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阿耐[历史]-34

那主任不置可否地一笑,道:“不过你们那个县级银行也差不多就这么些贷款规模了。”  雷东宝一听,拿拳头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户移来,以后进出都在你这儿。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饭。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点半来接你。”  那主任嘴里连说客气客气不用不用,可三两下之后早就同意了。雷东宝就扔下出纳,自己跑去找陈平原,详细告诉陈平原来龙去脉。陈平原一听说雷东宝把钱取光,“妈的”一声就跑出来了,说雷东宝这是不给他面子。雷东宝只好说“他妈的,我道歉行不”。陈平原看着这个粗货,只会摇头。  雷东宝心里明白,跟陈平原这等交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是,陈平原不会太怎么样他。他见陈平原不生气,就道:“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怎么可以把村集体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陈平原还是有些气闷的,再说现在已经不做县委书记,也顾不得威仪,闷闷地道:“他妈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里跟你说了?你不会拿我好心当作耳边风了?”  “我哪里会当耳边风,我回去还跟他们几个开会讨论,可现在我们流动资金吃紧,哪里还有钱搞那些。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村集体所有转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妈的木头疙瘩脑袋好好转转。”  雷东宝想都没想,就拍着桌子道:“我脑袋哪有你灵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书,你知道你直说,卖什么关子。”  陈平原这时候不怒反笑,对着雷东宝哭笑不得,终于想到县里为什么翻脸不认模范,把小雷家的帐户给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几句又给开了,都是眼前这个蛮子不会做低伏小。他也懒得指出,只是笑道:“回去自己想去,那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出,还做什么带头人。”又忍不住开雷东宝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脑子干吗用,我得锻炼锻炼你的脑子。”  雷东宝憋着脸看陈平原思考,忽然灵光一动,霍然开朗,一拍大掌,道:“有数,有数了。好办法。”  陈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脸道:“滚,你一来我就不清静。”  雷东宝道:“晚上一起吃饭。”  “不吃,你这种人没情没调,谁耐烦跟你吃饭。什么时候你老婆店里有野味再来喊我。”  “行,这还不是小事。陈书记再帮我介绍一个好会计,会那个做帐的。”  “没卖给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东宝一走,陈平原却点上一枝烟欢笑,他现在一下清闲下来,其实心里挺闷,拿个雷东宝这样皮糙肉厚的老相识调戏一下挺开心。但吃饭就免了,这个雷东宝,一点情趣都没有。  雷东宝却是借用陈平原的电话,要红伟赶紧飞车来市里一起吃饭,红伟能说会道,可以调节饭桌气氛。  饭桌上,雷东宝终于知道一件事,现在好多公司单位专门养着一个财务,这个财务也叫公关,专门跑银行拿贷款,拿来贷款,按照数额拿提成。说是到报社发个招聘广告,自有人上门应征,要么是俊男倩女,要么是家有后台。红伟当时笑嘻嘻说要俊男有什么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雷东宝回来,就着手落实招聘公关员的事,但是他多要了一个人,要求一个会做帐懂税务的老会计,工资直接写在广告上,三千。士根看着心里有些难过,可对于雷东宝的决定,一向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重赏之下有勇夫,当即有好多会计上门应聘。雷东宝就着小雷家这一个月的帐目考来应聘的谁能少缴税,考来考去,终于录取一个原纺织局下面一家倒闭企业的会计,一本税法简直倒背如流,做出的帐目出神入化。反而是做公关的人却没找到,不是人家嫌小雷家偏僻不肯来,就是小雷家的嫌人家不好看不会说话。  雷东宝也就陈平原那儿得来的主意召集其他四个骨干开会商量。说是商量,基本就是他一个人说主意。  “我想好了,我们全村人集资办个公司,以后村里三个实体的进货岀货全部给这个公司做,赚来的钱全归这个公司,把这三个归什么村集体所有的工厂猪场全部挖空,全部让欠债,等哪天再把三个工厂猪场买下,归我们全村人。集资办公司,一定要体现谁事情做得多谁本事大谁位置重要,不是你想出钱就给你岀,你钱岀得多你让你占大份,没门。我这么想,公司一共集资两百万。我占10%,二十万,你们每个占5%,十万,我们五个人一共占30%。再设20%,给四眼四宝老五他们一些中层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万,工程师和新来会计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论,老小不论。