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3(书本网)-5

秦王驷却忽然轻笑:“可是你在心里诋毁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仪更有罪,是也不是?”  芈月抬头,大惊失色。  秦王驷看着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为孟嬴不平,你在心里说,寡人是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是也不是?”  芈月张了张口,想辩解,可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点倔强之气,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饰,不想教他看轻了自己。她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具攻击性,可是,这样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大王曾经教导妾身,说是凡事当直道而行。妾身谨记大王教诲,不敢对大王有丝毫隐瞒。是的,妾在心里说,大王让妾失望了。”  “哦?”秦王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妾一直以为,大王是个仁慈的人……”芈月只觉得心底两股情绪在冲击着,交织着,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这种感觉,到底这种失望,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秦王驷的感觉,还是她代孟嬴对她父亲的感觉呢? “妾还记得就在这儿,大王给了妾最大的宽容和爱护。您既然对一个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为什么对孟嬴如此冷酷? 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牺牲。可孟嬴是如此地爱着您、敬仰着您、崇拜着您,为什么,您要让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  秦王驷却忽然问:“你在为自己不平,还是在为孟嬴不平?”  芈月像是石化了一般。为什么他能看出这个来,为什么他会这么问!  她脑子里好像有两团乱麻纠在一起,此时他这一声问,似乎是一刀将乱麻砍断,看似清了,可却成了两堆碎片,不晓得哪堆是属于自己的,哪堆是属于孟嬴的。  好 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说:“我、我不知道。”  秦王驷道:“你过来。”芈月抬头,看见秦王驷朝她点点头:“坐到我身边来,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芈月有些浑浑噩噩,只是凭着直觉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驷身边,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太记得父王长什么样子了。我六岁的时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就连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觉不安宁,父王就把和氏璧给我压枕头底下辟邪;他会抱着我骑马,也让我在他的书房里钻地道……可后来,他不在了,娘也不见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亲照应着,我像个野孩子一样。后来,我拜了屈子为师,我跟阿姊从小学的就不一样……”  她说得很慢,有许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记了,可是这时候翻出来,却仍然件件刺疼着她的心:“孝期满后,我们才从离宫回到宫里来。弟弟在泮宫,我在高唐台,莒姬母亲仍在离宫,一家三口,分了三处去住。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要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头一天进宫,女葵就被行刑,就是为了给我们看看什么叫杀鸡儆猴。我终于找到了我娘,她求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给贱卒每日受虐,生死两难。我以为找到她可以救她,结果却是令她惨死。我以为长大以后,就能够自己做主,可以保护弟弟们,结果,我差点被毒死。好不容易随阿姊远嫁,却要将戎弟押在楚国,又差点害得小冉被执行宫刑……每次遇上这些事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我的父王还在,一定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一定不会……”  秦王驷沉默片刻,问:“那你现在呢? 还这么想吗?”  芈月凄然一笑:“大王,妾身这样想,很幼稚,对吗? 一个孩子受了伤害,就永远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在孩子的时代里,这样的话,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着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撑下来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也是……”  芈月苦笑:“可人总要长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却也让我从幻想中走出来,真正地长大。”  秦王驷没有说话,却伸出手,搂住了芈月。  芈月伏在秦王驷的肩头,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却带着坚强:“我要学会,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默然无语。  自那以后,秦王驷常常召了芈月来,与过去相比,他们相处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他更纵容她,而她也渐渐放开心扉,对他也没有如君臣奏对般紧张和刻板。  有时候芈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对楚威王的怀念投射到了秦王驷身上,还是秦王驷把对孟嬴的疼爱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填补了心灵一个极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芈月心里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并不是无拘无束的。  而秦王驷也并不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却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无邪,而她的心锁却很重。  孟嬴爱弓马喜射猎,可是,对于政事,对于军事,对于史事,这些话题,不只是孟嬴毫无兴趣,他在满宫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谈论的人,但他对着芈月谈论的时候,她却都能够听得懂、接得上,甚至还能够共同讨论。  虽然秦王驷只要愿意,以他的教养和心计,能够满足每一个文人雅士、闺中妇人风花雪月的梦想,但事实上,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完全刻板的政治动物,风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爱好。  刀和马、地图和政论,才是他永恒的兴趣和爱好。而在这一点上,芈月却奇异地成为他的共鸣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游说君王、操纵君王,去达成他们的企图。君王可以被策士“说动”,那只是因为策士的谋略正好符合他王国的利益罢了,但君王却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动”,甚至让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事前针对他的爱好进行设计。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它有一种惯性,当你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说的有道理的时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会习惯性地先认为他说的都有道理,从而习惯性地接受。  但秦王驷却不能把他自己脑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维,先告诉别人,再被别人操纵,这一点,哪怕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弟弟樗里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记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么样?  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国策推行,更不能手握军权去发动战争。  秦王驷很愿意和她说话,虽然她还很稚嫩,许多见解还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对的,而不是装的。而且她很聪明,一教就会,看着她从一无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驷有一种满足和自得。  有时候转头,看到她认真看着竹简的侧影,他会想,那些诗啊经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话,似乎现在看来,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间,除了君臣知己共谋国事时的会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灵相通的。  后宫的女人们,是很复杂的存在,她们的心思简单到一眼可以看透,她们的所求所欲,无非是宠爱、子嗣、位置、尊荣,可是她们却奇怪地在很简单的事情上,想得特别复杂,弄得特别复杂,然后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觉得疲累。  芈 月却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渊,有些东西永远隐藏在深处,水面上却是平静无波,她甚至懒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懒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对待王后的敷衍,这种敷衍只是一种快快度过与对方在一起的时间,然后给予对方希望得到的话语安慰而已。