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小人接得故乡快信，说小人母亲病危，小人关心则乱，不及辞报，匆匆还乡。不料到家时母亲已故。小人在家守孝，过了些日子，听说路上太平了些，寻思着来长安找寻二公子。”这套说辞听来全然无懈可击。我说来也毫不费事。世民看着我，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转开。“那真是该为令堂大人难过了……还好方今天下太平，不会再出什么兵荒马乱的事了。你故乡还有亲人么？”“没有。”“令尊大人呢？”世民问这句话时，并没有看我。我低头思忖了一下，回答：“家父已经过世了。”确然已经过世了，我想。我亲眼所见。我几乎还能感受到他死亡时的热血在我手上的触感。世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一笑。“以前我曾经对你的身世非常感兴趣。不过那已经过去了。如果我所料不差，如今你也已不必隐瞒你的姓氏-当然，你也可以继续隐瞒下去，并不碍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所料的是否是真的。但是无论如何，即使我所料为真，也是过去的事了。我知道你也许身负许多秘密，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就见过一个与你长得一样的人。现在，他死了。结束了。”结束了。我缄默不语。他死了。随着他的死亡，杨这个姓氏已经不是王族的特称。一个姓氏与一个王朝一起陨落。如此，而已。结束了。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第一次到长安，是么？”“是的。”“多走走吧。现在的长安还有着美丽的风景。一切的规模格局，依然还是循着隋朝的样子。在这些浮华奢糜的风景改变，事关杨氏的一切在大唐朝销声匿迹之前，你还可以多多赏玩。”他顿了一顿，眼睛望着蔚蓝的水面。“只不过，要记得，现在已经是唐朝了。”我和李靖再度见面是在秦王府。已经是世民心腹大将的他依然保持着以前那样轻浅而潇洒的笑容。一干旧家将都已经成为唐朝的开国元勋。一转眼之间，仿佛是一个梦倏然醒来。我已不知这是人间何世了。李靖说，皇上的诸位皇子都在宫内居住。只有秦王世民，因为鞍马不息，军务繁忙，偶尔住在西宫，大多数时候居于宫外。圣上宠眷方隆，为之置第，曰秦王府。我去齐王元吉的宫室，在门口迎接我的是惊讶的元吉。他的欣喜甚至破坏了他一向矜持而沉默的姿态。他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问了许多离别之后的话。于是我也开始恍惚。仿佛我根本没有离开太原。只是去散了一下步，然后回归。如此而已。“从今而后，”元吉握着我的手，笑着说，“我想天下是应当可以太平了。我们所需做的，不外是安享盛世。”我和李靖以及红拂每逢十旬休假之时便外出饮酒。最初的地点是由红拂所建议的，在岛屿之上席地而饮，或是驾长舟浮流而饮，来得新鲜有趣。在初唐时节，这样的行为虽然不是如何值得鼓励，然而也没有任何针对措施出现。是以在悠长而惬意的午后时光，我总是和他们支颐水俟，对坐饮酒。“好不容易，血战经年，师老兵疲，才换得天下太平。”李靖说，“是该祝贺的。”我微笑着举起酒爵。“你为大唐开国，立下不世功勋，是该为你祝贺才是。”李靖淡淡一笑，然后便敛去了笑容。“兵凶战危，生灵涂炭，那也不是什么值得祝贺的事……秦王勇略不凡，天下赖他以定。我不过是个帮闲的人罢了。以前离开洛阳，如今回到长安。东都西都，其实都还是一样的。”“比起太原总好得多了。”红拂插嘴道。舒展了一下她纤细柔嫩的手指，仿佛拨动琵琶般优雅的动作。“好好歹歹，长安有西域人，有渭水，有东西市，有这么些漂亮的景致。也不像是在太原一样，连人们走路都是一个步调。我真怕他们都变成连轴转的木头人。李郎，你说是么？”李靖的眼睛眯了一下。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他表现得懒散而闲雅。“大唐立国之后的事，那是非我所能左右的了。我只是个战将，懂得些用兵之道，治国非我所长。我所想的，也不外是在这样的景致之下多喝两杯酒。