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莲坐下来: “先用餐,明天一早往回赶。” 几人应声,都跟着坐下。上了几道小菜,重莲饮茶,砗磲和琉璃要了两壶烧刀子。 我一直在想蛋蛋死前说的话。 疑,二。 这个疑,是否就是指遗书? 还有,他抬手,是想做什么? 轩凤哥的遗书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但反复想那内容,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写作一直有个习惯:如果是写诗,会另起一行,如果只是这种普通的文言。他都是堆成一长篇写。 为什么要这样写? 我默默吃饭,用筷子在桌上比划。 “凰儿,怎么了?” “没有,就是有点奇怪那人为什么要扔掉轩凤哥的东西。” “不是他扔的,他原本想杀我。那个是不小心滚出去的。” “后来他怎么放弃了?” “不知道。” 我应了一声,继续在桌上画。 没过多久,重莲又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轩凤哥的遗书很奇怪。你说,蛋蛋在死前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关于遗书的事?他说那个二是什么意思?” “他要有秘密,早就就该告诉你,何必等到快死了才说?” “倒也是。” 虽说如此,还是觉得奇怪。 烛光交映,香雾淡薄。 重莲握住茶壶盖,轻轻拨了拨,却迟迟未饮。手像滑腻的,连握个雕花盖儿都会脱落。 茶壶在安静的客栈中稍微碰撞,声音便很大。他似受到惊吓,立刻把盖子盖好。 我忍不住笑了:“莲,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冷血宫主呢。” “啊,什么?” “你还是会感到害怕。刚才在山岭里,你的表现真不像个人。害我以为你的血都给抽干了,站我面前的是僵尸。” “嗯。” 刚才慌乱的心情届时烟消云散。如果这里没人,我一定抱住他,好生安慰一下。 我们吃完饭,找掌柜的登记住宿。我借了笔和纸,重莲问我做什么。我摇摇头,只在上面默写轩凤哥的遗书。 重莲握住我的右手。 我刚一抬头,门口却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魔头重莲武功尽失!现在中原武林清静了!天下人都等着得之诛之吧!” 朱砂握紧刀柄,几乎要冲上去砍人。 海棠按住她,摇摇头。 我收好笔纸,看向重莲。重莲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那个上面,只一直盯着我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表现失常。 一行人上楼,重莲安排随从们入房,只留下长老和护法,在自己房内。 “砗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宫主指的是什么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直接讲结果吧。” 砗磲忽然抬头,僵硬得说不出话。 我莫名地看着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看你以前一向对我忠心,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留在宫内,割掉舌头,贬为普通弟子。二,出宫,死。” 重莲一向习惯用平淡温柔的语气说残忍的话。我听得毛骨悚然。 “怎么了?” 海棠道:“砗磲出卖了宫主,投奔了天山,把宫主失去武功的事传出去。” “什么?”我愕然,“怎么会?” 重莲道:“选吧。” “第二种。” “明天给我结果。” 我给他们弄得莫明其妙。在我没问清状况前,重莲已经将所有人打发走,自己拿了一本书卷在床上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对一个忠心自己十余年的下属,就这样说杀就杀? “莲,他什么时候出卖你的?你有没有冤枉人?他对你一直很好啊。” 烛光下,重莲的睫毛黑黑的,盖住了深紫色的瞳孔。他翻了一页书,没有回答我。 “喂,你不是说过,不要再让任何重火宫的人受伤么?” “他已不再是重火宫的人。” “对于别人的背叛,你一定要这么报复么?你怎么不问问他理由?” “他的理由我很清楚。” “是什么?” 重莲又不回答我,继续看书。 我把默写的遗书扔在了桌子上,衣服脱掉,扔在一旁。但他还是没看我一眼。我恼了,把他的书给抽出来,扔在桌子上,刚好压住遗书的纸张。 重莲抬眼看看我,直接靠在床头不动了。 我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却发现书本斜斜地压住了遗书上的字。 然后,最边缘的六个字,组成了一句话。 我心中一凛,抽出纸张,想起蛋蛋说的话。原来他是想说: 遗书,第二行。 从第二行的“你”开始,斜着往下看。 那是一句话。 重莲慢慢坐直身子。原来他一天慌乱,不是因为敌人,而是因为这个。 三一 “我的字果然是鬼画符。”我把纸张放好,用书本将它压住,“那个悬崖下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虽然高,但以我的轻功,下去应该没有问题。” “嗯。”重莲又靠回去。 原本几乎是立刻就相信的。但这事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首先,陪伴着林轩凤死去的人是花遗剑。