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是冰凉,胸口是冰凉。 背下躺的是地板,胸前垂落的是发。 乌黑而长的发,一丝丝缠绕着我。女子的胴体沉浸在雾中,似一朵绽开的花。她坐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摆动腰肢。 沉睡了多年的欲望,一点一点被唤醒。 水中的月,雾中的花。身体之间的交流,温柔而模糊。 她扶我起来,搂住我的颈项,指尖在我的蝴蝶骨上按揉,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往里面注入什么东西。 清晰的疼痛,我却无心关注。只剩贪婪。 她身上的味道令我怀念。 怀抱着她,竟有抱着旧人的感觉。 霎时间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事。 一个清池,数只红莲。 月影被水纹打散,凌乱地像初秋缤纷的落花。 一双深紫的眼睛,一弯淡雅的笑。 重莲一身轻衣,足尖点过莲池朝我飞来。软软的风,扬起他软软的发。 他侧头吻我的模样,想来是今生都难以忘怀。 两人的身体融合成了一处。香鼎的味,还是她的味,也难再辨清。 眼睛有些模糊,我轻轻吸吮她的唇,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十四 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福寿客栈。前一夜在武昌客栈暗室中听到最关键的一段话,我竟然一点也记不住。那个女子与我缠绵的过程,我也不过记得些许。 只记得香气环绕,烟云寥寥。朦胧如同梦境。 被拥抱的人,更像是重莲。 刚起来没多久,花遗剑和司徒雪天便来唤我出发。 我向他们请了假,飞速赶到武昌客栈。 客栈门口熙熙攘攘,我挤了好一会才上了阶梯。碰巧迎面走来一个红衣姑娘,顶着浓浓的黑眼圈,怀抱一个大箱子,行步如风地冲下楼梯。 我一掌打在扶手上,拦了她的去路: “朱砂!” “啊。”朱砂立刻止了脚步,收紧抱箱子的手,“林,林公子?” 我站着不动,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常,干咳两声: “林宇凰,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还是盯着她。 “你要不说话,我走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把她拖到一边:“朱砂丫头,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清早地听说城里闹贼子,叫你提防提防。不过看你这样,似乎已经准备离开。嗯,昨夜可睡得好了?” “很好。” “真的?” “真的。” “我暂时回不去,你要先回去的话,看好我的宝贝闺女,还有我的媳妇儿。” “好。” 一个一向缺乏耐心的人突然如此好脾气,真是三九天里桃花开。 “你呢,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节约钱就饿了肚子,知道么。” “好。” “不过,血凤凰给的银子也不一定够开支,所以还是不要太浪费……哦,箱子里的银子清点过否?” “五千两黄金,足够用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要小心花遗剑。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朱砂不说话了。 “如果被抓着也没关系,记得来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靠近莲,保护好他,知道么。” “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多少?” “林宇凰,你先不要急。我们这都是为了重火宫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 “如果有一天,他们叫你把你们的残废宫主杀掉,换回重火宫原来的地位,你照做了,也算立了大功。” “我怎么可能拿宫主的性命开玩笑?没了宫主,重火宫也就等于不存在!” “告诉我所有事。” 朱砂的嘴唇有些干裂。 “自从宫主精神失常以后,重火宫不断有人离开,投靠别的门派。去年,十多个弟子组织起来,趁宫主发作的时候带着大量钱财逃跑。没人愿意服从上面的指挥,长老也无心插管宫内的事。” “嗯,然后。” “温孤长老告诉我们,只要是血凤凰的事,我们一定要帮忙。她会给我们银子。” “然后。” “血凤凰行踪不定,我们连她相貌都没看清楚过。每次给了我们银子后就离开。” “凌晨时,似乎不止是她一个人在。” “昨天是唯一的例外,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那些人给我们熏的是什么烟,回来以后人的相貌都全部忘记了。” 人的相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不能算忘记。但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我身上弄了什么东西,腰酸背疼不说,心里明明知道那段话有如何重要,可是,就是无法记起。 看来看去,朱砂也算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温孤东泰是个智者,而且对重甄重莲也算是丹心如故。最重要的是,据说这几个长老里,他的年纪最大。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扔一个扒光衣服的黄花大闺女在他面前,估计他都没什么反应。做人最基本的乐趣都没了,哪还有力气勾心斗角? 总的说来,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 放走了朱砂,回到客栈,觉得有必要去打听一下名医的消息。这样下去消息传开了,重火宫一定会被所谓正义的人士夷为平地。 从司徒雪天那里听来两个名字:行川仙人,白琼隐。 行川仙人并不是大夫,但只要满足三个条件,他就一定会出手救人。一旦出手,便一定能让人痊愈。甚至说,他可以站在雪山顶上听说南海有一个人生病,只要知道病人的发病时间,他都可以推断出病种,找出丹药,让那个人完全恢复健康。 听去非常匪夷所思,但凡事不可能空穴来风。 只是这两个大夫,相当于只听了一个。因为行川仙人的三个条件是: 一,不要带死人找他。 二,不给战伤的人治病。 三,找到他。 他的真名和模样都没几个人知道,更不要提他的所在。 江湖上神秘的人有太多,不要说找到他们,甚至他们的存在是否无聊人的捏造,都无法肯定。 倘若不是亲眼见过白琼隐,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捏造的。 一个拥有非凡治疗能力的神医,竟只是一个少年。 白琼隐不轻易给人治病,或者说,根本不给人治病。尽管他自诩为大夫,可他没有一点大夫的品操。 人家请他治病,他一定会说,我给人治病,结果通常有两个,一是药到病除,一是药到命除。你还要治么。 到这个时候,一般求医的人都被吓跑了。