太原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想……”他又出神了。话语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注目于波光闪耀的流水。仿佛在凝思着什么。红拂“哎哎”地招呼着，用酒爵轻轻击打他的脑袋。“又想起你那些出将入相的远大未来了么？”这话儿一说，半是做嗔，半是不快。“不是……”李靖抚着头，大梦初醒般说，“我想到他了……他一走，便是这么些时候。他以前说起长安城的时候……那个语气……”红拂沉默了。我也默然无语。我知道，李靖在说虬髯公。夏季的到来使长安城的阳光光明而炽热。我热衷于躲在齐王宫里，与元吉一起观赏游鱼。碧幽幽的池水使我在注目之时感到一丝凉爽快意。游鱼优雅的姿态，来往穿梭不定。毋庸置疑，这样的娱乐悠长而沉闷。然而元吉却乐此不疲。“悠长夏季，”元吉说，“除了看这些鱼儿，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呢？”他慢吞吞地说完，然后喝着茶水。关西干涩的风吹过渭水，来到宫里之时，带有一些儿鲜活气息。元吉安静地喝着滚烫的茶水，团扇轻摇。“喝茶，这是度过长夏的重要方式。像太子那样每天用冰镇的梅汁抗热显然是饮鸩止渴。平心静气，这样一切都会好的……否则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听说边塞五原突厥人的部落在这个季节依然寒冷，但是我们无法离开这座都城，所以只能这样度日，等待夏天的过去。”诚然如此。我在夏季的午后去了长安河划船。一上船我就知道我犯了错误。阳光一无遮挡地落在我头上，滚烫眩目。汗出如浆。我无奈，停船靠岸，在陌上寻找着悬铃木林阴的庇护，自得其乐地闲走。在那个午后，阳光显得格外炎热而明亮。我在树阴之间穿行赏玩，望到了一座庙宇。一个大匾横道三个字：“感业寺”。史书道：先隋朝皇帝，崇信佛法，在长安大筑佛寺，上亲身祭拜，于是乎香火鼎盛，佛寺林立。直到踏入大殿，我才尴尬地发觉感业寺中竟没有一个男子。在佛前焚香拜祷的都是女儿家。古朴的寺容，木结构的大殿梁柱，朱红褪色质料厚实的立柱，金身已显颓败的佛像。香烟缭绕之间，这个寺的萧凉气息令人不自觉的心中一寒。阳光从窗格间洒落地面，明亮清晰，而余下角落的暗地里，影影绰绰着前朝佛号，往生冤魂。尼姑们打坐在殿中，木鱼声悠远醇和，低低如梵唱。我尴尬了一会儿，等那两位女施主走了，自己径到佛前，下了一跪。合十而祝--虽则我并不知道，我在祈祝些什么。“施主，”一个女尼道，“请进香。”香已递来。我尴尬地接过，草草地拜过，插入香灰之中。一双枯瘦干硬的手伸过来，将香炉扶正了，而后合十：“施主心地不静，祷祝便不灵验了。”我合十：“谢师太教诲。”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面前一个灰衣老尼。左手腕上，犹有一串念珠。想必是住持师太。她抬头望我，脸色却一时惊诧：“是你？！……你怎的……”“怎么？”“不，阿弥陀佛……对不住施主。是贫尼认错人了……贫尼过去认得另一位施主，与公子容貌极其相似。”“哦？他，是何人？”“阿弥陀佛，出家人修五蕴皆虚，四大皆空，贫尼本不该记得如许多红尘扰攘的。是贫尼修为未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打坐，低眉，又开始念佛。神态肃然。我走出大殿，阳光刺目。眼前的一切倏然变暗了一下。我知道是我的眼睛无法承受这庞大的光芒。我安静地走出门去，脚踩着干枯的落叶。绵软的感触。被榨取一空的绿意。这个古老的殿宇，给出了一个谜语，但并未解答。我几乎可以确认的是，我的父亲曾经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在这慈和威严的佛像前进香。至于其他，我却无从得知。城市有时等同于记忆。光与色彩的痕迹，会使人捕风捉影地得到往昔曾经停留的证据。一座城市可以留存多少记忆，我不得而知，也无从推导。我安静地坐在长安河旁，听岸边芒草习习做声。我睁着眼睛望了一会儿蔚蓝的河水。公主们的长舟画舫在河中来往，倒影依依。有笙歌之声隐约而来。我将团扇放在脸上遮挡阳光，然后躺了下去。岸芷汀兰，依稀芬芳盈袖。……“表哥？”