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相信?” “莲神九式是最神秘的秘笈,所以怎么编都会有人相信。不过当初,我和轩……和我一个朋友去做赝品的时候,还参照了武学史书,花了五十两的成本做成精装本,说不是复制品都有人信。” 重莲欲言又止,最后也跟我一样,吃花生米。 菜又上了一道。乳酿鱼。 身边的小贩走了一半,又有一个上来说:“小哥,看你眼力不凡,我是不卖赝品的。价格也公道。” “嗯,你卖什么?” “长安锦盒,十两一个。你在别的地方都看到,十二两能拿下来,都算很便宜了。” “好。拿来给我看看。” 接过锦盒,上面镶嵌珍珠和玉石,虽然都不是真的,但真正的金银锦盒要好几千了。这个在普通锦盒中确实算好的。 “嗯。我要这个。”我掏十两银子给他,“做买卖么,确实不容易。” “做买卖啊,是很开心的。”那人眼睛弯成一条缝。 “对呀,很开心的。” 那人忽然脸色一变,跑了。 下一刻,剩下的一半小贩也统统飞也似的逃出去,只留下一个傻愣愣地看着我。 海棠道:“他们怎么都跑了?” 我把一个细雕凤纹宝玉丢在桌上:“生意做不开心了,自然走为上策。” 朱砂道:“宫主,你又被偷东西了!” 重莲微微一怔,把宝玉取回,重新别回腰上:“谢谢。” 留下来的最后一个颤声道:“大哥,你哪混的?我混这一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高手。” 我眨眨眼:“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难怪骗来这么两个漂亮的姑娘,传授一下秘诀吧!” 朱砂果然反应很激烈,钢刀一抽,就要砍人。 最后一个人也跑了。 我用筷子戳戳碗:“吃饭吃饭。” 三五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武功高,不代表不会被小偷摸包。我其实很想问一下,重莲以前是怎么个被偷法,怎的这么低劣的防盗工作都不会。 但是,忍了。 谁知下一刻,宇文长老便问:“宫主,你都丢过什么东西?很多次么?” 他慢慢夹起鱼肉,慢慢放到碗里,慢慢吞下去。老人吃东西,总是没法给人食欲。 “没有几次。都是小物件。” 海棠道:“十三块玉佩,二十九次银两,八次紫晶石,三十三块金砖,六颗白虎内丹。这是我跟随宫主时,他丢掉的。其中,六颗内丹是他十四岁替老宫主带的,一口气全丢了。” 我看看重莲,他没什么反应。 内丹一颗用,胜练十年功。六十年的功,他就这么丢了。 再一想想,当年小花菜头他哥闯荡江湖回来,曾经跟我说他在奉天偷了重莲的银子,还被我狠狠讥讽了一番。 我当初怎么这么白痴,没有跟着他们混? 再想重莲十四岁的时候,那怎是一个盛气凌人了得? 结果被人摸包,百摸百中。 我实在想说,算了,看你这么弱,以后林二爷照顾你,免得受这些无聊的欺骗。结果,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武功练这么高有什么用,早晚给人偷完骗完了。” 重莲看我一眼,掀开面纱吃鱼。 朱砂愤愤道:“去,人都给坏蛋骗了偷了,丢点东西,宫主才不稀奇。” “你这疯丫头,讨打!” 重莲道:“朱砂,住嘴。” 朱砂住嘴了,重莲继续吃鱼。我瞥他一眼,看他咀嚼到一半停下来,就不动了。瞧他那小样,用脚底板想都知道,给鱼刺卡了。还给我憋着,死撑面子不说话。 唉,就不能小心点么。我来我来。 我舀了一勺子米饭,放到他的碗里:“直接吞下去。” 重莲脸皮也愣厚,没觉得不好意思,把饭吞了。 我夹了一块鱼,把刺挑出来,反复检查了没刺,扔到他碗里。想说你吃的时候小心点啊别又卡了,结果开口又变调: “这么笨,你怎么生存到现在的?” 重莲估计昨天那会良心给我刺痛,现在我说什么他都不讲话。闷得我特别想把他抓来打一顿。 默默吃完一顿饭,我越来越想打自己一顿。对重莲这没心肝的人就是要冷酷,冷酷。结果到最后又是夹鱼又是挑刺的,谄媚也不是这么来的。 司徒雪天那小子还是有点能耐,重建了紫棠山庄不说,还把山庄搞得人模狗样。 我去紫棠山庄接雪芝,重莲还是留在外面等。毕竟他和司徒雪天见了面,多少会有些尴尬。雪天一听我去了,立刻就带着雪芝出来接。我正准备和雪芝来个父女大相认,雪芝居然一个无影腿踢在我的小腿骨上,我痛得抱腿乱跳,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她捂着屁股,眼泪汪汪地说: “林宇凰你这混帐,竟然不来接我!” 雪芝的眼睛简直就是重莲的翻版。小孩子长这种眼睛,非但不会妖媚,还会相当讨打。我蹲下来,捏住她的脸,左右拉扯: “想二爹爹就直说,装什么装?” “我想的是爹爹!” “你骗人,想的就是二爹爹。” “就是爹爹!” “好吧,那二爹爹明天走了,把你接到爹爹那里,你见你爹爹去。” 雪芝抓着我的手摇晃:“不行!” “那你想不想二爹爹?” 雪芝扑到我怀里,哭了。我冲司徒雪天眨眨眼,司徒雪天摇头道:“对小孩子,容忍点么。” 接了雪芝,再找重莲。我才发现这孩子真的太偏心。跟我就是轻轻哭,跟重莲就是扯着嗓门大声哭,还连带撒娇发嗲蹭鼻涕。重莲摸摸她的头,低垂着眉目,温柔的模样也是分外好看——呸呸,什么都没看到。 重莲在长安河畔的别院扩大过。 当初他化名叫韩淡衣,迷倒整个京师少女少妇,原本觉得没过多久,实际也去了五年上下。 这一晚住在别院中。我和重莲还是分了床。 我一个人搬到西厢房,叫雪芝和我睡。雪芝说要和重莲睡,我正觉得没面子想扁她,重莲道:“芝儿,跟你二爹爹睡吧。” 于是,雪芝跟我睡了。 次日又去紫棠山庄,探望花遗剑。 紫棠山庄重修以后,院内景观也变了很多。 湖堤前,一座小桥直通大院,仆人带我进去。凉台轩庭,小桥流水,司徒小公子倚榻赏景。 “凰哥哥,我还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原来还有点良心。” “雪弟弟,我对你一片真情,如何会没有良心。” 两人对视很久,突然各自倒向一边干呕。 呕完以后,他带我去看花遗剑。 花遗剑还是不能动。