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大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再看看《太誓》三篇: 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作《泰誓》三篇。 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 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痡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这些黑体字的名言、成语、漂亮话,都很熟悉是吧?它们竟都是由千年前的造假者提供给我们的。正是因为古代想做官的人一代代的学习“四书五经”很认真,所以假《尚书》里的这些话渐渐都变成了众所周知的东西,其中不少更是对人们的人生观影响很大。传承下来的东西除了这些之外,更重要的还得说是文风。这是后话,暂不细表,人家孟老师还得接着训徒呢。 孟老师讲了这么多古,最后终于联系到万章问起的这个现实问题了:行仁政的小小宋国面对超级大国的联合进攻到底应该怎么办? 孟老师的意见是:“仁政比核武器都厉害,商汤王和周武王这些前辈的例子不是告诉得很清楚么:哪位君王只要施行仁政,天下人都会翘首期待,拥护他来做自己的王。所以说,具体到宋国的现实问题,齐国和楚国纵然强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孟老师的话还是响当当的,但宋国的结局前文已经讲过,是被大国给灭了。但它到底行没行仁政呢?仁政搞得对路不对路呢?这诸多问题可就说不清楚了。 儒家外语教学的理论与实践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又来了一个新人:戴不胜,宋国大臣。孟老师要和戴不胜讲讲外语教学的经验。 孟子问戴不胜:“你想让你们国君学好吗?跟你说点儿真格的,好比有位楚国官员,想让他儿子学习齐国话。那你说说,他应该请个齐国老师呢,还是请个楚国老师?” 戴不胜说:“Of course is please a Qi nation teacher.” 孟子一愣:“你再说一遍,河南话我听不懂。” 戴不胜撇了撇嘴:“什么河南话啊,你以为我们宋国人只会说河南话啊,告诉你吧,这叫英语,我说的是:Of course(当然) is(是) please(请) a(一位) Qi(齐) nation(国) teacher(老师)。” 孟子呆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敢打赌,你这英语一定是宋国老师教的。算了,既然你认为教齐国话还是得齐国老师,可你想想,这小孩子虽然有一个齐国老师来教,可身边的人全是楚国人,说的全是楚国话,你就算拿鞭子逼他说齐国话,他也说不利索啊。可要是换一种教学方法,对了,傅雷不是说过么,学哪国话就得在哪国学,所以学齐国话就得到齐国去学,在齐国的王府井旁边买套房子,整天耳濡目染的,到那时候,你就算拿鞭子抽他让他说楚国话他也说不来了。” 戴不胜点头:“大翻译家说的话,嗯,有权威,只是王府井一带地价太高,买房不易啊。” 孟子话题一转:“同样的道理,你为了让你们国君学好,推荐了一个大好人薛居州到王宫里住,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是,如果王宫里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都是好人,国君能跟谁一起去为非作歹呢?多一个薛居州也不多,少一个薛居州也不少嘛。可要是王宫里全是坏蛋,国君又能和谁一起去积德行善呢?单凭小小一个薛居州,人单力孤,又能对国君起多大作用呢?” 孟子这套道理可能是受老妈的影响。孟母三迁的故事家喻户晓,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我看过一篇曾经非常流行的小文,是说一个公共厕所的故事: 在酒吧、影院、剧场等公共场所用过厕所不抽水;中国驻世界贸易组织首席代表龙永图曾经说过,这是国人的陋习之一,这种状况外国人很少发生。他曾经在巴黎的一个公共厕所里见一个小男孩在使劲够一根绳子,他不知道小男孩要干什么。一问才知道,小男孩是要拉那根绳子抽水冲马桶。龙先生说,外国一个只有十岁的小男孩尚且知道用过厕所要冲洗,我们的很多同胞为什么就常常或总是忽略这一点呢? 这个故事还曾上过2004年的一个中考模拟试卷,可见影响广泛。我们想想“龙先生说,外国一个只有十岁的小男孩尚且知道用过厕所要冲洗,我们的很多同胞为什么就常常或总是忽略这一点呢?”——各位想想咱们小时候用的都是什么样的公厕,中小城市不说,我在北京多年都是百米之外靠着很不灵敏的嗅觉寻找公厕,找到之后往往还要用到梅花桩和龟息大法之类的功夫,在这种环境下能养成什么样的习惯可想而知。我如果从小就锦衣玉食,绝对早就能养成上公厕冲马桶的习惯。但我如果从小就在丐帮混,恐怕连饭前便后要洗手的习惯都没有。 那,有什么好办法没有呢? 找个齐国老师看来都不管用,到齐国去生活几年就行了。 孟子这番话的要意不在于外语学习方法,你如果就这方面再多问他几句,他的破绽就暴露出来了。比如我们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来作反证,这就足够了。但孟子的意图无非是说明环境的影响力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用个古谚中的似乎更文雅的说法,那就是:白沙在涅,不染自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中国政治历来是有好人政府的传统主张的,从尧舜禹那么早的时代就是(虽然不一定是真的),好领导的标准是什么,不管一共有多少标准,但有一个标准肯定是少不了的,那就是身边要有一个好人集团的辅政班子——这道理听上去似乎理所当然,似乎无懈可击,但考究历史实情,如前文所说的那个例子,乾隆盛世的时代正是和珅为首的贪官集团声势浩大的时候。这可太奇怪了,“康乾盛世”有人说是历史第一盛世,和珅却又极有可能是历史第一贪官,这是不是能证明出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情况下,政治腐败程度和综合国力的增强是呈正比的? 隐士和官员的通信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公孙丑终于再次出现了。在这里看到他,是不是感觉很亲切呢? 陈代在“滕文公章句下”一开始就问老师说:“不见诸侯,宜若小然”,如今公孙丑问了一个和同门师兄弟(搞不清到底是师兄还是师弟)一样的问题:“老师,您怎么不主动去找诸侯们上门推销您的政治理念呢?” 孟子一想:当初陈代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举了王良和嬖奚的例子,公孙丑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是不是再把同样的答案再讲一遍呢?可是,这小子回头要是和陈代放学以后下馆子,聊到这个问题,那不是暴露出我老孟只会老生常谈了吗?不行,我得说点新鲜的。俗话说的好:孟老师的肚儿,就是杂货铺。 虽然回答的内容不一样,但形式还是一样:讲古。孟子说:“在古代,如果一个人不是诸侯的臣属,那他是不会主动上门谒见的。当年魏文侯去看望段干木,段干木一介草民而已,却不见魏文侯,跳墙逃跑了。鲁缪公去看泄柳,泄柳也只是一介草民,却关紧大门不予接待。当然了,这二位做得有点儿过了,如果人家非要见你,那还是应该见一见的。” ——鲁缪公和泄柳在上本书里已经介绍过了,魏文侯和段干木也是同样的情况。不过魏文侯可比鲁缪公能干多了,他是梁惠王的前辈,前边介绍过的法家名人李悝就是在魏文侯手下做事,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吴起,也投靠了魏文侯,可见魏文侯用人还是有一套的。但哪怕是这样一位善于用人的好老大,都没有请得动段干木,也看得出这位段干木屁股有多沉了。 中国历史上,三顾茅庐之类的事情虽然一直都被传为佳话,但同是三顾茅庐却还是没把人请到,这种事情也一样都被传为佳话——这是非常中国风格的,有不少故事简直令人陶醉,在名利场之外的追求别有一番乐趣,有人说修炼成仙最好,有人说成仙算什么,我们是“愿作鸳鸯不羡仙”,可你再看一些人的隐逸生活,那就该不羡鸳鸯只羡隐士了。 段干木跳墙,泄柳关门,看上去还只是干巴巴的报屁股新闻而已,咱们去初唐看看一位地方官和一位隐士一来一往的两封书信,那真是把跳墙和关门升华到审美层次了。 地方官名叫杜之松,在现在的龙门当市长。隐士名叫王绩,家里哥儿四个,大哥就是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入唐之后,王绩陆续做过一些官,后来挂冠归田,过着悠哉游哉的日子。 ——别以为这是因为政治黑暗,所以正直的知识分子在官场里混不下去,这才当了隐士。这不是魏晋时期,而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几大盛世之一:唐太宗的贞观时代。 可能稍微对唐诗有过些兴趣的人都对王绩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虽然在文人圈里不像李白、杜甫那么有名,不过他生得早,正在隋末唐初,所以很多按时间排序的唐诗选本都把王绩放在最开始的地方,我印象中好像他老人家的排名一般出不了前三位。所以呢,不少人拿来一本唐集子,三分钟热情地看完了前二十页就扔下了,连李白都没看到呢,却看过王绩。——这件事情告诉我们,要想成名,其中一个办法是让自己生在一个大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 王绩虽然隐居了,可有时候也并不太平,原因之一是他还算有名,原因之二是他家里有宝。这宝贝要是拿到现在,一分钱不值,可在当时却还是个物件,这就是他家传的一部书,他爷爷写的,叫做《家礼》。这书我没看过,不过想来大概是礼法方面的东西,就是滕文公搞丧礼的那一套。 市长杜之松听说王绩家里这宝贝不错,便邀请王绩来市政府给官员们讲讲课,讲讲丧礼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搞。官员们都盼着王老师快来,估计讲完课会发结业证,肯定是盖钢印的那种,有这么个东西回头评职称就有好处。可王老师就是不去,写了一封信给杜市长,说自己优闲自得,讨厌和官场打交道,您不是想了解我家的宝贝么,我打包快递过去给你看就是了。这信写得文才斐然,别看现在一般唐代文学的选本都不收它,水平却高得很,把隐士的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还处处透着学问,透着文人气。 杜市长收到这封信以后,见隐士虽然不跟自己玩,可快递到底也是面子,便写了一封回信表示感谢。