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稍微好些,怎么了?” “你确定你的武功没有问题?昨天晚上有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昨天晚上有人来?你的手是被别人伤的?” 我愣住。难道现在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神智属于模糊状态? “那对于天山里的人,你有多少了解?” “对于三个观主,我没有把握。我知道五个门主都是我的仇人。” 既然连观主都不知道,那么那个艳酒他肯定更没底。 我道:“那除了姬康和后池,另外三人是个什么来头,和你有什么仇?” “百里秀原来是铜扇帮帮主,喜欢般思思,追求却被拒绝,理由是不喜欢邪教。于是他解散铜扇帮,重新追求,然后听说般思思已死。” “且还是因为最大的邪教教主而死。” “嗯。” “人心难料啊。想我小时候也是发誓不跟邪教的人有来往,更别说有什么亲密关系了。如今啊,堕落了……” 重莲笑道:“嗯,真没想到乱葬村竟出了这么一个心灵纯洁的好孩子。” “是啊。哎。” “正气浩然林公子,是我把你玷污了。” 我又一次语塞,转移话题:“那望植呢?” “望植的孙子曾经是武当弟子,在争夺秘笈的时候和我交手。” “那又如何?” “我把他杀了。” “我觉得你真的冷血。” “我不是冷血,只是在以前,死人活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这不是冷血是什么? “那卫老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我查过,怎么都查不出来。” “原来如此。”我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现在有个不好的消息想要告诉你。” “什么?” “就是你失去武功的事,可能,可能……” “可能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有人说出去。” “是谁?” “凰儿,恐怕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麻烦。” “不用担心!”我拍拍胸脯,“别人要想杀你,得先从我林少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重莲走近两步: “你会保护我?” 我实在意外。无论重莲谈吐再是温软,言行再是优雅,我都看穿了他那颗心。那是又黑又好强。但是,他现在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还没回答,他又道:“如果我需要,你一定要保护我,将我裹好,裹得紧紧的,暖暖的,知道么。” 我再一次惊讶: “啊,啊,好。”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 二七 再行一段路便会抵达乱葬村。早膳完毕,一行人上了马车。 一坐上去,气氛又开始诡异起来。 重莲握住我的手。那一刹那,我几乎就要抽手。 真是一种可怕的反射。 稍微闻到他的味道,与他对视,或者碰他一下,脑中回想的又是那一类东西。 “我看看你的手。” 重莲的手微凉,指尖握住我皮肤的时候,有些痒。 马车逸辔,沿路穿入山涧。 冷风掠千山而过,飞鸟拔出盘桓。 林间透着初冬的微冷,雨后的飘香。 树荫丛丛,清源滚滚。 重莲的皮肤一如清池的霜雪,弹指可破。 我一时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颊。他抬头看我一眼,没有刻意带上什么感情。我却一时心神荡漾,转眼忘了他做的事,头往前面微微一送,亲了他一下。 “先看手。” 重莲三个字把我打发。 早晨已经做过清洁处理,且找衣料包扎过。这种小伤原是给风吹吹就好的,包都不用包。 重莲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买了卷轴绷带,敏捷迅速准确严密地盖住我的手,动作却相当轻柔。 第一圈斜着包,第二三圈环着包,压第一圈斜出角压环形圈内。最后撕开带尾,两头打结。 “啧啧。”我道,“没想到莲宫主不会熬药,却会包扎。” 他一脸浩气英风:“习武之人,怎能不会包扎?” “如此体贴温柔,以前替多少情郎弄过呀?” “你又瞎说话。” “本来就是。我也习武,但我就不会包扎。” 重莲敷衍着哦了一声,慢慢靠近我。我双手叉护在胸前:“你要做什么?谋杀亲夫啊。” “继续。”重莲拉下我的手,放在我的双腿边。又像是怕我反悔一样,按得特别紧。 车帘在风中摇摆。 重莲的耳钉在模糊的视域中,一闪一闪。 莲花的花芯是红色,花瓣是银色。 花芯如同一颗火星,浓烈地燃烧,却压抑着,凝聚着,永远化不开。 花瓣如同破碎的岁月,纷纷落落,即要飘散沧海。 他的脸慢慢靠近我。他的身后是一片落叶纷飞的竹林。 经过上次的血洗,这里早已变成荒村一座。而天下总有人迁移到这寂静山林,宁和村镇之中。 远远的乱葬村中,又有炊烟升起。 重莲亲吻着我。柔软绵长,一如花落地,叶归土。 朝阳落花,莽莽的树木。阳光穿过婆婆的山林,洒满我们一身。天地万物仿佛都生了眼睛。窥望着。 远离繁华的都市,所有花草树木都一样。 竹林由绿转黄,繁花只能绚烂一季。 叶落终要归根。 我回来了。 自小就想往外走。闯荡江湖,开创自己的天下,却极少留意自己成长的地方。 夏季夜凉。晓月时,竹林中,小池畔,双影成形。 池中月影,影水摇晃。而一张笑脸摇晃摇晃,在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最美丽的火花。 重莲的耳钉是盛开的银莲。 