如果再坚持的,对方是个男人,如果还是个美男子,他的条件一定是上床,他还是下面那个。 如果是女人? 他是个男的,但他讨厌女人。一切女人。尤其是美丽而高贵的女人。异性相吸这个词在他身上行不通。 白琼隐是个怪人。 他与梅影教主桓弄玉,以及弄玉的情人温采交好。数年前,弄玉在烈火中惨死,翌年温采在京师逝世。有情人终不得相守,无数人听了垂泪的故事,白琼隐没掉半滴眼泪。 温采死后,桓雅文患上重病,白琼隐替他治疗期间,天天冷嘲热讽,亦无一丝同情。 桓雅文逐渐康复后,某一日站在京师的某个桥上,看了看河水,身上的衣服稍微飞了飞,估计那景象有点伤情,但见多了生死离别的白琼隐居然大哭起来,还扑过去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桓雅文身上,十足像个三岁小孩。 这样的怪人,实在难找。 但我遇到他了。而且发现他的表现与司徒雪天所描述的差不多。于是,我立刻就追到客栈去找他,结果一朝掌柜的打听,白桓二人早已赶往奉天。 于是,加紧速度,赶到奉天,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武林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萧条没落,唯独英雄大会传之不朽。 奉天客栈中,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当年我与重莲、四大护法,以及重火宫的随从一起来时,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门的兵器,实在是乡下人进了城。重莲待在重火宫,深居简出,遇到这等情形,竟无一丝讶异。当时他跟我解释这些个人从哪里来,属什么门派,耍什么武器,修什么心法,使什么招式,分外耐心细致。我听后拍拍他的肩,说出来混过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目光远大。他没有回话,只是对我微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的谈吐风雅,眉眼深沉,举步投足间都透露着一代枭雄所拥有的气概与豁达。 江湖更替之速果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如今再到这里,人群中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有人说,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成功后失去快乐。 重莲几度笑傲武林,称霸天下。可流年似水,稍纵则逝,舞台已是别人的舞台,天下已是别人的天下。 一世异朝市,江湖无情。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无情的江湖中,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却是快意酣畅。 十五 参加英雄大会,就一定会到奉天。 到了奉天的英雄,就一定会住奉天客栈。 在金秋时分,英雄大会前后,再是江湖上的北斗泰山,来了这里也就只是诸多客人的一个。 奉天客栈上房有五间,往往都会被几大正派的掌门霸占。客栈原为崆峒包办,作用就是给这几个大派撑门面。 而花遗剑这种混出头脸的人,又是正义之士,和正派的关系铁得很,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地盘。 花遗剑参加英雄大会,多数能够拿点功勋回来。所以,往往客栈的上房安排会是以下几人中任意五位: 崆峒掌门,武当掌门,少林方丈,峨嵋师太,蜀山掌门,华山掌门,花遗剑,灵剑山庄庄主。 如果掌门不来,可以自动替换为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等等。 到场的人有很多,邪教中,青鲨帮和银鞭门这类倒上不下的,只有寥寥数人。像采莲峰和金门岛这类慢慢被前浪推翻的,已经毫无踪迹。 其实金门岛开始并非邪教,就是岛主卫鸿连和武当前掌门须眉勾结做的丑事被揭发,一个拖累了门派,一个被踢下台,遗臭万年。 正派和中立的占多数,新兴崛起的门派数不胜数。 而我在人群中,总算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但看了以后,我希望自己没看到——长了七根指头的灵剑山庄庄主。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 “这人还没死?” 看来他又用那根三寸不烂之舌欺骗众人,掩盖弑子的真相。指不定,还又推到了重火宫的头上。 楼七指正和峨嵋掌门慈忍师太聊天,不过多时便发现了我。 人群中很吵,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说了什么。但他刚一说完,他的嫡传弟子钱玉锦就冲过来,拉花遗剑和司徒雪天离开。 那速度,真不负他“玉轻燕”的美称。 对钱玉锦不了解,但看那单纯崇敬楼七指的模样,该不是坏蛋。 单纯的人常常坏大事,但一定不会做大坏事。 司徒雪天早知道楼七指是个什么货色,自然有所防备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花遗剑不厚道,跟着去了。 不过他看楼七指的眼神也不大友善,想来听说过点什么。 司徒雪天小声跟我说: “放了大箱子的那一桌,是玉镖门的人。” “这个曾经到过,门主似乎姓应。” “应卿为。他们的暗器和匕首是天下一绝。如果以后对上了,一定要谨慎。” “嗯。” “那一桌穿丝绸衣裳,大部分是女子的,是平湖春园的人。这个门派是前年才创立的,她们靠经营茶馆酒楼饭庄出道,武功并不高,这一回来,应该是赞助英雄大会,博得名声的。” “嗯。” “那一桌拿钩子和齿轮的,是南客庐的人。‘七魂碎满轮,六魄落银钩’,说的就是他们老大曲悠延。” “他很厉害?” “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后来因为和女子私通被方丈处罚。实施杖刑的弟子刚好与他有私仇,把一百杖加成五百杖,打去了他半条命,又把他绑起来扔到后院,饿了四天五夜,他回寺的时候方丈非但不同情他,还斥责他几句,他妄图暗杀方丈,被人捆在麻袋里,扔到路边,又让人卖到了波斯去。回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和右手都没了,用齿轮和银钩代替。然后他结合了少林武功和银钩秘笈,研究出独立的武学招式,自立门派。单则易折,众则难摧,有人跟随后,他越做越顺。开了赌场,发了大财,天天大鱼大肉女人环绕,倒是比以前要逍遥自在得多。这样的人,你看如何?” “很可怕。” “没错。所以这里的人武功再比他高,都会忌他三分。他自己放话说过,只要给他银子和女人,他肯杀亲爹,奸亲娘——当然,他爹娘早死了。” “当初他宁为鸡尸,不为牛从,这会又人性泯灭,何以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矛盾,才会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这样的人,竟然配了如此文雅的名字。” “没有人叫他真名的,大家都叫他缺右眼。” “这不是诅咒别人两眼都瞎掉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不叫曲左延?” 