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天山山脚时是夜间。 从下往上看,山间有错落不一的玉楼金殿,朱檐碧瓦。楼间星彩花灯繁多如画,如同九华乱坠,浮翠流丹。 细细数下,在最下方的楼有二十八栋,中间有五个大楼台,再上面便被云雾遮掩,看不清了。 正中央,一个石门,一条石阶直劈而上,仿佛通往琼楼仙界。 “现在怎么办?”缺右眼道。 “走上去呀。” “怎么走?” “这么大条路你看不到么。” “当真从这里走?” “这里是最不可能出现机关的地方。如果来人就杀,他们也别招人了。” 花遗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没错。走了走了。” 顺着石阶往上走,风夏月凉。与一座座楼台擦肩而过,果然毫无危险。 二十八楼都经过了,看到五个大门。五个大门后面有五栋楼,却只有一个是亮着的。不一会儿,连最后一个也熄灭了。 我们正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去,一大群人从楼间冲出,飞速赶下山。 带头的人是姬康。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居然没任何行动,继续带人往下跑。 缺右眼道:“莫非机关在上面?他们都不动手,这机关有这么灵么?” 我摆摆手:“看来天山真的是这样,所有分支互不干涉,只管自己的任务。” “呸呸,照你这样说,有权的人除了艳酒,便是林轩凤那个死不透的了?” “缺老弟,你想死么。” 我话刚说完,花遗剑的剑便铿的一声响,出鞘。 “走走走,反正都是死,给你俩小子杀了,不如给天山的杀了,起码有面子。” 我继续往上走。 几乎是穿过云雾,我们才看到三座大观。 此时,三观中依然只有左边的一座是亮着的。 再上去难保会出事,我们走到那座大观的门前面。牌匾红漆黑字,清楚写着: 红裳。 我拍拍缺右眼:“你俩可以去,我不行。” “我懂,你个重莲。” 缺右眼带着一脸迷茫的花遗剑进去。 我找到一个石凳坐下,凳子还没坐热,那俩人就出来了。 “怎么?” 花遗剑道:“她们叫我们直接上去。” “六门的老大有三个在,其他都是小丫头。都在甩骰子赌博,押注美少年二十个,丝绸二十箱,金钗两百支,玩得可开心了,都没时间鸟我们。” 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 再上去便是神殿了,那岂不是要和艳酒直接对上? 然而我猜错了。 上面不是神殿,而是一座城。 一座大得不像生根在山顶的城。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水声柔舻,烟影清风。 星辉月映,冉冉波光,万家灯火。城中是终年化不开的烟雾。 城中央,一座宫殿悬浮坐落在空中,缓缓旋转,俯瞰着大地万物。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不决,一个姑娘自烟云中走下,停在我们面前: “请问,三位来天山,是见宫主的么?” 对付这种场合,花遗剑最厉害。我推推他的胳膊。果然他握剑拱手,浩然正气: “正是。” “请跟我来。” 我们跟随着前行一段,终于发现,原来这烟雾中是有桥的。长而华美,直通向神殿天狐。 一路往上走,仿佛走向月宫。再低头看看脚下的繁城,天街繁华,烟水茫茫。 我们走入月夜下的天狐宫。 放眼望去,殿旁女子手提琉璃灯盏,恰似海神明珠。 黑暗中,灯火映亮了殿内的珊瑚镜,芙蓉帐,及女子们罗裙子的下摆,淡墨的花枝,水晶风荷。 珠帘垂落在台阶上,一道孔雀屏风。 屏风后的人影不很清晰,只见他穿着红衣,身裹雍容白裘,绒毛翻卷着滚落,在台阶下露出一个尾端。 他身边站着个女子。 她不过素颜而立,乌发间一支金步摇,髻双垂柳烟一缕,手拈团扇,雪白一身,再无它物。 只是至美素璞,物莫能饰。她就这么往那儿站着,已出群翘楚。 而此时的翘楚,绝对是壁花一朵。 他坐着,她就只敢站着。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娴静温柔的模样。 “欢迎远道而来的三位客人。”那红衣人的声音动听,婉转迷人。 不过多时,屏风缓缓展开。 以前看重莲的时候,觉得世界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他长这么帅个子这么高武功这么好这么有钱还男女通吃,男人该有的优点都给他占去了,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 但现在看了艳酒,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世界不公平。 他身上的衣服却是真丝全手工的。无论是剪裁,还是刺绣,都考究得要命。 他身边围绕的女人,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群。在这最美丽的女人群里最美丽的一个,又对他最是死心塌地。 寻常男人要敢多看步疏一眼,怕下一刻就会丢了眼睛。 