我总觉得杜市长是在和王隐士较劲,看王绩这信文采甚好,自己也露露本领,那意思是:嘿,别以为我是个脑满肠肥的大俗官,论文采、论读书,论玩情调,我哪项都不比你差! 所以杜市长这封信写得极好,我觉得甚至比王绩写得都好。如果不是门客代笔的话,杜市长的文化水平确实了得。大家都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里唐朝人有两位,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柳宗元,可我总觉得王隐士和杜市长这来回两封信比韩、柳的不少正经文章都好。一般人读古文往往也就看看那么几个名人的名篇,其实古文里的好文章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些你从没听说过的阿猫阿狗都有第一流的文字传世。 当然,王隐士和杜市长虽然在现代没有太高的知名度,倒也不能说是阿猫阿狗。咱们先看看王绩的信: 月日,博士陈龛至,奉处分借家礼,并帙封送,至请领也。又承欲相招讲礼,闻命惊笑,不能已已。岂明公前眷或徒与下走相知不熟也?【开场白,交代正事,我不去你那里,你要的东西我打包快递过去,注意查收。你让我去衙门里开讲座,搞笑!让我笑掉大牙!——等等,等一会儿……嗯,好了,我刚才在低头拣大牙呢,可算全拣起来了。你看看,你就搞笑吧,出这种点子,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我是隐士哎,吊儿郎当惯了,你别想让我穿西服、打领带,牛哄哄地出入写字楼!】 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惟以烟霞自适。【我就是陶渊明,我就是嵇康,喝酒弹琴,悠哉游哉,你那些办公室的规章制度管不到我。】 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我常常自助游,看看好山好水好风光,姑娘好像花一样,当然了,我只在附近的风景区转转罢了,罗布泊我可不去。我还常和朋友们侃大山,侃侃美国大选、中东危机、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政治黑幕,反正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就图一个高兴。】 僻居南渚,时来北山。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我的职业是隐士,我有我自己的一块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别误会哦,手机充值别找我!我哥和我弟弟们都知道我不是个世俗中人,所以柴米油盐的事从不来烦我,那两年流行买车买房,他们热火朝天地合计这些事去,我正忙着和朋友们神侃阿拉法特同志光辉的一生呢。街坊邻居们更拿我当个大另类。同样是打酱油,他们要是有谁去副食店打酱油,那就叫打酱油,我要是也去副食店打酱油,他们就管这叫行为艺术。】 歌去来之作,不觉情亲。咏招隐之诗,惟忧句尽。【现在好多人都唱什么“老鼠爱大米”,哼,恶俗,庸俗不堪,我唱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咏归隐之乐,这才叫高雅艺术,越唱越觉得和老陶亲。我要吟吟诗,出口就是左思的《招隐诗》,高雅啊,高雅!我还总嫌它太短,没一会儿就吟完了,有时候还总串调,串到《十八摸》上。】 帷天席地,友月交风。新年则柏叶为樽,仲秋则菊花盈把。【我还喜欢露营,我是背包族的老祖宗,可我比他们有素质,我从来不往草地上扔易拉罐。我的生活跟着时令走,新年就喝柏叶酒,秋天就去采菊花,我可从来不会三伏天去吃狗肉火锅。】 罗含宅内,自有幽兰数丛。孙绰庭前,空对长松一树。【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就会引经据典啊。现在我说的是晋朝罗含的宅院里种着几丛清幽的兰花,这是用典技巧,实际是说我自家院子里种着兰花;我说晋朝孙绰的庭院里有一棵松树,这也是用典技巧,其实是说我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棵松树。当然,用典技巧到这里并没有完,更高明的技巧是:这两个典故同时让你把我和罗含、孙绰这两位前辈联系起来,他们的节操也就是我的节操。】 高吟朗啸,契榼携壶。直与同志者为群,不知老之将至。【我和朋友们高谈阔论,对了,你见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小青年们流行提着个大录音机去郊游么?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提着的是大号酒壶。我总是和同志在一起玩,提着大号酒壶一起去东单公园——我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玩得很高兴啊,那天打完弹球正跳皮筋呢,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欲令复整理簪屦,修束精神,揖让邦君之门,低昂刺史之坐,远谈糟粕,近弃醇醪,必不能矣。【杜市长啊,你想让我再穿成人模狗样的在领导面前打拱作揖看脸色,尽说些虚头八脑、言不由衷的废话,你以为我会愿意啊,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喝几壶老酒呢。】 亦将恐刍狗贻梦,栎社见嘲。去矣君侯!无落吾事。【这里是两个《庄子》里的典故,讲起来实在太长,反正是说明哲保身的道理,各位就当都已经知道了吧。然后……杜市长,看见我这文化衫上写的什么字了吗?——“烦着呢,别理我!”】 王绩的信到此收笔,看看,这就是段干木和泄柳的角色,不过王绩的文化水平肯定比他的前辈们高得多了,到底时代又发展了不少啊。如果你是杜市长,看到这样一封信,满是狂言,你会怎么回信呢? ——什么?根本不必回信,派几个衙役抓了王绩就完了? ——什么?让衙役穿便服,或者找黑社会帮忙,一辆面包车过去,一窝蜂下来几十个棒小伙子,王隐士吓也吓怕了? ——什么?在饭局上随便把这信拿出来,给几位当地老板一看,然后什么话都不用说,接着吃澳洲龙虾? 哎呀,大家的招术可越来越高啊,不过呢,你们可跑题了,这可不是拆迁,而且不能不回信,对了,咱们的前提是必须回信,然后问你:如果你是杜市长,回信你会怎么写? 王绩隐士好: 在贞观之治的春风吹拂下,在李唐王朝的气势鼓舞下,我们要高举仁政理论和“贞观作风”重要思想伟大旗帜,全面落实王朝发展观,以仁政为主题,以孝道为动力,以忠君思想为重点,深入推进学习孝道运动,促进唐王朝的全面繁荣和快速发展,为建设唐王朝良好的社会秩序作出新的贡献…… ——不好意思,这好像翻译得太现代了,咱们还是来看看杜市长的亲笔吧: 辱书,知不降顾,叹恨何已。【真是不好意思,委屈你了啊,都怪我,呵呵,都怪我!】 仆幸恃故情,庶回高躅。岂意康成道重,不许太守称官,老莱家居,羞与诸侯为友。【我本来以为凭着咱们的老交情能够请得动你呢,谁知道你有着郑康成和老莱子的作风啊! ——解释一下,这是说的两位古人。郑康成在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时候露过一回小脸,此人是东汉大儒,姓郑名玄,字康成。袁绍有一次请客,来的不是显贵就是名流,郑康成最后才到,却被请到了上座。宴会上有个大官叫应劭,曾经是郑康成的学生,这家伙做了大官就牛气起来了,对老师说:“我这个高官尊称您一声‘老师’,您是什么感觉啊?” 郑康成淡淡一笑:“儒家门人只论那几门功课而已,谈什么官阶和门阀呢。” 应劭弄了个灰头土脸,当时就借来锄头在大厅上刨了个地缝钻了进去。 再说老莱子。老莱子是个隐士,隐居在楚国蒙山南坡。有人跟楚王说:“老莱子是个货色,可以请他来做官。”楚王还真是个礼贤下士的人,亲自上山来找老莱子,说明来意。老莱子说:“行啊,做官就做呗,您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楚王还奇怪呢:不是都说隐士难请么,这位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等楚王走了以后,老莱子的老婆回来了,看见门前一大片马蹄印和车辙,很奇怪:一直都没人来啊,今天是谁呢?低着头仔细看:嗯,一看轮胎印就知道都是好车:这是劳斯莱斯,这是保时捷……咦,怎么还有三蹦子?……噢,对了,这是老公开的。 老莱子见老婆回来,把经过一讲,说自己正准备动身呢。老婆问:“你决定了?”老莱子说:“还没完全决定,就等听你一句话了。人家说:‘外事不决问古狗,内事不决问老婆。’不过出去做官这事我到现在也没分清算外事还是算内事,所以还有点儿不好拿主意。” 老婆一听,立时痛骂:“还什么‘外事不决问古狗’呢,没看TIME呀,古狗一进中国就变阉狗了。Carol Cheng的名言你没听说过么:‘适合国情,多少罪恶假汝之名!’哼,就你这智商,还去当官呐!” 老莱子很委屈:“楚王都说了,我这智商在他们那群当官的里边就算爱因斯坦一级了。” 老婆说:“别去,别听他的,能给你官做的人同样也能砍你的脑袋!再说了,你们男人啊,人家谚语都说什么“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我可不想看到那一天。你要去你去,我可溜了。”说完,老婆转身就走。 老莱子犹豫了片刻:老婆重要还是当官重要?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方才老婆说什么“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随老婆”?老莱子有点儿耳背,把“死老婆”听成了“随老婆”,以为是要“跟随老婆”。老莱子这人心眼儿实在,认为这种广泛流行的谚语肯定说的都是真理,既然是真理,那就照着做呗,于是,老莱子没去做官,一路追随老婆去了。 这位老莱子是个离奇的人物,“二十四孝”里也有他,故事我们就先不说了;而早在汉朝初年,人们怀疑《老子》一书的真正作者,老莱子就是三大嫌疑人之一。】 延伫不获,如何如何。奇迹独全,幸甚幸甚。【想请你来办个讲座,你偏不来,不过你这大另类明哲保身,倒也有自己一套啊。】 敬想结庐人境,植杖山阿,林壑地之所丰,烟霞性之所适,荫丹桂,藉白茅,浊酒一杯,清琴数弄,诚足乐也。此真高士,何谓狂生?【你是太谦虚了,说自己是什么“狂生”,其实你是高人啊!你那日子过的,想想都觉得美!】 仆凭藉国恩,滥尸贵部,官守有限,就学无因,延颈下风,我劳何极。【再看看我,臭官一个,不学无术的狗东西罢了,比你可差远了,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的隐逸生活啊!(我们当官的总爱这么说说,谁都别当真,权力带来的乐趣可比隐居强太多了!嘿嘿,这话是我心里说的,我哪可能把它写在纸上!)】 前因行县,实欲祗寻。诚恐敦煌孝廉,守琴收而不出;酒泉太守,列钟鼓而空还。所以迟回,遂揽辔也。【我上次视察各县的时候本来就想去拜访你的,可又怕你驳我面子不出来。对了,你不是能用典故么,我也能,我表达这个意思也是靠的典故。