他很奇怪,这么简单的敷衍态度一目了然,王后却会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测她到底“有无诚意”。  她对魏夫人及其他的后宫妇人,却是连这一点敷衍都懒得付出,见了对方,速速见礼,快快走开。宫中有说她谦逊的,也有说她傲慢的,无非就是因为她这一副跟谁都没有打算多待一会儿的态度。她懒得去理会人家,也懒得去摆后宫妇人得宠时在别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势。  看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或者是骑射欢畅之时,或者是与他说史论政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发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漠然的。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孟嬴,但有时候又觉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时候,她谁也不像,她只是芈月,她只是她自己。  第十章 四方馆  不觉春去秋来,这日,秦王驷同芈月说,第二日换上男装,芈月虽觉诧异,但还是在次日依言换装,跟着缪监到了宫门口相候。过得片刻,秦王驷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两人出宫上马,带了数十名随从,穿过熙熙攘攘的咸阳城,到了城西一座馆舍。  芈月下马,细看门口悬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馆”三字,诧异地问:  “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驷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处为何地?”  秦王驷却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随自己进去。  进得四方馆内,但闻人声鼎沸,庭院中、厅堂上往来之人,均是各国士子衣着,到处辩论之声。  前厅所有的门板都卸了去,只余数根门柱,里面几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正争得面红耳赤。  芈月随着秦王驷入内,也与众人一般,在廊下围观厅上之人争辩。但见廊下许多人取了蒲团围坐,也有迟到的人,在院中站着围观。  就听一策士高声道:“人之初,性本善,敢问阁下,可有见蝼蚁溺水而拯之乎? 此乃人之本性也,当以善导之,自可罢兵止战,天下太平。”芈月听其言论,显然这是个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论,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见另一策士却哂然一笑:“敢问阁下可有见幼童喜折花摧叶,夺食霸物否? 此乃人性本恶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恶制其恶,天下方能严整有序,令行禁止。”显然这是法家的策士,说的是人性本恶,当以法相束的理论。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状,摇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位说得这般热闹,谁又能够牺牲自我成就大道? 以我师杨朱看来,世人谋利,无利则罢兵止战,有利则洒血断头。你儒家也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法家也说过人性逐利,所以你们两家都应该从我派之言!”听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的杨朱弟子。  又见一策士按剑道:“胡扯! 人性本无善恶,世间如染缸,入苍则苍入黄则黄。治国之道,尤不可听乱言。人之异于禽兽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学说制度乃为减少不平,争取公平而立。为大义者,虽死犹生……”这言论自然便是墨家之说。  芈月素日虽亦习过诸子百家之言论,但却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听得各家策士争相推销自家学说之长,攻击其他学派之短,与自己所学一一相印证,只觉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儿,不禁听得入神,兴奋之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但听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已经开始争吵起来:“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芈月听得入神,秦王驷拉了她两下,她都未曾会过意来,直至秦王驷按住了她的肩头,对她低声叫了两声:“季芈、季芈———”她方回过神来,见秦王驷脸色不悦,吓了一跳,失口欲赔罪道:“大、公子———”  秦王驷手指竖在嘴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芈月连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见秦王驷已经转身走向侧边,连忙跟了下去。  但见秦王驷走到旁边,自走廊向后院行去,芈月这才看到,不但前厅人群簇拥,便连侧廊也都是人来人往,穿梭不止。许多策士一边伸脖子听着厅中辩论,一边手中拿着竹筹一脸犹豫的样子。  两人走入后院。此时后院同样是热火朝天,但见后厅中摆着数只铜匦,旁边摆着一格格如山也似的无数竹筹,各漆成不同的颜色。旁边有四名侍者坐在几案后,许多策士簇拥在几案边,自报着名字由侍者记录了,便取了竹筹来,投入铜匦中。  芈月正思忖着这些人在做什么,却见一个策士看到秦王驷进来,眼睛一亮冲了上来:“公孙骖,你来说说,我们今天投注哪个?”  芈月一怔,见那人径直对着秦王驷说话,才知道这公孙骖指的便是他了。  就 听得秦王驷笑道:“寒泉子,想来这几日你输得厉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说着眼睛余光看到芈月,见她与秦王驷站在一起,衣着虽然低调却难掩华贵气息,迟疑着问:“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芈月亦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看向秦王驷,就听得秦王驷道:“这是楚国来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带她来见识一下四方馆。”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来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来投一注?”见芈月神情不解,当下对她解释:“你看这些铜匦,外面挂着的木牌写着哪家学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辩论的学派和席位,你要是赞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筹投到哪个铜匦中去。每天黄昏时辩论结束以前都可以投。辩论结束以后开铜匦验看,铜匦内竹筹数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没铜匦内竹筹数最少的两家之所有注码,若是夺席加倍。”所谓夺席,便是将对方辩论得落荒而逃,夺了对方的席位给自己,这在辩论之中自然是取得绝对优胜的位置。  芈月想起前面百家争辩时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听说秦国的四方馆类似齐国稷下学宫的性质,当日她在楚国与黄歇说起时,不胜心向往之,不想自前厅到后厅,那各国之士簇拥的盛景,居然不是因为学说,而是变成了赌博,当下不禁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诸子百家之学说,乃经营国家的策略,你们居然拿它来做赌注,实在是太过……”说到一半,她顿时发现自己失口,忙看了身边的秦王驷一眼,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那寒泉子却显然是个爽朗豪放之人,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对秦王驷哈哈大笑道:“公孙骖,你这个朋友果然是初来咸阳啊……”说着,对芈月挤了挤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说吧,天下本就是个大赌场,诸子百家也不过是以列国之国运为赌注,游说列国推行己策。天地间生育万种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间若只存一种学说,岂非有违天道? 你看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了,如今仅恃着哪家学说以排斥别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学说为自家学说增添光彩早已经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内部就派系横生,有时候吵起来三天三夜没个输赢,最后大家只能用这种投注之法,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筹少了,只能回头再抱着竹简研究制胜之道罢了。”  芈月听了寒泉子解说,便脸红了,忙行了一礼道歉:“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寒泉子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赌博其实也是个乐子。你说得原也没错,我们这些人,策论之心也有,赌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浅。对了,你要不要下注?”  芈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吗?”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个侍者说了些什么,取了两根竹筹来,递了一根给芈月:“公子越,这是你的竹筹,那边墙上有编序,你在最后一位后面顺延题上你的名字即可。”  芈月看向他所指的墙上,却原来那墙上的木牌上按顺序写着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编号投入各铜匦便是,次日检取时,便依着编号决定谁胜谁负。新来之人,在最后一位顺延写下自己的名字编号便是。  芈月笑了笑,看见秦王驷手中的竹筹,果然已经写了编号,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筹,亦是有编号的,只有自己的竹筹,是未曾有编号的,当下便走到墙边,先写了“楚芈越”三字,又将自己的竹筹也写上编号。  