林轩凤对花遗剑的信赖,肯定大大超过蛋老弟。但他不告诉花遗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花遗剑知道是重莲干的,肯定会去报复。现在大概清楚了,如果我所见一切属实,林轩凤死前嘱托花遗剑不可以杀重莲,是怕花遗剑会遇到危险。 其次,小屋的门有问题。那个地方大概重建过。林轩凤死前肯定还留下过什么东西,被摧毁了。只是如果杀了林轩凤的人真是重莲,那摧毁房屋的人必定是重莲。既然如此,他为何独独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让我来发现? 再者,包裹究竟是怎么掉下山崖的?到底是那白衣人推的,还是重莲“不小心”掉落?如果真是重莲,重莲为何要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最后,蛋老弟死的时候,重莲试图救他。但他很快中毒而死。如果凶手是重莲,那毒一定是他下的。但有很重要的一点,重莲站在东村口,信号弹是西村口发的,凶手逃脱。如果是重莲,这也太说不过去。 其实,大部分证据都能说明,不是重莲。 但有一点,让我彻底心寒——重莲的表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我再想林轩凤。可是,有人会因为嫉妒而慌张么? 重莲吹了灯,在被窝里轻轻握住我的手,合了眼睛。在黑夜中,那张脸美丽如同由白玉雕琢而出。 我多少次因为这张脸而心神荡漾。 重莲却说,毒花至香,烈酒至浓。 再回想他刚认识我时发生的事。只要是和我有一点暧昧关系的姑娘,他都会杀掉。所以我一直觉得奇怪,和我至亲的人是林轩凤,他竟动也不动他。 还有白琼隐说的话。 我最该提防的人……会是重莲吗? “凰儿,凰儿。”重莲的声音低低回荡在耳边。我还没回答,他已经一条腿越过我的身体,撑起来,将我围在他的双臂间。然后,垂头便在我耳上咬了一下。我给他咬得面红耳赤,还没缓和过来,他双手微微一松,压在我身上。 脸与脸隔得很近,唇与唇也只有薄纸距离。他并不亲吻我,而是微微摆动下身,用硬物摩擦我开始抬头的地方。 每次他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诱惑人。不强迫我,也不询问我,等我给他挠痒挠到受不了,主动找他要。我曾经试图和他对抗,就任他一直摩擦。而我的表现,以他后来的话说,就是“凰儿你的脸就越来越红,红到晚上都看得出来,好可爱”。 小的时候听百催花说,好好练武,练好了武功好泡姑娘。我开始还以为是习武之人潇洒帅气才会讨人喜欢,后来才知道,武功高的人体力好力气大,自控能力也相当的好。床上的表现自然也分外讨人喜欢。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宁可跟个彪形大汉都不要跟文弱书生。但我懂这个道理的时候似乎是在十五岁,晚了些。那时候我想武功这样的事轩凤哥去练吧,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找姑娘了。 重莲是高手中的高手,强人中的强人,外加练那个什么都需要控制的变态武功,耐力自然是没话说。他可以一直维持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频率来摩擦,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因为我只赢过一次。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给他摩得射了出来。开始他不知道,还一直挑逗我。没多久,他发现我裤子湿了,愣了老半天。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重莲又在折磨我。但这一回我不妥协。 我板着脸道:“如果你想要,就乖乖躺好,腿张开,不然就跟那次一样,谁也别想舒服。” 这个明知道不可能被允许的要求,重莲竟然答应了。 顿时,有些强势外加诱骗的表情彻头彻尾改变。重莲靠在床头,衣服半挂在手臂上,头一扬,长发就落在枕头上: “来。” 我差点就兽性大发扑到他身上去。虽然没表现那么夸张,但兴奋肯定是显而易见的。衣服裤子都脱了扔掉,散了头发,脱他的衣服。他倒是大方得很,主动把手腿伸直了,方便我给他刮下来。 衣裤脱下以后,随手扔在床末,和我的衣服堆作一处。 他坐直了,搂住我的肩,轻声道: “温柔一点。” 煞时血液又沸腾。我用力点头,咬住他的耳垂。沿着他的耳钉轻舔,往里面吹气。重莲急促地喘气,搂紧我。舌尖卷着他的肌肤,直到咬住他的胸前的红点,他才轻轻哼了一声。 这些还好,我发现自己要取悦人还是不难。 但当我替他润滑,握住自己的雄性部位想要进入他时,他做了一件事,让我差点爆裂——他把我推开一些,俯下身,在我那顶上舔了一下。然后坐起来,分开双腿,媚眼如丝: “凰儿,不要一下就进来,慢一点。”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我最大的欲望就是直接把他捅坏。但我还是忍住,慢慢推入他的身体。 他将我一丝一丝吞没,渐渐与我融合。当我触入最深处时,他抓住我的双肩,头往后仰去。 我抽出一些,再进入,不知是碰到了什么地方,重莲身体一颤,胸口剧烈地起伏。我腰腹用力。谁知不过几下,重莲就呻吟出来。 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如此敏感。但是,我有一个毛病和寻常男人不同:我最听不得叫床。或许是重莲的缘故,他一叫,我就想射。于是干脆用唇堵住他,带着他剧烈摇摆。