花蕊如红梅,重重叠叠,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颗。 一颗淡淡的,精致美丽的美人痣。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一粒嫣红。就像在抚摸那个人光洁的额头。他仿佛活着,一直活着。甚至从来没有离去过。所以,我才不会感到悲伤。 站在村口,茫茫烟雾已经罩住整个世界。 我叫重莲留在外面等我,自己进去了。 里面已经有不少新的人家,新的茶馆,餐馆,当铺,兵器铺。有的修筑得比以往还好。只是,伴随着我长大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像这里这个名为“新风”的客栈,以前其实叫做“笨蛋当铺”。名字傻,店主也傻。店主的外号叫蛋蛋,真名自然是没几个人知道。林轩凤叫他蛋叔叔,我叫他蛋弟弟。蛋蛋人运气不好,分明开当铺的都是有钱人,从我四岁他在这里开店,一直到我十四岁他的资金都一直周转不过来。以百催花的话说,就是“蛋蛋你这店被林宇凰煞到了”。 蛋蛋的店是我和林轩凤经常去的。因为亡羊不补牢的事,也就只有蛋蛋做得出来。当铺有一个门,是专门让人破的。每次被我捅破以后,他又要重新去修。木匠都说这门已经没法修了,他却偏偏不肯多拿几钱去换个新的。于是他不断修,我不断破。林轩凤去,纯粹是为给我善后的。为了这个,林轩凤连续跟我提了很多次,还差点发火。但我坐椅子上翘个二郎腿用蒲扇把眼睛一盖,两袖清风,羽化登仙,好不自在。 这门板旁边以前还有个窗口,我每次蹲下去搞那门再站起来,总是会把自己脑袋给撞了。现在看着这新风客栈崭新的门,一下有些适应不过来。那窗台也不见了。 我和轩凤哥比身高的时候,经常就用那窗台。看谁的头超出那窗台多一些,谁就赢。结果往往是两个人都只能超出半个头。 蛋蛋经常向红钉叔叔诉苦,说有的时候他转身去翻账目本,再转身回来,往往会看到外面台子上露着四颗大眼睛,常常给吓得半死。小轩凤那眼睛还好,细长细长还分外妩媚。小宇凰那眼睛大得惊人,而且不止是大这么简单,还相当圆。圆滚滚的眼睛又格外闪亮,这么天真地看着他,还会发光。他要不知道那是林宇凰,保证又要壮烈一次。 现在把手放在那个位置,仿佛都可以摸到两颗圆溜溜扎着小团子的脑袋。仿佛再摸摸,小轩凤就会忽然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跑掉,小小的身影越来越高,最后出脱成一个美丽风雅的少年,却消失在迷雾中。 “是……小宇凰么?”听到这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我立刻回头。 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此眼熟。我却不敢叫他的名字。 “怎么,连老蛋都不认识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可是,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所以……” “唷,小宇凰还变有礼貌了。”蛋蛋笑出一脸皱纹,“村子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重火宫的宫主把所有人都杀掉。都杀了。我当时出差进货,逃过一劫。不过回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啦。”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个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还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墙壁后,有你轩凤哥留给你的东西。” “我现在就去。”我道,“我一会再回来看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等等我。” 他笑着。除了多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与当年的老好人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赶到凤凰竹林,重莲尾随而来。 这个季节的竹林,是一片荒芜。 落叶满天飘散,枯黄细长,被风吹起,破裂,又于空中变做尘埃。 我走入小木屋,这里和上次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有一点灰尘。花遗剑这段时间没来。 我敲敲墙壁,有些松动,后面露出字迹。 我干脆把整块竹墙都拨开: 凰弟,看那竹影飘逸,月水婆娑,幽趣无边。 我吹管箫,你行水湄。 竹林深处,身心皆处世外桃源,吹来是徐徐清风,诗情画意。 余日所剩无几,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忆旧人吾已老。人世无常,犹记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杀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红尘似海,月伴风随。 