她转头再回到秦王驷身边,便见寒泉子已经问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见芈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驷,寒泉子挥手:“别看这厮,这厮最无原则,摇摆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芈月见他风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来了还这般高兴。”  就见寒泉子拍着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则的人了! 他若不来,我投法家;他若来,我跟他下注,再无变易。”  芈月目瞪口呆,倒为此人的诙谐而忍不住大笑起来。  寒泉子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说啊,你投哪家?”  芈月回想方才在前厅所听诸家之辩,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们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则,跟我一样有原则。”芈月一听他自吹“有原则”三字便忍不住要发笑,却见寒泉子转头问秦王驷:“公子骖,你呢?”他看着秦王驷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为一堆秦圜钱一般。  秦王驷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见状,接了两人竹筹,又将自己的竹筹与秦王驷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绝:“聪明,今日在前厅辩说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鸠、祁谢子等都到了咸阳,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华,赢得秦王支持,以争巨子之位。所以近来凡有辩争,这三人都一定拼尽全力,获得胜绩。”  见寒泉子终于止了话,拿了两人的竹筹去投铜匦,芈月禁不住松了口气。她倒是看出来秦王驷为何与此人交好,盖因此人实是个消息篓子,凡事不要人问,自己便滔滔说了,秦王驷就算十天半月不来,只消问一问此人,便可知道这些时日来的内情了。  芈月看着寒泉子摇头:“这是咸阳,嬴姓公子能有几个数都数得出来,若是公孙就不一样了,人数既多又不易为人全数所知,所以你就给自己造了公孙骖这个身份———可是,四马为驷,三马为骖,这么明显的事,他就一点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来吗?”  秦王驷也笑了:“四方馆中策士,关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芈月被一语触动心事,轻叹:“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若是天下人都这样,就好了。”  秦王驷笑而不答,转而问:“喜欢这里吗?”  芈月的眼睛亮了起来:“喜欢。”  秦王驷指了指前厅:“可听出什么来了?”  芈月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无奈地摇头:“仿佛各家说得都有道理,却都未必能够压倒别人。”  秦王驷抬头,双目望向天际:“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若说谁能够说服谁,谁能够压倒谁,那是笑话。”  芈月不解地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呢?”  秦王驷道:“争鸣,是为了发出声音来。一个时代只有发出各种声音来,才会有进步。原来这个世间,只有周礼,只有一种声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牧马的边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后,才有列国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这四方馆中百家争鸣,激荡文字,人才辈出。”  芈月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秦王驷看出她的心思,鼓励道:  “说吧!”  芈月嗫嚅道:“妾身看《商君书》,商君斥其他学说为‘贼’。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见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芈月有些羞愧地低头。  秦王驷的笑容渐渐收起,看着芈月道:“杀其人,不废其法;尊其法,不废他法。王者之道,在于驾驭策士和学说,而非为策士和学说所驾驭。”  芈月心头一震,看着秦王驷。他的话,犹如一扇门向她打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已经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过。  但听得秦王驷继续道:“任何一种学说都在尽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吸取别家学说提升自己。所以经过百年来的排斥以后,各家学说已经懂得,为了说服别人,更要不断提升自己学说的内涵。而君王,择一家为主,数家为辅,内佐王政,外扩疆域……”  观其言行,芈月已经明白,这四方馆的设立是为了什么;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荐,而是亲自来到四方馆中结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为了什么。学说不怕争辩,因为学说是在争辩中进步的,而聆听争辩,则可以从中学习到如何辨别一种学说的优劣。  芈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气问:“大王,我还可以再来吗?”  秦王驷笑了:“带你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看一眼,然后回去牵肠挂肚的吗? 你自然是可以来的。每月逢十之日,这里都会有大辩论,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自己凭令符过来,也可以……”他停顿了一下,“下注!”  芈月惊喜地道:“真的?”  秦王驷道:“君无戏言。”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充满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驷不解地问:“为何哭了?”  芈月抹着眼睛:“臣妾是高兴得哭了!”  秦王驷有些不解:“高兴到要哭?”  芈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给我的,是我连做梦都不曾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秦王驷笑着摇头:“这点事就满足了? 寡人不是说过吗,从此以后就只管从心而活,自在而行。”  芈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灿烂,秦王驷自认识她以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而毫无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芈月一转头,却见缪监自前厅匆匆而来,有些诧异,当下压低了声音道:  “大王,大监来了。”  秦王驷一扭头,看到缪监的神情竟有些惊惶。他知道缪监素来镇定,有这样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当下脸色一变,转身迎上,低声问:“何事?”  芈月但见缪监在秦王驷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秦王驷脸色大变,低声道:  “什么? 不必顾忌,冲进去,看个究竟。”说着,就要匆匆出去,芈月亦是连忙跟上。  那 寒泉子刚下完注回来,见秦王驷就要走,诧异地道:“咦,樗里子,你来找公孙骖什么事啊? 公孙骖,赌注就要开了,你不再等一会儿吗?”  却见秦王驷脸色铁青,强抑脾气:“没什么,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见三人匆匆离去,寒泉子正自诧异,却听得此时前堂哗然喧闹:“唐姑梁赢了,唐姑梁赢了。”寒泉子一听大喜,眉开眼笑:“如此,我今日赢了!”当下忙赶到前殿去,便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驷匆匆回宫,却是因为秦国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孙衍上表辞官,出走魏国。  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大良造与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负气而走,然则此事,却是经历了一番谋算已久、惊心动魄的国与国之间的暗战。  综合各方面得到的讯息,公孙衍出走,是魏国君臣策划已久的事,而具体的执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为后之时,魏卬已经在游说公孙衍了。当时公孙衍仍然有些犹豫不决,但当他征魏主张受到阻止,对义渠用兵的建议又不被采纳,再加上张仪凭一张巧舌屡次在朝堂上与他相争,他本以为张仪不足为敌,可是,在秦王驷立张仪为相邦,将大良造的权力三分之后,他在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再安坐了。  夕阳西照,满园菊花盛开,黄紫两色,分外耀眼。  花丛中,公孙衍和魏卬各踞几案饮酒。  公孙衍案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好几个,他沉着脸,一杯杯地饮尽。魏卬几案上却只有浅浅一个酒盏,尚有半盏酒在,旁边却摆着一具古琴。  魏卬看着公孙衍喝酒,忽然叹息一声:“式微,式微,胡不归?”  公孙衍忽然顿住,整个人石化了似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长地看着公孙衍:“犀首这样聪明的人,何必再问呢?”  公孙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几案上,他看着魏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为,您已经随遇而安,没想到您身在咸阳,心仍在大梁。”  魏卬轻轻拨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随即停下琴弦,将酒一口饮尽,“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为何不回去?”  公孙衍嘿嘿一笑:“我为何要回去?”  魏卬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琴,轻轻拨弄着:“犀首还有继续留下的意义吗?”  公孙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当日在魏国,不过是个偏将。秦君于我有知遇之恩,拜为大良造,以国相托。纵君臣意见相违,但我仍然是秦国的大良造,又岂可轻言离去?”  