我认识占姆士才三天,我们没有感情。" 老头子微笑。 忽然之间我脸红了。 他问:"我可以向你讨一杯中国茶喝吗?许久没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过是超级市场里买回来的,所谓龙井,五块钱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说:"我在重庆住过一阵子。" 我笑:"我还以为你跟八国联军到过北京。" 他一怔,随即笑道:"我年纪还没有那么大。" "惠尔逊先生,你想说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你救过占姆士。"他慎重地开始说。 "何足挂齿。"我看着他。 "占姆士已经订亲,他将在九月完婚,对方的家世与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有什么用?" "占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说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恼怒说。 我恼怒,"我跟你说过,无论大仲马小仲马都死翘翘了,你去问占姆士他是否阿芒,你们废话可真多。" "不不,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属来向你表示一点敬意。" "给我钱,快放下走。" 他尴尬的说:"不是钱……" "嘿,原著里面说,叫茶花女离开阿芒,付的是钱,我还以为鸿鹄将至,我可不收银杯奖章。"气势汹汹地撑着腰。 "小姐……小姐……"他伸进口袋里的手拿不出来。 "什么?" 他终于说:"是我国最高市民荣誉奖章。"他取出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勋章。 "见鬼了。"我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这勋章不是容易获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给我这块烂铜烂铁便想我以后不见占姆士的面?没这么容易,他是一个好伴侣,佣人告假的时候非常有用,又会说笑安慰我,不换不换,你走吧,请放心,我俩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我保证他九月份结婚,娶的是那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可是那奖章呢?"他急急问。 "搁这儿吧,瞧腻了还你。" "可是占姆士——" 我已经把门关上。 这老小子,他以为他可以欺侮我。也难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决不接受东方人为他们家庭一分子,娶黄皮肤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并不为意,即使史篾夫家属派来使向我提亲,我还要三思而后行,多半拒绝他。嫁过去做王昭君?从来没这个兴趣。 我走到小露台,终于将几棵仙人掌转了盘,希望以后它们长得粗粗壮壮。 完了我约南施吃晚饭,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我们享受日本鱼生,我将一搭墨绿色的海胆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温暖的米酒。 我摸摸胃:"帝王享受。" 她问:"联络到史提芬没有?" "他到卡萨布兰加主演'北非谍影'去了。" "你们还结婚不结?" "结是结的,"我说:"针无两头利,各有各的好处,结了婚,总有个人陪着说话,聊胜于无。" "别说得那么悲观好不好?"南施叹息:"我若有了对象,一定尽心对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报国'?" "撕烂你这张嘴。" 我说:"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单身好。" "你现在好了,一边放假,一边等结婚。"南施说:"幸运之神一直跟着你……年轻、貌美、聪明、能干,占尽所有风光。" 我说:"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没长我的志气,倒确已先灭了自己威风,来,更尽一杯,"我一仰头喝得杯见底。 南施也轻松起来,"有时候大醉一场,也颇见情调。"她想一想,"就少个人扶回家。" "你就快花痴了。"我警告她。 她笑吟吟的再吃下一块刺身。 我想了一想问:"你认为占姆士?史篾夫如何?" "我一直没见过他。"南施说道。 "你没见过招风耳?" "宝琳,你对他的态度很亲昵呵。" 我不以为然,"我与他很谈得来,如中小学同学般。" "洋人,有点家世……借他的力来巩固你在这殖民地的商业地位,是一个好机会,他在政府里必定有点影响力,人家一句话,你就不必长年累月的等升级了,有便宜好拣就不必太清高,这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机会。" "可是我都快要结婚了。" "婚后你还得活下去呀,你的生命难道到此为止?史提芬养得活你?他陪你两条灯芯绒裤子走天涯?我不信你那么死心塌地,他是个憨小子,人品是没话讲的,可是你总该知道你自己的脾气,如今你格局也摆大了,易放难收,经过奥哈拉之战,你就该懂得,凡事有个靠山,人家不敢欺侮你。" 我如醍醐灌顶,"是,大姐。" "我这话只对你说,你是聪明人,不会讥笑我是机会主义者,下次你见到占姆士,别在口舌上占便宜调笑,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让他助你一臂之力,以后出来混,就便当得多。" "我晓得。" 南施干尽了杯中酒。 "你不愿嫁他,而他不能娶你,可是你们是好朋友,易说话。" 她抓起手袋付帐。 我呆呆的回味着她说过的话。 忽然我心平气和起来,回家上了床,竟舒舒服服、平平安安的睡了。 占姆士说过不止一次,我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诉说,我有什么具体的困难?没有,我的烦恼是欲平步青云而不得其法门,那么占姆士可以说是一阵风,能够稳稳地送我上腾王阁。 我既然有这个企图,又有现成的机会,我懂得该怎么做。 我对牢镜子练台辞:"占姆士,你说过帮我的忙,我要的是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年薪一百万,二十个月花红。" 或是:"占姆士,我救过你,你也得救救我,凭你的关系,割一块地给我,年期九九九,另外纯银七千万万两。" 太荒谬了。 正经点,马宝琳,正经点。 ——"占姆士,看样子我要做死一辈子的职业妇女了,占姆士,找好的工作很难,我虽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你可否凭你的关系,替我谋份好差使?" 这是比较则中的说法,我决定这样讲。 我是这样的虚荣,爱往上爬,出人头地,做风头,以致不能达到"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境界。 我很惭愧。 