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不多,我看谁都拿得岀。我这么定,你们有没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忠富红伟正明眼里都有兴奋,可都是碍着辈分儿,把说话的第一顺序交给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脸的并不兴奋。雷东宝就问了句:“士根哥,你是钱拿不出还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给你。”  雷士根被问,不得不回答:“书记,你的意思,我想再问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后通过集资公司的设立,我们把村里原来的利润都转到集资公司里,我打个比方说,如果今年有两百万利润,我们每个人就可以拿二十万,或者十万。同时我们又有高于别人的工资和奖金……”  正明道:“把工厂的利润都做到集资公司了,我们还哪来利润发奖金。士根叔算错了。”  “好吧,奖金没有,工资还是在的。”  “我们工资并不高,高就高在提成奖金。”红伟也插话。  忠富也道:“这个主意稳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没话说。”  士根却道:“全村人会说话的。我们集资公司的利润其实靠剥取村实体的利润而来,而实体属于全村,我们靠着在集资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额就拿这部分剥取来的利润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并不公平。大家乡里乡亲,我们怎么可以拿得太狠。”  红伟立刻道:“士根哥,怎么会不公平。书记拿最大份,我拥护,村实体没有书记,就什么都没有。其他我这边我不敢说,养殖业要是没有忠富,没人想得岀养鱼虾牛蛙,别看这些东西小,产出比猪还高。无论什么东西新养起来的时候,忠富都是卷铺盖睡在旁边盯着,大家有目共睹,忠富拿属于养殖业的一大块,没人会不服。正明小小年纪,经历爆炸之后没被压垮,反而把登峰的规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拼命把铜厂运行起来,正明脸上伤疤是证明,瘦那么多是证明,谁说正明没资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对我们的不公平,我们承担那么大责任,付出那么多精力,我们多拿是体现多劳多得原则,没错。”  忠富这时候幽幽开口:“士根哥,不怕你恼。书记明确提出这个分配办法,是让我们有个名份明着办事拿分配。我说我和正明忠富他们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捞钱呢,可能拿得比这明着分的还多。我们是相信书记,我们还得对得起书记提拔,我们才不乱伸手,可你也不能总拿不公平考验我们的自觉啊。”  正明早就想说,可他在哪儿都可以耀武扬威,就是在这个场合需得收敛,尤其是在雷东宝面前。但等到红伟和忠富一阴一阳地说完,他觉得全让他们说了,但他还是要表态:“我强烈地同意书记,和红伟忠富两位。”  士根皱起眉头,大口吸烟。雷东宝看着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没表态。”  士根道:“这个决策关系到全村,全村人都讨论后再做决定。”  “我们五个人内部先统一意见。”红伟等不及雷东宝发言,直接紧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几口烟,才道:“我保留意见,而且我的贡献没有你们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体村民吧。要我拿5%,我于心难安。”  众人一下都惊住,看向雷东宝。雷东宝也是惊讶地看着士根,一时无语。  沉默良久,雷东宝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们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强你。但我给你保留你的5%,什么时候你想通,拿钱来交上。你只要想得明白,现在地位置也还是你坐着,你当定小雷家的总管家。你们呢?”  忠富、红伟、正明都赞同。雷东宝就道:“忠富和红伟你们稍微比正明空点,你们拿个具体办法出来,要快,拿出来我们就开村民大会表决通过。这个集资公司红伟当家,红伟你那里最抽得出时间。”  士根轻轻问一句:“跟他们说集资公司真实目的吗?”  “我那么傻,让县里抓我坐牢啊。”雷东宝忽然想到,凛然问士根:“士根哥,你会不会去揭发?”  士根叹道:“我们合作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我说得再彻底点,得罪了你的话,我全家还想在村里呆着吗?”  会议算是圆满地结束,红伟立刻钻进忠富家里商议,正明虽然没有摊到任务,可心热,到电线厂和铜厂转了一圈,也钻进忠富家里。  只有雷东宝回家越想越烦,敲开士根家的门,一言不发拉士根进自己家坐下。两人相对吸了半天香烟,士根才道:“东宝,胆子别太大。”  雷东宝道:“我哪次没被你说胆大,结果呢?”  士根叹息:“这回性质不同。”  “哪回性质不严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着觉?我们多年合作,我信谁都不如信你,你为什么永远不支持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雷东宝说得生气,一拳砸在桌上,砸得三夹板桌面硬是发出断裂声。  “东宝,自从你带动砖厂开启,接受我的计件办法后,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对你没贰心。可我能力有限,我又胆小,我真是吃力不起了。这回的集资,我担不起。我是真的担不起了。你每次大胆,我都要好一阵子睡不好觉,这回,你给我留条命吧。我不愿操心死,我宁愿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着,说一声我就会上。可就别让我占5%集资了。”  雷东宝真是闷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气来,瞪着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你还是做你的村长,做实体的二把手,别想退出。你要不在,这一大摊子,我不在的时候,能交给谁?”  “东宝,你信任我,我肯定会做好。我跟你说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了。”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对我负责。妈个逼,你真……妈个逼。”  士根走出雷东宝的家,看着夜晚漫天星星,叹了声气。  集资公司的细则很快形成并张贴出来,消息也很快传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没识几个字的人也围到公告前好好阅读。公告栏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头老太。  这等热闹事,老猢狲自然是不肯错过。他挤进人群,在喧闹声中将公告从头到尾看上几遍,心头隐隐响起前几天雷东宝跟他说起的事。老猢狲隐隐想到什么,又隐隐觉得这不大可能。此时有人问老猢狲去不去村里交钱,老猢狲却是毫不犹豫地说,去,当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当然不能拉下。  大家议论半天,交钱,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村里这十几年,在雷东宝上台后做的事件件都是为村民好,这件事,村民当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争论的议题是百分比。  雷士根在村办坐着,打开窗户倾听窗外村民议论。听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资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们以前创造的财富被如此比例了,他们还会只是如此平和地议论吗?可士根再想,回想当年正月时候雷东宝率先扛起锄头背着一背脊的疑惑和嘲讽修整砖窑,还率众抵抗政策的谬误,从此带领大伙儿走上致富路,无论如何,雷东宝拿个大头也是合适,论理谁都不该反对。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矛盾呢?  逐渐地,开始有村民从银行取出钱来,到村办交钱。这点儿钱,对于享用村里给的好处这么多年的村民而言,并不是负担。士根如常工作,他也并不解释,他虽被挂名5%,可他拒绝出钱。可他心里为雷东宝攥着一把冷汗。  雷东宝则是没想到,歪打正着解决了两百万的流动资金问题。看来,群众的力量若发动起来是不得了的。  其后好事连连,那个新招的会计跟着雷东宝去银行送一次报表后,七枴八弯找到亲戚与银行里的一个要紧领导搭上关系。付出代价之后,小雷家沉疴已久的流动资金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小雷家又冲上快速道。这一波冲击,是由正明作为先锋,而那么多村民第一次因为投入了钱而摇旗呐喊得响亮。小雷家集资公司的业务也正常顺利地展开。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原先属于各企业的贸易活动如今都改换到集资公司门下。集资公司名唤“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桩桩生意获利。  宋运辉从北京出差一周回来,老马早已卷了包袱离去。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后院被抄。正与副,一字之差,却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来先听汇报,看到干部科的科长进来,宋运辉忍不住先关心一句:“老赵有没有走?”  干部科长道:“幸好没走,厂长没批他的手续单,我不给他办手续。大家都劝他留下,他难得听劝,终于答应去生技科报到。”  宋运辉愕然,他没批手续单?听干部科长如此肯定地一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当时有没有签字了。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对,那天我也慰留,希望他留下继续为二期做贡献。其他几位的处理落实下去没有?”  干部科长继续汇报,基本上,出了这等骇人听闻又无可争议的丑事,没谁有魄力大吵大闹,即便是老赵都只敢辞职而不便多说什么。一簇波澜兴亦忽焉,退亦悄焉。  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时间处理秘书给他的来电记录上的私人电话。秘书顺便问一句,“厂长,市里放出一百个大哥大,问我们厂要不要留几个。听说机子很俏,有些人抢都抢不到。