魏卬放下琴,叹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愿。犀首,你与卫鞅,都是百年难遇之奇才,岂能拘于一国一域、一人一情? 纵观列国数百年风云,有几个能够得国君以国相托? 齐有管仲,但管仲之后呢? 秦国已经得了一个商君,不会再打造一个商君。但是……”他身体向前倾,迫切地看着公孙衍,“魏国已经失去卫鞅,不能再失去公孙衍。秦王之气犹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国盛气已衰,正要托赖强者力挽狂澜。犀首,大丈夫施展才华,改天换地。你与其与秦王论个短长,不如与秦国争个短长。”  公孙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虽然冰冷,但炽热的眼神和微颤的手,却显示出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魏卬不再继续说话,只是轻拨琴弦,反复弹着刚才《式微》那一章。  公孙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溅洒几案。  式微,式微,胡不归?  胡不归?  他要———归去吗?  公孙衍想了很久。他独坐在书房,看着壁上的地图,看着席上一堆堆竹简,这些都是他历年用尽心血写下的策论,这是他对秦国的展望,这是他对列国的分析,这是他控制这个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孙衍,应该是以天下为棋盘,与天地造物对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颗困于朝堂,被君王拨弄,被同僚排挤倾轧的棋子。  与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他知道魏卬劝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这一离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国的礼聘。  可 是———公孙衍无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显出他冷硬的性子———当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国还有什么能满足他的呢?  他站起来,看着壁上的地图,沉吟良久,举起朱笔,在地图上点点画画。  公孙衍在书房中,对着地图,几日不曾出门。到了最后,地图已经被他画得面目全非,他这才一掷笔,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盘,而他已经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  是时候该走了。  他把地图卷起来,扔到火盆中烧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为由,请许多在咸阳的魏国旧人饮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馆辩论之时,近日墨家大辩,秦王驷一定会感兴趣的。  初 九日,宾客饮宴,公孙衍与魏卬对饮,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继续。  而声称已经醉倒的公孙衍在书房中与魏卬对坐。  魏卬将几案上的过关符节和竹册推到公孙衍面前:“这是过关符节,这是伪造你身份证明的竹册。马车已经安排好,明早你便离开咸阳。”  公孙衍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与秦王终究君臣一场,虽然观念不同,难免各分东西,下次相见就是在战场。这是我留给他的陈情之信,请代我转交。”  两人互相一拜,公孙衍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宾客陆续从魏卬府中离开,而公孙衍作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过夜。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在那些离开的宾客中,有一个人的随从已经悄悄换人了。  次日清晨,数辆马车悄然自咸阳城东门而出,守城卫兵验过通关符节,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蓝田美玉给魏王。同一时间,一辆客货两用的马车自咸阳城西门而出,载着一名叫“梁贾”的商人贩货到义渠,通关的竹符里写着商人与随从三人,以及丝帛等货物。东门与西门的守卫官兵分别查验以后,都通关放行。  傍晚,四门齐动,缉骑皆出,一路追赶,持魏夫人通关符节的那一批人与货,皆被截下。  但那贩货到义渠的商人车队,出了西门之后,转折向东,一路翻山越岭,疾行至魏国。  魏卬府。  因昨日饮宴未完,今日魏卬仍与“公孙衍”在云台饮宴。  忽然间府门大开,司马康率着廷尉府兵马冲了进来,直入花园,冲上云台,拉起与魏卬对饮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孙衍。司马康气急败坏,拔刀对准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经是魏国的国相了。”  司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胆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涌出,整个人也倒了下去。司马康扶住魏卬,惊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道:“我被你们秦国的大良造所骗,丧权辱国。  我如今再骗走你们秦国一个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见夕阳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充满了讽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听得到秦王驷的咆哮之声,只吓得往来的小内侍们战战兢兢,恨不得贴着板壁而走,脚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来。  承明殿内,樗里疾跪在下首,面对着犹如困兽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驷:“魏卬与公孙衍早有勾结,策划了这么久,你们都是死人吗,居然于事前一点也不知道? 他是怎么离开咸阳的? 没有官凭他如何投宿? 没有铜符他是如何离开关卡的? 当日连商君也未能逃离,为什么公孙衍反倒能离开? 这伙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 你给我去追,去查,一个也不许放过!”  樗里疾上禀:“此事他们筹备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孙衍,迷惑我们的眼线,暗中帮助公孙衍离开咸阳。”  秦王驷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务必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硬着头皮劝道:“大王,臣已经派出铁骑秘密去追,若是当真追不回来,亦不可太过张扬。”  秦王驷怒道:“寡人不管,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大惊:“大王不可。谋士们往来各国,效力君王,来去自如,我们岂可画地为牢,追捕谋士? 当日商君之死,是因为谋反之罪,亦是因为列国不肯收留他。而公孙衍罪状未明,岂可轻言追捕? 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则的话,会令各国谋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国,不敢投奔秦国。”  秦王驷脸上忽青忽白,好一会儿,才忍下了气,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声张。”  樗里疾暗暗松了口气:“是。”  秦王驷坐了下来,脸色阴沉:“哼,魏国人,竟敢算计到寡人头上来,岂有此理!”他转向缪监,“不必忍了,所有魏国人的眼线,全部起出来,不管牵涉到谁,都给我抓了!”  樗里疾见状忙提醒:“既如此,我们派往魏国的眼线,也要理一理。我们若把魏国的眼线都清理了,魏国必然也会清了我们秦国的眼线。”  秦王驷点头:“明面上都收了,暗线可以分头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过有一个是一个。”  见樗里疾领命而去,秦王驷这才恨恨地一捶几案,怒而不语。  芈月已经更了女装,见诸人都已经退去,便上来服侍。  她伸出手,为秦王驷按摩着头部,好一会儿,待他的情绪消缓,才不解地问:“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秦王驷沉声:“何事?”  芈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孙衍已经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要走?”  秦王驷轻叹一声:“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孙衍为大良造,乃以国士相待。公孙衍任职以来,为寡人立下赫赫战功,不负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时移势易,公孙衍的政见主张,于今日的秦国来说,已经是不合时宜了。”  芈月有些不解:“不合时宜?”  秦王驷道:“秦人不畏战,然并不是喜战好战。当日商君变法,虽然于国有利,但这场变法自上而下,无不动荡。若是稍有不慎,则大秦就将分崩离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孙衍,发动征战,连战皆胜,如此才能让列国明知秦国政事动荡,也不敢挑起战争。”  芈月心中暗叹,列国提起秦国,人人都说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战。  可如今听起来,这大秦好战,更像是迫不得已,用来恐吓列国的。  秦王驷继续道:“不错,秦人好战,可每一战却都是不得已的。虽然这些年来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战场上的不败之绩,可是战争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一场战争要征发民夫,便会使田地抛荒,耗费军资使得国库空虚。若不能从战争中得到足够的奴隶和赎金,则每打一仗对于秦国来说,都得不偿失。我大秦处偏僻之地,人丁单薄,土地贫瘠,立国虽久,却不像中原列国,经得起长时间的战争消耗。可公孙衍他……”  芈月听了半晌,已经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孙衍身为外来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勋来,何以服众? 所以他力主征战。可是秦国许多更深的内情,他未必知晓。