此时,她在他面前半露酥胸,媚态十足。 他一脸习以为常的轻视。 而他长成这个模样,真真不会亏待了江湖传扬的盛名。 五九 满殿仙界般的云雾。 灵光荡漾,银红交错。 玉制三足鼎雪烟四溢,冉冉迷离,丝丝浮游,却不及胭脂香粉味浓。 天狐宫八百姻娇。 锦屏上,一只金孔雀曲颈袅娜,嫣然开屏。它身边站着的侍女们罗裙绮带,姬扇在手。 九尾身姿是绝妙的线条。 红衣雪扇,长发黑瞳。 流言向来以讹传讹,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如绰号所述。 至少他不会丑。 烟影神殿,至高处。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无论再丑,都不会丑。 经过如此华美的点缀,都无法掩饰事实的存在。 步疏往他身边这么一站,简直是香酥鸭子和屎壳郎。 他坐在一个镶金绣玉的椅子上。上面搭着厚厚的狐裘绒毛,落在他绣了九尾火狐的裤腿上。 同样的,再是华美的椅子,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 这是把轮椅。 难怪鬼母会告诉我,艳酒性能力不行,一眼便看得出来。 原来,艳酒不仅仅是个丑人,还是个残人。 这样的人真正是该成为传奇的。这么好的身材衣服,配了这么双腿。这么美的女子香酒,配了张这样的脸。他在笑,连笑容都看去猥琐。这样猥琐的表情,竟然配上了这样的身份地位。 他不成为传奇,谁能? “三位为何如此吃惊?有事请讲。” 原来吃惊的人不止我一个。花遗剑和缺右眼也都呆滞了。 我上前一步,笑笑:“是艳酒宫主么?” “没错。”艳酒雪扇一展,摇了摇,风流得一塌糊涂。倘若遮住他的脸,这动作估计要迷倒千百女子。 “这样,我们三人想入天山,不知宫主是否赏脸?” “林公子聪颖过人出了名,没想到我们话才说两句,公子的就开始给我下圈套。” 一阵阴寒。人家分明是说我只会使小点子成不了大器,就给他吹成了这个样子。 我笑: “小的不大明白宫主的话。” “我待在这小破楼久了,也琢磨不透。这样吧,你们说说理由。” 我指指花遗剑:“这位是花遗剑,宫主应该听过。他的爱妻花玉蝶死于重莲手下,无奈重莲阴险狡诈,邪功惊人,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报仇。” “嗯。” “这位是曲悠延,外号缺右眼。他和我是铁哥们,特地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嗯。” “至于我,宫主应该也知道。” “这我却是不知道的。” “重莲不是要娶这位姑娘么。”我用下巴指指步疏,“不过我恨重莲不恨她。” “林公子,你是个男人。” 我咧嘴一笑:“我是男宠,不是男人。” “我觉得你跟重莲,他还像个男宠。” “那是宫主的错觉。” “不管如何,你们三个都是武林名士,愿意在天山待,我自然乐意。不过,林公子,你方才说了,是要入天山。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公子是要‘入’天山,还是‘加入’天山?” 艳酒从容自得,我却给他弄得进退两难。 “不管三位的真正目的或是理由如何,都可以留下来。”他笑得分外惬意豁达,“现在告诉我,你们想入哪个观,哪个门,或者哪个楼?”还未等我说话,他扇柄一合,指向缺右眼,“鬼母。” 又指向花遗剑:“风雀。” 再指向我:“风雀。” 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在你眼里是否特别幼稚可笑?你一眼就可以把他们看穿。但你不会去和他们计较,正是因为他们对你而言,毫无威胁。 而艳酒是这样一个人。他看你,如同看孩童。 他现在这种行为,仿佛纵容着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当你自己以为已经得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过一直在他的手掌心翻筋斗。 “不不。”我上前一步,“我想留在天狐宫。” “天狐宫从不让外人进入。” 我指指步疏:“这位姑娘再隔三个多月就会变成外人,宫主不也让她住了?” 步疏回天山,我已经听说过。但我不知道她居然还能和艳酒相处这么好,似乎要嫁人的人不是她。 “好吧,那你留下来。闺女,把他们送下去。 步疏毕恭毕敬地下去。 花遗剑和缺右眼与我交换了个眼色,跟她离开。 数名女子提着灯盏,火焰百般颠颤,光点随高随下,一座座,一排排,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刚一出门,我就听到门外缺右眼的大笑声: “他妈的,老子一直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没想到比我丑的还大有人在,啊哈哈哈。” 我担心地看看艳酒。 艳酒完全没有反应,仿佛缺右眼说的不是他。 但是,一切都顺利得太可怕。