她回过头来。这个女子，跪在佛前的女子，回过头来。我已经习惯于她与我母亲容颜的相似，我已经习惯于将她当作另一个女子。母亲年轻的时候。姑且这样认为。反正，一而再再而三在长安水榭中望着我的她，现在跪在佛前，对我回过脸儿。“表哥？”她是在和我说话吗？秋风弱弱。夕光迟迟。这个女子的容颜娇俏妩媚。光影朦胧。她的声音犹如光游走在水波之上。琴弦被悄然拨动着，一丝丝颤抖着那动人的韵律。“表哥？”《朝丝暮雪》 唐朝部 八 无常那年秋天的休假日，我和李靖、红拂在西市阿拉伯人的店中喝茶。阿拉伯人用几乎带有神秘色彩的仪式开始了这场茶会。来自于尼罗河之南的奇异果实被研磨成粉，配以乳酪、甜酒、热水，调和成褐如泥浆的饮料，盛放在阿拉伯风格的银盏中。胡饼和葡萄被端上桌子。我们三个人安静地喝着饮料，吃着胡饼。苦涩的味道之余，有一种馥郁的芳醇气息。李靖的眼神随意地游走在茶楼之下，工徒们正在改建西市的围栏，工徒们正在整修东西市之间的大道，工徒们正在远方长安河边劳作不息。这个秋季，长安仿佛成为了一个新的工地。土木大兴。西来的使节们对唐朝君王的气魄表示佩服之余，也不免深感疑惑。如你所知，任何人都对他们生活的都市情况关心备至。世民向圣上呈交了改建长安城的奏章，圣上批准。而李靖就成为了这一切的督造者。“你认为，那条小径两旁的花木是否……”李靖问，手指侧旁的小径，“是否会阻碍车马通行？”“那似乎不很碍事。”我说，“很漂亮的名种花木呢。看上去似乎是当年文人爱吟诵的薜荔藤萝。”然而这并未使他放下心来。“这条路……”他说，“西市到皇宫距离未免过于近了。须知西市都是异域人，恐怕会做出失礼的事，被皇上得知，哪怕是……”红拂就安分得多。她认真地吃瓜果，喝饮料，嚼胡饼。吃完一阵，她便问我：“还没有意中人么？”“没有……”“那，”她道，“那些诰命夫人，八成倒是寡妇，你想必也看不上的。宫中的舞姬，我有几个相熟的。都是生得美貌动人，而且知书识礼的。莫若向齐王讨个恩典，许一个给你吧？”“留到以后说吧。”我道，“宫中的女子，这中间是非很多。”然而红拂并未罢休，一股脑儿地追问下去。譬如喜欢怎样的女子啦，是否喜欢女子化胡妆啦，喜欢江南还是北方的女子啦，是否有意娶一个胡姬啦，魏国夫人是否中意啦，陈国夫人是否令你动心啦，如此云云。“可不要以为我就是愿意当媒婆的。主要是长安城现在每天破土动工，哪里都不能去。我每日里闷得慌，只能这个夫人那个公主的去串门儿。寻思着你尚未有意中人，所以……”意中人么？我点头笑着，心里却浮现出那梦境。那妩媚的女子，那飘雪的长安。等待，等待，然后……红拂散漫地将眼光扫向楼下。她的眼睛忽而一定，盯住了一个点。“我想，西市的规模也许……”李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红拂，似乎大感奇怪。“你怎么了？”我和李靖同时顺着红拂的眼光朝下望去。在一个酒肆，四面无墙，乃是围栏横着。酒肆之中，胡姬正奏琵琶。栏杆上坐着一人，一口饮下一大爵酒，然后鼓掌。依稀可以听到他喝了一声：“弹得好！当浮一大白！”我犹在观望之时，红拂倏然起身。殷红的衣袂一飘，她已经闪到胡梯口，向楼下飞奔而去。李靖跟着站起身来，急跟着红拂下楼去了。我惊讶地站起，凑到窗前，俯首细看那拍掌欢饮的荒唐人，访郎形骸的酒徒。于是我认出了，这是虬髯客。“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知道？”虬髯客说。说毕，他张大嘴吞了口酒。酒水淋漓在他那如钢针一般的长髯上。此刻的他，俨然一个高歌慷慨的扶桑浪人。“我都差点迷路了。这里是西市么？我是看着太阳的方向，才找到这里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坐在了一起，就与当年在太原城一样。我轮流打量这三个人。时光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阳光明澈之下，依稀是旧日光景。“卫公，是你么？”虬髯客道，“什么？”“记得，当年，在洛阳的时候。你，对，就是你，站在温明园门口，说：‘只要卧日后有出将入相的机会，我，李靖，一定会建造一座，令四夷宾服，百姓安居乐业，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华美都城，要令天下四方，都惊服于华夏的庄严伟岸。’