除了手脚的姿势都搬直了,就没有变化,跟个死人似的。我去检查他的身体,没多久,司徒雪天就把我拉出门: “放弃吧。我把长安最好大夫都找来看过,都拿他没辙。” “大夫怎么说?” “山庄门口有个药铺,那里的大夫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你自己去问问。” “白琼隐没用的。”大夫停下手中研磨的活,抬头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自称神医,我活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么可笑的事。他打着神医的旗号,看到能治病的人就治,不能治的就说是自己心情不好不想治,这样在他手下痊愈的几率就是十成十。年轻人爱出风头我能理解,但骗人就不对了。” “那大夫的意思是?” “行川仙人。” “这人不是不好找么。” “确实不好找,但这人用药如神,找到就一定有救。” “大夫可否稍微给点提示。” “我年轻的时候和他在一个学堂读书。他这个人怪得很,家境富裕,相貌英俊,盈科后进,还是整个学堂里最小的人。他什么都不缺,就缺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知道他怪,我要的是线索。说了等于没说。 “他原姓殷,行川是他的字。原名我不知道。” “殷行川,原来如此。”我回头司徒雪天微笑,“我说,我还是直接进天山,找那个什么白翎的人帮忙吧。”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那大夫抬头惊讶地看着我。 一大群人冲进药铺,在铺子里横倒竖歪地放了一堆东西。 一个长胡子老头指着一口棺材,笑道:“公子有备无患,买一送一啊。” 一个大妈拿着一个白袍子在我身上比划:“织锦寿衣,量身订做。八折八折。” 一个读书人拿着毛笔和纸:“秀才代写遗书,五两银子一封,包煽情,包经济。” 我挥手:“去去去,我忙!” “公子,暴尸街头多不风光,何苦呢?” 一群人闹得药铺里鸡飞狗跳,突然一个人进来,对大夫道: “大夫,给我抓点药。冬虫夏草五两,红花一斤。” 声音微哑,却不难听。甚至让人有一听再听的欲望。这样的嗓子是个人听了,就不会忘记。 “这,公子,您要不懂配药,最好给我说有什么症状,或许……” “我就买这两种药草。”那人戴着遮脸的斗笠,扔了一个钱袋在柜台上,“麻烦您快一些。” 大夫只好抓药。 拿了药材,他转身就走。 我跟上去:“白,不,前面的公子,请慢走。” 三六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 他的袖口收很紧,因此显得手指更加修长。只是,右手手腕处,有一块明显的烧伤。 我拍拍雪天,朝那人走去,小声说: “我与阁下曾在奉天见过,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他的面纱是黑色。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能隐隐看到他的眉眼。 相当浓长的眉,相当明亮的眼。 风吹来的时候,斗笠上的黑纱轻轻摇了摇。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我。但他不说话。 “阁下不方便开口么?”我又道。 “你……你有何事?” 他刚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想必是在忍住咳嗽。看来这个传说中的轻功高人,外加天山观主,真是一个病壳子,外加药罐子。 “我有事想与公子谈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能。”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 “我不是叫你帮忙。我们可以拿条件换。” “你应该知道我们最想做的事。” 既然是“我们”,那就是天山。天山的人都是疯子。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估计白翎给我绕烦了,看了许久,转身就出了药店。这回我喊了半天,他都不买账。于是干脆冲出去,挡在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飞上房檐。 你会轻功,我就不会? 我冲上去,顺便踢落了几块砖瓦,砖瓦所落之处,惨叫连连。 终于我们受到了大片京师人士的关照。 白翎终于停下来,回头道: “你打不过我的,放弃吧。” “你没和我打过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我说了知道便是如此。” “好吧,即便我打不过你也罢,我可以跟着你跑。你轻功虽好,但要追你对我来说,不难的。不出半个时辰,我保准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天山白翎披个破斗笠乱跳。” “你,你就是想救花遗剑,是么。” “正是。” “花遗剑看到了我的脸,我是如何都不会救他的。” “为何他看到你的脸,你就不救他?”我顿了顿,“男人长得丑没有关系,只要武功高本事大就好。” “谁给你说我长得丑了?” “像我啊,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长得难看,还不愿意去见人……” 白翎打断我:“你长得不难看。” “当然不难看。现在我看自己,还越看越英俊,越看越风流,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人能跟我比。”我笑笑,“不过,人么,总有那么一段自闭期。当时有人这么说的,男人与女人不同,再丑都没有关系,本事大了,女人还是会来的。” 这句话的后面是这样:不过,来了女人也没用,你是我的。 “那个人……是你朋友吧。” “没有。