第一个典故是说一个叫范腾的隐士,敦煌人,举过孝廉,太守去找他,他却闭门不见。这真和泄柳的作风有一拼啊。后来有有个大官招他做官,他说:“门已经关过一回了,不会再开了。”第二个典故说的也是一位敦煌隐士,叫宋纤,酒泉太守却拜访他,前有摩托开道,后有悍马押阵,敲锣打鼓声势浩荡,可宋纤就在小楼里待着,不见。——这两句不但用典巧妙,而且对仗工整,不亚于你吧?】 仆虽不敏,颇识前言,道既知尊,荣何足恃?【我虽然是个二百五,可总也记得些前辈高人的名言,知道大道才是尊贵的,世俗的官爵荣耀又算个狗屁!(可这狗屁我怎么闻怎么都觉得香,这狗不会是吃麝香长大的吧?——当然了,这也是我隐秘的内心活动,不会写出来的。)】 岂不能正平公之坐,敬养亥唐;屈文侯之膝,恭师子夏?【我再来一个对仗,还是用典。晋国有个贤人叫亥唐,隐居在贫民窟。晋平公去拜访亥唐,亥唐招呼落座晋平公才坐,亥唐招呼吃饭晋平公才拿筷子吃饭。这个故事在《孟子》的“万章篇”里就有。第二个典故是魏文侯的事,不错,就是把段干木搞得跳墙逃跑的那位魏文侯,他恭恭敬敬地拜过子夏为师。(还记得子夏是何许人也么?孔子“过犹不及”的成语就是和他有关,他还在孔子死后和子张、子游一起胁迫曾子推有若代替孔子的地位,这些都是前文讲过的。)嗯,我杜某人难道就做不到晋平公和魏文侯那样礼贤下士吗?】 虽齐桓德薄,五行无疑,眭夸故人,一来何损?【对仗继续,用典继续。齐桓公曾经亲自拜访一个草民,去了三次都没见到,又去了第四次、第五次,这才见到,简直比刘备还强!还一个典故是说眭夸,此人和崔浩是发小,后来崔浩当大官了,派人却找眭夸,眭夸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进京去见崔浩,可一起吃喝了好几天,眭夸只是叙旧,绝口不谈世俗之事,崔浩每每想在言辞上压倒眭夸,可话到了嗓子眼却又说不出来,最后还得咽了回去。这两个典故的意思是:我可以学习齐桓公,一二三四五次去找你,烦也烦死你!你也可以像眭夸一样来找我玩嘛。】 蒙借家礼,今见披寻,微而精,简而备,诚经传之典略,闺庭之要训也。其丧礼新义,颇有所疑,谨用条问,具如别帖,想荒宴之馀,为诠释也。迟更知闻,杜之松白。【最后才说说正事,说你的快递收到了,人家说是“对方付款”,Kao,你还真不见外!你这《家礼》真是太棒了,我认真看了,这么好那么好,那么好这么好,如何如何好,反正我们这些官场上混的人奉承话是说成习惯了,你也别较真,就当真的听吧。关于《丧礼新义》那篇,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问题都一条条列在另附着的纸条上了,哪天摆个饭局,吃饱喝足之后你再好好给我讲解讲解。等你的回信哦!】 传统知识分子不管当不当隐士,最起码也要在权力面前表现出恰如其分的人格尊严,甚至是高贵。但这是一种高标准,不少人在跳墙的时候膝盖发硬,却在下跪的时候膝软如棉。惟其如此,才显出段干木一伙的刺眼。 孟老师嫌小段他们做得有点儿过分,王绩倒看不出什么过分来,不过通常可见的是另外一种过分——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起来的是一个外国例子,这倒也看得出知识分子的通病是不分国界的:纳西是个著名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穷诗人,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见一位市议员挂着金链、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就对身边同伴不屑地说:“看那家伙多牛!可他连一行素体诗也写不出!”——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纳西这个小故事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阿凡提和巴依老爷来:巴依老爷那么笨,被阿凡提耍得团团转,可为什么巴依老爷是大款,阿凡提却是穷光蛋呢?所以从小我一直以为有钱人一定是笨蛋,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比阿凡提还聪明。^_^ 除了段干木的跳墙,泄柳的关门,王绩的快递和王、杜两人通信中提到的那些隐者佳话之外,还有更另类的故事。这就是孟子往下要讲到的孔子和阳虎的故事。 阳虎这人前文我们已经遇见过了,或许是他,或许是杨朱,也或许是杨布,给我们留下了那句“为富不仁”的名言。如果看看《论语》,就会觉得孔子就是克拉克·肯特,阳虎就是莱克斯·卢瑟——怎么,看这两个名字很陌生呀?其实这二位可是家喻户晓呢,克拉克·肯特就是那位内裤外穿的超人(superman),莱克斯·卢瑟就是超人的死对头、邪恶的化身。其实Smallville里的那个少年莱克斯确实太像阳虎了,他和超人的关系也太像孔子和阳虎的关系了,看过这部剧集的人应该很容易想像出来。 孟子讲的这个故事是:阳虎想见孔子。但这可不像现在,打个电话约一下就找个地方见面了,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知道,孔子是维护礼制的,重现当年的礼仪之邦是他最大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很主张不同等级的人都能够各安其位,谁也不要僭越。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所谓“陪臣执国命”,也就是说,国家的主控权从国君的手里落到下人的手里。而鲁国当时的情况是,季孙氏等三家大贵族,即所谓“三桓”实际掌握着鲁国,季孙氏是“三桓”当中势力最大的,阳虎是季孙氏的家臣,也就是管家,虽然他的身份连贵族都够不上,却实际掌握着季孙氏的家族权力。这就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形:季孙氏为首的“三桓”掌握了鲁国,而阳虎又掌握了季孙氏,这就是陪臣执国命,你说孔子对阳虎还能是什么态度呢? 阳虎也知道想见孔子怕不容易,登门拜访吧,人家给你来个跳墙而逃或者闭门不纳,那岂不是很没面子?请孔子来吧,既有些失礼,又怕孔子学习王绩:你要什么我快递给你,我就是不挪窝。这可怎么办呢? 如果是你,坐着时间机器来到鲁国,做了阳虎的谋士,你会有什么好办法呢? ——办法不是没有,但你一定要了解当时的社会习俗。当时的礼法之中有这样一个讲究:大夫对士人有赏赐的时候,如果士人恰好不在家,没法当面道谢,就得在回来之后找个时间亲自去大夫家里登门拜谢。 这就像我在“梁惠王篇”里讲的写诗词和作八股文一样,庸手才嫌规矩束缚人呢,高手是善于利用规则的。阳虎当然是个高手,决定给孔子送礼去。 别人送礼都希望能够直接送到,阳虎不是,他先打听清楚了孔子外出的时间,然后趁着孔子不在家的时候把礼物送去。当时的礼物现代人可能不大接受,阳虎送的是一只蒸乳猪。 阳虎这回可得意了,山人妙计安天下,就等着孔子改日上门答谢了,那时候不就正好可以一起唠唠嗑了吗? 可没想到的是,阳虎奸,孔子更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实是登门道谢来了,可偏偏是趁阳虎不在的时候来的。 孟老师最后总结这个故事:“做人要实诚,别耍花招,阳虎要是老老实实地去拜访孔子,孔子还当真就不搭理他么?曾子说过:‘耸着肩膀向人陪笑脸,这比夏天干农活都累。’(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也说过:‘明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还得跟谁谁说话,脸上还堆着一万个小心,我可看不上这样的。’(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公孙丑同学,你还是好好向前辈们学习一下怎样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吧。” 公孙丑唯唯诺诺,心中却想:“老师啊,您说的容易,您是没做过销售,也没搞过公关,更没在机关单位伺候过领导!” 顺便讲讲阳虎的结局。 阳虎在鲁国搞政变,失败了,在国际社会上到处流窜,到齐国投靠过咱们早已熟悉的那位齐景公,后来被齐景公关了起来。阳虎从齐国逃走以后又是到处流浪,最后落脚到了晋国——他投靠的这个新主子就是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故事时介绍过的那个赵简子。据《韩非子》的说法,当时,赵简子的手下对阳虎很不放心,对赵简子说:“阳虎这个人善于窃人国政,不是个善茬儿,咱们留他不得。”赵简子却说:“他有张良计,我有上房梯,不必担心。”结果,赵简子当真比鲁君和三桓他们能耐都大,镇得住阳虎,阳虎这回可不搞叛乱了,老老实实地甘当赵简子的马前卒,为赵家的霸业做了很大的贡献。 偷鸡要讲计划性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又是一个税收问题。 提问题的戴盈之是宋国人,我们在前边刚刚见过一个宋国人,也姓戴,还记得吗,叫戴不胜。有人认为这两位其实是一个人,但是证据不足,我们就当他们是两个人好了,反正这是个小问题,关系不大。 戴盈之请教孟子:“把农业税的税率定在十分之一,对商业免税,取消关税——” 孟子大喜:“好好好!真是太好了!” 戴盈之说:“您先别说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这样的做法现在还实行不了,所以,看能不能先稍微减减税,等明年再全部实行,您看怎么样?” “啊,这样啊,”孟子不激动了,“有这么一个人,每天都偷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正派人可不应该做这种事!’他说:‘那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呢,让我一下子全改恐怕不大现实,不如我先减减量,以前不都是每天偷一只鸡么,现在改成每个月偷一只,等明年我再金盆洗手,再也不偷了。’” 戴盈之捉摸:“这个故事很有趣啊,咦,不会是在骂我吧?” 孟子说:“你如果明白现在的做法不对,就应该立刻改正,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孟子和戴盈之这段对话不知有什么上下文没有,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孟子这回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道理得看应用在什么事上,如果只是一个人有点儿小偷小摸的习惯,当然应该马上就改,可如果是一个国家的税收政策,那可比偷鸡复杂太多了。这道理我们现在谁都明白,可当时的社会情况还比较单纯,人的经济头脑也比较简单直接,孟子又没有实际的施政经验,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后来戴盈之听没听孟子的,我们也不知道,但根据“天理人情”来揣度一下,估计戴先生能有这番心意就很不错了。 