不过我打听着,东海这边没信号,厂长家里倒是有信号。”  宋运辉想起小拉每天扛着的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心说这东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儿一找就灵。“多少一只?”  “听说买只大哥大要两三万,入网费要三千。紧俏的是大哥大,邮电手里都没几只,算是给我们面子才给我们保留几只。”  宋运辉想了想,道:“算了,这笔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运辉心说,即便是东海有信号他也不买。本来就已经因为二期批准上马,每天被各方势力找得无处遁形,这要配个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让找得到,他还不给折腾死,这下找不到人的借口都没了。他看到私人电话记录里有雷东宝的电话,就先挑出来,打过去雷家,不想雷母接电话说是雷东宝去了韦春红那儿。宋运辉想想,心有抵触,就没问韦春红那儿的电话是多少。再看杨巡的电话,却是留着个不熟悉的90开头的号码。宋运辉愣了一下,不由笑了,杨巡这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动电话了。  但他没给杨巡电话,而是先打到寻建祥家里。寻建祥告诉宋运辉,杨巡在食品市场宣称以六折租价提前优惠出租新电器建材市场的铺位,一个月后将提高到七折,再一个月后还得提高,越早租下越有折扣优惠。寻建祥说,“我打算租下一个摊位以后卖瓷砖,我做这个有进货渠道。不过我打算再多租下一个,等开业后转手给别人。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手头有些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余钱,刚给猫猫买了一架钢琴,才把问我父母借的钱还清。你要有余钱,这倒是不错投资,尤其是你可进可退,万一开业后租价好,你就直接将摊位转租出去,租价不好就自己摆瓷砖摊儿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资啊。呵呵。”  寻建祥道:“小宋,这事儿我就直说了吧,我自己一个摊位,另一个就算是给你租的,算是我借钱给你租,租价要没升,算我自己开店。赚了归你。我跟你通声气儿,你要是反对不是哥们儿。看你出手紧巴巴的我难受。”  宋运辉一听便明白寻建祥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要钱,扫扫门缝就有不少,拿你这么些的算什么。你也别替我难受,这事很简单,以后出门咱们自己吃饭,你付钱。春节见面,让你太太给我家猫猫织件小毛衣,我家开颜那臭水平真是没法提。”  寻建祥这才无话,知道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当老大感觉爽吧?”  宋运辉笑,看看已经黑暗一片的办公室外面,感觉大约是没人,才道:“不错。而且相对而言更进一层,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书记的感觉了。”  寻建祥犹豫了下,道:“水书记后来做事都没人性了。我们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蚂蚁一样。”  宋运辉听了,不由“呃”了一声,脸上变色,对着话筒说不出话。寻建祥在另一头意识到什么,忙道:“你没有,别瞎操心。这么晚还没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点回去吧。”  宋运辉答应,放下电话,拿起抽屉里的两只饭碗,有意识地拐去宿舍区的食堂。食堂里灯火通亮,可吃饭的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卖饭窗口内外的人看到他出现,都很是惊讶,按说,宋运辉即使出现在食堂,也应该是出现在厂区里面的食堂,而不会到这个。饭窗里面的小头头看见了连忙迎岀来,要炒热菜给宋运辉,宋运辉没答应,买了一条已经半冷的红烧鲳鱼和四两饭,端着饭碗坐到两个青工旁边。那两个青工也没比他年轻几岁。  见两个青工讪讪的,他就微笑着主动搭话:“做长白班的?这么晚才吃饭?”  “没,倒班的,今天轮到白班。厂长才一个菜,喝我们的汤。”  “好。我才两只碗,想打个汤都不成。”他当真伸勺子取汤,一点没客气。“我以前倒班时候,白班一下班就等着吃饭,四点半食堂开饭,我来不及地就冲进去,呵呵,顺便带着两只热水瓶。从没像你们这么晚吃饭。”  大概是看宋运辉说得随意,两个青工也随便起来,“吃那么早干吗啊,吃完新闻联播都还没放,干等着看动画片儿,旁边农村又没啥可逛的。”  宋运辉“噢”了一声,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时代,尤其是寻建祥荒唐的那段过往。他如今还真是向水书记无限靠拢,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厂才刚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个问题。看来以后化试、水处理等车间招工得有侧重。”  大家都笑,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没住过宿舍的不会了解。一笑拉近距离,两个青工终于肯开金口痛说生活的不便。万变不离其宗,与八九年前宋运辉自己住宿舍时候没差多少。