是情人。” 白翎忽然转过身,低声说:“那你跟重莲又算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我顿了顿,“是被我和重莲害死的。我这辈子做的错事也够多了,但没有哪一件像这样,让我觉得一切都迟了。” 隔了一会,我又道:“他死之前,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花遗剑。花遗剑是他很重要的人。” “你既然这么重视他,为何要害死他?就因为重莲长得好,武功高?” “不是,绝对不是。”原本对这白翎有点好感,听他提起重莲时的语气,又忍不住挑衅,“重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他的。” 重莲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不管他是神采奕奕,还是沉默不语,我都觉得仿佛一离开他,他就会变成轻烟,瞬间消散。 可能真的是担心过度。 “多么伟大的爱情啊。那就别再拿其他人当幌子。让你那旧情人死得安心一点,叶公好龙的事,少作甚好。” 下一刻,白烟四起,我被呛得连咳几声。 白翎消失了。 又一次请人失败。 我再下去找白琼隐的时候,那些卖棺材遗书什么的全部跑掉。司徒雪天在那里摇着扇子等我,见我来了,劈头一句: “我瞧那白翎可能是个赝品。” “我也觉得是。除了声音像,其他的地方都不像。” 司徒雪天扇子一收,摇摇扇柄:“不不,我是说,如果是真白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京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买药材?他稍微摇摇小指头,就有一群小狐狸奔来了吧。” “那倒也是。”我喃喃道,“上次见到的白翎,似乎是个冷酷寡言的人。但今天特别感情用事,还有兴趣打听别人的私事。” “怎的?他问了什么?” “没,就是我的朋友重莲什么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该是敌人。” “这我知道。” 但反复想想,也不大对劲。重莲的事,他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想想他买的药。 冬虫夏草可以治疗咳喘和肌肉拉伤,还可以滋养产后孕妇。红花则是对骨折血肿、腰脊筋肉有显著疗效,还可以给患有心疾的孕妇催产,正常孕妇服用后,极易流产。 白翎那咳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倘若他是给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别人给自己买。 若是治疗,他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口,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大稳。就算真有伤,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养孕妇,那更没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个女人的肚子,还用负责么? 除非,那个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关系又不能让人家知道。那可能这女人是鬼母或红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买药就好解释了。 一个普通的男人打掉一个女人的胎,滋养滋养。 但,这个声音是普通人学得来的么? 而且,寻常人有那个胆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寻常人。 “想什么呢?赶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着我,出了药店。 回到重莲的别院,雪芝和温孤东泰正在院子里斗蛐蛐。两个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里两小团,果是颇有意趣。 路过重莲的房间,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铺上,踩着被褥。 原来的习惯是破门而入,但这会还是忍了,往纸窗上戳了个洞。 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 重莲站在床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叫琉璃他们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穿过一个小院,路过海棠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也觉得很惊讶,他竟然会留下来。”琉璃的声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宫主是怎么下的手,知道了他还不跑了?”这是朱砂。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宫主已经做得够仁慈了。那姓林的还想怎样?” “仁慈?我把你老婆给弄到一个小林子里,让她在一个月内自杀,还要故意制造成是她自愿的样子,她要不答应,我就说要杀了你。然后我再替你生两个小孩,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讲话还这样?” 琉璃哼了一声:“你要有宫主一半漂亮,我也愿意。” “你!”