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和书交往好。省心。”我说。 “当然。不过,凡事都有利弊。书看多了,容易伤感。我认为老子说过的最伟大的一句话就是‘绝学无忧’。”他越来越深,居然也懂老子。 “今天的孩子是有学有忧。”我想起了罗马的女儿,那孩于放学后回家写作业能写到晚上11点,这叫上学吗,叫上刑差不多。 “人有时候挺蠢。就拿罗马的太太来说吧,死活不敢辞职,抱着铁饭碗下撒手。怕什么?怕生病没有公费医疗,也不盼点儿好!再说了,小病谁也不会为医疗费发愁,大病有多少钱也挡不住死。”百元钞说。 我开始爱听他说话了。 “像他们人类,一辈子其实就干两件事。第一件,努力得到想要的。第二件,享受已经得到的。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不做第二件事。于是,从本质上说,第一件事也就白干了。你说他们傻不傻?”他说。 同胞们都不睡觉了,整整一万块钱都听百元钞侃。 百元钞似乎挺愿意将他的经验传授给我们。 “就说那些歌星吧,成名时一个比一个顺眼,那是,观众看着不顺眼他和她能成名吗?怪就怪在随着知名度的增长,他和她怎么就越来越不会打扮自己了呢?到闻名遐尔时,活活把自己弄成猪八戒了,还自以为美得不行。”百元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我们就这么整整聊了一个通宵。 聊人类。聊动物。聊钱包。聊银行。聊拾金不昧。聊行贿受贿。 我大开了眼界。 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有意思,我庆幸自己投胎到地球上。 第二天早上,女农民从我们这些钱里抽出几张放进她的钱包,我是这几张钱中的一员。我甚至连和PC04484158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对人类唯一不满意的地方:让我们去哪儿从不和我们打招呼。 女农民将钱包放进手提包,手提包里还有一部手机和一个化妆盒。 我还是头一次见移动电话,我下大相信这么小的东西能随时和全世界任何地方联系,我觉得人的脑子总得有限度,否则上帝大不公平了,人类已发达到这般地步,而地球上的其他生命连刀耕火种都够不上。 “咱们之间要是能使用电话联系就好了。”我对身边的一位同胞说。 “那这个世界准乱套。”他说。 “为什么?”我问。 “准有很多人希望自己的钱通过电话策反别人的钱。”他说。 “保准每个人即使杀人放火蒙面人室也得想办法给自己的钱装备手机。”另一位同胞插话。 “人就这么喜欢咱们?”我不信如此聪明的人类会拜倒在我们钱脚下,“咱们难道不是他们造的吗?” “严格地说,人是咱们钱的爸爸。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奇怪的是,有不少人把咱们钱当爸爸,反认为没有咱们就没有他们。”一位同胞说。 “人大概是一种特别需要施爱的动物,他们最善于前仆后继造出一种东西,然后死去活来地去追求它。像咱们钱。像汽车。像电脑。别的动物只追求同类中的异性,而人类除了追求同类中的异性,还要造出一个第三性来供自己追求。咱们钱在他们造出来的第三性东西里是受追求程度最高的,是冠军。大哥大。”另一位同胞说。 “表面上看,是人类主宰这个世界,而实际上是咱们主宰这个世界。这主宰权不是咱们争来的,而是人类让贤退居二线主动拱手交给咱们的。在人类社会里,像这种管儿子叫爸爸的事仅此一桩。让咱们赶上了。”又有同胞加入讨论。 我发现我的每一位同胞都是资深哲学家,大概只有我们才能全方位深层次观察人类。依我看,大学里的哲学教授都应该被辞退。上哲学课时,从我的同胞中随便抽出一张贴在黑板上。就是最好的哲学教授。 化妆盒和移动电话体积差不多,但分工不同。一个负责和同类联络,一个负责联络成功后见面时给同类留下好印象。化妆盒的职责就是造假。人类喜欢美,只要美,真假无所谓。假美比真丑好。 我们所呆的提包开始晃动,女农民拎着我们离开家。 “一般来说,咱们快分手了。”一位同胞对大家说。 