但大王明白,樗里子明白,甚至连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经支撑不起持续的战争了,必须休养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战,则列国就可能犹如群狼扑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会重用张仪,既不动刀兵,又能恐吓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来咄咄逼人,其实却是在步步为营。”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忘形,忙低下了头,却见秦王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盯得让她有些胆寒,颤声道:“大王,您,您莫要这般看着妾身———”  秦王驷却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芈月一怔,低下头,仔细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讲得最多的就是秦国。妾身入秦以后,又经常向张子请教……”她不安地看着秦王驷,“妾身是不是说错话了?”  秦王驷叹了一声:“寡人真是没有想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竟能看出这些来。唉,连公孙衍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糊涂着。”  芈月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谓执迷不悟,不过是人有执着,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驷拍案而起:“不错,不错,寡人正是奇怪,公孙衍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寡人曾劝他不要与魏国陷入硬战,国与国的交战,要谋算的不仅是成败,更是得失,可是他却听不进去。后来魏国连败,他又不肯乘胜追击,反而要转去围剿义渠……张仪初入秦国,就能看出来我秦国应该走的方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大良造,却执迷不悟……”他来回走了几步,才喃喃道:“不错不错,他有执着,他的执着让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却不能让大秦陪着他看不清方向。季芈,你知道吗,寡人方才甚为忧心? 公孙衍此人才能极高,气魄极大,又深知我秦国内情,若是离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会掀起列国对秦国的围剿来……”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缓缓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芈月不解地问:“大王这是怎么说?”  秦王驷冷笑:“公孙衍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他太骄傲,太自我,太把自己凌驾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个商君,找不到一个可托付的君王。他忘记了,再高的才气也需要有君王与他相辅相成。寡人……终于放心了。异日秦国或会有惊涛骇浪,却不会有倾覆之祸。”见芈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不明白公孙衍,那是自然。你只见过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 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惊恐失措,那也是一种因执着而起的迷惑吧。季芈,你很好,非常好。从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国书籍了,你来为寡人整理书案吧。”  芈月惊喜道:“为大王整理书案?”  秦王驷问:“怎么,不愿意?”  芈月忙行礼:“不不不,妾身万分惊喜。”  第十一章 风云变  公孙衍因与秦王意图相违,从相权三分感觉到自己的理念已经被秦王放弃,一怒之下辞官出走魏国,立刻被近年来痛感国势衰弱的魏惠王任为相国,并促成魏、韩、赵、燕和中山国结为联盟,以对抗已经称王的秦、齐、楚等大国。  公 孙衍的出走,魏卬的自尽,对于所有在咸阳的魏国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魏 夫人得知此事时,已经迟了一步。  采蘩告诉她:“夫人,公孙衍挂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与魏国有关的据点全部被破,人员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惊:“公孙衍是否已经逃到魏国了?”  采蘩道:“是,大王亲迎,已经拜为魏国国相。”  魏夫人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们……”  魏夫人镇定地道:“关我们什么事! 我等深宫妇人,岂知军国大事? 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孙衍出咸阳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让人用您的铜符节调开追缉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说什么?”  采蘩的脸色也变了,哭着伏地请罪:“是奴婢之错,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脸色惨白,手在袖中颤抖:“你、你不是说铜符节已经拿回来了,并且已经运送蓝田玉回魏国了吗?”  采蘩抬起头来,也是脸色惨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这样说的,可是、可是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孙衍离开咸阳时,才用您的铜符节去调开秦国追兵。”  魏夫人瘫坐在地:“他、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凄然一笑:“是我的错,我只道他还是以前待人以诚的君子,却不曾想到,一个人失去一切以后,早就已经变得疯狂,而一个已经疯狂的人,还装出一副君子的样子,就比一般的人疯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晓得,他为了达到目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呢?”  采蘩惊得浑身发抖,拉住魏夫人颤声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魏夫人只觉得全身发软,但她强撑着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计,我们只有抵死不认。只不过是一枚铜符节罢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里的,往来魏国的也不是我,中间若是被人丢失,岂能尽是我的过失?”  采蘩看着魏夫人的神情,终于战战兢兢地也爬了起来:“是,奴婢,奴婢……”说了半日,还是不晓得究竟要说什么。  魏夫人吁了一口气,挥手道:“你只当此事不存在,你我什么事也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采薇的声音:“你们想干什么? 大胆,未禀告夫人你们就敢闯进来……”魏夫人一惊,抬头看到缪监带着几名内侍进来,向魏夫人施了一礼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办魏国奸细案,内府要传讯魏夫人身边的采蘩、采薇和井监等人,请夫人允准。”  魏夫人脸色惨白,喝道:“大胆! 我身边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内奸了? 我去见大王申诉,我没回来之前,我宫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动,否则的话……”  缪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公子卬已经自尽了。”见魏夫人浑身一震,缪监看着她的脸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经被召往内府审问了。”  魏夫人一惊,欲站起,却又坐倒,伸手指着缪监颤抖喝道:“你们……居然连我妹妹也……你们,你们太过放肆了!”  缪监继续说着:“公子华身边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经换过了,该问话的人,也都召去问话了。”  魏夫人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内监,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来:“好好好,有了新人,旧人就可以一笔抹杀了吗? 大王,大王这是也要弃我于西郊行宫吗?”  缪监听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顿时凌厉起来,看着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这个机会。魏夫人,庸夫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样……”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视缪监,一字字似从牙齿缝中迸出:“是,我不一样,难道大王真的忍心让公子华无母吗?”  缪监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国媵女及侍从都要进内府过一遍。”说罢,喝了一声:“带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采蘩整一整头发,昂头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着被拉了出去,殿内外各种鸡飞狗跳,众宫女和内侍在叫喊声中尽被带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一阵冷风吹过披香殿内室,魏夫人打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惊惶地四处回望,整个宫殿空无一人。  魏夫人颤声道:“来人,来人哪!”  整个宫殿却空荡荡只余回响。  魏夫人站起来,赤着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来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劳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侧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却是空无一人,宫殿里只回响着她独自一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来人,有人在吗? 还有人在吗? 人都到哪儿去了……”  魏夫人只觉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似的。