我看一眼曲悠延。他正用左手抓鸡,右手上的钩子唰的把整只鸡撕成两半,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接着一杯酒下肚,喝得好不畅快。 再看看那帮肃静吃豆腐的少林弟子。 他以前曾经也是他们之中一员。无法想象。 但那些和尚吃斋念佛,却一如既往,清寂中带着点高傲。也不知是否我太敏感。 以前和重莲来的时候,我曾经无比郁闷地抱怨说,所幸这些名门高师只包下客栈,没有限制大会。否则,像我们这些扣上邪教帽子的人怕再没机会踏进奉天半步。 重莲笑笑说,这些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那表情,那调调,真是温柔得春水都要自惭形秽。 跟在身边的琉璃冷哼一声,说:正教邪教一家亲。 我不是很懂,问重莲是什么,他也不说。 后来知道,原来那些名门中,多少有几个关键人物甚至整个教派是和邪教有勾搭的。邪教发展起来那得多快呀,吃喝嫖赌劫镖抢绑无恶不作,总比那些个烧香拜佛的和尚赚钱来得快。而且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强者就是老大,官府摆那看的。于是正教里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钱我要名,谁也不干涉谁。暗地里帮一把的,还可以分赃。 那时我还没成年,就知道傻兮兮地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跑。现在想想,重莲对我那种做法实在要不得。真是裹在怀中怕给他真气伤了,捧在手心里怕眼给刀光剑影闪了,什么都不给我说,什么都不教我做,金屋藏娇都没这么藏的。 他做得最勤奋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猛剥虾,吃鱼的时候猛挑刺,全给我扔到碗里,我吃多少他加多少。直到我开始留意,看看自己的碗,珠穆朗玛;再看看他的,四川盆地。当时觉得这人自个儿就没什么肉,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闲心帮别人增肥。于是不耐烦,开始骂人了,他才问我吃饱没有,要不要再多吃一点。 他也就塞饭给我的时候特别温柔,比妈还温柔。其他时候我要敢凶他一下,他那脸还没垮我就保准先认错。 后来重莲疯了,我守着他他就哭,我一天百无聊赖,竟然沦落到和一堆厨房的大妈东家长西家短的程度。然后,我从一个大妈那里听说,莲神九式在修炼过程中对任何欲望都有限制,除了邪欲。重莲事事追求完美,活得相当辛苦,饿得也相当辛苦。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东西。但等他莲神九式慢慢成熟,修炼时间少了,他也得了严重胃病,只要吃多一点,胃痛绝对叫他死一百次。我听后刹那明白,他逼人吃东西的癖好原来是这样养成的。于是干笑,说不如直接去少林算了,非想非非想处天,南无阿弥陀佛。 干笑完了回去看重莲,他坐在床上发呆,也不让我碰。 我守在门口一天,啥也没做。 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多着,一时也数不过来。 重莲是个聪明人,但笨的时候真是谁都不能比。他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以为少了他我会活得很艰辛。 其实不是这样。在他无助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他。给他依靠。 十六 司徒雪天继续向我介绍客栈里的人。 “那一桌坐的人,是酿月山庄的人。确切说,是山庄剩下的残骸。” “段尘诗?” “没错。看到他身边坐的女人了么。” “嗯。那是他的夫人么?” “她是段酿月。” “他的女儿?不像啊。” “他的女儿从小爱慕梅影教主,梅影教主灭掉了山庄的人,段尘诗为此几乎发疯,她却不介意。从梅影教主死后,她一直消沉度日。女人经不得伤神,稍微一点操劳,青春美貌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段尘诗年轻时是个风流公子,真是天遥地远。” “现在你再看窗前那个大桌。” 这才发现,最古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组合就在那里。 那一桌有五个人。四男一女,没有随从。 那女人不是女人。只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平平,随便扔到人群中就会消失的小丫头片子。 她甚至拿着筷子,在碗上叮叮当当乱敲,哼哼唧唧着要小二快上菜。 小二连连应声,反应也再平常不过。 这个太平常太普通的景象,扔到这一群人中,便显得格外不普通。 “这个姑娘什么来头?”我低声问。 “不知道。”司徒雪天道。显然,周围看她的人不少。连花遗剑也都回头看着她。 “你都不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这里也该没人知道。” “这可奇了。连芝儿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不敢说话,她竟然敢这样大声咋呼。你却告诉我,她是无名小卒。” 重雪芝狠狠捏了我一把,我抽一声,低头瞪她一眼。她回瞪我。 “不知道她是谁,不代表她就是小卒。你看她身边的人,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四个男人坐在她的周围。 那四个男人中,有两个的年龄很大,起码比另外两个大了三倍不止。而且,眼明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伤人的能力。 这两个年龄很大的男人又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其中一人衣服豪华得要命,里面一件薄薄的宫绫小褂,领口由上等纺绸制成。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指头都挂着金戒指。原本是俗气得不行的东西,配在这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合衬。 这人不像个跑江湖的,倒像个做盐米生意的儒商。 另一人个子特别小,小到像个畸形儿。外加他穿得比那豪华老人朴素十倍,几根稀疏的头发光光地梳在脑后,简直就是陪衬。 我只看他一眼,有些惊讶。 明知道他已无法出手伤人,明知道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却还是感到莫名的压力。 “最近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呀。”华衣老头道。 