可即便这样,他的声音还是会传到我的口中。最后我直接放弃,任他叫。 “凰儿,好舒服。”重莲断断续续道,“再……再用力一点。” 我终于爆发: “不要叫,你叫我就早泄。” “你早泻就换我来。”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你记住我。”他挺了身子,直接坐在我的身上,摆动着腰肢,主动吞吐着我的欲望,“不论是我的人,还是我的身体。无论你跟谁在一起,都忘记不了我。” 我一愣,连身体也跟着愣了。 “凰儿,你喜欢的人是我。”他风情万种的模样忽然消失,一脸平淡,却像赌气一般,狠狠地摇动身体,“你喜欢的人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连我都感到疼痛,不知道他会多难受。 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痛苦,刺伤自己。 我已经快受够了他这种自残的行为,干脆推开他: “本来好好的,怎么又弄成这样?” 有液体从他身体中流出,重莲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我抱着腿坐在一旁,本来极好的情绪都给他几句话打散。 不知坐了多久,我穿好衣服,以散心为由走出门去。 砗磲的房间里,灯火依然亮着。 我敲门,他很快替我开门: “公子何事?” “你现在忙吗?我可否进来坐坐?” “请。” 一进去,看到床旁有一个小盆,盆里装了水,水里泡着一把亮光光的匕首。他竟然真的打算听重莲的话。 我默了片刻:“莲他不过一时的气愤,不要当真。” “宫主下决定之前,从来都是再三思虑的。” “你跟他这么多年,他不会这么冷血。赶快把东西收了。” “宫主是否冷血,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见盆壁上有些许血丝。再回头看砗磲,他身上并无血迹。 蛋蛋的伤口,是匕首或短剑造成的。 心中开始感到害怕,我试探道: “确实。蛋老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他都是说杀就杀。不过他也够笨的,不知道我会原谅他。” 砗磲没有说话。 “他还费尽心思,特地让你从村西冲出去。” 一向面无表情惯了的砗磲,竟然冷笑起来: “他告诉我宁肯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给你说。” 三二 以往对砗磲的了解,只是忠心,寡言,杀人不眨眼。可以说,四大护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莲,最不可能的就是砗磲。 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比狗还忠诚。 “砗磲,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说出去?你一向忠于重莲。” “我是忠于重火宫。” “你出卖了重莲,就相当于出卖重火宫。” “倘若他不是宫主,这个等价不成立。” “重莲不可能不是宫主。” “重火宫上百年历史,数十位宫主,重莲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原本是最好的一个,现在反倒变成最废的一个。” “真没想到,砗磲护法竟是柔茹刚吐之人。” “这世界原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受到他的熏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该了解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可是最近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做事?我不过觉得匪夷所思。若说重莲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砗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实际上,原因不是武功。” 砗磲不语。 “你发现,你那冷血的宫主开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响他的人是我,实际宫内很多人都记恨我,但因担心重莲而不敢对我下手。” “朱砂说你只会耍小聪明,看来不是这样么。你心里明白得很么。” “所以,对于刚才你说你杀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在挑拨离间?”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想说,在你眼里,林轩凤或许是什么宝贝,但在我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或者死了,根本没有影响。至于宫主这么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宫主不去杀他,我们也会动手杀了他。” “林轩凤究竟是不是重莲杀的?” “你毁了宫主,毁了重火宫。从我口中出来的答案,你愿意相信么。” 原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回到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对着黑暗发呆。 “回来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 “嗯。” 我走过去,跳上床,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刚我和砗磲谈了一会。说到了蛋蛋的死。莲,你说,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杀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莲没有说话。我在黑暗中抓抓脑袋,干笑一阵子,又道:“轩凤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怎么?” “因为我抢了你。”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这样。” “既然这样,我都摊开讲:我在轩凤哥的遗书上发现他藏了一句话,这句话的位置刚好和蛋老弟提示的一样。他说,我的心上人杀他。” “嗯。” 我提起一口气,不敢大声呼吸: “遗书上说的,是真的么?” 屋内一摸黑,窗外凝华如洗,玄鸟寂夜过庭,树影横斜,反帐帘而上。 重莲呼吸声很小。 “你的心上人是谁?” “你。” 重莲没说话。 我又问:“他说的是真的么。” “不是。” “好,我还是相信你。” 因了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侧面。一张令人停止呼吸的脸。一双令人停止心跳的眼。 他眸中酽紫如烟,美丽到只用一双眼睛,便迷倒众生。 正式因为黑夜,许多不必面对的问题都变得简单浅显。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很多事你就算骗我,我还是相信。但这一件不能。”我抚摸他的脸颊,笑道,“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对你报复,凭我的能力也报复不了。但我会很讨厌你,讨厌到厌恶——不是恨,是厌恶。” 重莲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拍拍他的肩,又打起哈哈: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威胁得过火了。不早了,睡觉睡觉,明天早上继续赶路,会累的。” 我抱着他躺下,安心地闭上眼睛,但发现床单有些湿润。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我清清喉咙:“随便擦一擦都不愿意,你就准备在这些脏东西上睡觉么?” 重莲没说话。 我翻身去寻找抹布,但摸黑什么也看不见。重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如果是真的,你会如何?” 这回轮到我哑巴了。我会如何?想都没敢想。 “凰儿,如果是真的,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现在没了武功,宫里的人又不能十二时辰连续守他。要今天离开他,估计明儿就喝大补莲子汤。 “不会。”我伸腿踢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就用这些事来吓我。” “是真的。” 一瞬间我有些失神。我晃晃脑袋,继续翻箱倒柜找抹布。 重莲没有再说第二次,也没有动。 我找到抹布,随便擦了一下,就扔到地上,然后缩进被窝:“这天冷得,脑子都给冷秀逗了。方才我竟产生了幻觉。” “我在乱葬村东村口的时候,让人传递消息给西村口的海棠,并不难。她再在西村口发信号上天,砗磲跑掉,就是你看到的情形。” “好冷好冷,这天好冷。” 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是失去保护一样,身体四周空空的,仿佛都有冷空气侵入。 重莲不再回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一时间只顾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多了以后,忽然想起那个被扔入山谷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破枕头。 竹林小屋里的床没有帐帘,空而狭窄。若是晚上,一个人躺在上面,看着随风摇曳的竹叶枝条,听着夏日夜晚的风声虫鸣,一定会做噩梦。 但我很小就在那里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倒是轩凤哥被我吓过。那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大妈那里听了个白衣画皮女鬼照镜子的故事,白天听了没多大感觉,一到晚上,差别就出来了。半夜,我说要去上茅厕,回来的时候我披了个挂外面晒干的床单,飘着过去。他一看到我,那漂亮的桃花眼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哼哼哈哈鬼叫了两声,小姑娘似的嗓门刚好很配合地阴森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大叫起来。恰好他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哑,这一叫,那公鸭嗓震得我头皮发麻。