到了这一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 会不会明日清晨,咱们仨都死了? “林公子,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轻易伤人。”他还是一脸从容的微笑,“我脑子不大好使,所以活这么多年,还不曾瞧不起一个三岁孩童。” “我只是觉得进来得太顺利,有些不习惯。” 他爽朗笑了两声:“那是别人不了解而已,不少人来过天山,可是没人敢上来。他们总以为这里有很多可怕的阵法机关,却如何也发现不了痕迹,于是胡乱揣摩。日子久了,传得也就越发离奇。实际天山上没有机关。一个也没有。” “原来如此。” 艳酒的性情简直与我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似乎真如鬼母所说,没有仇恨悲伤,看什么都分外开明。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杀重莲? 不过这问题不敢问。若问了,要不是得到一个“为了好玩”的答案,要么就是被他毙掉。 “看你也累了,先下去和你朋友会会面,然后再来这里,我让人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这明摆着就是在说“去和你朋友商量好对策再来”。 我道: “不了,有事明天说,今天先休息。宫主不休息么?” “我在等人。” “哦。那劳烦宫主请人带我去。” “等到了。” 话音刚落,一个美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那人踏着月光,掠过烟云,缓缓走来,单腿跪在地上: “宫主。”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我的心已经开始乱跳。 “你过来。” 白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艳酒拍拍自己的腿。 白翎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腿上。然后艳酒摘掉他长年挂脑袋上的斗笠,背对着我,一头秀发落下。他腰间的凤翎剑闪闪发光。 他垂首吻艳酒。 这会儿我连吃醋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鸡皮疙瘩集体做仰卧起座。 林轩凤这个猪做的脑袋,对着那样一张脸,怎么吻得下去? 谁知吻一吻的,他居然有些兴奋,一手捧住艳酒的脸,一手便开始脱衣服。衣服滑到胸口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 “越恨就越爱,不是么。”艳酒笑道,“不过今天有贵客,你也消停停,和林公子打个招呼吧。” 白翎突然不动了。 六十 艳酒这个老妖怪果真对他动了心思,这么没城府的事都做得出来。 白翎的反应格外冷静。他只是背对着我,又将斗笠戴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拱手道: “林公子。” 我笑得如浴春风: “见过大尊主。我大哥花遗剑今天入了风雀观门下,以后就一直跟着你混了。” “既然是花大侠,某人愧不敢当。” “大尊主盖世无双,何必自谦。” “承蒙夸奖,林公子才是武艺超群。” 恭维来恭维去,我一直留心他的说话语气和习惯用词,便觉得越发相似。倘若不是顶上坐了个老妖怪,我估计得化作豺狼恶虎。 林轩凤不希望我知道他还活着,十有八九是因为他跟艳酒那点破事。 艳酒这人,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他难道就没照过镜子么,长成这个模样,还请林轩凤步疏这等美人伺候他。我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知道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若我是他,先一头扎下天山,来世投胎投成个正常人再指望想一想这些个美人。 只是又开始觉得奇怪。这段时间只顾着兴奋去了,都忘记花遗剑对我说过,林轩凤的骨灰洒在了凤凰竹林。 这下不好,该怀疑的人还得加上花遗剑。 倘若他真知道这么多,那他当时在凤凰竹林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不过,若傻愣愣地跑去问他,必然打草惊蛇,还是先按兵不动。 事后,艳酒让人带我去天狐宫后院,暂住秋满间。 我这不像入天山,倒像是天山某一贵客。就怕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艳酒提着我的名号去威胁重莲,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次日,因为白翎回来,所以花遗剑要去风雀观听什么规定拿什么衣服。而鬼母不在,艳酒又不肯见人。于是我跟着缺右眼准备去逛烟影城。 站在轻烟寥寥的殿门前,几乎可以极目城全景。 