唯一明显的区别是,现在人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饭后宋运辉回家去,想来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单身青工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条上记下一条,“余热蒸气并不少,供应时间也没设限,为什么不能想法为饭菜保温,体贴食堂就餐职工冷暖。”其他的,当年他没想出来,因为他自己业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觉,他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因此当年水书记布置他想办法,他想不出,现在自然也没什么招。看来,得布置给团委好好研究。什么时候也问问寻建祥的意见。  想到寻建祥,不由想到寻建祥要送他白赚钱的主意,不由好笑。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朋友吗。  但更想到,杨巡这家伙真正精明。打个六折先期出租摊位,不仅把摊位租赁工作做在前头,先套住那么多摊主,保证自己新市场开业不至空空荡荡。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决杨巡的资金缺口问题。六折,这个折扣确实大,可考虑减去一年期贷款利率的数量,和争取贷款不容易所需花费的隐性支出,到头来,杨巡真正给予先期租赁户的好处也是有限。可就是因为这么漂亮的六折,先声夺人,生生吸引众人的目光,引发众人的极大兴趣。杨巡想得岀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这么漂亮折扣,这个人,宋运辉想,真是个算计到极致的人才。  想当年才那么小的时候,卖几个馒头,杨巡都能鸡蛋粮票馒头地不厌其烦地捣腾着,倒腾出比别人多的收入,何况现在,跌打滚爬那么几年,更应炉火纯青。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想到刚才想出来的丰富职工业余生活的招数,心想与其花巨资在生活区建设金州那样的工人文化宫,电影院,还有什么公园娱乐设施,并养上一大帮碎嘴子的老娘们一辈子,还不如把这钱花长远点,干脆把单身宿舍造到市区或者县城去,让社会提供多样化多选择的社会娱乐生活。这一想,豁然开朗。这思路,竟然还是杨巡间接点明。  杨巡没想到宋运辉这么晚还会给他电话,他捂住大哥大周围挡住噪音,才能清晰听岀是谁打来电话,一听是宋运辉,忙赶着朝清静地方走去。“宋厂长,哈哈,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杨了,打这个,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马飞到你身边绕着你转。”  宋运辉笑道:“正要问你,在市里用这个信号好不好?我听北京他们说,电梯内不能用,有些室内信号差,我们这儿呢?”  杨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号强,有些信号差。我们食品市场办公室那儿,好笑得很,我得拿个篮子把大哥大挂天窗上才有信号,放桌上根本不行。你们东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号都没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试啦,你们家那儿有三格,还算行了。我这工地上吧,白天信号差,晚上信号强,跟冷热病似的。不过好用,谁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厂长也要买一个吗?”  宋运辉笑道:“不买,太贵了,用不起。你前两天找我什么事?”  杨巡当然知道宋运辉在说笑,笑道:“没什么,正好有朋友给我送来两箩贡桔,我问问你在哪里。听说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还有……宋厂长,给我个梁小姐的地址行吗?我电话里问她,她说了半天英语我记不下。”  “你……去美国?护照做了?”  “呵呵,不是,听说国外过圣诞过元旦的,我给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儿过去,谢谢她帮我找岀建材市场的主意。”  宋运辉听出杨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错,要求也高档,我们这儿的东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书什么的,其他在美国应有尽有。”  杨巡道:“我不求她喜欢吧,我得把感激表达出来,做人总得有来有往。”  宋运辉心说,呸,你杨巡又不是寻建祥,才没那么有良心。不过他还是答应,“明天我到厂里给你发传真,电话里还真是说不清楚。我给你提个醒,小梁喜欢什么和田玉啊珊瑚翡翠啊还有檀香沉香什么的东西。”  宋运辉虽然提点了杨巡,杨巡也囫囵记下了,可等放下电话把囫囵记下的东西拿出来反刍,却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还在北方时候,戴娇凤有一阵子喜欢买喷香的上海产檀香皂。可那么高档的梁思申不会看上一块钱还不到的檀香皂吧。杨巡都不知道问谁去才好,但总纠缠着宋运辉问到底,却是不大敢的。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一听,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卖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修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是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的难看。