是这样的吗？”李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黯然了一下。他的眼帘垂下。我望不见他的眼神。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间。红拂的脑袋转动着，犹如深水中无所知晓的鱼一般。时间缓慢得令人尴尬。李靖轻轻一笑，开口打破沉默：“是，我是那么说过。”李靖的眼帘依然低垂。他养尊处优的双手在桌上互握着。阳光照在这两只手上。雪白的袖子和手相得益彰。是那种即使用来杀人都显得足够优雅的手型。我猜测不到他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轻声道：“有很多事，我们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最后达成的困难程度。因为我们最初，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虬髯客的脖子转动着，发出嘿嘿的笑声，不断点着头。他醉了。红拂缄口不语，而我成为了一个局外人。虬髯客的手指点着杯子。“你现在就不是一无所知了……妙极。你果然已通晓天下一切的学问了啊！”“也未必……不妨直言。知道的固然不多，但比起我在温明园放歌纵酒的时候，总是明白多些……有很多事，不是夫子的微言大义和坟典的名言警句可以涵盖的。尤其是涉及到建立一朝一代，开疆立国，重新开始创造一种意志一种力量的时候。”李靖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显然，他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有些时候谈及未来的时候，总是年少轻狂。浪迹风尘的时节，也不能知道身为人主的哀愁。我只能说，我相信我在做的事，是正确的。”大多数时候，一个都城是一个王朝的缩影。从高楼的窗口望下去，长安仿佛是山河的地图。那些明晰的形象在一阵细雨之间就可以幻化为地图的曲线。对于君王而言，这些曲线代表的并非诗情画意或是文化邦国。而是权力和统治。当那些旧日风情渐次凋零被更有秩序的城市建筑和线条取而代之分割切划，久而久之，任何人都会对这样的风景充满厌倦之情。如此而已。醉酒的人总是容易言归于好。雨后的黄昏，大街上有檀香余烬的味道。依稀恍惚辽远。我在十字路口和他们三个人扬手而别。看着他们三人的身影重新排列成熟悉的姿态令我心生温暖，同时也暗自感到孤寂。无论如何，我和他们都不是一起的。而我注定一个人在这里步行并且回忆。长安的风景凋零了。时为秋季。金黄色的薄暮时分，长安的一切都在凋零。当那些风格迥异的建筑不断出现在城市之中时，长安的居民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它们。这是一个变迁的时代。一个新的王朝虎虎生风，要将旧王朝中阴柔绮靡的气氛一扫而空。这并非罕见的故事。然而当我自己处在行走的历史之中，我依然感到怅惘。不，确切地说并非怅惘，而是黯然。我在行走的时分，想到虬髯客的话语。那些泛着酒气的懵懂言辞，现在想来，是在哀悼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我并不知道往昔的长安城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在亲眼目睹着长安城的变化。当它最终面目全非的时分，我所留存的也许惟有记忆，以及梦中循环往复不断重现的空荡荡的长安。这是一个事关变革和记忆的故事。长安城的一部分在不断变为灰烬消失在时间里，而新的记忆不断产生，淹没往昔。如此，而已。苍山如墨的黄昏，元吉与我一起纵马出长安城东到渭水之滨。青灰色的渭水冰冷刺骨，带着北方的萧然之情浩浩流逝于关山之间。元吉横马河滩。大风吹起他的头巾。他苍白瘦弱的脸孔显得抑郁不欢。他抬头望着夕阳，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片空幻的怅惘之情。他扬起马鞭，说：“看，那夕阳红尽的地方，便是长安。”很多年后，我回忆起那天元吉的话语。他的声音淡漠而萧然。