很久都没有人搭理他,除了那个小姑娘:“卫爷爷不喜欢奉天的气候么?” “你丫头懂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年年来这里,哎哟,都像上辈子的事了……”姓卫的老人唉声叹气,“人老了啊。知道自己没几天可以活了,下意识也睡得少了啊。” 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祖孙对话。 他们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却一直不开口。 一人身着黑色纱衣,头系雪绸缎带,身材高大,手里却拿着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时候,只用食指拇指两根指头,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边把玩小扇,一边喝茶,脚下打着与转扇频率截然不同的点子,眼睛却在四处乱扫。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有一个,就是无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摆弄头发,要男人这么做,似乎很难。 而这个男人,却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惊讶,却远远超过他。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丝绢衣裳,打扮也是相当讲究。但和那卫爷爷比起来,简直就是破烂。 这人身材娇小,但绝对不是他对面老头那种萎缩的小。他长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细若杨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着和脸蛋极不衬的大喉结,我会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他的身后有一把剑。那把剑一点也不小。如果他是个断袖,我愿意相信那是他那强壮男人的剑。 这些并不奇怪。重点是他让我觉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动作,以及坐姿气质,乃至眼神表情,都相当的眼熟。 小姑娘在讲话的时候,他曾经抬头对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说万人迷,少来也可以电死一群小丫头。然后他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话,我发现,连笑容,以及说话的腔调,都是熟悉的。 他拨弄茶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池儿,先别急,菜一会就来了。” 如此端庄从容,淡雅高贵。再是矮小的人,若得这般修养,也会高大不少。 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他实在很像一个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发型,我敢断定,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鸟紫鸾的纹身。盘缠而上,右耳耳垂上有两只鸟型耳钉。左耳空。 他的发及至腰际,从双鬓各勾一绺,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小结。 “好玩的人来了。”雪天将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脸玩味。 我也跟着笑:“确实好玩,连发型都要跟着学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每次见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绑这种头发,也没想过换换。”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以前是要换发型的,还经常换。但是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换,人家都只盯着他的脸看。他觉得没劲,直接绑个最简单的。” “你不说我还又没有发现。每次我看他,都会忽略他的装扮。” “长那种脸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细腰男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找桶猪血泼在他身上,告诉他,这就是你偶像练功时的模样?” “你小心莲宫主听了打你。” “现在他温柔得很,哪有力气打我。我还是去泼泼看。” “要泼就泼人血,那才够惨烈。” “那我泼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会武功,泼雪芝的吧。” “泼你姑奶奶的头!”我还没发怒,雪芝就一个飞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脸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刚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一脸淫笑,脸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巴掌声。 “说爹爹坏话!凰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小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我正准备还击,却听那黑衣男人说: “姬老大武功高强,这一回大会肯定能获胜。” 被称作姬老大的,竟是那个细腰男。他依然笑得云淡风轻,连嘴角扬起的动作怕都模仿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池儿受了委屈。” 我自以为已经能够抗住风吹雨打,但听到这句无比耳熟的话,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连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为什么看谁都觉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边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后池妹子蛮厉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这样想是没有错的。