宠物龙,拉车龙和肉龙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怠,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新人迭出,又来一个。这位仁兄叫做公都子,也是孟子的弟子。前人有考证说公都子可能是楚国贵公子,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他可算是孟子门下的外国留学生了。我在前面将过,楚国和周朝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体的,不像鲁国和齐国他们,追溯起来都是周天子分封下来的诸侯国。 公都子问的话很有意思:“老师啊,别人都说您好抬杠,是个杠头,这是为什么呢?” 孟老师被学生这么一问,大概是触到了伤心处了,触到了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于是委屈地说:“你以为我是喜欢抬杠吗?我那是不得已啊!” 孟老师这个头一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一肚子的苦水“哗哗”地往外倒:“人类社会已经产生很长时间了,在这漫长的历史当中,时而太平,时而混乱。尧的时代,各地都发大洪水,把人全淹了,水里边到处都是蛇和龙,凶猛得很,老百姓流离失所,低地上的人在树上搭巢,高地上的人打洞来住——” “老师,您先等等,”公都子好奇地问,“您方才说,水里都是蛇和龙,难道这世上当真有龙么?” ——公都子没问这个问题,这是我替他问的。是啊,这世上当真有龙么? 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相信龙的存在,我就听过不少言之凿凿的见龙的经历,有小时候见到龙的,有在五台山见到龙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网上还曾经流传过一张著名的照片,是从飞机上俯拍西藏雪山,在照片的左下角上蜿蜒着一条龙,和雪山一样的白色,只见身子不见头。照片一出,有人就斥之为PS,后来澄清,根本就没有PS过,当然那也不是龙,而是雪山积雪的山脊,那龙鳞的样子是风吹积雪的痕迹。 但坚信有龙存在的人依然坚信,觉得老祖宗们不会骗我们的。我们看孟子说龙,原文是“蛇龙居之”,也没有解释一下,公都子也没有多问一句,仿佛龙这个东西并不神奇,平平常常罢了,随口一提就带过去了,谁也不会觉得还有追问的必要。 ——从许多处典籍的记载里看,龙这家伙在古人的眼里确实并不神奇,这倒使现在的我们觉得很神奇了。难道龙在古代真的只是一种平常存在的物种吗? 《左传》里有一段有趣的记载: 在鲁昭公二十九年的秋天,在绛地的郊外出现了龙。 ——谁还记得“绛”这个地方?前文介绍赵简子的时候说过,这是当时晋国的首都,在现在的山西省侯马市。五台山每年都能见龙的传闻看来还能从这里找到历史线索哦,都在山西。 龙在当时到底也不多见,魏献子就来请教蔡墨:“我听说龙是动物里边最聪明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能活捉住一条龙,你知道真是这样吗?” 这种问题为什么要来问蔡墨呢?因为蔡墨是史官,当时的史官和算命先生是一类人,甚至常常是合二为一的。蔡墨果然很专业,对魏献子说:“你说反了,不是龙聪明,而是人类不聪明,而且,‘从没有人捉住过龙’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你难道没听说过有豢龙氏和御龙氏这两大家族吗?” 魏献子说:“这两家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他们姓氏的来历,你知道吗?” 蔡墨心说:“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蔡墨说:“你既然不知道,那我当然就知道啦!这两家人,在以前都是养龙的。过去有个人叫董父,很喜欢龙,把龙的生活习性研究得非常透彻,很清楚龙都喜欢什么。所以,董父拿食物去喂龙的时候龙都会很高兴地来吃,这就像二十一世纪城市小区里的好心人喂养流浪猫似的,流浪猫们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猫都来好心人这里吃饭,所以越来越多的龙都到董父那里去吃饭。” 魏献子心想:“开餐厅也是一样的道理,先要摸清目标受众的特征,饭菜的口味、价格等等都有针对性地来制订,不能想当然。还有,口碑也很重要。” 蔡墨接着说:“来董父那里吃饭的龙越来越多,董父常跟它们玩,慢慢地就把他们驯服了。” 魏献子心想:“这就是有意识地以小群体归属感来培养顾客的品牌忠诚度,嗯,很重要。” 蔡墨接着说:“这正是舜统治天下的时代,董父就把驯服过的龙带到舜的那里,让龙来服侍舜。舜很高兴,就赐给董父一个姓,让他姓董——对了,他现在才姓了董,前边我说董父是为了称呼方便,那时候他还没姓呢。舜还赐给他一个氏,就是豢龙氏。” ——解释一下:男人通常重视“氏”,这个“氏”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姓”,前两本书里都讲过古人姓氏的一些问题。古人以官为氏,以职业为氏的很多,这就像闽粤一带的习俗:黄飞鸿的弟子里不是有个猪肉荣么,职业是杀猪,“猪肉”就相当于他的“氏”,称呼的时候在“氏”的后边加上“名”,所以叫“猪肉荣”。 魏献子心想:“要让忠诚度强的那些客户为我所用,利用他们获得正常经营餐厅之外的更大的利益!” 要说龙拉车这回事,倒也不是全无现实依据,郑康成注释《礼记》,说:“马八尺以上为龙。”何休注《公羊传》,也持这个说法,不过把八尺变成了七尺。这种说法也不知是否可靠,我倒想起《三侠五义》里白玉堂说过什么“鲤鱼不够一尺叫尾子,够了一尺才叫鲤鱼。”——大概是这样的话,记不很清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我们现在的龙也有不少啊。 蔡墨接着说:“于是,豢龙氏从舜的时代开始,子子孙孙都从事养龙的职业。后来,到了夏朝孔甲统治的时代,孔甲很听上帝的话,上帝一高兴,就送了四条龙给他拉车。这四条龙里,有两条是黄河龙,一公一母;有两条是汉水龙,也是一公一母。可孔甲不会养,想找豢龙氏的后来又找不到,养龙到底不比养猪,会的人不多,这可真抓瞎了!” 魏献子心想:“这都是因为出版业不发达,当时要是出版一本《家庭养龙一百问》就好了,或者由政府请豢龙氏的人去各地农村推广一下养龙致富的经验也好。” 蔡墨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有个叫刘累的,曾经跟豢龙氏的人学过养龙技术,于是到孔甲这里来应聘做养龙师傅,专门养这四条拉车的龙。孔甲很高兴,给了他一项很高的荣誉:赐他一个‘氏’,这就是‘御龙氏’。可这位御龙氏的技术可能到底不是嫡传,结果把四条龙给养死了一条。哎,你猜猜,御龙氏会把这条死龙怎么样?” 魏献子想了想:“如果是我,我就偷偷把死龙埋了,然后报告孔甲说:上帝又发了话,说‘四’这个数字不吉利,让您以后改用三条龙拉车,所以收走了一条龙。” 蔡墨点了点头:“不愧是官场中人,出了事很会推卸责任,还能把事故变成故事。” 魏献子又说:“还有一招,可以对孔甲说:国家在您的治理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但老百姓都很感动,就连动物也受了感动,一条龙飞上天空,化成一道绚丽的彩虹。这真是天大的祥瑞啊,昭示着我们伟大的孔甲王朝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蔡墨斜了他一眼:“星宿派的开山祖师不会就是你吧?真高,能这么轻易地就把坏事变成好事,旁人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不好反驳你。嗯,你很有政治前途,我以后可得多巴结着你。” 魏献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奖啦,其实没什么啦,你去问十个当官的,有九个半都能随口说出我这个主意,不算什么的,嘿嘿。对了,那御龙氏到底是怎么做的啊?” 蔡墨说:“我也不知道这位御龙氏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个做法恐怕旁人谁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死龙给下了厨房,做成龙肉酱了!” “啊——?!” “御龙氏可能是想拍马屁想昏了头,把龙肉酱献给孔甲吃。孔甲从没吃过龙肉,这一吃,马上赞不绝口。但是,孔甲可不知道他吃的这肉酱就是拿拉车的龙来做的啊。” 蔡墨接着说:“孔甲越吃越爱吃,吃完还想吃,可一条龙很快就被吃完了。那怎么办呢?难道还能再杀一条?御龙氏可没那么大的胆子,知道自己这回把事闹大了,一个不小心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咬咬牙,走为上吧!御龙氏就这么溜走了,逃到了河南省鲁山县一带。” ——这在古代是个很著名的故事,可能不少人都读过唐朝陆龟蒙的一篇名文,叫做《招野龙对》,就是对这个故事的再演绎。 魏献子问:“看来以前的龙虽然矜贵,却一直都有啊,还一直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可现在怎么不大见得着龙了呢?” ——这个问题恐怕谁都想问吧? 蔡墨的回答是:“万事万物都有管理它们的官吏,官吏们尽职尽责,管养猪的就得想办法让猪长得更肥,管种田的就得想办法提高粮食产量,如果失了职,不是丢了俸禄就是丢了性命。就拿养猪来说吧,相关的官吏们世世代代做好工作,猪才能越来越多。如果官吏们不认真负责,或者全都失职丢官了,养猪场全都荒废了,谁要是想吃猪肉,再找一头猪可就难了。” 魏献子搭话:“那可以来找我啊。” “嗯——?!” 魏献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我是说,谁要是想吃猪肉了,可以来我家,我家不缺猪肉。” “哦,”蔡墨点点头,接着说,“养猪场都荒废了,残存的猪没人管,都流落到偏僻的野地里去了,人就不容易见到它们了。而龙是水生的动物,水官玩忽职守,最后官职没有了,水里的事情没人管了,龙也就散了,没人捉得到了。” 魏献子有点儿不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蔡墨说:“不信你就看看《周易》,爻辞里不是有什么‘潜龙勿用’,‘见龙再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群龙无首’,‘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不都是在描写龙的活动姿态么,你就算信不过《周易》,总信得过降龙十八掌吧?对龙的姿态如此丰富而传神的描写,如果古人不是时常都能看得到龙,能写成这样么?” ——这段对话很神奇吧?