仿佛秋天的枫叶抖落了最后的霜华，在最绚烂的时刻悄然陨落。看，那夕阳红尽的地方，便是长安。从很多年前到很多年后，母亲在我的梦里对我微笑着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等待你的地方，便是长安。”很多岁月飘扬然后消逝。在渭水之滨，大片大片的白云如大风雪一般在天上流转不定，在青色的渭水边英俊的元吉对我说起长安，仿佛在述说着如金色流水一般逝去的年华。在那些或消逝或飘摇的往事中，我记起了最初他在黄河边的那句话。那句话的萧然仿佛秋风流溢秋水无痕。元吉说：“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在面对着夕阳之时，我总听见背后的男子在低声对我耳语：“逝者如斯。”我想起了母亲……在洛阳燃起竟天大火的那一夜，我的母亲像古代传说中的伊人一般投水身故，用她美丽的容颜为往昔的王朝殉葬。这一切使我的姓氏和我的身份，有了另一重奇特的含义。我想起李淳风那句话：“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大隋朝要亡了。”那个时代，就像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仿佛宿命一样镜花水月地消失。仿佛水中的泡沫一般。游鱼过往之间，生生灭灭。这便是往昔。在这流动的过程之中，我的姓氏本身也许蕴藏的秘密，也永远消失。元吉望着渭水，神情疲惫。如是者许久。然后，他转过头来，夕阳落在他脸上。带着奇异的嫣红之色，他对我微笑了。“大隋朝就像这西天的夕阳一般落下，再次升起时，它就不是大隋朝了，也不再姓杨了。”他笑着，继续说，“天下还是一样的天下，只是天下已经姓李。”他咬着嘴唇，似乎陷入了沉思。风不断吹袭而来。我们两个人默默地立马按辔。“天下本来便是如此的。今日归你，明日归他，得民心者得天下。为一朝南面而致兵连祸结，生灵涂炭，这究竟算是什么呢？你看渭水滔滔，千年如此。当年垂钓渭滨的姜尚何在？当年执钺孟津的武王何在？牧野之众七十万，流血漂橹啊，如今又何在？“逝者如斯。我们又何苦如此执著？”我不知道元吉为何要从远处望向自己居住其中的长安。只是在那一天黄昏时分，我听到了一个少年疲惫的声音。话语与缄默相得益彰。其中流露出的失落与希望，并不能使人身心平静。元吉说话时，我忽然想到了世民雍容而严肃的脸。那种堂皇的气派，仿佛大地的君王一样。他的高贵姿容犹如阳光一般动人。那是一种足以光耀天地的仪表。那种居高临下的高贵姿态，倏然间闪过了，而后消失了。又一个秋天已深，按照“古之君王，春搜夏猎，秋田冬狩”之原则，更因为刘黑闼、窦建德等诸雄已灭，天下已平，四海初定，需要奋兵扬武，大唐皇帝李渊在长安城南进行祭天仪式，兼阅甲士。我作为齐王元吉的侍从参与了这次仪式。甲士如云，军容鼎盛，不必一一细表。广野之上，万骑横秩，皇上李渊高坐在上，左有太子建成，右有秦王世民，齐王侍立于旁。皇上祭天已毕，命献乐舞。遂有《破阵乐》献上。文武百官称羡不已。我抬头望望台上。李渊捋须微笑，是真正志得意满的姿态。神色之间，昔年太原留守的风霜之色，已经消弭许多。是真正有帝王气概的人物。睥睨乾坤，坐拥天下。左右有良子辅弼。他该当是得意的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被我杀死的、被称为我父亲的那个人……我依然记得我杀死他之后漫天凄厉的呼喊：“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但是我从来不愿意去细想究竟。我只是回忆起他的容颜。他那抑郁、消瘦的姿容，果真可以被称为帝王么？他似乎更适合江都那样一个城市。奢糜，柔媚，纵情，繁华。那样的他，面对一整个天下，他做何处置呢？乐舞完，百官齐立，跪倒。李渊下高台，坐于座上。太子秦王齐王各自落座。百官齐声道：“天厌伪朝，降任我王。我王神武，横扫四方。荡定六合，八方一统。社稷昌平，天下和隆。皆赖我王英明。恭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渊微笑着，脸色酒红，一如醉酒。权力之醉人，似乎更深于美酒了。他挥了挥手，姿态高傲：“微诸公之力，不能令天下重得太平。卿等平身！”“谢皇上！