我立刻扔掉床单,揉了揉耳朵。他把我抱得那叫一个紧。 三四年过后,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没料到那小子又被我吓叫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扑过去说就你这小媳妇样还想当我相公,你得了吧。林轩凤又一次抱紧我,却是一脸坏笑。我心想这下坏了,中计,林轩凤这小子没当年清纯,开始骗人了。他用食指勾勾我的下巴,声音带点磁性也是分外好听:“现在相公变得很相公,娘子却不像个娘子。相公来教娘子怎么当个会服侍相公的好娘子。” 这话说有多拗口就多拗口。我一个哆嗦,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开始殴打他。 现在回想,住在那个小竹屋中,确实没有感到害怕过。或许是因为自己胆子大。轩凤哥最后的日子住在小竹屋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睛? 在晚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害怕的感觉。 此时此刻,却连手指都是冰冷。 我最亏欠的人就是林轩凤。而现在,我和杀了他的人睡在一起。 若换做旁人,我早已一刀了结了他。 可这个人是重莲。 是重莲。 月光游出云层,温润清浅地洒入客栈窗口。 被我扔掉的抹布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我回头看看重莲,他背对着我,背脊看去格外单薄。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死了。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被他杀了。 三三 次日,砗磲不见了。我没有问重莲。人群往哪走,我就跟着往哪里遛。 东南方向是重火宫,而马车朝着的方向是相反的。重莲应该是打算去京师接雪芝。 早上吃了点灌汤包垫肚子,到上马车前,我才指着护法的车子,和重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坐这。” “嗯。” 重莲看上去好得很,就好像前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了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 我跳上马车。 琉璃看我一眼,不大友好。海棠看我一眼,不说话。 朱砂直接朝我瞪眼睛: “宫主那边多宽敞,跟我们挤什么挤?” “人多才好玩。不然我去跟宇文长老说,让他和我换位置?” “不不不,你还是回来吧。”朱砂把我拽回去,“从这里到京师要三个时辰,你总不能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时间可不好熬。” “有美女相伴,有什么不好熬?” “林宇凰,你……”朱砂说一说的,血像升温一样慢慢升上脸颊。 “有了海棠姐姐,人生也就有了追求啊。” 朱砂没有加热,直接沸腾。 海棠很矜持地笑了笑。 这重火宫里,要说哪个人最正常,那便是海棠。但要说最不正常的,也该是海棠。她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谈吐不温不火,说话不多不少,贡献不大不小,而且,还没有嗜好。 就连砗磲那样的人,都有个最大的缺陷——对重火宫过于执着。 其实这已经是很可怕的事。 没有嗜好,性格上就没有任何弱点。别人除了通过杀了她,再没办法制住她。 海棠之所以成为四大护法之首,大概正是因为这个。 琉璃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开始感怀春秋: “和林宇凰在一起三个时辰,寸步不离。光是靠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上马车后,抱怨得最厉害的人是朱砂,话最多的也是朱砂。 “这江湖中的美女无数,你们能不能说几个出来?能不能?能不能?林宇凰,你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不能。” “海棠姐姐喽。” “嗯,嗯,呃,海棠是很漂亮没错啦。不过,还好你没让姓楚的丫头听到,不然她的脸色恐怕不好看。还有还有,我说的美女,是那种成名人物。” “海棠姐姐很出名呀。”我弯着眼睛看向海棠,“三大美女之一呢。” 海棠还是只是淡笑。 这大姐,真是酷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重莲待久了的人都会变成这样,人生无趣。 “这种美女是指传奇人物,不是光靠美貌出名的。像当年的上官雅玉,还有后来的般思思,还有赫连惊红,还有,还有,最出名的蛇蝎美人薛红和冰山步疏。” “赫连惊红和步疏没有听过。什么来头?” “赫连惊红是出名的大家闺秀。可以说,在当时的武林中,没有人能找出比她条件更好的女子。她的父亲是武林盟主,母亲是将军之女,一个叔叔是大将军,另一个叔叔是武状元,还有一个武当副掌门的大舅舅。” 我叹息:“这种家庭,怎么找男人哟。” 海棠道:“正是因为条件太好,上门追求的男子都被她父亲拒之门外。她到二十一岁还没出嫁。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那男人武功不是很拔尖,年纪还比她小。