若来世,愿吾似凤来君似凰,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林轩凤绝笔 二八 初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坐在竹屋里,一直到黄昏时分,一直看着林轩凤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其实有的时候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把轩凤的死怪罪到重莲头上。人这种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重莲其实什么都没做错,错在我不够信任轩凤哥。 当初我竟然还在重火宫刺了重莲一刀,真的实在太任性。 如果当时不那么幼稚,不那么无知,不那么容易相信人,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遗忘才是最大的报复。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 林轩凤会一直活下去。 我将床单抽出来,把林轩凤的遗物都放在上面。最后,不忘用刀将那墙上的遗书挖下来。但竹板太大,装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转身的时候,看到重莲站在门口。 我有些尴尬: “莲,过来帮我收收好吧?东西不多,可是很杂。” 重莲似乎没有不快,默默过来帮我打包东西。一些很无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破旧的砚台、从师父那里盗来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银发簪、掉了柄的木剑、中间有两个小洞的枕头…… 重莲拿着那个枕头,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穷得很,你可能没看过这种可以睡出洞的枕头哦。”我抓过枕头,放下。 越发觉得自己过分,我竟然叫他来做这种事。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收拾我和林轩凤的过去。让他来陪我调查死因,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莲一直看着那枕头上的两个洞,无喜无忧。 他从小压抑过多,以致于不会表达感情。他难过的时候,常常一语不发。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视我的模样。那时我嘶喊着要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还痛不痛?” 重莲回头:“什么?” “这里还痛不痛?我是说,伤口。” 他摇头,继续帮我收拾东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们说林轩凤是猝死,恐怕是传言吧。我有点傻,刚开始觉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在这里写上这个。” 我抚摸着竹片,低声道:“总觉得如果有人杀了他,他的死就与我无关。我还是不想他恨我,还是喜欢推卸责任。” “这事还有余地,一会回村里再调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杀了他。” “不会的。这个字我认得,是他亲笔写的。” 重莲沉默片刻,道: “凰儿,你可认得我写的字?” 我一时愣住。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 重莲将床单卷起,打了个结,然后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来,要接过包裹。重莲不肯给我,硬要起来。我又硬把他按下来。重莲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里: “他的东西,就一定要亲自带走,是么。” 我大惊,连连摇头: “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的武功没恢复,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等等!莲!” 他出去,顺带把门关上。我赶忙追过去,差点碰上被弹回来的竹门。我下意识往里面拉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拉不开。我再推,门开了。 重莲走在前面,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飞舞的枯叶中。 我赶忙追上去,背上的东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赶上他。 “莲,你不要生我的气了。拜托!拜托!”我喘着粗气,抓住他的胳膊,“虽然我知道这么做真的很过分,但是,我对不起轩凤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么绝情,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没叫你忘了他。” “现在我在世界上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都要离开我,那我真的没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莲低垂着头,睫毛显得特别长,脸颊显得特别小: “对不起。” “怎么,怎么又道歉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啦!” “凰儿。”