武器摩擦的声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样是个白眼狼,姑奶奶今天灭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敲敲门,里面突然安静了。 “重莲那里好像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吧。” 三七 我回到房里,坐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去接受方才听到的对话。 三个护法是否故意离间,希望我离开重莲? 如果是这样,他们宁可重莲面临危险,都想弄走我。重莲一离了感情,绝对是个地道的男人。护法们的决定,未必是错的。 不排斥这种可能,但他们不会撒谎。除非他们想集体自杀。 重莲竟然这样逼死他。 我使劲摇头,可是那个情景如何都挥散不去。 又隔了一会,推门而出,直奔重莲的房间。 重莲坐在窗台旁,沏了一小壶茶,摆了一盘棋,正和宇文长老对弈。宇文长老眉头皱得老紧,食指中指掂着白子,左右不定。重莲从容得很,拨弄着黑子,面带微笑。 见我进来,他拾起黑子,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后坐下:“没事,你先下。” 重莲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夹起黑子。 宇文长老下了一子。 重莲下。 宇文长老又下。 重莲再下。 宇文长老嘿嘿一笑,夹着棋子悬在半空:“宫主,你确定要这么走?不后悔?” 重莲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宇文长老果然高明。” “我这棋赢得也不高明。”宇文长老看我一眼,叹了一声,收好棋盘:“林公子有事要和宫主商量吧。那老朽先退下。” 宇文长老走了。重莲仍然不徐不疾,替我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宇文长老的位置: “坐这里吧。” 我坐过去:“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已经叫下属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刻撤离。” “为什么?” “我们的行踪被灵剑山庄发现。他们听说我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带着许多名门弟子追上来。数量不小。” “宫主果然雅量,这种时刻还有心思下棋。”我飞速站起来,“那还不赶快走?” “长安城外已经被包围。往哪里走都免不了打一场的。” “这是京师啊,朝廷难道任他们乱来?” “六王爷是因为江湖纷争去世的,六王爷的大儿子又堕入和重火宫齐名的邪教。你认为朝廷会帮着我们么。” 这一刻也来不及解决私人恩怨。重莲步履安详,我是心急如焚。大批人马从长安河畔直杀出京师南门。 荒郊野外,天色渐黑。 放弃了马车和大堆行李,我和重莲共乘一骑。 “凰儿,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挺奇怪的。”重莲抓着缰绳,低声道,“我梦到我给你做饭,你在旁边拿筷子敲碗等着。等我端了锅过来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不说话了。” “里面不是装了人头吧?” “不是,是鸡。一群没有杀死就直接扔进锅里煮的雏鸡。那些鸡要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有一只半熟的小鸡忽然站起来,撕下它同伴的肉吃。吃了一口,又撕了一块自己的肉,放到你的嘴边,叽叽叫了几声。你没说话,吃不下去。我说,这些都是我养的鸡,所以它们很听话,我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所以尽管吃,没有关系。” 他这话听得我身上凉飕飕的。 “我是什么反应?” “你被我吓哭,跑了。然后我一个人把那些鸡都吃完。” 我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梦,是不是?”重莲轻笑。 沉默了片刻,林间依稀有声响。 我道:“我也做了一个梦。你要不要听听?” “嗯。” “我梦到我昨天使用了青莲花目的必杀绝技‘绝宫无影掌’,我不曾记得自己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委实惊悚。” “当真?我从未听过。” “莲宫主几时练过青莲花目,怎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林公子但说无妨。” “青莲花目以掌法为首,刀法为辅,出掌时实出刀,出刀时实出掌,二者相结合,寻常武功绝对无法媲美。重火宫武功似乎都是九重,对吧?” 重莲点点头。 “而这‘绝宫无影掌’,是青莲花目的隐藏第十重。我不吓唬你,这招比莲神第九式要恐怖得多。可惜这一招惊天动地的招式,有一个最大的缺漏,就是对女人是一点用都没有。” “怎说?”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自宫无影掌’。”我嘿嘿一笑,手掌像鱼尾一样摆了摆,“它的阵势极其庞大,只要一发出,方圆五里内会发生奇异的景象:阳物乱飞,淫血乱飙,随即扑倒在地,是一堆流干了血的太监尸体。” 重莲笑道:“你可别在这里发,我就算是要死,也得换个死法。” “放心,打不着你的。”我挥掌咆哮,“看我的绝宫无影掌——喝!” 刹那间,骑马的策马,上树的飞跃,林间的乱窜,几十上百个身影连滚带爬逃向四方。 我抓住重莲的手,使劲抖了一下缰绳。马儿飞驰而出,我回头对着身后的重火宫弟子道:“快逃!” 那些跑出去的人,有几个,我光看背影都认得出来。 