一个丫鬟出来,指着脚下的一座座建筑向我们介绍: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宫正门朝北,西北角是婚所,鹤琴寺,往南一点,是烟影城最大的鸾凤镖局,正中央是金谷广场,东北方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楼都是住房。” 我指向东北处:“你是说那里?” “对,中间最大的道路分东西两部分,东大街极东处是剃头挑子的小铺子和杂货店,东门可以下山,通往敦煌,西大街有仓库、当铺还有珠宝店,西门通往九天寒碧谷。西市有校场、酒馆、药铺、驿站、病坊。东市有珍兽馆、兵器行、商会、卦铺、饰品店、衣店、银铺……其他小店你们自己看。” “九天寒碧谷是什么意思?” 丫鬟想了想道:“就是一个普通的谷。” 缺右眼道:“有赌坊没?” “这……没有。” 缺右眼道:“有妓院没?” “也没有。” “连个婊子都没有?” “酒馆里,兴许有些……” 于是,缺右眼去了西市,我去了东市。 在饰品店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块彩凤玉佩,花了三百两,肉痛。当初要赚这些钱,只需要威胁几句再踹一脚,现在用可得省着点。刚进入衣店,就听到大美女的声音: “我是要成亲,用这个来给我成亲?” “大,大小姐,我们这里最好的就这个了唉。” 然后我听到布匹乱飞的声音,步疏带着一帮人走出来,愣是眼睛往远处长,看不到我。她一边快步走路,一边道:“算了,还是找我家官人帮忙。丹霞,给我准备车马,我就去长安。” 里面的大叔大妈蹲下去捡衣服,哆哆嗦嗦的好不可怜。我冲进去帮他们捡,问:“请问刚才步疏在选什么呀?” “这位小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她要嫁重莲?” “知道,但人家不都说天山的雪蚕是最好的么,她不在这里买还能在哪买?” “是啊,这一小块缎子拿到长安去卖,可以卖到五千两啊。我看是她,把价钱压到了五百,她觉得太便宜,配不起她。” “五千?”我大抽一口气,“你这缎子在这里价格是多少?” “一千。” “那好,你卖一万两的给我。” “小公子,你这是在浪费钱啊。一万两,成亲都够了。” “我就是拿来成亲的。” 把周围的几个店都逛了个遍,虽然东西都比市价便宜,但确实贵得人冒汗。想想重莲可能这回火气真的大了,居然还真打算和步疏成亲。既然如此,我又去了一趟饰品店,精挑细选,买了一根五百两的红玉莲金簪。 出店,正想着去西大街逛逛,却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店门前走过。我的小心肝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跟着那人走了一段,发现路上有很多人看他,但没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用剑柄挑开兵器铺的布帘子,撩起衣服下摆跨入门槛。 我站在门口,偷偷拨开布帘,看他正抱腿坐在铁匠身旁的椅子上。 铁匠一边敲打凤翎剑,一边道: “我说大尊主,这韦一昴的打的剑再好,给你这么用,也该用坏了。这是把好剑没错,但也只是好剑而已。这天底下有多少秘藏宝剑,罕见之至,凭您的实力,夺它一两把还不容易?” 白翎道: “不必多话。” 铁匠摇摇头,继续费力地修剑。 我往后退了几步,在大街上大喊:“缺老弟啊,你到哪去了?我买了个玉佩送给大尊主,你好歹带我去见见他。” 片刻过后,跳入店铺,还故意给帘子上的绳索缠了头发。解了半晌,才进去。 白翎已经站起来,凤翎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尊主?”我眨眨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白翎踌躇着,“我随便走走的。” “花大哥呢?” “他在风雀观。” “哦。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回来,“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什么?” 我拿出鸾鸟玉佩,在他面前晃晃。 白翎接过来,握在手心摩娑了许久,低声说: “你怎么总送我这些东西?” “不明白。”我看他,琢磨了许久,“难道说……这又是代表那种意思的?” 白翎迟疑着,点点头。 “没关系,你知道没那个意思就好。”我拍拍他的肩,看他欲言又止,又笑嘻嘻地说,“还是说,你希望我有?” “没有……我……” “总是我送给你也不好吧。”我瞥到他腰间的小锁,“你也得回送我点东西才对。” “你要什么?” “要看你的脸。” “不行。”他断然道,“……除了这个。” “那这样,你过来。” 我拉着他走出店铺,转角进入一个小巷。巷外喧哗,巷里空寂。 空气有些潮湿,从这往上看,看不到神宫。 我解下自己的腰带。白翎立刻敏感地后退几步:“你要做什么?” 我拽他回来,用腰带蒙住眼睛,在后脑勺上系了个疙瘩。