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为了得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他的身后,落叶一片片被风撕裂,化作齑粉,满天飞扬。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从这个压抑狂重莲口中。 但我尽量表现得嘻嘻哈哈,还拍拍他的肩: “好,以后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惊之余,已经开始怀疑这重莲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闷闷的,但最近越来越开朗,简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额头,嘶地抽了一声,又去扯他的脸皮: “你易容的?” “为什么?” “你不像我媳妇啊,我媳妇不开玩笑的。” “这个说话腔调,你说我跟谁学的?” 我一愣,清清喉咙,尴尬地溜了。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得多纯情啊。苍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仙子一般的小莲给带成半痞子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刚走没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码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别,便给重莲说了一声。 我和重莲走到村东门口,他说在门口等我。 我刚进村,就看到西门口上空一团亮光炸开。 这是…… 信号弹? 当下明白,这附近有问题。 我连忙跑向当铺,却看到一个人影刚倒在地上。村内迷雾重重,又是夕阳时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发现,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经被割开,伤口不宽不长,血也刚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剑。 再抬眼,这个时段常人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现在还能说话么?谁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么?你慢慢说,不要急。” “凰儿,救命要紧。先给他通气。” 不知何时重莲跟上来了。大概也看到了那个信号弹。他从旁边找了一个小麦穗管子,蹲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割开蛋蛋的喉管。 我惊道:“你做什么?” “相信我。”重莲把麦穗管子插入他的喉咙,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血染红了麦穗,沿着伤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我几乎无法看下去。 麦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竟然通过麦穗在呼吸。 重莲道:“给他止血。” 我连忙点他穴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动。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凰儿,不要慌,还有救。现在我去找个大夫,你等着。”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连忙站起来,手却被人抓住。 我回头一看,蛋蛋那张脸已经变成青色。 “不好。”重莲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无法说话。只是在费尽最后力气抬手。 但他失败了。 手尚未挪动一寸,便落在了地上。 蛋老弟死了。 我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重莲强行带离乱葬村。 看来,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是众所周知。乱葬村已经不安全。 马车刚才离开乱葬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始重莲从竹林小屋中出来,我追他上去的时候,那门拉不开。 我在乱葬村长大,很小就和林轩凤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绝不会记错一件事——人在房里面的时候,是该拉门出去。 我不管重莲的反对,强行跳下马车,赶回凤凰竹林。 但还没有到竹林,我就赶回来。 老远的,我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灼灼染红了半边天空。 竹林被烧毁,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而且,敌人已在附近。 