不但有人见过龙,居然还有人养过龙、吃过龙。如果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龙这东西看来在上古时代是一种很常见的动物呢,不过到魏献子和蔡墨的时代就已经不大见得到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鲁昭公二十九年的秋天,没多久,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赵简子他们就去向晋国的老百姓征收了四百八十斤的铁,铸造了那尊刑鼎,又引来了孔子的批评——这就是在赵简子出场的时候介绍过的那些事情。 再来回顾一下几个旧相识:刑鼎一事的若干年后,阳虎已经了投靠了赵简子,有一次郑国挨宋国打,赵简子拿不定主意是救郑还是伐齐,就让手下的巫师史官们来搞占卜。当时出马的有三大巫,蔡墨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专业占卜师都是用龟甲和兽骨,别看蔡墨也懂《周易》,可时人都拿《周易》当简便算法,是属于业余级别的,准确度不高。结果三大巫师拿甲骨一占,虽然各有各的理论,可结果都是认为应该伐齐而不该救郑,最后阳虎过来,以玩票的姿态用《周易》占了一回,结果也是救郑不利。赵简子这才放弃了救援郑国的打算,准备对齐国开刀了。 蔡墨和阳虎他们究竟都是怎么玩的,在《周易江湖》里有详细说明,现在只是按照一贯的作风,把出场的人物和事件尽量关联起来,好让各位便于记忆罢了。看,赵简子、阳虎和蔡墨,本来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还一起有过这样一次共同占卜的经历呢。 古籍当中关于龙的记载还有很多,我就不多作介绍了,不过只是再来澄清一个普遍的误解:龙在佛教里有护法身份,这没错,可佛教里的龙却和中国传统中的龙并不一样,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单看相貌就知道了。还有人考证说:印度本来没有龙这个东西,然后如何如何,这里就不多谈了,免得又扯远了。 还得回到公都子关于老师好抬杠的这个问题。孟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下子就扯到尧舜那个洪水泛滥、蛇龙横行的时代去了——这点好像和我很像哦,我不会也是孟老师教出来的吧? 孟老师接着讲洪水:“《尚书》里说:‘洚水警告我们。’什么叫‘洚水’呢?就是‘洪水’。” ——孟老师这点真不错,遇到教学难点,知道给讲解一下。 听孟老师接着说:“大洪水的时代,好在出来个大禹,他疏通河道,让水都流到大海里去,把蛇和龙也都驱赶到草泽里去。长江、淮河、黄河、汉水,都顺着河道有序流动,不再泛滥成灾了。艰难时事终于过去了,害人的鸟兽也没有了,人类这才能来到平原居住。” ——大洪水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这可是个有趣的问题,很多古老民族都有大洪水的传说,难道几千年前真有一场世界性的大洪水吗? 这问题的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古人都会选水边生活,自然容易遭遇水患,如果有几个古文明是发源于高山和沙漠,恐怕就不会留下什么大洪水的传说了。但是,就大禹治水来说,那时候中原一带的水系确实比现在要发达许多,这已经是勿庸置疑的了。前文不是说过河南当初的气候就像今天的南方热带一样么。 我先说一个比较近的水系变迁。我所在的北京现在据说是个缺水城市,其实以前北京的水是很多的。谁要是住过北京海淀区,可能知道这边的水面稍微大一点儿的大概只有个昆明湖,其实海淀之得名,又是“海”又是“淀”,一看就是个水乡,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至少在明朝,现在的海淀地区还是泊连泊、水连水,清华园就是那时候建的,所有者好像是叫李伟,是个皇亲。明朝好治园子的还有一对人称“大小米”的书法家,这是祖孙俩,他们家有三个好园子,记得其中有两个是在海淀,其一直到现在还大大的有名,就是北京大学里的那个勺园。为什么叫勺园呢?据说本意是“取海淀之一勺”,这也可见当时这一带是以水为主的。现在的北京已经无法想见当初的样子了,而这个“当初”还仅仅是在明朝,没多久之前,要是把时间倒推到三皇五帝的时代,中原大地还真难想像是什么样子呢。 从一些不大可靠的古籍里看,黄河流域当时到处是水,大多都是黄河的支流,远较现在为多,而且气候温暖,雨量充沛:一年十二个月,哪个月下雨都不奇怪。 另外,除了支流众多之外,湖泊也超级多。现在山东有个菏泽,这个地名可能由来很古,既然名字叫“泽”,当初也少不了水,类似的可疑之地还有很多,就一地论一地或许有搞错的时候,但普遍而言,湖泊遍地总是错不了的。 还有一证是:古人多选择在高坡居住,像丘、阜、京这类地名就都表示高坡。那,为什么要住高坡呢?八成就是怕被水淹了。《孟子》后文还会出现一句名言,叫“得乎丘民为天子”,什么叫“丘民”,从字面看,就是住在高坡上的老百姓,而“丘民”一词自然是指称全体老百姓的,猜一猜,也会想到古人大多都是住高坡的。 专家在这方面还有很多考证,有从古代动植物入手的,有从蚕桑业的发展入手的,有从青铜器的铭文入手的,也有从各类典籍入手的,反正线索多多,证据多多。 我就捉摸过:当年我们老祖宗写字用的是竹简,可他们的根据地是黄河流域啊,是中原地区啊,哪里来的竹子啊?李安拍《卧虎藏龙》竹林那场戏,好像没听说去河南选过外景地吧?所以呢,也许当时的中原遍地都是竹子,嗯,不知道是不是遍地都有大熊猫? 这个问题在书里也是有线索的,具体出处我就不说了,反正汉朝以前北京、山东、山西这些地方应该确实盛产过竹子。 “微言大义”的解读传统 接着来听孟子讲话:“尧舜之后,圣王之道日渐衰落,残暴的君主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要是看中了什么地方,想拿来做游乐的池塘,才不管当地老百姓的死活呢,一律野蛮拆迁。老百姓欲哭无泪,欲告无门,多少人流落街头,那年头可是连地下通道这样的避风港都没有啊。暴君们还毁坏农田修园林,把老百姓们逼得没吃没穿。这样的年代里,不但暴行充斥,还流行着各种各样荒谬的学说,人模狗样的专家们到处衣冠楚楚地放响屁。这是怎样的年代啊,这花园那花园越来越多,豪华场所一个比一个漂亮,池塘草泽也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禽兽。到了商纣王的时候,天下大乱。终于,周公辅佐着周武王灭掉了商纣王,又去讨伐奄国,在三年之后杀掉了奄国的国君,把商纣王的爪牙飞廉驱逐到了海边,随后便把他灭了。周武王他们一共诛灭了五十个流氓国家,还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也赶到远方。天下的老百姓们这才算又有好日子过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尚书》里说:‘真了不起啊,文王的智慧!继承了文王啊,武王的功业!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永远,阿门!’” “嗯——不对,说顺嘴了,”孟子赶紧改口,“应该是‘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永远,使大家都不会走入歧途。’” ——孟子引的这两句《尚书》依然是《尚书》逸文,也依然被用来造了假,敷衍成了“君牙篇”。 孟子接着说:“然而好景不长,太平盛世和仁义大道并没能一直延续下去,后来邪说又起,暴行又生,有臣下杀死君主的,有儿子杀死老爸的。孔子看到这种情况,无比忧虑,于是编写了一部《春秋》。《春秋》是一部历史书,编写这样的史书本是天子才当做的事,而孔子却做了,所以他老人家才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孟子这里是讲述孔子之所以会编著《春秋》的来龙去脉,还传了一句名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不过孔子作《春秋》这件事情,后世学者们越考证就越是觉得可疑。 孟老师在这里给了我们一个线索,他说:“《春秋》,天子之事也。”现在我们所说的《春秋》基本就是鲁国的国史,所以,按规矩孔子是不能编国史的,他老人家没这个身份,这就好像让我熊逸去编一部党史一样,既不可能,也行不通。 至于说《春秋》“微言大义”,表达的是孔子这位儒家开山掌门的政治理念,这事也不好说,因为若把心态放客观一些,恐怕很难说清那些简略的文字里是否真的传达了什么“大义”,倒越看越像是后儒的附会。“文革”时期有多少文章和言语被一些人读出了“微言大义”,这种解读方法几乎能把任何词句读出些言外之意来。咱们看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日常生活中的小故事: 一个老贫农的儿子准备“五·一”结婚。那时候讲究破“四旧”,立“四新”,但几个亲戚一合计,觉得对联还是要贴的,于是拟了一副:两个节约能手,一对勤俭夫妻——勤俭持家! 生产队的批林批孔小组长见了,说:“你们不关心集体生产,只顾勤俭持家,这不是搞资本主义自发吗?” 老贫农听了,只得将对联改成:两个生产能手,一对劳动夫妻——劳动光荣! 真不巧,大队大批判组长下来布置任务,看见这副对联,说:“现在天天大讲继续革命,这副对子宣传唯生产力论,不行,得改!” 老贫农又将对联改为:两个革命能手,一对团结夫妻——相亲相爱! 恰好,公社“大批判办公室”主任下来检查运动,见到这副对联,说:“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要团结就要先斗争,相亲相爱不是调和矛盾吗?” 老贫农听了,吓得连忙找人商量,于是改为:两个斗争能手,一对矛盾夫妻——你死我活! 这种事情虽然是只有那个特殊年代才有的,但这种“解读”的方法、乃至趣味却无时不在。或许是从我们小时候语文课分析每篇课文的中心思想开始,我们就已经逐渐习惯于把任何一句话去作“深刻”的理解,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最近我见到的最有趣的这类事情是在Time上的一段对超女的报道,实在太深刻、太深刻了!