白翎是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蒙住眼睛以后,他的呼吸便清晰可见。 “我也不想看你,因为我只喜欢你给我的感觉。”我眼前一片漆黑,“你让我想起一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但他已经去世了。我一直在想他,可他连在我的睡梦中都不愿出现一次。” 白翎没有说话。 我缓缓摘去他的斗笠,他亦同样没有反抗。 “我对不起他,所以他不愿意见我。可是还是会想,尤其是我拉着他的手在小村子里横冲直闯的样子,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担心,却也很开心。” 我摸到他的脸,沿着双颊摸下来,按住他的唇。 我微笑: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他不给我机会了。” 我吻他的时候,有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 六一 成亲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林轩凤哭这种事,那是经常看到。其实都不是很稀奇的事,可是现在想起以前,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有一次,村里搬来一个凶巴巴的大叔和一个漂亮女儿。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刚来第一天就瞧中了凤葛格。刚好那段时间我和凤葛格的事刚被几个师傅发现,红钉叔叔的意思是赶快让林轩凤娶她,好棒打凤凰。 林轩凤开始是一口拒绝,结果没两天漂亮的小姑娘就写了情书给他,他看了以后跑来问我想不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还笑得一脸诡异。我看他是没收过情书乐歪了,我又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一口咬定我不想看。他又跟我撒娇,我看上去那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和漂亮小姑娘人约黄昏后的事。我终于爆发了。林轩凤那小样不就生了讨小姑娘喜欢的桃花脸桃花眼么,他就不晓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道理。花了不到三天时间,我把小丫头抢到手。开始以为林轩凤又会跑来撒娇,但他居然生起了闷气。我去找他说话,他估计心理不平衡,阴阳怪气得很。然后我生气了,说我要娶那姑娘。林轩凤居然还是跟我说一些气死人的话。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一冲动就给师傅说要代替林轩凤娶人。师傅们的目的就是拆散我们,谁娶都不重要,很容易答应。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再次看到林轩凤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怨恨人的死样子。 我誓死要他来跟我道歉。 结果到婚礼前一日,他都没有来找我。到最后还是我去找他。发现他坐在凤凰竹林的小屋里,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那时候心疼得不得了,心想我早能把他压翻在床上都给他上了,怎么在这种小事上还和他计较。想道歉,又说不出口,只好硬梆梆地说了一句:只要你一句话,这亲是成不了的了。林轩凤站起来,抱着我使劲亲,眼泪掉一颗我的心就抽一下。 成亲之日我逃婚,回来的时候发现一点也不轰动。 因为新娘子被人杀了。 当时不懂怎么回事,还道是姑娘和他的父亲被仇家追上。但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了。 我这人就是容易皮痒。当时吃过教训,居然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林轩凤和重莲性格都相当温柔,但重莲固执强硬起来不是人。而林轩凤的狗脾气是遇到小事百般谦让,大事越生气越要憋着。 我抱着他,他没有回应,只是有吸鼻子的声音,压抑得很小很浅。 他不说话的时候,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他不跟我解释,一定有原因。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的眼上还蒙着带子。 走遍整个烟影城,有些惊讶。这个城的城主无疑是艳酒,而除了人比较少,富裕程度与长安洛阳竟相去无几。而这里的人,竟多少都会点武功。 天山的势力比我想的庞大。这样,还真的暂时无法和重莲当面讲和。 艳酒果然是神秘人物,两天内都只在神宫里稍微晃了一下,也不怎么搭理我。