臣等终身投托皇上福荫，粉身碎骨，以报皇上厚恩。”叩头声。众臣三叩首。起立。李渊春风满面，举酒一觞：“朕蒙天垂，得跻大位，一览皇舆。朕敢以此酒祭天地，为祷祝大唐千秋万岁，国运昌隆。”言毕，洒酒于地。秦王与众臣亦照做了。《朝丝暮雪》 唐朝部 九 东渡如你所知，武德八年，也即是唐王朝建立八年之后，我依然在长安城中，作为元吉的随从，陪伴他在花园浓重的叶影之下数着阳光下的鸽子，并且对宫中的故事闭口不谈。秦王世民的使者不断从四方带着胜利的战报回到长安，上报那些投降的国度愿意上缴丝绸与牛羊，只为了得到大唐的庇佑。王朝的疆界在大地的四面不断延伸。这些呈报的话语令君王与群臣在大殿之上喜动颜色，并且深感荣耀。而元吉，只是默然地望着自己的鸽子，在风里起落。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时秦王世民的赫赫功名，那些令边陲之敌卷甲而去，令籍籍无闻的帝王们投诚纳款的战绩，依然感到一种怫然和沧桑。故国名将浪迹于塞外，征服远地，扬大唐之名于异域。胡骑北遁，降使西来，这样的句子当然容易令男儿热血沸腾，但是当我念及我亲手参与的谋杀之时，我便难以释怀。对于我来讲，征服与杀戮的漫长过程，代表着我经历过的，令人恐惧的往昔。在这样一幕巨大的历史剧集之中，我的角色暗淡而平静。已经失去的和已经忘却的。即使我出声抗议，显然也于事无补。于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我和元吉习惯了缄默。时间依然不断地描摹着不存在的风景。传说与历史明灭不息来往穿梭。我们生活在历史本身之中。注定了将被不断瞩目与探问。我们走入了历史的浮雕，时光的刻凿。逝者温煦的话语在历史中蔓延生长，而那之外，则是此起彼伏的话语浪潮。而我们，沉默不语。一切都在变迁。帝国向大陆的四方，伸展出它宏大的羽翼，远地的君王与首相，都感受到了大唐的恩泽与威望。当某些阴影散布到超越我想像之外，便只余下了地图上无声的色彩变化。长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变化的发生早在我预料之中，但是变化的程度却令我深感惊讶。我已经不再为某一条道路的修改，某一棵秀木的被伐，某一座酒肆的拆迁而感到惊讶。曾经混合着魏晋南北朝以及故隋时光风情的长安城的柔媚痕迹，正在被宽阔宏大、秩序井然的唐王朝建筑取而代之。那些曾经令人惊艳的西式建筑，也在不断被整修成型。长安御河沿岸不断被填埋，御河越来越窄。曾经蔚蓝如涛的水面如今变成了坚实的土地。通向皇宫的河面上被填埋铺设了驰道，如细磨的镜子一般光滑，等候君王尊贵的马足威严踏过。西域的外客，在路上行走时，都惊异于帝都的威武和森严。那些曾经柔媚精巧的城市风情，被不断推陈出新的庄严风格取代。现实造型的变幻追逐着梦想的速度。时间的变迁，足以挥霍掉任何往昔。我睁开眼睛来，新的形象刻入我的记忆，将以往铭记的风景悉数改换。便是如此，我的年纪渐渐长了，而长安城与我一起产生着无法控制的变化。如你所知。我关于长安的最初记忆，来自于那些诡异妖艳的梦境。而时间的进程之中，城市的影子不断地被涂抹修改。于是我不断看见新的世界新的风景。记忆被不断地更新与修改，仿佛被不断地改绘不断地挥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修改着现实的同时也修改着我们的记忆。而我们回过头来，才蓦然发觉我们走过了如此漫长的道路，而那些道路早已消失了痕迹，一无所余。我关于自己姓氏的记忆，也随之湮没……除了李淳风交给我的那封书简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在提示着我的往昔。好几次我想一扔了之，但是每每却总是决定算了。无论过往的我是什么，我只希望继续封存下去，直到未来，然后忘记。“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意中人。”红拂说。李靖出征的时节，红拂常常派侍女送函，约我出外相聚。李夫人一向行止怪诞我行我素，所以也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冗长的唐朝时代的午后，长安城依然留存着隋时风韵，我和红拂坐在西市的茶楼之中，秋天的阳光洒在桌子上，清澈透明，尘埃在空气里泛动起伏。