截取中间一段给大家看看: The State Administration of Radio, Film and Television, China's chief broadcast regulator, last week issued new rules governing Idol-inspired shows. The directive says contests should contribute to "constructing a harmonious socialist society ... [They] must not make a hubbub about things as they please and must avoid creating stars." These restrictions may or may not prevent Super Girl from securing permission to air, but they're certain to cramp the show's style. Less certain is what prompted the rebuke, which has stoked vigorous debate among the show's Net-savvy fans. Some speculate that the authorities worried that voting for TV contestants would make the Chinese want to vote in other contexts, such as for their political leaders. Others thought Li and her fellow finalists were insufficiently prim role models. It's also possible that Super Girl--produced by a station in Hunan province--was upstaging CCTV, China's national network, which produces its own more subdued but far less popular ersatz Idol. 解读“微言大义”我们是有光辉传统的,托古改制也一样是知识分子的光荣传统。《春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里边蕴涵了什么,到底是无法承受之重还是无法相信之轻? 有人可能会问:《春秋》这书一定很有深意啊,要么关老爷怎么最爱看呢? 即便关老爷爱看《春秋》是真的,他看的也不一定是《春秋》本身。 《春秋》这部书一共才一万来字,假如你读这种古文没什么障碍,上一次大号就能把《春秋》读完一半。况且,如果只有一部《春秋》而没有参考书的话,谁也看不明白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把《春秋》的体例形式翻译成现代的counterpart,基本上就是这样: 某年某月某日 审计署:清华北大等18所高校乱收费8个多亿 台“农委会”称拒熊猫入台顶多被骂两天 新闻联播是否换主持惹争议,央视不评论 人大代表涉黑获死刑,喜欢被称为大陆李嘉诚 赖昌星称加方接受中国承诺,预计今夏被遣返 山西砖窑囚禁30民工白干活,最小者15岁 这是某一天搜狐首页的新闻标题,你从标题上可以大致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如果你想了解具体情况,那就得点进相应的链接。试想一下,如果搜狐新闻全部只有这些标题,却没有任何链接,谁能明白这些新闻到底都说的什么呢?而且,如果是时隔几十年之后再看这些新闻标题,你能搞明白吗?如果是时隔几百年、一千年之后呢? 《春秋》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全书通篇全是这样一条条的新闻标题,什么链接也点不进去。当然,看标题也能对事情知道一个大概,可这样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看头呢?这好像既很难让后世之人借此了解当时的历史真相,更无从发挥什么让“乱臣贼子惧”的作用——根本看不明白,又有什么可惧的? 古人也知道《春秋》的这个毛病,所以重中之重就是给这些新闻标题做好链接。做链接的一共有三位,于是又传下了三本书来,这就是《左传》、《公羊传》和《糓粱传》,合称“春秋三传”。公羊和糓粱号称一传“微言”、一传“大义”,虽然在历代的政治哲学上很有影响,但对了解《春秋》所记载的历史事件本身却帮助不大。真正做出详细的内容链接的还是《左传》,它会给《春秋》里比如“人大代表涉黑获死刑,喜欢被称为大陆李嘉诚”这条新闻标题做一个链接,花上几百、几千字的篇幅来具体说明这条新闻到底说的是一件什么事,这件事又是如何如何的来龙去脉。所以《左传》的篇幅是超级大的,而且内容也是最好看的,故事性是最强的。所以,关老爷挑灯看《春秋》,最可能看的就是《左传》。 《左传》把链接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作者又很有叙事才能,但也有个比较大的问题。什么问题呢?咱们先来看看《左传》当中的一个短篇——这个短篇在《古文观止》里也收录了,想来熟悉的人会比较多些: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 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 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 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这个短篇整个的来龙去脉是:晋文公在回国即位之前,曾经有过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在这些年中跟随过晋文公的旧臣终于熬出了头,纷纷向刚刚即位的晋文公邀功请赏。惟独介之推是个例外,发过一番议论之后,和母亲一起到绵山隐居去了。这段里出了个“上下相蒙”的名言。 我忠实一点儿来翻译: 晋文公回国即位之后,封赏那些曾经跟随自己一同流亡的人。介之推却不谈功、不请赏,晋文公也没有赏赐他什么。介之推说:“晋献公一共有九个儿子,这九个儿子里现在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惠公和怀公不得人心,国内外都厌恶他们。上天不让晋国灭亡,所以必将有新君登基。而能够统治晋国的人,除了您还能有谁呢?您的即位分明是上天的意志,而跟随您流亡的那些人却把上天的功劳据为己有,这不是欺妄又是什么?偷人钱财的叫做盗贼,偷取上天的功劳的人又该叫什么呢?下面的臣子贪天之功而当仁不让,上面的君主对此却大加封赏,上下如此互相欺骗,我可不想和这样的人同朝共事。” 介之推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去求赏赐呢?不然的话,就算埋怨到死又有什么用呢?” 介之推说:“我既然认为他们那样做是错的,如果我还跟着去做这种错事,那不是错上加错吗?况且我对君王也曾口出怨言,按理就更不应该去求什么赏赐了。” 介之推的母亲又说:“就算这样,让大家知道你的功劳总是应该的吧?” 介之推说:“言辞是人自身的装饰,我自身都要退隐了,还要装饰做什么呢?如果我去表功,这就说明我还是有追求显达之心啊。” 介之推的母亲最后说:“你真能做到这样吗?那我就和你一同隐居好了。”就这样,介之推母子二人一同隐居山林,直到死去。 晋文公派人到处寻找介之推,一直没有找到,他便宣布棉上之地为介之推的封地,说道:“借此记下我的过错,也为了表彰介之推那样的贤人。” 《左传》里的这篇小文是《春秋·僖公二十四年》新闻标题链接中的一小部分。咱们看看《春秋》对这一年的事情是怎么记载的: 二十有四年春王正月。 夏,狄伐郑。 秋七月。 冬,天王出居于郑。 晋侯夷吾卒。 翻译过来就是: 鲁僖公二十四年春季,周历正月。 夏天,狄人攻打郑国。 秋天,没事。 冬天,周襄王离开成周,住到郑国。 晋侯夷吾去世。 完了,这一年春夏秋冬,所有大事,就这么几个字,你能看出什么“微言大义”来么?能看出为孟子所称道的那种批判精神么?这几句话里边根本也没有咱们这篇小文的主人公介之推的什么事——他实在是个太小太小的小人物了,小到《春秋》不予记载。 好在《左传》记载了,虽然它只是这一年几件大事件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这个小插曲却相当精彩,尤其是介之推母子二人的对话,让人又感动又钦佩,如果说这里有什么批判精神和微言大义,那倒是真的,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样看来,或许孟子所赞的《春秋》也包括了《左传》在内呢。 ——我前边不是说这里边有个比较大的问题么?有人看出来了没有? 再仔细看看…… 问题就在:介之推母子二人在自家的小房间里说体己话,难道《左传》的作者当时就在窗户外边偷听来着? 我这还是只举了一个小短篇作例子,比这长,比这更没谱的内容还多着呢。所以郭沫若曾说《左传》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小说。我还是老话,书上姑妄说之,咱们也就姑妄听之。但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孟老师应该是看过《春秋》的,也相信那是孔子编修的,更认定孔子编修这书的目的和意义。难道他当年看到的《春秋》是另外的版本么?这个版本后来在秦始皇焚书的大火中失传了么?这还真是难说。难道又或是孟老师胡乱一说,大家也不要太过当真?这好像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了,接着来听孟老师给我们白嚯吧。 既没老爸,又没老大 孟子接着说:“再到后来,圣王不出,诸侯放肆,士人们到处乱发议论,杨朱和墨翟的学说充斥天下,你随便在大街上拿块石头一扔,砸着的人如果不是杨派的,那八成就是墨派的。(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强调个人,强调自我,这就否定了对领导的尽忠精神,简直目无君上;墨家主张兼爱,不分亲疏,把自己的父母和陌生人同样看待。这两派,一个是无君,一个是无父,无君无父那不就成了禽兽了么?公明仪说过:‘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注意:这句话我就不翻译了,一来原文既很好懂,又很有力,二来,最重要的是,在“梁惠王篇”里孟老师曾经说过这话,现在完全就是一模一样的,也不知这话的版权到底归谁。)如果杨朱、墨翟的学说不被消灭,那么孔子的学说就不容易得到发扬。唉,异端邪说忽悠了大众,把仁义的道路给堵塞住了。仁义的道路被堵塞,不也就等于率兽食人么,而且还会人吃人啊!我很忧虑将来真会发生这样的惨状,便出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我反对杨墨,驳斥谬论,让那些满嘴荒唐言的异端分子抬不起头来。” 万章在旁边越听越激动,赞叹道:“对,我们要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千万只脚!” 孟子情绪高涨,热泪盈眶:“如果心里盘踞着那些荒谬的学说,就会危害到正常工作,这也就等于危害了政治。即使什么时候下过雨再冒出几个圣人来,他们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话的。” 