倒是白翎,给他招去好几次。 第三天,我去神宫给他请假,说我要去长安,他终于肯露出丑脸,对我浅浅一笑: “没有问题。别回来太晚就好。” 我刚想了一堆理由,他居然就这么批准了。看来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派人跟踪我,看我和重莲有没有联系什么的。恐怕他要失望了。 我一个人赶路就快得多,小半个中原也就是几天的事情。 重回长安,红楼紫阁,璧殿锦房,帝里佳气郁郁葱葱。赤城绿树,慢摇春风。 新市旗亭,京报连登黄甲。外加武林头号婚事张罗得沸沸扬扬,盛况空前。 前脚抵达长安,后脚步疏跟上。 难怪人家说男人会花很少的钱买一件想要的东西,女人会花很多的钱去买一件不想要的。 步疏大小姐开始买锦缎。只挑贵的,不选对的。先问价钱再看质量,动员大量马车和随从,把长安西市东市都逛了个遍,就愣没挑到个好价钱。 我守在长安春饭馆的二楼,要了一壶酒,几碟小菜,慢悠悠地靠在椅子上,等鱼儿上钩。 不出所料,在天快黑的时候,看到步疏的马车停在饭馆门口。 楼间的红黄灯笼,火树琪花,照得整条大街灯火通明。 街上人头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 步疏下来的时候,一条长街都安静了。 人们看着她分花拂柳地走入客栈,渐渐又恢复喧哗,继而爆炸。 不过多久,我这层楼的人也安静了。 我知道步疏进来,于是开始装深沉,准备捡起我的老本行。 但听脚步声,我终于忍不住回头。 人群最前面的公子走起路来真是举步生风,步疏跟在他的后面,那是花飞蝶舞。 震惊二字何以形容我的感受? 他们坐在隔我两桌的西边位置上。 他靠在窗边,以极度优雅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颈项间的红莲艳丽赫绽。步疏坐在他的对面,轻轻撑着下巴,娴静得如同九天玄女再世。 他们四周围了一大圈人,大部分是重火宫的。 他似乎没有看到我。 我开始犹豫,是否还要照旧进行。 回头看他们,还生怕被发现,鬼鬼祟祟。但事实说明我担心太多,这两个超级般配的大美人夫妇,目光从来都锁定在地平线上,不正眼看人。 发现他们不会留意到我,我也不躲藏了,抱着十卷布匹,随时准备前进。 但这预备工作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 他们点的奢侈珍馐都上了大半,重莲已经在给步疏夹菜,我还坐在原位不动。 他们其实没有做什么亲密的动作,但就是让人觉得很感情特好。看到重莲那一副见了美女就跟着跑了的小样,让人想揍!想揍!还有步疏,就知道一直对我老婆暗传秋波,实在可恶!可恶! 布匹轰地一下砸在空椅子上。 开头就没搞好,生意失败三成。 他们俩抬头看我。 “早就听闻双成步疏想要买上好缎子制嫁衣,不知道要求有多高?” 语气没把握好,生意失败五成。 “找你的。”重莲对步疏笑笑,低头挑出扇贝里的肉,扔到她碗里。 我差点一掌劈在他脑袋上。 “你这最好的料子多少银子呀?”步疏以貌取人,看我不像有钱人,说话比以往更加放肆,放肆! “一万一匹,共十匹,爱买不买,随便你。” 态度有问题,失败九成九。 步疏看着我,打扮依然简单,但杏眼柳眉,丹唇雪肤,看得我的怒气去了八成。 “买了。” 我正准备说“就知道你买不起,俩穷鬼”,她却如此干脆。 “你先问问你未来夫君吧。他未必能接受。” “没关系,她要多少我买多少。”重莲头也不抬,随身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东西留下,这没你的事了。” 我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不过,反应要不快,就不是林二少了。 “多谢莲宫主赏赐。”我嘿嘿一笑,拾起那叠银票——同时他飞速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看向别处。 我点了点数量,弹弹银票: “告辞。” 出门以后,长安依旧是那副笙歌鼎沸模样。但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热闹了。 还有,天气凉下来。 重莲来京师很多次,每次都会被摸包不说,这回要换作别人起码乐傻了。翻九番,没见过这么好被骗的。 我买了两个信封,把银票装到里面,赶到驿站。 驿站已经快要打烊,我拜托了半天才得以发最后一信。 重莲这人真是。当初我闹离家出走,也没说不回去。二十七岁的人,做事还不晓得留后路。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他要娶步疏,以后我跟他,怕是没指望了吧。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打算回头。 当初他病成那样傻成那样,二少我在重火宫内一口水一口汤地喂着,都没嫌他过。现在他反倒嫌了我。 这样也好。天下之大,紫陌红尘,四海便是家。说谁离开谁就无法活,那一定是假话。