我在桌子上摊开一卷《大人赋》，轻声吟哦,寻找那种在诗行间若隐若现，能使自己的身心与其一起律动的节奏感。阳光将书页劈成明暗两边，对比鲜明如方当妙龄的西域斑马身上整齐的条纹。红拂静静地喝茶。幽碧的茶水。深不可测。“尚未遇到中意的人吧。”我回答。微笑着。红拂散漫地摇着头。“我一直觉得是你眼光太高了。那么些公主小姐的，其实都很赏识你。你别误会，人家不是贪恋你齐王舍人的地位。人家也不在乎这个。你的眼眸却从来没有在哪个姑娘身上停过哪怕一瞬。若不是你样子不像，外间都已有人传言你和齐王有断袖之癖了。”我默然。我想到了我娘。不。我已经不习惯称呼她为娘了。那个少女，那个我魂梦中令我颠倒的少女。多年以来，虽然长安的风景凋零起落变化不休，她的容颜却丝毫不变。我爱着她。这是事实。于是我下意识地躲避着，躲避她的容颜与我母亲的相像。我无法接受我是如此恋着自己的母亲……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我宁愿相信，是我父亲对我残存的影响，在起着作用。就像我的梦境中屡屡出现的一样。母亲对之微笑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时间可以淘洗掉一切……我想。时间。漫长的时间将洗去我手上弑父的血污，荡涤我恐慌的灵魂。让我学会习惯与忘却。旧时的长安城留在了过去。而我也许有一天醒过来，发觉我忘记了曾经的所有，而开始了一个不被注定的人生。如果果真如此，那么，当然是最为完美的。红拂定定地看着我。好久。待我发觉而侧目时，她笑了。洁白的牙齿闪着珠贝般的光。“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不知。”我说。她笑着，向后仰坐在椅背上，眼珠转了转--灵动之极--“因为你不是个喜欢让人了解自己的人。你安静。”“很多人都安静的。”我说。“错了。”红拂说，“像李道宗那老东西……”--红拂喜欢对当朝大将名相直呼其名--“也很安静，但是他就属于那种心里打鬼主意的坏家伙。看他的样子，就像只偷了山芋躲起来的老鼠似的。徐世绩的安静就是城府了。谁都知道他安静，可是谁都只好跟他打笑脸。那个人……”红拂把头又仰了仰，“我不喜欢他。他们那群瓦岗寨来的人，要么是直性子好汉，要么就是城府极深之徒。还有，你认得禇遂良么？”--我摇头--“那个人倒是个有那么点子书生气的人。安静固然安静，但是那样子，很有上古架子。他的字写得特别特别好。看他的字，就知道不是个小气派的人……”红拂说累了，开始继续盯我。我除了笑，没有别的方式。“你呢，就是那种心里藏着主意，不准备跟人说，也不准备让人了解的。完全自己死琢磨。这点你和李靖是一样的。两个都是死心眼儿。”“李靖？”“是啊。也许你觉得我把你跟他比有点委屈，不过我说话一向是这样直来直去。”“他是出将入相的人，和我这样一个小侍从，怎么可能相同？”红拂抬起手来，把头上的束发金环扯住，然后用力拔了下来。在阳光之中，她长发如瀑，垂落而下。眼眸如星辉灿烂。我注意到，束发金环上，有几丝被挣断的秀发。红拂以手为梳，把头发一通乱抓，然后握成一束，放在肩上。把头摇了一下，似乎惬意许多。她放松了肩膀，又看我一会儿，扬了扬眉毛。“李靖……其实是个知道如何做出样子的人。他骨子里和你一样，不想被人看透，不想被人了解，藏着许多过去，但是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喜欢想一些很遥远的事。他其实是属于过去的人。魏晋，先秦，那个时候儿。他适合游手好闲地晒晒太阳写写诗散散步什么的。他和你不一样的是，在经历这个世道之后，你直接躲回自己的内心不言不语，而他就装出一副经纶济世的架势，去当他的帝王将相去了。但是骨子里，他和你还是一样的。两杯水。一杯放了茶叶就变得不透明了。可是说到底，都还是水。”他和我不同，是因为他没有我这样的往昔，没有那样被天定的宿命……我想。但是没有说出口来。红拂以手支颐，盯着阳光出神。良久。她抬起头来，微笑一下。“其实我挺想念虬髯客的。你呢？”我转过眼去望着窗外。窗外的道路绵延而北。通向已经被削窄的御河。“我也是。”我说。红拂回忆起虬髯客的离开，是在大唐武德五年秋。李靖说，他在那天清晨时分叩响了虬髯客的门扉，但是并未听到回音。