孟子越说越激动:“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才得到太平;周公吞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百姓才得到安宁;孔子著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经》上说:‘攻打戎人和狄人,惩罚楚国和舒国,就没人还敢反抗我!’(这两句诗他老人家也是第二次引了,不过这次多引了一句。)像杨派和墨派这些无父无君的人,周公若在,一定会狠狠教训他们的!我和周公一样,也要端正人心,消除邪说,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荒唐的言论。(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我这是在继承大禹、周公和孔子这三位圣人的伟大事业啊,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整天去跟人抬杠啊?我抬杠是迫不得已的呀!而能够勇敢地去跟杨派、墨派抬杠的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圣人门徒啊!” ——孟老师的这段长篇大论总算结束了。虽然他老人家讲古论今、慷慨激昂,可在我们现代读者看来,难免没有一些心惊胆颤的感觉:如果这位爷当真手握了大权,还不把天下所有的不同声音全给掐死啊? 孟老师啊,您就没有多想一想,您之所以能在这里无所顾忌地批评杨朱、驳斥墨翟,还不都是因为您生活在一片宽松自由的学术空气里? 遗憾的是,孟老师在这里慷慨激昂所呼吁的事情在他死后终于实现了,先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后是儒家学说一统天下……其间虽有一些小小的插曲、变奏,但也无非是以一种话语霸权代替另一种话语霸权。 孟老师这番话让我一下子联想到的就是1947年Mont Pelerin Society的那篇经典声明: The central values of civilization are in danger. Over large stretches of the earth surface the essential conditions of human dignity and freedom have already disappeared. In others they are under constant menace from the development of current tendencies of policy. The position of the individual and the voluntary group are progressively undermined by extensions of arbitrary power. Even that most precious possession of Western Man, freedom of thought and expression, is threatened by the spread of creeds which, claiming the privilege of tolerance when in the position of a minority, seek only to establish a position of power in which they can suppress and obliterate all views but their own. The group holds that these developments have been fostered by the growth of a view of history which denies all absolute moral standards and by the growth of theories which question the desirability of the rule of law. It holds further that they have been fostered by a decline of belief in 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competitive market; for without the diffused power and initiative associated with these institutions it is difficult to imagine a society in which freedom may be effectively preserved. Believing that what is essentially an ideological movement must be met by intellectual argument and the reassertion of valid ideals, the group, having made a preliminary exploration of the ground, is of the opinion that further study is desirable inter alia in regard to the following matters: The analysis and exploration of the nature of the present crisis so as to bring home to others its essential moral and economic origins. The redefinition of the functions of the state so as to distinguish more clearly between the totalitarian and the liberal order. Methods of re-establishing the rule of law and of assuring its development in such manner that individuals and groups are not in a position to encroach upon the freedom of others and private rights are not allowed to become a basis of predatory power. The possibility of establishing minimum standards by means not inimical to initiative and functioning of the market. Methods of combating the misuse of history for the furtherance of creeds hostile liberty. The problem of the creation of an international order conducive to the safeguarding of peace and liberty and permitt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harmonious 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lations. ——这里有些话简直能给我们孟老师对号入座,看来到底时代在进步着,人类的思想在进步着,想想甚至在不多年之前,边沁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还很有市场呢。 人是无知的,至少对旁人经常是很无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哈耶克说的,上边那段话里也有他的一份。当然了,哈老师的话同样是有自己的语境的,可人能认识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如果哈老师PK孟老师,想想就觉得有趣。 孟子为什么对杨朱、墨翟两派那么过不去呢,简直要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这两派到底都怎么招惹他了? 当然,孟老师的斗争可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在他的眼里,杨派与墨派不是愚蠢就是丧心病狂。我们在前文已经见识过他老人家是怎么对付叛徒陈相和墨者夷之了,仿佛泰山压卵一般。这也怪陈相和夷之太不争气,才学个三角猫的功夫就出来丢人现眼,所以他们是没什么太大的代表性的,就好比我们要领教一下华山派的剑法,不能说打败了岳灵珊就算完了。 咱们得找找岳不群和令狐冲去。 杨朱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人,众说纷纭,我们照例不去理会。他很有可能有些道家的渊源,和老子有些关系。 杨朱的主张确实和儒家是针锋相对的,比如儒家非常注重名份,所谓名正才能言顺,言顺才能事成,比如杨过要娶小龙女,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阻力,就是因为这桩婚事“名不正,言不顺”,逾越了常规的社会秩序——徒弟怎么能娶师父呢,侄子怎么能娶姑姑呢?如果这都可以,那就不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而变为了孔子最痛恨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而这个问题要是到了杨朱那里就不一样了,杨朱最著名的一个主张是:“实无名,名无实。”然后他还说:“名者,伪而已矣。” 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先看后面那句:你们儒家不是最重视“名”吗,我杨朱却认为“名”这个东西是“伪”的。 ——不要误解这个“伪”字,荀子就曾经因为这个字被人骂了好多年。 大家都知道孟子主张性本善,荀子主张性本恶,荀子又在说了性本恶之后继续发挥,说:善这东西是“伪”的。——后人就把这个“伪”字和装腔作势耍心计联系到一起了,其实我们把“伪”字的左右结构拆开,就是“人为”,是artificial,这才是人家荀子的本意。同理,杨朱的“伪”也是“人为”,各位千万不要误会,不要以为这个字从一开始就是带有贬义的。 刚刚说过杨朱或许有道家渊源,反正他是崇尚自然天成的,这点和老子一样,既然如此,当然也就反对“人为”。我们再来看看“名”和“实”。 简单打个比方:张三是个“实”,李四也是个“实”,王麻子还是个“实”,这三位都是人,所以“人”就是他们的“名”。 