她赤着足,一直跑到了长廊尽头,推开披香殿的侧门。  宫门处,却早已静静地站着两个侍女,她们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没听到魏夫人满宫的呼唤,也未曾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魏夫人若不开门,就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存在。  她们见魏夫人出来,才一齐敛袖向她行了一礼,举止整齐,脸上的微笑却似刻上去一般,瞧着是笑,却毫无笑意:“参见夫人。”  魏夫人的脚步猝然而止,她在这两个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危机。她希望自己能够压制住她们。她伸出手来,勉强挽起自己的头发,高高昂起头来,努力作高贵状,但却抑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哆嗦:“你们,咳咳咳,你们是……”  但见左边的侍女应道:“奴婢鹊巢,参见夫人。”  右边的侍女也应道:“奴婢旨苕,参见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阵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 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  谁侜予美? 心焉惕惕。“这一首《防有鹊巢》,写的正是有违常理的现象导致的疑惧。这两个侍女的名字,是专门用来赐给她的吗?  这是,秦王对她的怀疑、对她的斥责、对她的厌弃吗?  耳边响着两个侍女的声音:“奴婢等奉大监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什么也没做,大王不能这么对我。”  忽然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女子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魏夫人,眼中尽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须狡辩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长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缪监的话。他说魏国媵女及侍从均要进内府过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经进了内府,可樊长使为何还在此呢?  樊长使却自己将话都说了个透:“我身怀六甲,却被你拿去当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产险些身死,我儿天生体弱,便是我侥幸得了性命,却也因此而缠绵病榻,容貌不复! 你害我至此,夫复何言!”  魏夫人顿时明白,瞪着樊长使:“是你出卖我?”  樊长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权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聪明一世,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杀掉所有的证据,却没有办法抹杀掉你做过这些事的痕迹,更没有办法抹杀大王心中的怀疑。只要大王怀疑了你,我再说你什么,大王都会相信。如今你再要见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颤声问道:“你同大王说了些什么?”  樊长使冷冷地道:“什么都说了,你自入宫以来,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与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会,我都替你盯着、看着,替你记着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着樊长使,她积威已久,樊长使纵然怨恨满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后缩了缩,然而一想到自己险些殒命,儿子先天体弱,终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压过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这是你应得的报应,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着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不过,有些事,你是永远不会懂的。”她之前还极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铜符节助公孙衍逃走,秦王驷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这般将她所有的侍从婢女尽数押走的程度,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 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驷赐下这两个名字中明显存着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来,更令她如挨了一闷棍。  此时樊长使这般沉不住气地跳出来,诉尽怨恨,只当是耀武扬威,可以一雪前耻,却不知道也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连敌人是谁也不知道,连自己应该如何办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标,她便能够迅速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战士。  够了,足够了。虽然这一战,她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击倒她的却不是她的敌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败得不甘,败得糊涂;但是只要她还在,她的子华还在,她就能够卷土重来。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微微一笑,原本苍白的嘴唇忽然诡异地多了两分血色:“多谢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会忘记妹妹之情。”说着,她挽了挽头发,优雅地昂起头来,转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内。  夜风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着的双足因为刚才奔跑而开始发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钻心的疼。今后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会一步步走下去,最终,走出这一片险境,重新踏上属于她的宝座。  这一夜,整个宫廷,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辗转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着素服,卸去所有饰物,披散着头发,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见大王。”  无人回应。  魏夫人对这样的情况,已经有所预料。多年夫妻,让她比谁都了解,秦王驷的心在真正冷起来的时候,会有多冷酷。然而预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对着的时候,仍然觉得一颗心揪紧,痛得难受。  魏夫人双手呈上血书道:“妾身有罪,请大王赐罪。”  依旧无人回应。  魏夫人双手无力垂下,血书置于膝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但见承明殿中宫人内侍来去,日影变化,直至天色暗下来,依旧无人理她。  直 至承明殿中灯光亮起,这时候缪监才走出来,走到魏夫人身边,温言道:“魏夫人,您还是回去吧,大王是不会见您的。”  魏夫人面色惨白,一片决绝:“若大王不见妾身,妾身就跪死在这里,向大王请罪!”  缪监轻叹一声:“魏夫人,您认为大王会为这种行为而心软吗?”  魏夫人神情绝望,惨然一笑,双手呈上血书:“求大监代我呈上血书,我感激不尽。”  缪监心中暗叹,若说后宫诸妇,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妇当数第一。只可惜,后宫妇人,他一个寺人喜与不喜,都毫无置喙的权力。然而在此刻,他却不能不受她所迫,还得似被感动一般,一边摇头一边接过血书,神情也带了三分惨然道:“唉,魏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算了,我就替您去试试看吧。”  见缪监走进殿内,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却是隐隐有着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想要翻盘是极难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经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后位,还无端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她用了一夜时间,写了这样一封用尽心机,也倾尽情感的血书,只要秦王驷看到这样的血书,必会想起两人的旧情,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么多恩爱的时光,还有她的儿子子华,不管从情感上,还是从利害上,他都当给她一个翻身的机会才是。  缪 监出来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着原样不动的血书时,心里一沉。  缪监一脸的怜悯、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这样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  她不要看这个老阉奴这种虚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对她,比谁都厌恶,这样的表情,让她恶心。而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却更是让她寒心! 他说:“大王没接,他说别拿这种割破指头洒点血的东西表示诚意,若是犯了错上呈血书有用,怕承明殿中将来会堆满这种东西,他嫌气味熏人。”  魏夫人只觉得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下。  殿前宫女不由得轻呼一声,声音才发到半截,已经被缪监狠狠瞪了一眼,只吓得后半声也哽在嗓子里,噎得差点翻白眼。