他在门外等了许久，然后他推门。发觉门是虚掩着的。阳光落在虬髯公居住的竹轩之中。秋色郁深明亮，轩中浸染着昏黄与暗绿的色泽，光影斑斓。李靖说，他望见竹榻上是空的。往常挂在壁上的长剑也不见了。中央的竹几上，有一张用镇纸压着的书简。没有署名。李靖将书简铺在桌上，让我和红拂观看。我和红拂凑上去，于是，看到了书简上几行手法硬拙的字：“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河水尽，不东流。解愁腹，饮玉浆。奉持行，东到蓬莱山，上到天之门。玉阙下，引见得入，赤松相对，四面顾望，视正焜煌。开玉心正兴，其气百道至。传告无穷闭其口，但当爱气寿万年。东到海，与天连。神仙之道，出窈入冥，常当专之。心恬澹，无所愒。欲闭门坐自守，天与期气。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跪受之，敬神齐。当如此，道自来。”我默然无语。红拂反复端详了半天，然后抬头：“这写的什么？”李靖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书简上。“是前朝魏武帝曹操的诗。大致的意思是东到蓬莱求神的意思。”红拂张着口，望了李靖一会儿，眼光转回书简。她伸手抚了一下自己如云的长发，道：“那么，他走了？”“是。”李靖说。少倾，他续道：“而且这一次，他未必会回来了。你说是么？”他的后一句，是问我的。我把身子坐直，然后将一口气缓缓吐出。气息悠长。“是的。我想是如此。”我沉静地说。事实上，除了虬髯客和我自己，没有人更了解这件事的真实状况。我不知道李靖是否看出来了。以他如此精细而又不动声色的人，他不会没发觉那封书简的纸质，是齐王府所用的。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在那前一天的黄昏，虬髯客请我去喝酒。我们坐在竹轩中，望着后窗外萧寒凋瘦的竹影，犹如甲兵的长枪茂密地直刺天空，随风摇曳。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绿色逼视着我们。竹声如涛。薄暮的昏黄色彩，映照着杯中之酒。浅绿色与之相合，糅合出惨淡黯然的颜色。虬髯客与我举酒相属。我发觉他这天格外健谈。“上次去朱雀门外，发现那里有家铺子卖牛肉汤的，好吃得很。汤是用牛骨熬的，浓稠香醇，那牛肉更是新鲜，被汤一过，当真好吃得很，好吃得很……另外，西市那个安息人开的铺子，不知道他怎么会被允许卖弓弩的。那弩箭做得虽然细巧，但是箭镞锋利，机栝也强劲。波斯人的东西，倒也有趣得很……去西城的那条大路不是被改了么？但是我发现西市侧旁有条路，还是很方便的。只不过两边的树被砍了，倒是大杀风景。上次长孙家的二公子，出三百金要我替他去杀了老程将军的儿子，因为他们在酒肆为了个胡姬争风吃醋，你说好笑不好笑？专有这样的王孙公子，为了一言不合，就请剑客来杀人的，真真是不知道自己老子血战沙场为他们打下这么大一个江山，却还在那里为了点蝇头小利吵吵闹闹，可笑得很了……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得经常出门。因为若一段时间不出门，我就铁定不认识路了。现在这架势……变得真是太快了。你说呢？你为什么不喝酒了？喝呀喝呀，秋天寒霜偶降，喝些暖酒对身体是不错的……”《朝丝暮雪》 唐朝部 十 玄武在漫长的唐朝历史之中，我个人的影踪丝毫不足挂怀，也不足以让任何人的眼神停留，哪怕一瞬。在翻动着泛黄的史书之时，我并不相信我的名字会触动哪一位好奇的士子，或者严谨的学者。大多数时候，我们所阅读到的历史都并不提供事实真相。一如变迁的帝国都城。当时间悄然流过之后，我们便无法记述曾经的往昔。我在长安城的生涯止于唐朝高祖皇帝武德九年。在那一年之前，我一度以为我对红拂产生了爱情。可是事实上那只是我个人的臆想。萧然寂寞的生活和平淡的感情，随着那年夏天的故事而戛然中止。那一年早春，在长安城中出现了许多次的斗杀之事。死者大多是无名的剑客，桀骜的游侠。他们的尸体被送达官府时，往往被冠以“私自斗殴，死有余辜”的断语，然后一抔黄土埋了了事。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