灵剑山庄轻燕钱玉锦、快剑毋琴丝。 武当大弟子谭绎。 蜀山狐轩。 华山副掌门张鱼乐。 谁知没逃出几里,一把长剑从丛林中冲入。 我往前一闪,那长剑直刺向我和重莲相隔缝隙中。我横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剑。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峨嵋这号门派。 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传。 逃也来不及了,刚缓和过来,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丛林间跳跃,霎时飞剑连连。极刚极柔,刚柔并济,轻灵飘逸,若即若离。 峨嵋阵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未料一个都没砍中,大伤自尊。 “冷静一点。”重莲道,“她们的阵法看去破绽连连,实则开门诱敌入,以假乱真。以进为退,方是战胜之法。” 我点点头,手下点、撩、钩、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劲。 前方蓝烟四起,即将冲出关口。 左拦右挡,再不进攻,这一对峙连续持续了一柱香有余。 最终,有人受不住诱惑,在我收手之际,突然一剑刺出。我看中这大好时机,一刀斩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却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惨叫一声,扔了剑。 破阵。 我策马前冲。 “凰儿,方才你应该斩了她的手。” 我没有说话。 眼见就要逃出丛林。 我缓缓道: “我知道换了你,你会这么做。” “你不斩她,逃不出去。” “斩了她,十年之后我会变成第二个现在的你。” 冷血无情,四面楚歌。倘若失去强大的能力,全天下人,得而诛之。 重莲不语。 但他说得没错。 在已经看到平原景色的时候,人突然多了数百个。我大惊:“怎么会这样?” 重莲依然不给予回答。 其实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还在,阵法就能维持。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当弟子。 太乙玄门剑阵。 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武当镇山之宝,秘传之法,与峨嵋剑法缺漏互补,阵法之最。 我们被诺大的剑阵包围。 身后的重火宫弟子早已停止行动,等待重莲的指令。 重莲道:“几成胜算?” “零。” 话音刚落,已有人出击。我连挡两下,只有两下。一支长剑如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儿!!”重莲大惊,紧紧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剑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出几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几声,鲜血外涌,“你骗我。” 三八 重莲刚想说话,我就抢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伤一次,吐一口血告诉我你是勉强使用内力?” 这下他彻底沉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犹豫。 太乙玄门剑阵和峨嵋阵法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环绕着我们,重重施压。然而,方才被重莲击飞的弟子已经让他们有些底气不足。 寻常人依然破解不了这个阵法。 但他们对付的人是重莲。 重莲的使出来的武功并非莲神九式。 他将我环在胸前,接过我的刀,以刀代剑,使出了混月剑法。 以轻灵为主的混月剑法配上愚钝的刀,基本就是武学死穴。然而,在重莲手下却丝毫看不出一点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鹤鸣一指弹。 连天山的人也在。 但对于重莲,十弹指都别想破掉这个早已被破滥的剑法。 顶重的混月剑,绝对不是说上去好听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来不花哨,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够一招见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远是最好看的。 然而这一日,重莲的武功却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会有所保留。并不会像传说中的血洗大门派那样,只要一横手,就有一颗头颅飞出。 尽管如此,重莲的动作依然干练漂亮。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潇洒自如。 刀声凛凛,疾风猎猎。 鲜血已经流满了马背。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反过来,按在伤口上。 很快,布也变成了鲜红。 重莲专心迎战,似乎没有留意到我。 我听到有人在阵法中对话: “重莲不是失去武功了么?” “师弟,不要说话——呜!” “情况不好,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极力维持着,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后来听到重莲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温柔,很快就开始慌张。 