当钱不能大重感情,悲欢离合的事频率太高,一旦陷入儿女情长就甭想再好好活。寡情这毛病传染,谁和我们走得大近,谁准没人情味儿。 女农民坐上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女农民报目的地。 汽车开始运行。 “您好像坐过我的车。”司机侧头对坐在后座的女农民说。 “是吗?”女农民明显不想搭话,只是出于礼貌而敷衍。 “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记性好。只要坐过一次我的车,我就忘不了。”出租司机想继续这次谈话,他大概大闷。 女农民不再说话。 “我刚才拉的那人,一上车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果不其然,是个吸毒的。他躲在后座上吸,还让我开稳点儿。”出租司机不管女农民搭不搭话,自己跟自己聊。 他还说他昨天拉过一男一女,他们在后边不老实。他中途就把他们赶下去了。他说他的车不是流动妓院。 他一路就这么不停地说,有人听他说话对他来说就是享受。 “靠边停车吧。”女农民说。 出租车停住了。 女农民拉开提包上的拉链,将我从同胞中抽出来。 我眼前是金属防护栏,女农民将我从栏杆的缝隙中递给出租司机。 “糟糕,我没零钱。”出租司机接过我后对女农民说。 “不用找了。”女农民推开车门,走了。 出租司机对着阳光照了照我,我看见他坐的座位几乎被金属护栏完全封闭着。我觉得出租车就像是任人宰割的开放性流动摇钱树,出租司机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宰别人,不让别人宰他。 出租司机将我塞进他的腰包,腰包里有许多零钱、这使我感到吃惊。他的记忆力如果真像他对女农民说的那么好,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腰包里有零钱。 他说自己没零钱是为了占便宜。我觉得恶心。 出租车慢速行驶,他在揽客。 路边的一个人大概是头痒痒了,他伸手挠头,出租司机以为他叫车,马上将车靠边。那人消除头上的不适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妈的。”出租司机骂人。 出租司机最怕空驶。拉客时,出租车燃烧的是客人的血。空驶时,出租车烧的是出租司机的血。 出租车是世界上唯一下烧汽油的汽车。 终于有了一位抬手经过头部没有停留的人 出租司机判断无误后,停车让那人上车。 “去哪儿?” 出租司机风 那人不说话,掏出一张地图给出租司机看。 “哑巴?”我问身边的一枚硬币。 “外国人。”他说。 出租司机会几句职业英语,他用生硬的英语同外国人交谈。 “他可真爱聊,连语言不通的也要聊。”我说。 “有经验的出租司机都这样。我跟过70多个出租司机,他们最怕遇上歹徒。听说过走夜路一吹口哨吗?一个道理。有时聊一聊,没准儿就儿干戈为玉帛了。”硬币说。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那人是韩国人,来中国旅游的。 出租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好像在爬坡。 “这是大饭店、”硬币说。 韩国人到了目的地,他准备下车。 “47元。”出租司机用蹩脚的英语向外国乘客报价。 韩国人从栏杆外边递给栏杆里边的出租司机一张百元钞。 出租司机将百元钞塞进腰包,我被他从腰包里拿了出来。我明白我将被当做零钱使用。 “对不起,我没有零钱了。”出租司机将我递给韩国人时说。 韩国人接过我,将我装进钱夹,下车。 钱夹里除了钱,还有护照。 “你好,人民币。”那护照还挺有礼貌。 “你好,韩国护照。”我说。 “认识你很高兴。”他张嘴就说虚伪的外交辞令。 “我也是。”我也不能免俗,跟着虚伪。 “我的主人是大学教授。在美国留过学。”护照说。 “是吗?”我觉得他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他叫金福,响当当的大学教授。”