人家最喜欢姬康哥哥了!” “后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压低声音,惊愕道,“都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什么什么?” “我还道他们都已经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问问那些老前辈,都该知道。但是他们以前互相都不认识,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么会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着折扇,“他们有共同点,一定有共同点。” 这时小二给他们上了菜。 有长耳朵的人,都开始互相传递眼神。 姬康看着后池的眼神分外宠溺。他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但手指并没有碰到筷子。 “这个人竟然凌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宫的人,武功自于重火宫武学一脉相承。在凌空这一方面,又比重火宫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莲凌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个武林中,唯一能够御剑飞行的人。” “御剑飞行?”我惊道,“御剑?” 又想起了在福寿客栈一夜的事。 金字间的纸窗上冒出一把剑的影子。白琼隐之后又给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着他们,猛地一敲着折扇,“我想起来了!” 我道:“他们是天山的人?” “这些人都是莲宫主的仇人!” 语毕,两人同时道:“什么?”然后,又同时看过去。 这五个人的裤管上都有刺绣。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司徒雪天喃喃道,“这五个人,是五位门主?” 姬康为后池夹了满满一碗虾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会为池儿拿下第一。不过,池儿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么。” “嗯?池儿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让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拨茶,小饮一口: “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姬某从来不做。” 十七 伴随着后池清脆的笑声,我们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谈的花遗剑同时目瞪口呆。 其实,所有人都在惊讶。但各人惊讶的原因不同。 别人或许是惊讶他敢挑衅重莲。而我们是惊讶他的脸皮。 我林宇凰自诩天下脸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疯狂模仿一个人的同时,说出鄙视他的话。 若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扑过去,大吼你小子蚂蚁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但贵无常尊。这一次没有靠山,压抑住火气绝对是上上策。 显然不少人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一向沉默的天山一下变得如此高调,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些个人是冒牌货。 但敢在奉天客栈里当冒牌的人,定比真货还可怕。 想来不过多少天,这次的消息会轰动全武林。 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白琼隐不是在戏弄我。当初姬康等人确实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绣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琼隐告诉我,在我跳下楼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说,天山某观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过,他们全部离开是在那个六尾的到了以后。我看到凌空剑的时候,那个六尾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姬康并没发现我。换言之,他的武功应该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楼外楼。 单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轻易躲过我,九尾的,简直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还有两天就是英雄大会。答案到时必能揭晓。 晚上,雪芝和花遗剑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来到了沈水边。 奉天的夜,月上浮云,十顷波平。 “若真如你所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想报复莲,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让天山更厉害的人帮忙。照这么看来,天山的实力实在是很可怕。我担心以后会出什么岔子。” “宇凰哥,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上面帮忙……” “而是——”我明显感到背后一凉,“天山根本就是一个为了灭掉重莲而建立的门派?” 司徒雪天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 司徒雪天不语。 “我要不要先回去?还是说,让花大哥帮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办法,尽量找到白琼隐,替他治疗。”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和司徒雪天一起回头。 月下的白琼隐竟有妖物般的邪气。 “为什么?”我道。 “你们莲宫主没有病。” “他都这样了,还算没病?” “他除了失去武功以外,浑身上下,毫毛都没少一根,哪里算有病?就因为他的表现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病?那我看你性格变态疯疯癫癫,你也是病人?或者说,死人失去了呼吸,也和常人不同,那算不算病人呀?” 