缪监低声喝道:“叫什么,吵着了大王,你有几条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宫女们都吓得掩口不住,一个寺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监,那魏夫人……”  缪监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么好叫嚷的。”  当下几名内侍匆匆抬了步辇来,将魏夫人扶上步辇,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宫巷,迎面刚好见芈月带着侍女也坐着步辇过来。芈月见是承明殿的内侍,当下便叫侍人避在一边,却见步辇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边尽是鲜血。  那几名内侍见是芈月让在一边,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内侍赔着笑上前道:“请芈八子先过吧,奴才们不打紧的。”  芈月便问:“步辇上是魏夫人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内侍回道:“回芈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刚才吐血昏倒了。”  芈月一惊,问:“她没事吧?”  内侍赔笑道:“芈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来是没事的。”  芈月奇道:“什么叫想来是没事的?”  内侍只得笑道:“这得太医看了才知道啊。”  芈月方要问召了太医没有,话到嘴边却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后宫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医,那自然也得先去请示了王后才是。  这 内侍滑头得紧,想来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宫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会多管,也不会多说了吧。当下轻叹一声,挥挥手,坐着步辇先过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痕显得触目惊心。  芈月不知道,为什么魏夫人一夕之间就失去了宠爱。可以说,她进宫,就是为了扳倒魏夫人,这个目标是如此之难,难得她几次折腾,几乎要放弃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忽然间,她梦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被一股巨大的兴奋笼罩着,她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势的,到底是谁,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没有动,也没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诈的魏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想办法脱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观,再作致命一击。  然后,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她在想,秦王会接受魏夫人的狡辩吗? 她是他的旧人,是公子华之母,就算是为了公子华的颜面,他也会高举轻放的吧。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见魏夫人,更没有想到,魏夫人真的会落到这么惨的地步。一刹那间,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怀着这样的心事,她一夜辗转未眠。秦宫向她揭开了更深层次的面纱。  原来她以为,后妃之间的争宠,是最可怕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这些后宫人心的阴暗,是最不可测的。楚威后如此,郑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  然而那些后妃们搏杀争斗的手段心术,放大了看,却只是小儿之戏。更可怕的是,不管后妃们有多少的心计、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测!  此刻,她比谁都更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失欢于秦王的。  她 想,她能问谁呢? 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从身为王后的芈姝那里打听出一些事情来?  次日起来,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见芈姝。  芈姝很兴奋,整个椒房殿都很兴奋———诸姬失势,诸芈自然得势。  自王后入宫以来,最大的敌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这个敌人倒下来,那是一场胜利,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一大早,芈姝便叫人开了库房,取了丝帛珠宝,分赏诸媵女,人人有份,连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芈姝见芈月进来,便招呼她过去,教她去这一堆丝帛珠玉中挑选上等的,一边又拉着她说个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里面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拿到内府去审问了。”说着开心地大笑起来,“我还听说,昨日那贱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从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见她,连血书也不收,最后她还吐血昏倒了。哈哈哈,这真是报应啊!”  芈月轻叹一声:“是,昨夜我在宫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头跣足,还吐了血,实是可怜。”  芈姝兴奋已极,抓着芈月的手,问:“你看到了? 快与我说,这贱人如何狼狈,如何可怜?”  芈月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试探着问:“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芈姝不屑地挥手道:“还能是何原因? 必是她做的恶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这才真是罪有应得。”说罢似得了提醒一样,“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亲眼过去看看这贱人的下场。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她那么嚣张,给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击我们,还害死了黄歇……如今我们终于可以报仇了。”  芈月听她提到黄歇,心中一酸,险些失态。然而见芈姝兴奋莫名,顿时警惕起来:“阿姊莫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打草惊蛇。”  芈姝听她逆了自己意思,顿时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魏氏不该死吗?”  芈月只得解释:“阿姊,如今魏氏失势原因未明,并不是因为谋害我们而被处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处置她还未确定,如若阿姊现在就对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怜爱之心,只会适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芈姝叫人挑选首饰珠宝,众媵女本是推让她先挑,不想芈月来了,芈姝顿时把她抛在一边,先让了芈月,心中本已经有些不忿。耳听得芈姝热情招呼,芈月却是反应冷淡,甚至故意推诿,她本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却忽然插了一句:“季芈怕是有所顾忌吧。”  芈姝听了这话,也疑心起来,便接着问了一声:“妹妹到底有什么顾忌?”  芈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见对方却只是带着一贯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来在高唐台一样,永远不温不火,却在所有的人未预料的时候说上一句,把火点着了,自己却安然而退。  孟昭氏点着了火,而自己却要去浇熄这把火,芈月只能对着芈姝解释:  “阿姊,后宫妃嫔的命运,不在你我互相掐斗,而在于前朝的政局变化。当日阿姊身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击,却依旧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也只不过是大王的心意变了而已。”  谁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看似低眉顺目,却是冷不防又阴恻恻地接口:“可如果我们不乘胜追击,那岂不是纵虎归山?”  芈月转头厉声斥道:“孟昭妹妹这么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头不语,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给芈姝看。  芈姝更是不悦,冷冷地对芈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愿意出手,就别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  芈月只觉得一阵头痛,看芈姝的意思,不晓得又出什么意外之事,只得问:“什么事?”  芈姝表情却已经转为眉开眼笑,拉着芈月,一副贴心的样子:“你也知道我的荡乃是嫡子,你看当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为太子?”  芈月抚头,叹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荡乃是嫡子,自然会立为太子,若是过于着急,反而会令大王反感。更何况,这件事最好是等他长到三五岁性情初定时提出为好,再不济,也得过了周岁吧!”  不想季昭氏见姐姐被芈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难道季芈的意思,是觉得公子荡过不了周岁,还是要等三五年以后看看公子荡够不够聪明?”  芈月忍无可忍,抓住季昭氏这句话的语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脸上,喝道:“你敢诅咒公子荡,实在无理!”  