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镜子玻璃,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也都以为是新货。  宋运辉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闲时候,才打电话给雷东宝。雷东宝接起电话就说,“你最近哪那么忙,早上才给你一个电话,你秘书总算不说出差说开会,不是避着我吧,啊?”  宋运辉本来还想着雷东宝要怎么跟他说话,他又得怎么跟雷东宝说话,一听这个开场白,心说糙有糙的好,一颗担心全放下了。“呵呵,昨晚才出差回来,给你电话你没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总算背一屁股债又活过来了。可这几天睡不安宁。”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债,一百万和一千万有什么区别,再说负债的是小雷家,再还不出,银行也不至于拿块橡皮把你们小雷家从地图上抹了,你更没事。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我问了其他人,可这问题不好乱说,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对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运辉看看手表,他紧接着还有个会,只得不由分说地道:“你来一趟吧,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买好车票,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雷东宝放下电话,心里感觉怪怪的,好像电话那端的宋运辉非常陌生,不是那个他看着长齐胡须的熟人。但雷东宝并没太在意,承认肯定是自己难得的小心眼,对着宋家心虚。回头拎起随身小包,取了些钱就投奔火车站去。他也没给宋运辉打电话通知是哪个班点,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还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东海厂,雷东宝终于动怒了。先是在大门口被拦住,然后出来个自称秘书的人,把他送到厂外东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等,等得不耐烦睡上一觉,醒来还没见宋运辉。却见桌上添了一些水果点心。宋运辉一直没露面,也没打算送他去宋家。  从下午一点一直等到五点钟,终于外面走廊一阵喧哗,雷东宝所在的门被敲响。雷东宝没动,坐沙发上抱手臂看着。但没一会儿,门被钥匙从外打开,毫无疑问,这是宋运辉的地盘。宋运辉料到雷东宝生气,见此情形只得陪笑道:“大哥,开一下午的会,让你久等。走,我们去吃饭。”  宋运辉一开口,雷东宝便无法再生气,人家嗓子都哑了,可见是真忙,他还怎么说。他起身,问一句:“你家还是饭店?”  宋运辉略带尴尬:“都错,招待所。我已经跟家里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说话。”  “好,开始拿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的,该不会是跑那么远路,专门寻上门来找我茬吧?要真拿你当外人,刚才开会间隙说什么也拿上厕所做借口出来跟你照个面。大哥,这边。”宋运辉伸手拉了一把,将雷东宝拦向餐厅,“我爸妈那儿,年纪大的人顽固,你就别计较了。等下开颜会来,我让她早一步下班,应该快到了。”  雷东宝到底是有些遗憾,运萍父母拒绝他。“你到底什么会,这么忙?”  宋运辉笑笑,等餐厅负责头目欢迎如仪完毕,两人坐下,他才道:“销售工作总结检讨会。说白了,骂人,废人。有些人过惯计划经济日子,对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门战略贯彻不力,几个老的照样过着等客上门的清闲日子,还真给他们等到不少客,可是价格不行。我今天跟他们落实新考核制度,他们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东宝奇道:“你们国营还有下来的?”  宋运辉笑道:“下还真有点难,体制问题,只能折中一下,级别还挂着,工作不让负责。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副处级的让我发落去做普通科员。我们厂新,包袱比较小,历史负累也少,我已经申请上头,试点灵活管理机制。我想农村包围城市,改造工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推开,方便我亲自插手。销售部门的试点,还请教了杨巡这个专门做倒爷的,还真收获不少宝贵经验。大哥,来这儿吃点海鲜,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  “都照着你说的做?你们厂长不说话?”  “我现在是正职。”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咂舌道:“坐卫星咧。到底还是你读书的,升得快。嚯,开颜,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点不像厂长夫人。”  