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着急的模样。 恍恍惚惚,迷迷荡荡。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润的时节,微冷的初秋。 重莲撑着青盖竹伞,在伞下静静看着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有人说,世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重莲的情绪不易察觉,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然而不曾发现,蒙蒙细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飘扬着一首笛曲,《来仪》。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一切明了。 他失去武功的时候,眼睛会变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复,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关于那支笛曲的谣言,不用说,自然是重莲令人放出来的。 这些护法,确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逼我走,大概是因为重莲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砗磲的出卖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如此冷静,包括面对天山的埋伏,都毫无动容,那是因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卖了,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一个个捕捉,一个个消灭。放了长线,钓回大鱼。到头他可以说,自己不过顺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长安。 重莲依旧住在这里,再没有人出来打扰。 我坐在床上,捂着腹部。听见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然觉得世界热闹了很多。窗上糊着大红的纸张,重莲亲笔题的福字字长飘逸,衬着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会,有小厮进来通知重莲回来,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团年饭。我还没回话,重莲便穿着大氅进来。他鼻尖还微微发红,立刻就坐到我身边,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几下: “刚我给雪芝买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来玩么?” “雪芝那丫头拿了花炮还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着重莲出去。 这一年雪确实下得蛮大,连着飘了好几天,地面上堆积的起码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旷远,鹅毛雪团团落下。一仰头,冰晶落在脸上,转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那小子竟给雪芝追得团团转。没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着花炮在手里点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赶快给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几步,脚陷入雪地。重莲拉住我的胳膊,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回头笑笑,拍拍他的胳膊:“谢啦。”然后也替他把大氅系好,又微微靠近一些,吻他的唇。 重莲眨眨眼,用食指擦了擦嘴唇,垂头回吻过来。 结果没亲多久,后脑上一阵嗡鸣,雪芝使了内力的雪球就这么砸到老爹头上: “有人在这里,凰儿!害不害臊!” 雪水化进衣裳,人几乎晕过去。重莲立刻帮我把雪渣子抖出来。我回头咆哮: “是你爹爹在亲我,你有没有看到?你要再长大点力气再大点,就谋杀亲爹了知不知道?!” “别以为我没看到!明明就是你先的!”又一个雪球飞来。 我蹲下,躲开。 雪球直击重莲。重莲伸掌迎之,手腕一转,雪球原封不动绕着转一圈。他将雪球再次扔出,手未湿。 雪芝跳起来接,很准,但雪球击得粉碎。 我跳上台阶,和重莲抱成一团。这一会连雪天都看不过去,扔雪球砸我们。我又躲,重莲又还回去。我跳上台阶,看到地上两个深深的脚印,摇摇脑袋: “莲宫主,何时用膳?” “现在。林公子意下如何?” “甚妙。甚妙。” 我刚转身走掉,重莲便拉住我的胳膊: “请问林公子,处罚何时结束?” “林某愚昧,望宫主指教。” 重莲把我往他身上拽了拽:“在下孤栖已久,望公子以水洗血,打道回府。” “不好。” “凰儿。”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