季昭氏被芈月这一掌打在脸上,本要发作,听了此言吓得边哭边申诉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没有诅咒公子荡的意思。”  孟昭氏一惊,心中暗恼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两句挑拨就打算不再说话,此时只得站起来护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过是顺着季芈的话说下去,季芈怎可反诬于她? 当着王后的面前,季芈居然动手打人,这实是不将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芈姝本对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带歪了,转头斥责芈月道:  “够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动手打人,哪里还把我放在眼中? 你既不愿意给我出主意,就给我出去!”  芈月方欲劝:“阿姊……”  芈姝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本性骄纵,入得秦宫,千忍万忍,自觉已经忍辱负重至极,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经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敌人的嚣张,还是自己人的劝告,都无须再忍———当下沉了脸道:“出去。”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用意,话不投机,无法再说,只得站起来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孟昭氏抚着季昭氏的头,垂泪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芈。”  芈姝道:“不关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说话了,谁也没有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问没有抗衡魏国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么,同为芈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芈月之下呢。  她早已经看出来,芈姝与芈月虽然名为姊妹,却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芈姝身边的傅姆玳瑁,更是对芈月猜忌异常。既然天予她这个机会,如果她不乘机夺取,那才当真辜负了昭氏家族送了她两姊妹到秦国为媵的心思呢。  芈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当她第一次与秦王驷在一起的时候,以芈姝的性子,她与芈姝之间,终究是不能共处的。虽然她一直试图延迟这种局面的到来,但是,如今看来,魏夫人一倒下,这种分裂便已经无法阻止了。  一 个听不进劝,只会让你替她解决麻烦,但却永远听别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迟早的事,区别只在于迟和早而已。  当日在楚宫里,她敷衍楚威后、芈姝等人,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从那里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来。  后来入了秦宫,她想借芈姝的力量对抗敌人,为黄歇报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护小冉,可倚仗芈姝的想法最终还是落空了,她终究还是靠自己争得了魏冉的活命机会,同样也埋下了与芈姝决裂的导火索。  想到这里,她已经能够看得到芈姝将会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处了。毕竟与她姊妹一场,她想,还是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转身看着椒房殿的房檐,轻叹一声,回头向前而行。  第十二章 翻云手  秦王驷这日心情并不好。无论是谁,遇到自己的重臣潜逃,宠妃私通他国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他连眼前的简牍也看不下去了,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到本应该侍坐一旁收拾的芈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喂,喂!”  芈月回过神来,脸一红,忙请罪道:“大王,妾身失仪了。”  秦王驷问:“你在想什么呢? 想得如此入神,连寡人叫你都没听见。”  芈月欲言又止:“没什么!”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有些诧异,扬起一边的眉毛来:“有什么事,不能跟寡人明说? 嗯?”  芈月叹了一口气:“妾身刚才是在想,公孙衍居然能够在关卡森严的情况下离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国的细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细思恐极。”说到这里,看着秦王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这是杞人忧天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搂过她温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细作之事,不过是潜伏暗处接应,影响不了大局。”  芈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担心自己……”  秦王驷诧异:“那你在担心什么?”  芈月叹道:“当日妾与王后入秦之时,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药物之毒,下毒之妙,实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来,犹觉心悸。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妾身昨日去见王后,看到公子荡尚在襁褓之中,天真无知,不知怎的,就起了忧心。”见秦王驷的脸沉了下去,芈月顿时不安起来,“大王,妾身说错了什么话吗?”  秦王驷强笑了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道:“无妨,你没有说错,你说得很对。”  芈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秦王驷的耳中。只有让秦王驷也开始忧心公子荡年纪幼小恐遭不测,才会让他对所有年长的公子产生警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公子分封出去。  名分早定,就能够成功地消弭许多人心的欲望。  而只要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荡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芈姝的儿子,这是确定无疑的,否则任何其他人的儿子当上太子,对于诸芈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而此时亦是最好的时机,正是秦王驷对魏氏诸姬感观最坏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也许旧时的情谊又会慢慢恢复。  公子荡被立为太子,下一轮的争宠,就会在诸芈身上发生。芈姝有王后之位,有太子,心里安定,她也会将四个媵女一一提拔到一定的位子上,在后宫形成诸芈的势力。诸芈争宠开始以后,芈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诉她,昨日秦王驷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芈姝大发脾气,表示反对。  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从齿缝中冷冷地说出两个字来:“愚蠢。”  是的,她都能够想象得到芈姝此刻的心理,她认为自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没有出够气。她受楚威后的影响太深,认为一个王后的权威,应该是让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战战兢兢地等着她的吩咐、她的处置、她的发落。  她 是对楚威后的手段不以为然,她认为她处置姬妾会比楚威后更仁慈,然而她们的思维方式,却是一模一样的,而这,却是所有强势的君王所最不喜欢的。  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在此时此刻,远逐分封公子华,足以让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筹码,可她非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宣示自己要报复要出气,这是自弃优势。魏夫人虽然暂时失势,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芈姝的智力并不足以做魏夫人的对手,若是当真撕破脸,以魏夫人的手段,恐怕会有无穷的后患。  说,还是不说?  有时候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错误,就等于得罪她。而不说,则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她的愚蠢,将自己这一拨人的命运拉进泥坑里。  芈 月顿了顿足,暗叹一声,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然而她们既然一起从楚国来到秦国,命运便已经绑在了一起,同荣共辱,若是芈姝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媵女,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芈月走进椒房殿的时候,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着婴儿:“荡,与母亲笑一个,笑一个!”  婴儿却是有些暴躁,被芈姝逗得已经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顿时哇哇大哭。  正 在此时芈月进来,刚想说话,却听得婴儿忽然大哭,但见芈姝手忙脚乱地哄着婴儿:“我儿不哭,不哭……”  玳瑁见状忙接过婴儿,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芈姝转过头来愠怒地道:“妹妹,这等慌张,有什么要紧的事,险些惊了我儿?”  芈月见她迁怒,只得赔不是道:“是我鲁莽了,阿姊勿怪。”  芈姝神情稍霁,方问:“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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