那护照和刚才的出租司机犯一个毛病,逮着谁和谁聊。 金福走进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厅,这是一家五星级豪华饭店,礼仪小姐送给他一个职业微笑。 他乘坐全裸观景电梯上到18层楼,服务小姐为他开房间门。 金福进房间后关上门,他脱掉西服上衣,拉开冰箱找饮料。 冰箱里的饮料琳琅满目,有可乐,有椰汁,有矿泉水。 金福一口气喝光了一瓶饮料。他心里好像有火。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感。外国人。大学教授。 他好像有点儿坐立不安。一会儿站在窗前往外看,一会儿拿起英文报纸来回翻,一会儿又打开电视机走马灯似的换频道。 我觉得他心里不踏实。我印象中的大学教授是从容不迫的,做事目的明确和符合道德标准。有知识的人难道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看看手表,穿上外套,走出房间。 金福来到餐厅,一位穿紧身旗袍的小姐引导他人座。 金福看菜单。点菜。 我觉得他吃饭了香,没胃口。胃口是由情绪决定的,情绪不好,再好的饭菜也味同嚼蜡。真正的特级厨师不是会做饭的人,而是会帮助别人调整情绪的人。 看着金福像吃药一样吃山珍海味,我可怜人类。 这座餐厅有100多张餐桌,就餐的人挺多。每张餐桌旁边都有一个小姐伺候。在陌生人的注视下进餐绝对是一件倒胃口的事。 金福吃完了药,招呼小姐结帐。 我怕金福拿我付账,我很想再跟他—段时间。我希望和教授一级的人打打交道。 小姐拿着帐单过来了,金福看了一眼帐单,掏出钱夹。 我紧贴着一张外市.不想让金福把我抽出去。 “别挤我。”那外币口气挺硬。 我想告诉他这是在中国,我没说。 “他不会用你的,在这种地方,他用信用卡、”那外币好像知道我想什么。 果然,金福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黄色的硬卡,递给小姐。 这是我头一次见信用卡,我有一种危机感。 当你意识到你将被另一个东西取代时,你应该庆幸你的解脱。可绝大部分人不这样,他们反而失落反而急赤白脸。我也如此。我敌视那张信用卡。他不是钱,却能当钱使用。就像不是人的人却以人形生活于人群之中一样令人讨厌。 “你干吗不想离开他?”那外币问我。 “好奇。”我说。 “没跟过外国人?”他问。 “噎死。”我用我仅会的三句英语之一回答他。下知为什么,我讨厌外币使用中文和我说话。 “你会?”他问。 “会三句,其他两句是脏话。一我说。 “和我刚学中文时一样。中文的骂人话比英文丰富多了。很生动。”他说。 我不知他是在夸中文还是在骂中文。 “我来过17次中国,我的中文是我第二次来时向一张10元人民币学的。那是一个绝对的教学天才,给他当学生真是一种享受。他教你一种新知识,就像将一个陌生的朋友介绍给你,使你感到非常愉快。不像有的老师,向学生传授知识时像是塞给学生一个隐身人或敌人,让学生摸不着头脑或恐慌不已。” 这时,金福离开了餐厅,他走出饭店大厅,叫出租车。 “他要去十三陵。”那外币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已经跟了他一个月了,从韩国就跟着他。” “他是大学教授?” “噎死。”外币模仿我的英语水平。 我欣赏他的幽默,也由此对他有了点儿好感。 出租车果然朝十三陵驶去。 “人世间的所有错误都是由得寸进尺造成的。”外币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我不懂他的话。 外币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出租车行驶中发出一种气流与车身相撞产生的嗡嗡声。 随着司机虐待般地反复折腾挂挡杆,汽车无可奈何地往前走。我还在咂摸外币刚才那句话。 “出过国吗?”外币打破沉默。 “没有。” 我说,“希望金福能带我出去。” “你最好早点儿离开他。” “为什么?” “他是杀人犯。” “杀人犯?