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妻室。” “然后她父亲就把那男人的媳妇偷偷灭掉,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对吧?” “没有。她父亲想要杀那个男人,结果那个男人说服她偷盗了家里的武功秘笈,和他一起私奔。她跟着走了。一年后,她父亲的人马终于在一个小村旁发现她。那时她还挺了个大肚子,那个男人却不在了。” “人渣!”我大叹,“后来呢?” “她知道她父亲不会让她要这个孩子,就在村子口强行生产,然后跟着他们回去。” “后来?” “后来她死了。” “死了?” “嗯,她的事闹得整个江湖都知道,她父亲颜面扫地,下令把她给杀了。” “那个男的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种女人都不懂好好珍惜。” “开始他什么都不会,后来学了她偷出来的武功,很快就当上了采莲峰的副帮主。” 霎时背上一凉,我低声道:“他叫什么?” “林立堂。” 我背上彻底凉快了。 这赫连惊红,竟然是我老母。 我老爹对我差到天崩地裂,我这辈子啊,真是习惯了没有亲人的生活。现在突然蹦出一个老娘,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扔掉我,而是因为想要保护我。就凭她当时对我爹的感情,一定十分舍不得那么可爱的小孩子。 这世界上的弃婴,若不是出身太好,就是出生太坏。我开始还总想,林轩凤那小子就是个金枝玉叶,我肯定就是出身太坏那种。 没想到,我有一个传奇闻名的娘。虽然闻名得不大光彩,起码我知道我娘叫什么了。 现在让我再知道这些东西,这感觉就像告诉我有人死前给我留了一千万两黄金,但到最后黄金被人偷走是一个道理。 林轩凤杀掉我爹,不,林立堂,真是杀得好,杀得妙。 我道:“那么,步疏又是什么人?” 海棠道:“双成楼的圣女。” “双成楼?没听过。” “你肯定没听过。人人都说双城楼是海市蜃楼。刚建立一个月,就烟消云散。” “怎么会?” “她自己烧的。” “步疏?步疏!步疏是这世界上最变态最残忍的女人!”朱砂抢先道,“她的武功不怎么高,就一张脸长得漂亮,但盛气凌人成她那样已经够可以了。给自己的教派起名叫双成,又自封圣女,做人臭屁成她这样的,真的太少了。她烧掉双城楼,杀了自己的所有属下,纯粹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海棠道:“也不能这么说。双成楼的人确实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武功招式也优雅华丽,有多少人说看了步疏的武功如同舞蹈。但她的武功也不光是好看的,一流的轻功和身法,又能在瞬间消灭掉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 “我不是很明白,这个叫步疏的为什么要自毁一切?” “因为当初宫主想要吞并双成楼。” “宫主?你是说重莲?重莲想要吞并和她烧楼有何干系?” “她给宫主的答案是: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要。”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琉璃冷笑道:“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要不是嫁了,就是死了。” 结果女强人朱砂又开始和她吵架。 我保持沉默。 美丽的人果然都没个正常的。 抵达长安,四周尽是高耸的楼房,大红的灯笼。京师的景象果然比寻常都市繁华许多。 我们在一座占地极大的楼房面前停下。 这飞檐反宇的顶子上挂了一串菱形招牌,五个菱形,五个字: 长安春饭馆。 来了点风,那风就吹得招牌摇摇晃晃。饭馆前不远处,许多壮汉在玩杂技,脚下滚着轮子骨碌碌响。 我刚一掀开车帘,便看到站在门前等候的重莲。 “凰儿,我每次来长安,都会来这家餐馆。去试试么。” 他又蒙上面纱。其实我更加感到困扰。因为这样,我除了他的眼睛,不能看别的地方。 可是我一个晚上没睡觉,一直都在想这个事。在天亮之前,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想要牵我,我把手抽回去: “不了,你们去吧。我看马车。” 他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不会走。我会用最大的努力尽责保护他,直到他武功恢复。至于那种感情,还是留给轩凤哥吧。 三四 长安春饭馆里面,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忙得碌碌庸庸。他身后的高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上好老酒。 经受不住饥饿的摧残,到底还是进来了。 饭馆入口处两个大黄灯笼,绕着楼道一圈子大红灯笼,这喜庆的气氛布置得也忒好些。 京师是中原的交通枢纽,人来人往,是什么样的都混了点。重莲虽蒙了脸,护法长老们也稍微变了变装束,但贵人就是贵人,走着路架势都是一流。那些小商贩在这种地方打滚数年,来往的人有没有钱,光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 重莲一进饭馆,一群小商贩就滴滴答答跟着冲过来,一个劲介绍商品,什么口音的都有:长安锦盒,玄玄药经,无相佛珠,桃花扇子,武功秘笈……甚至连肚兜都有。 