平地青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困惑了。 占姆士来到的时候,我刚在盘算应如何把我准备好的辞句表达出来,他先开口。 "惠尔逊那老货来过了?"他无限的懊恼,"他专门坏事。" 惠尔逊,啊是,惠尔逊,我竟忘了。 "他对你说什么来着?"占姆士扶着我的肩膀。 "我原以为他会用钱来收买我,叫我离开你,谁知道他只出示一块七彩的破铜破铁,我搁那儿。"我奴奴嘴。 "他有没有无礼?" "没有,"我想一想:"也许有,我不知道,出来做事这么久,感情非常麻木,并不分得清人家有无刻薄我怠慢我,有句俗语叫'吃亏就是便宜',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怎么计较?"我苦笑。 "你仿佛受了很大的委曲。"他很痛心的模样。 "很大是不见得,"我微笑,双手抱胸前。每当我觉得要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便用这个姿势,在刚才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一点安全感也没有,随便什么人,爱上来侮辱我就上来了。 "惠尔逊是我们家老……老帮手,你别介怀。"占姆士仍然着急。 占姆士真是个好人。 我嗫嚅的说:"占姆士,你答应过会助我一臂之力。" "是,"他关注地探过头来,"你说呀。" 因其态度诚恳专注,忽然之间我不觉得他为人古板迟钝,又长着招风耳、大鼻子了。 "占姆士。" "说呀,"他很温柔,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如果你要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会拒绝。" 我开口:"很明显,你来自一个有古老传统的国家,这次你特来探访我我很感激,但你的家人已开始担心——中国是神秘的国度,那女郎也许受过西方大学教育,但说不定她一样会落蛊——是以我想我们已受到了干涉,"我停一停,"我对你没安着好心肠,如果你做得到的话,"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否答应一声?" 说完了我红着脸,自觉身价贬值:开口求男人,前所未有的事。 占姆士静静听我说完,非常失望的问:"就这么多?可是你不说我也都为你准备好了,凡是我家人面所到的地方,我都已一一关照过,只要你令牌一取出来,通行无阻。" "是吗?"我抬起头问:"你已经封了我做圣姑吗?" 他仍然握紧我的手,"我以为,你会要求我娶你。" "嫁娶?"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说:"我想我已经爱上你呢。" "爱上我?" 他略为不悦:"你怎么说话象空谷回音?" "我太惊异了,"我说:"你说你爱上了我?" "有什么稀奇?"他很同情自己,"你美丽你善良你纯真,你救我的时候,又不知我是矿工抑或是……王子。"占姆士说。 "世界上美丽善良的女人起码有三亿个。"我微笑。 "可是独独你救了我的性命。" "是,我不否认我们之间有这个缘分。" "你不觉得我会是个好情人?"他天真的问。 我嗤地一声笑出来。 "宝琳!" 我说:"我干吗骗你呢,你并不是一个性感的男人,你知道性感——唔——"我做个陶醉的样子。 他既好气又好笑。 "你又没有一张可爱的婴孩脸。"我笑。 "我总有点好处吧?" "有,你有一颗高贵的心。" "高贵的心。"他喃喃说。 "不过一个订了婚的男人四出寻找情妇,那颗心会贬值。" 他不响。 我将那枚勋章配在胸前,"如何?" "别笑,我们会为你正式举行一个仪式,得到这个奖章的人,全世界不超过十个。" "你有什么资格颁奖给我?"我反问。 "傻蛋,傻蛋,你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瞠目的问。 他在我的小客厅内踱步,双手反剪在背后。 "你不看报纸的吗?"他问:"电视新闻?" 我说:"呵,你还上过电视?演默剧?" 他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你从来不给好脸色我看。" 我替他整理领带,"佛洛依德称这种情意结为被虐狂。" "一个人走到某一处,就听不到真话了。"他说。 "高处不胜寒。"我点点头,"但是你的未婚妻应该对你老实。" "她只是一个孩子。"占姆士说:"什么也不懂。" "她几岁?"我说。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这么远?"我诧异,"简直有代沟呢,我明白了,这里也有大富人家选媳妇具同样品味:要年轻、天真、貌美,最好略略迟钝、无主见、没太大的知识,因为这类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宝琳,你实在聪明,一针见血。" "十九岁,"我摇摇头,"你是她第一个亲吻的男人?没有历史,没有过去,没有所谓污点,没有经验,整个人像一堆新鲜的胶泥,你爱把她塑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占姆士的声音低下来,"正是如此。" "当心,她会长大,翅膀成长的时候,情形便不一样了。" "她飞不了,我亦飞不了。"占姆士喃喃的说。 "我很替她开心,小女孩很容易满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给她的聘金又不会少……"说着我的鼻子开始发酸,不知怎地,也不觉有何伤心之处,忽然眼泪就急促的淌下来。 这次占姆士没有劝慰我。 我拼命想停止哭泣,却又止不住。终于用手掩住了脸。 占姆士轻轻的说:"我想留下来陪你两个礼拜,一个工人也有权拿假期,我觉得你现时情绪不佳,有朋友陪你说说话会好些。"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占姆士。"我哽咽的说。 "我同他们去请假。"他说:"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满天的星星,喝香槟吃鱼子酱。" "你坐船还没坐怕?"我问。 "你吃饭怕不怕噎死?"他笑问:"振作一点,宝琳,七点半我来接你。" "那只船叫什么?" "仍叫'莉莉白'。" "为什么有这个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亲的小名,幼时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尔。"她爱你?" "是,但永不会纵容我。" "对你们家庭来说,你陪我去坐游艇,也算是放纵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门,他的司机投给我一个好奇的眼色,然后毕恭毕敬的替主人拉开车门。 我在报摊买了一大叠漫画回家去读。 南施买了水果来看我,她替我将水果贮入冰箱,嘱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问。 她笑我粗俗,又问我闷不闷。 我坦白告诉她,因有占姆士的缘故,日子好过得多,占姆士是那么体贴。 我告诉南施,这个人具有影响力。"或许他是贵族,只是他不愿说。"? "什么贵族?"南施动容:"子爵还是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