二九 我们走出村西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雾气如苍虯,广袤迷蒙。这一片黑灯瞎火中,浓雾反射着几家小馆的条幅。到这个时候,四周都是山壁,阴风来回刮,寒浸浸的,直渗入骨子里去。 小的时候经常逃出来玩,但从未发现村口如此阴森。 马车跑了很长一段,方才看到人烟。 路边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一个偏高微壮的年轻男子。他们俩都捂着双手直吹气,一个人的手皱巴巴,一个手白生生。 “这些个贵人,来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高个子老远就在喊道。 车马停下。我伸出脑袋: “小哥,刚你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有人经过?” “没有。”小个子道。 “有。”高个子道。 “哎呀,我没有看到。” “公子,我有看到。不过那人身法太快,闪了一下就看不清了。” “朝哪个方向去了?” “村里。” “村里?” “没错。那人是从这个方向过去的。”他指指西边。 “我说老弟,你怎么什么事都爱跟我较劲儿呢?像你硬说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小个子道。 “怎的没道理?你说薛红那女人有多大能耐,刚跟重甄没到一年,就跟他有了孩子?这也太胡扯了。” 我回头看看重莲。重莲亦看着我。 “一年生孩子有什么希奇的?况且在那之前,那荡妇是男人就要的。” “你怎么就这么帮这他们讲话?你看上了薛红?” “薛红什么样我都没见过,死这么多年的人了。” 重莲把我往里面拽进去,对车夫道:“走。” “就走了?” “这些事多听无益。” 原本还想多说些什么,还是忍住。马车还未行驶,旁边的高个子道: “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保证公子你满意,你不满意我白送你。” 这事情奇了。我在乱葬村活了十七八年,第一次听说这小破村子有除了坏蛋以外的特产。不过多半是赝品。 “公子,看看吧。如果不满意乱葬村的,我们还有重火境的特产。” 我又伸出头去: “什么?拿来看看。” 那高个子把地上唯一的袋子放到我手中: “只有这些。” 袋子还不轻。我拎过来一看,里面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数了数,大概有六个。但光线太黑,看不清,只好伸手进去掏。抓起一个冰冷的硬物,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头骨。 人的骷髅头骨。 只有点点星光。这白森森的头骨上,两只大而黑的洞,看去格外渗骨。 我立刻把骷髅给扔进去。 “这位公子哥您看,今天的北斗七星只剩了六星。公子,您和车里面那位公子,谁愿意去当第七颗?” 我直接把布袋扔了,转头看了重莲一眼。 马车飞速前行。 身后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壁间。 我不断看向重莲,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不是对着我们,他也只是在继续旅程而已。 窗外的迷雾越来越大,四大护法和长老等人在一个个减少。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最后一个人也飞速消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中了他们的迷雾阵。”重莲道,“今天逃不过。” 四周只剩了白雾。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慢下来。 我道:“车夫,麻烦快点好吗?” “他死了。” 我一愣,掀开帘子。车夫横躺在座位上,七孔流血。 山间传来悲戚的鸟鸣。 万物回归寂静。 我抱紧林轩凤的遗物,抓住重莲的手:“来不及了,我去驾车,你趁我驾车的时候跳出去,躲起来。我回头来接你。” “不。他们人太多,你会死。” “不会的啊,怎么说我现在身手也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在前。是碎布骨肉撕裂的声音。 一个在脚底。 那只大布袋又扔到了我们脚下。 两只骷髅头滚出来。 车内死寂。 一阵阴风吹来,那车夫的尸体已经变成碎片,血肉横飞。 马车又辘轳滚起来。车夫的手臂和头颅顺势落在地上,双眼两道血痕,惊恐地睁大,对着我们。 “天……天山。”我大声道,“妈的,这种死法真的太没英雄气概了,我不要!少爷出去和他们绝斗!” 刚要跳出车门,重莲忽然把我整一个抱住:“不要怕,我陪着你。” “莲啊,我们俩的小命就快没了!” “天山中,只有白翎的身法比你快。凰儿,你能够跑得掉。” “那好,我走了,你就在这里死吧。” 重莲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外面推。 “你不要犯病了好不好?”我硬挤回去,“赶快想办法对付他们啊。” “这六颗头颅里,有三个是你师父的。” “他们挖墓?” “是。他们杀了南宫。另外两个,应该也是重火宫的,只是不知道是谁。” “南宫?南宫长老?” “是。他们这么做只是想取我性命,你要逃,他们不会追杀得那么厉害。” “想点别的办法好不好?” “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再是高强的人,也无法逃脱。” 