最荒谬的是,我们刚坐下来,有个小贩拿着一个蓝色的薄子,在重莲耳边小声说: “这位公子,我看您身手不弱,要不试试修炼这本我大哥抄来的《莲神九式》?” 重莲看这小贩的表情,像看到一个比他长得还好看的女人。 “真的假的?”我走过去,大惊小怪地说,“莲神九式?我不相信。你哥哥是谁啊?” “兄弟,你能不买,但别侮辱我。我这辈子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当我骗子。” “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哥哥是谁?” 小贩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小的真名叫林宇凤。” “林宇凤?”我惊道,“莫非,你是,莫非……” 他闭眼,决绝地说:“公子肯定见过世面,我和我哥哥一样,都是出自乱葬村。无奈我的身子弱,所以武功都被他学去了。近日重火宫的事你也听说了,重莲武功尽失。我哥的性格全天下人都知道,现实得不得了。这会儿哄着重莲的时候,打算收拾东西拿去卖,早日脱离苦海,寻找另一片天空。” “真的假的?这林宇凰也太没良心了。你怎么跟他一起没良心啊。” “没有法子呀,也是为了求生存。” 这小贩,竟再不提《莲神九式》。 “莲神九式,这可是重火宫的至宝。恐怕……价值连城吧?” “没有没有,他命人抄了几百份,准备同一时间拿到天下大卖,所以不会太贵。说实在的,这本秘笈要传出去,怕要天下大乱。也别怪小弟我打击你,你拿了它,以后混江湖可以保命,但是想要一统天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唉唉唉。”我用力击掌,“如果把它们都买了,你说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啊?” 除了重莲以外的人,都在忍笑。 只有重莲。他除了练功,极少这么认真。而且还是认真倾听另外两人的对话。 “这,您打算全买?” “如果我全买,你是不是要给我算少一点呢?” “可是,可是这样我哥的命令就……” “赚钱要紧,管你哥做什么?你这一本多少钱?” 那小贩看着我,眼珠子稍微那么一转,我就知道他那小黑肚子里装了什么水。 “三千两。” “三千两?”我道,“太贵,太贵!” “这样吧,既然公子打算全部买,那就两千。” 我抽出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还是太贵。” “底线是一千五,再少我不卖了。反正想买的人多得是。” “一百。”我道,“如果我全买,一百两一本。” 那小贩转身就走。 小菜已经上了一道。 我回头拿起筷子夹起花生米,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再看看他们,重莲看着我,眼睛也不眨。 这孩子真可怜,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类人么? “吃饭吃饭。”我用筷子指指花生米。 话音刚落,那小贩回来了。我当他空气,继续抛我的花生米。 “我真是受够你了。我卖这么多本出去,只有你敢跟我开这个价钱。我这人卖东西喜欢挑顾客,我看你和你身边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一定是练武奇才。给了你们,总比让重莲那魔头继续逍遥得好。” 又接一颗花生米。 “这样,三百两。不能再少了。” 我对他嘿嘿一笑:“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一百五,一百五!” “一百我也不要了。” “好好好,我服你,就一百吧。” “一百哦?”我把一颗花生捏成粉末,撒到桌子上,呼地一吹,对面坐的宇文长老眉头皱起。我道:“一百也不要。” “你,你这人说话怎么不算话?” “我怎的不算话了?” “你说如果我给你一百的价位,你就把所有的都买下!” “对呀,你都说了,‘如果’。” 小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特别好玩。 “遁地九式,江湖中最常见的三流武功学术。因为内容太过平凡,平凡到让人都没有修炼的欲望,所以只会在最穷武功最弱的人群中流行。稍微有点银子的人都没见过这本秘笈,所以拿来糊弄有钱人,这本是最好不过。”我抓过那本‘莲神九式’,撕开写有这四个字的标签,果然露出“遁地”二字,“你看,贴都没贴牢。成本最多三十文,你开三千两。就是骗子也该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那林宇凤抢过莲神九式,从一堆商贩中逃了。 我今天要不拆穿他,关于我背叛重莲如何如何没良心的谣言又出来了。 而我认识重莲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露出钦佩的表情。注意,是钦佩,不是鼓励,也不是安慰。虽然他在这方面是个门外汉,但能让他佩服,何其难得。 更难得的是,朱砂也开始钦佩我:“林宇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唉,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娇小姐。 “这人想要骗人,连血本都不下,水平太差。想当初,我卖得最多的秘笈就是‘莲神九式’。卖出去三十二本,客人识破气跑次数可是零次。” 只不过事后发现被骗,回来打算暴打我的,十八次。暴打成功的,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