白琼隐伶牙俐齿我早就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颇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但此时听到他说的话,我除了越来越烦躁以外,再没一丝好感。 “你不能治就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走开!” “哟,还凶得很。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莲迷得也快成了疯子。真正该提防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会儿看到你我也没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废话。除了那个林二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白琼隐刚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要报复莲宫主的,还不止这几个?” “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带着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么大,重莲杀的人又那么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开,逃有用么?” 我认识重莲的时候,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男子,自制能力外加足不出户,必能让他收敛不少。那个时候,最疯狂的时段已经过去,我都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残忍。 三年前,重莲灭掉了红缎园,玉镖门,紫棠山庄,所有我所去过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长的故土,乱葬村。 玉镖门的应门主侥幸逃过这一劫,重立门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宫因此更加臭名远扬。 其实有的时候静下心来想过,我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来接受重莲所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不如早日离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头呆呆喊着凰儿的模样,总是会觉得,一切道义与责任似乎都没有他重要。 在没有和我确立关系之前,重莲曾经跟我闲聊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说这么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于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后,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着。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着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着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么完了。 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于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于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 因此,近些年来英雄大会声势越发壮大。 刚一出客栈往外看,满城都是人头。叫卖声源源不绝,卖什么的都有。不过这里的东西,就跟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样,价超所值。 前两天,花遗剑去报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还打趣说要我也参加。我说让你天下无敌的宇凰哥上场,怕一个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败,那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 花遗剑一向寡言。但这回他不仅没有反应,连擦剑都擦了一个晚上。 花遗剑爱剑如爱妻。 当一个男人会不断爱抚自己妻子的时候,往往他与她之间,总有一个人将面临极大危险。 少阴时节。 沈水楼南,凤凰阁北。 英雄大会。 初期比赛皆为一柱香为时限。到时如果双方不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所以上场的人从不敢疏忽。 有的人搂剑像搂孩子似的,左顾右盼。通常这种人上场撑不过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但有些许紧张。这类人稍好。 有的人面带微笑,甚至还拿出小扇一柄,逍遥自在。这类人多数胸有成竹,但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不过,会叽叽喳喳闹得开锅的人,一定不是参加比武的。 例如说,飞龙赌场的人。 这群人站在人群后面,咋呼得整片会场的人都听得到。 “来来来,押注押注!十两十两!现在是南客庐史纤雨对青鲨帮铁逍!盘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铁逍!” “我押史纤雨!” “大哥,你傻呀,这一场明显就是史纤雨赢,怎么好重男轻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么好门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发疼,果真是事不关己无足轻重。 当然,也有不参加比武却很安静的人。 例如离擂台最近,却总是躲在轿子帘子里的人。当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权威级别的门派,那些门派的人,例如武当丹元道长,峨嵋慈忍师太,少林释玄方丈。 金秋的太阳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长年纪比较轻,也为难另两位老人家了。名门正派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享。 我瞅着那大红缎子也挺刺眼,转身对司徒雪天道:“你看这一场谁赢?” “铁逍。” “我猜史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