我正欲还口,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出现在窗口: “莲宫主,跟人家,走吧,好吧?” 那双眼睛在笑。弯曲着,几乎到了倒扣月牙的程度。这个女子,曾在英雄大会上出现过。 我立刻拉开重莲,双指向她的眼睛戳去。她身形一绕,闪开。随即就不见了。 我和重莲换了个位置。 “呵呵,人老了,果然连个小丫头都追不上。重莲呀,把你的心肝掏出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可好?” 卫流空的头又出现在重莲身边。重莲没多大反应,我却急得一身汗。等我再换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卫老头穿的衣服,就是方才那高大穿的。 那矮的一个,八成是望植。 这周围,到底潜伏了多少人? 我刚一过去,便提刀去砍卫流空。卫流空不闪躲,只抽出拐杖来抵挡。两个人对力许久,他不如我,可重莲身旁便又出现了一个人。 那持扇的百里秀。 他手中的扇子虽小,却在他的大掌下飞速旋转。 重莲说得没错,若我一个人对付,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保护他,简直难如登天。 我应接不暇,还被扇子在手臂上划了个大口子。 最后,只有只手撑在椅上,足对付卫流空,手对付百里秀。 渐渐的,体力不支,撑着的手开始发抖。我想我表情肯定很难看,不然重莲不会把眉头皱成这样。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冲进来,一把长剑直直刺向重莲的胸膛。 我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倒在重莲的身上。 重莲大惊,连忙把我推下。 姬康从椅背上抽剑,准备再度攻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住手!” 这个声音听去不老,但语调中的威严,实在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女。 我连忙跳到前面,推开车夫的尸体,策马奔驰。 迷雾重重,叠叠山岭。 一片漆黑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飞落而下,带过一道美丽的线条,如同展翅的白鸟。我来不及分神,只一味前进。 下一刻,一团白色的重物从车里飞出,落下山谷。 一瞬间像失去了灵魂,我回头失控地大叫。叫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轩凤哥的遗物。 还有他的遗书。 一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凰儿,别难过了,先逃命要紧。” 我几乎无法冷静。但脑中忽然闪过两个字——遗书。 蛋蛋死前,说了一个字:疑。 三十 我们逃出了迷雾山岭。之后一直在往城镇的方向飞速行驶。 重莲竟然一直不跟我说话,替我包扎。倒地还是我主动: “刚才有人进来?我看她穿白衣,是血凤凰么?” “这个人是男的。” “男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身形了。” “他速度这么快,你能确定?这么快身法的人,除了血凤凰就是你,我再想不到别人。” “能的。” 我才发现是自己目光局蹙。重莲是什么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看人从来不会错。 既然不是血凤凰,那么,血凤凰是敌人这一点还是不能磨灭。 我顿了顿,道:“莲,你说他会不会是白翎?” “可能是。这人的脸孔我看不清楚。” “那这么说,叫他们住手的人不是这个白衣人?” “不是的。叫人住手的人,或许是天山三位观主之一。” “红裳,或是鬼母?”我道,“不是说红裳是美女么,这个人的声音很冷酷很有气魄,应该是鬼母才对。” “毒花至香,烈酒至浓。未必。” “对了,你是怎么认出那些骷髅头是谁的?” “七杀刀的下巴上有个一个刀疤,很长,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乱葬村是否有人也像他这样,但红顶老怪和百催花两人的头一个极大一个极小,三个摆在一起,骨头又像刚出土的,肯定是他们三个没错。” 我有些悻悻然。重莲只跟他们交手过一次,就能够把这些特征记住。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这么多年,重莲要不说七杀刀的下巴,我还真容易忽略那最明显的一根伤疤。 看来英雄不光是武功高就可以的。 “那南宫长老呢?” “他的头颅很新,还有血丝。但骨质疏松,这是老人的头。重火宫只有五个这么老的人,其中后脑勺比较突出的只有南宫和宇文。宇文跟着我们。” 我听说几位长老与重莲一起长大。到此,忽然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莲,你还好么。” “不用担心我。人死由命,再多伤感也没有用。” “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有时间为那些死去的人难过,不如保护好活的。” 瞬间,又是尴尬的沉默。 我分明知道他不是刻意针对我,但那句话,真是狠狠给我一拳。 隔了很久,重莲才说: “从今以后,天山要么一个重火宫的人都不能碰,要么,就只杀一个人。” “谁?” “我。” 刚出山岭,就遇到一家小客栈。一进去,果然看到重火宫的人都在一楼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