他不是大学教授吗?” “大学教授就不能杀人?” “他杀了谁?” “他爸爸。” “你是说他杀了他的生身父亲?” “是。” “为什么?” “提前继承遗产。” “他爸爸是百万富翁?” “对,一所学院的董事长。” “他来中国躲避警察的追捕?” “这个案子还没破,警方还没怀疑他。” “那你怎么知道?” “他杀他爸爸的时候我就在他身上。” 我想起金福在饭店里注意报纸和电视时的表情。 “金福去年5月注册了一家农产品流通公司,由于经营亏损而负债20多亿韩元。” “杀爸爸还债?” “是的。” “怎么杀的?” “在他爸爸的卧室里,用长达25厘米的刮刀。” 为了得到我们,杀害自己的亲爸爸。对于有些人来说,钱比爸爸亲。 “他不会逍遥法外吧?” “绝对不会。” “那就好。” “你知道人类每年由于咱们钱而丧生的人有多少吗?” “不知道。” “2000万以上。咱们是威胁人类生命的头号杀手。别说为了咱们杀人放火,上次我在台湾亲眼看见一个老大大打麻将时和了赢了50元钱一高兴当场脑溢血死了。你看看,就50元,把命送了,要是500元还说得过去。噢,对不,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50新台币比你少多了。” “没关系。”我说。 “还想跟金福吗?”外币问。 “一秒钟都不想。”我说。 汽车到了十三陵,金福将我和另外一张人民币付给司机。当他的手触摸到我时,我的心在颤栗。 出租车司机接过我们,我如释重负。 他把我们塞进他的钱包。 “你的身上有外国病菌。”钱包里的一张一元钞躲我。 “外国病菌?我身上?”我不信。 我们身上病菌特多,可以说每一张钞票身上都是病菌群英会。对于国产病菌我们了怕,我们怕进口病菌。 我确实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外国病菌。是金根或他的钱包传给我的。我真怕我将外国病菌传给国人。可惜我没有引咎辞职的权利。 摸了我不洗手的人将抱恨终身。 一对青年男女上了出租车。 “去方庄。”男青年对司机说。 出租司机又开始折磨挂挡杆。 “参观皇帝的古墓有什么感受”女青年问爱情搭档。 “他除了生命什么都有。我除了生命什么都没有。”男青年说。 “那还是你富有。”女青年说。 “也就你要我这个穷光蛋。”男青年说。 “你绝对有才能,就是还没碰到机会。”女青年说。 “乱世出英雄。太平年代灭英雄。”男青年说。 “想改变世界的人到头来往往被世界改变。”女青年说。 我挺爱听他们聊。 “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干什么?”女青年问。 “当替身演员。” “替身演员?没发现你身怀绝技呀?” “床上戏的替身演员。” 女青年笑得死去活来。 “人家累了几个月,就盼着拍这场戏,又没有生命危险,干吗要让你当替身?”女青年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就这么聊了一路。聊崇拜的明星。聊托朋友买东西比在商店买贵一倍。聊离婚的比结婚的多。聊私人轿车。聊驾校的教练有一半儿索贿受贿该让车轱辘从他们良心上轧过去。聊电脑聊人脑聊电视节目主持人俗不可耐聊这座城市卖的瑞士手表假的比真的多…… 我觉得他们虽然没什么钱,但活得很开心。 车窗外已是夜色,出租车进人了市区。霓虹灯广告使尽浑身解数鼓吹自己的产品。川流不息的车灯给城市注入了活力。 到达目的地后,出租司机将我作为零钱找给男青年。 男青年没有钱包,他胡乱把我塞进衣兜。我看见我身上的一些外国病菌到了他的手上。我为他担心。 “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下车后,男青年对女友说。 “找个便宜点儿的店。”女青年说。 “咱们就把刚才出租司机找的这张钱花了。”男青年又把我从衣兜里拽出来,在女青年脸前晃了晃。 他们依偎着往前走,男青年接着女友的腰。 路旁出现了一爿小店,小店四周环绕着树。木。 “这儿怎么样?”男青年问女友。 “不宰吧?”女青年问。 “没吃过,去试试。”男青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