再好比我们是黑木崖的哨兵,这天远远看见有敌人入侵,我们就得赶紧去向领导汇报。我们该怎么说呢? 如果我们说:“华山派的人打来啦!”——这就是称“名”。 如果我们说:“岳不群、令狐冲和陆大有打来啦!”——这就是称“实”。 杨朱的态度是:不承认所谓“华山派”这个东西,而是认为岳不群就是岳不群,令狐冲就是令狐冲,陆大有就是陆大有,这三位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武功。 这种思想发展下去,就是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比如有个杨朱的同胞来说:“张三在夷狄被人打了!”李四和王麻子他们一听,全都义愤填膺,气冲冲地说:“我们周人在外国受欺负了!不行!我们跟夷狄没完!” ——这是一般人都会有的态度。可杨朱的态度却会是:“张三就是张三,这件事是张三在外国挨了某某人的打,不是周人在外国挨外国人的打。” 所以,在杨朱的眼里,张三和李四都是实实在在的个体存在,而周国,周人,这样的东西却是虚的,是“伪”的,是“人为”的概念。所以,杨朱说:“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应该‘为我’。”——孟子刚才说的“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就是批评杨朱的这个观点。 孟子在这个批评之后不是还把杨朱和墨翟一起骂么,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如果“禽兽”这个词不含贬义的话,那么,把杨朱说成禽兽倒也并不算错。杨朱就拿人类和动物作过比较,他说人的爪牙没什么厉害的,比不过老虎,腿脚也不灵,没羚羊跑得快,天冷了也不像鸟儿那样有羽毛保暖,这样看来,人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靠的是头脑。杨朱往下作了一个重要推论:“智之所贵,存我为贵。” 这个推论听上去可非常下作:难道人活着就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地活下去么? 我们知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高尚的,知道“大公无私”是高尚的,杨朱这套理论恰恰相反,主张的是“大私无公”,也难怪孟老师看他不顺眼了。 但杨朱在“智之所贵,存我为贵”这句话之后还有另外一句,也同样重要,叫做“力之所贱,侵物为贱”,这是说维护自己的利益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不能侵犯别人的利益。——这种观点好像很眼熟哦,两千多年前的杨朱能提出这套说法来,实在是太前卫了! 杨朱又把他的这种人生观扩展到世界观,扩展到治国大道,这就又出来几句广为人知的名言:“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如果人人都“不损一毫”人人都“不利天下”,天下就会大治。 是不是越看越眼熟啊?我们把杨朱的意思大略翻译一下: “(一个个人)追求私利的动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到一个与他的初衷风马牛不想及的结果。这个结果并不总是遗害于与他的动机无关的社会。通过对他自身利益的追求,他常常造福于社会,而且比他有意识地去为社会牟利更有效。我从没听说那些为社会公益所做的交易能给社会带来多少好处。” ——这是亚当·斯密《国富论》里的名段,是不是很像很像啊?杨朱只是粗糙一些罢了,并且没能提出“看不见的手”这个关键概念,毕竟人家可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呢。 ——以上就是杨朱思想的大略介绍。 是不是有人会问:“你说的这些都可靠吗?出处在哪里啊?” 我当然是有确实的出处哦,不信,你们去查查《列子》里的“杨朱篇”。 不过呢,嘿嘿,不过呢,这个“杨朱篇”还真不大可靠。 再来一个“不过”,不过,以上所讲的杨派思想还是多有旁证的,虽说或许不会“八九不离十”,但大体应该也能“四五不离六”。 杨朱的生平事迹可确证的实在不多,他的思想也没有后世怎么流传下去——毕竟太前卫了啊——后人提起他来,多是因为他的一件生活小事富于哲理。 大家可能更熟悉“竹林七贤”里的阮籍,这位爷经常酒后开车,而且漫无目的,开到哪儿是哪儿,遇到死胡同实在开不了的时候,他就撒酒疯大哭,这就是“阮籍穷途之哭”的典故。阮籍的哭是因为对时事的痛心,诗人写诗的时候有时会把杨朱拉来和阮籍一块儿哭:阮籍哭得很响亮,杨朱哭得很哲学;阮籍是在死胡同哭,杨朱是在岔路口哭。 比如顾况诗里说:“杨朱并阮籍,未免哀途穷。”据说杨朱有一次走到岔路口上,才迈了一步,就放声哭起来了。怎么回事呢?他是突然感慨人生,觉得人生如同歧路,一步踏错,就会谬之千里。 为什么很多古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呢?因为唐朝有人把它给编到儿童读物里去了,小孩子从小就背,背着背着,就有一句“墨子悲丝,杨朱泣岐”,看,杨朱和墨翟又并列出现了。 这两句是说:墨子看见白丝,很伤心,因为他想到这丝既可以被染黑,也可以被染蓝,现在看着是白的,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呢。这和杨朱在岔路口哭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我有时候看着一些可爱的小孩子,会想:别看他现在这么可爱,没准儿以后会变成一个大坏蛋呢。是啊,周扒皮在三四岁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招人疼的小娃娃吧? 再说说孟老师另一家论敌的祖师爷——墨子。 墨子其人在前文已经约略介绍了一些,也已经介绍过了他的一些思想,比如那个“三表”。现在再多讲两句。 墨子的主张仿佛处处都跟儒家对着干,存心斗气似的。他老人家在诸子百家里是个大另类,别人都是学术带头人,可墨子却是宗教领袖,而所谓墨家学派,大体也可以说是墨教。 墨家不仅有着自己的理论体系,更有一套严格的组织管理制度,教主(钜子)对教众掌握着生杀大权。要做一名合格的墨家信徒并不容易,首先得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还要严格服从组织的规章制度,更要有甘愿自我牺牲的精神。这和杨朱一派真是泾渭分明,他们却同时都是孟子的敌人。 墨家知名的主张有“兼爱”和“非攻”,从字面看上去似乎是讲博爱与和平,但深究墨家人物的种种行为,还真不容易搞清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可能都知道一个故事,说楚王向攻打宋国,公输般给楚王造了攻城利器——云梯,墨子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大老远地来见楚王,陈述和平信念,又和公输般斗法,一个个破了公输般的攻城手段。公输般急了,说:“我还有最后一招,我不说。”墨子不以为然:“你不过是想杀我罢了,可我告诉你,那也没用,因为我早派弟子们赶去宋国,用我刚才守城的办法在等着你们呢。”最后终于是个和平的收场。 这故事看完了让人很容易对墨家肃然起敬,但是,墨家信徒却很有可能后来聚集到了秦国,有一位钜子甚至还作了秦惠王的老师——商鞅被车裂就是这位秦惠王干的事。战国时代,在中原各国的眼里,秦国乃是虎狼之国,而商鞅虽死,商鞅的法制却被沿用下来,我们想像一下陕西那些淳朴的农民,你知道他们最高兴的是什么吗?是打仗。因为按照商鞅当年定下来的规矩,打仗是个拿提成的最好的机会,比种地可强多了。所以墨家如果当真聚集在了秦国,这可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了。 墨家后来也分了若干派别,其中有一些是专攻逻辑学的,“白马非马”的那位公孙龙很可能就是墨家人物。——这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吧?其实还真打得着,公孙龙论证“白马不是马”,这源头很可能就在《墨子》里论证的“小偷不是人”。再往上追:如果“小偷不是人”这个结论能被合乎逻辑地论证出来,那就意味着杀死小偷不等于杀人,所以敞开了杀也没关系。再往上追问:墨家为什么这么恨小偷,因为小偷(也包括强盗)侵犯了私有财产。再往上追问:《墨子》的“兼爱篇”说:“卿大夫们各自都爱自己的家而不爱别人的家,所以损人家而利己家;诸侯们各自都爱自己的国家而不爱别人的国家,所以才会攻打别人的国家来给自己的国家增加利益。”——那该怎么办呢?最好就是保护自己的财产所有权,也尊重别人的财产所有权,是谓“兼爱”。当然,这只是“兼爱”之一种。看,“白马非马”结果和“兼爱”还真八竿子打着了。 可惜孟老师没和新墨家当中的诡辩大师交过手,那应该才有看头呢。 杨与墨,当时的两大显学,杨派兴旺于东方的齐国,墨家聚集在西方的秦国,更有众多的支派高手遍及四海,这就是被孟老师视为眼中钉的两个大敌。孟老师可能太恨他们了,竟然把他们的主张上升到了“率兽食人”的高度,这可有扣帽子之嫌。在“梁惠王篇”里,“率兽食人”这个词可是形容暴君行暴政的,而稷下学风熏陶下的不同主张再可恨也不至于和暴君暴政相提并论吧?——其实最重要的是,在稷下学风里,没有那个学说是所谓的“主流”,各种学说、各种主张、各个大师或是傻蛋,都有各自的发言权,孟老师就算再怎么想把人家都灭了,在当时也没有这种可能。这种事情要等到大一统的时代才行。 说几句后话,孟老师大战杨、墨,给后世留下了一句名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名言,而是一顶扣在谁头上谁就得完蛋的大帽子,这就是那句“无父无君”。 大一统时代基本都是儒家的天下,儒家知识分子们继承着孟老师不遗余力打击异端邪说的精神,看谁的思想苗头不对,就把这顶“无父无君”大帽子扣上去。前文一再讲过,儒家讲究孝道,而孝道其实不是伦理而是政治;儒家讲究等级秩序,后儒更讲究服从和奴性。所以,把这些精神归结成老百姓都能接受的话,就是:“在家是孝子,出门是忠臣”,可如果这个人“无父无君”了,那就意味着他“在家是逆子,出门是奸臣”,逆子奸臣人人得而诛之。 “逆子奸臣人人得而诛之”,这话看上去似乎理所当然,就像“见蛇不打三分罪”一样,但咱们要是找些个案看看,会发现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大家都知道朱熹版教科书曾经是考试标准,其实在朱熹版之前不久,还有个王安石版。王安石这人聪明绝顶,脑瓜比朱熹可活泛得多,能把经典解释成什么样咱们不用看也能猜出个一二。那就不妨先换换脑子,别总谈经书了,看看王安石的两首诗吧。这两首诗总题为《明妃曲》,是写昭君出塞的,至少表面上是写昭君出塞的(咱们一会儿也得捉摸一下他的“微言大义”),在当时就影响很大、流传很广: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