老江湖们最喜欢说的一句土话,现在想想,还真是至理名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把红玉莲金簪也放入信封,用布匹扎好,写上一行字: 长安飞虹街求凰宅,韩淡衣收。 六二 远离了中原,原还想在京城多待几日,但天山有个规定,便是每逢换季,所有天山成员都必须返回烟影城进行议会。 我离开的时候是下午。 重莲和步疏在什么位置,全城人民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我听说了重莲和步疏从朱雀门离开,但我没有去看他。 官道旁,芳草萋萋,陵树苍苍。一路返回天山,一路覆水溪花。 但似乎我回去得有些早。数日后我抵达天山,烟影城里还是没有多大动静。大概是议会后会接到新的任务,所有人都出去图本季最后一次逍遥。 烟影城有东南西北四大门。东门直通剑神陵,南门是正入口,直通金门岛,西门是前往三观的捷径,北门却不知道是去个什么地方。 一想到回去艳酒也不会见人,白翎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干脆去北门看看。 天山上马儿看上去个头不大,实际跑着速度超快。不出半个时辰,车夫就送我到了北门口。艳酒虽坐着,但腿挺长,不像个短小的人。而他常年居住天山,必然有什么地方短小。仔细想过,一切都明了。 “公子,九天寒碧谷到了。” 我付了钱,细细看着北门。 门后是满目粉红——遍山桃树烟涛,一如饮虹。 光从这里看都美不胜收,不知里面是何等情景? 我迈出北门,赫然发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桃树林,树林微微往下倾斜,似乎确实是一个谷。但谷底是什么,早已被满山粉红盖住。 面前有两条路。 我随便选了一条走。 走了一段,发现四周的景色基本没有区别,又出现岔口。 这一回变成了三条。 我又选了一条走。 再下一次,路变成了四条。 于是我打道回府。坐在入口那里,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桃林。 当初那丫头还跟我说这是一个普通的谷。原来普通的桃林能赛胜天下丛林,还有这么多奇怪的路。果然说是普通的东西都不会普通。 没坐多久,我就站起来,不看道路,直直踩着满地碎裂桃花前进。 越深入,里面的道路便越是错综复杂。有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六条路交叉。最奇怪的是,这路设计得歪歪扭扭,却让人想顺着走。到最后,只剩下道路,桃树也大片堆积。 我把头抬得高高的,让自己不去留意那些岔道。 我几乎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到桃树减少,混上了杨花。然后大大小小的池子出现。杨花缭乱,临水千树。 苍苍水雾,落落疏花。温泉冒着热气,漂浮着唇瓣一般的花瓣。 热气? 我从来不知道,植物可以泡在热水里还不成羹的。或许又是天山特殊品种吧。 “你这身子还能用么?啧啧。” 忽然有人说话,把我吓了个半死。 只是,这人是殷行川? 大仙人住处原来是九天寒碧谷。果然如此。 我轻轻往前靠一些。 九天寒碧谷?我看是桃色春宫谷。 前面有个最大的池子,池周围站了数排女子。 有人在池中泡澡,声音依然不紧不慢乐意逍遥: “否极泰来你可听过?既然都坏成这样,就不要试图挽回了,说不定我没病都给你弄出一身病。” 竟是艳酒。 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半侧着脸,双手惬意地往池旁石上一放,他的手臂瘦长而结实,水珠滴滴落下。阳光透过树林这么一照,他的长发拖延在石上,延伸上了草地,黑亮得有些刺目。 说实在的,倘若他是坐轮椅的人,我一定不会觉得他如何短小。 他周围丫鬟看他的眼神,真的不像在看一个残疾。 她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体,没入水中。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上百个洞。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满足,那她们一定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而他懒洋洋地靠在岸边,拾起葡萄丢入口中,分外自信地让别人欣赏,仿佛其丑无比的人不是他。 也正因为如此,本来他那些超级不端正的五官也不那么重要。 这个男子手里握着扭转乾坤的力量。这是我这一次看他的第一反应。 殷赐坐在一旁,斜翘着二郎腿,研磨药剂。清风飘衣,水蓝疏雨,发梢软软地在肩上,那脸蛋和艳酒的真是宏大的对比。 “你就是事多。”他口气不大好,但伺候得相当周到。不一会又往艳酒身上涂抹一些奇怪的东西,再以银针扎入,“叫这些人来做什么,累。” “嘘……”艳酒的食指微微弯曲,指尖透明美丽如玉雕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