刚进来的程开颜听了只会做鬼脸,说雷东宝现在胖得跟猫猫玩的皮球一样圆,宋运辉一边儿大笑。他还想教雷东宝吃一种小小的螺,可惜雷东宝嫌烦,盘子转给程开颜,自己吃肉多的。宋运辉也没勉强,他骂了一下午的人,影响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东宝稍微填饱,就开始说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运辉听着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雷东宝把事情讲完,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县原书记……喏,老徐后面那个,他说行。”  “他说行,你为什么还睡不着?说明你心虚。”  “我为什么要心虚?小雷家天下哪样不是我挣出来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谁敢说一声不?!”  “你不心虚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吼大声说明你外强中干。”  “宋运辉!没人跟我这么说话。”  程开颜忙小声道:“你们小声点,又不是在家里,这儿都是小辉部下,吵起来多没面子。”  宋运辉拍拍程开颜的手,道:“不担心,面子不是靠维护出来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对。”雷东宝附议了一声,但随即领悟,宋运辉这话侧面嘲讽了他,他气道:“四只眼的贼阴险。你说我做错啥了?”  宋运辉道:“你这么做,明显是挖公家墙脚,经不起调查论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交给人一个大大的把柄,万一有谁要抓你一下辫子,你麻烦很大。可你这个人,又不是杨巡那样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你表面风调雨顺,可你心里最清楚,这事情麻烦不小。”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我哪天不是给人抓辫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错,我还参与过一次。可以前你都是为村民谋好生活,村民会扛起锄头跟你干,现在呢,谁会跟着你对抗上面组织检查?你要真是个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荡荡,不会晚上睡不着觉,可惜你不是。”  程开颜听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荡荡”给改成“小人坦荡荡”,忍不住低头闷笑,挨了宋运辉桌下一脚。雷东宝却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认,这回终于被宋运辉点破,他无法蒙混下去。宋运辉看着雷东宝,让雷东宝考虑会儿,才道:“清楚你错在哪儿了吧?”  雷东宝大声道:“我没错,谁能否认我在小雷家的贡献?我拿这些个份子谁敢不服?我还拿少了。”  宋运辉冷静地道:“理是没错,可人心肉长的,肉长的怎么讲理。你自己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说村民了解真实内情后怎么想?别自欺欺人。拿出办法来,有错改错。”  “小辉,你销售会议还没开够,拿我当孙子训?”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旁观者清,我看你前面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维持现状,睡不着没什么,几天过去熬疲了,照样睡好吃好。另一条道也不是要你学士根,而是让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赚钱,而不是刮三个实体的钱肥雷霆公司,这样分来的钱你拿着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红伟他们不答应。你想过没?”  “那都是看你的态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红伟他们多?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机关那么多干部,谁不是拿一点点工资?”  “你少给我说大话,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开着公家车子,吃喝都是公家,你还要什么钱?”  宋运辉火大:“你这么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你当我什么人。但我再说一句,算是废话。作为一个集体经济的领头人物,如果你先贪财,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没有一点牺牲精神,你那个集体经济将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东宝对于宋运辉的话领会一半,大声驳斥:“我哪里贪财?我问你,多劳多得对不对?”  宋运辉闷在那儿,无法再说:雷东宝完全无法理解领导的艺术。程开颜见两人吵架一样,一直想劝他们冷静,这会儿才有机会插嘴,自然不便偏帮丈夫,打个圆场:“多劳多得当然对,国家说的。”  雷东宝却道:“我不是问你。”  宋运辉叹一声气,道:“理是没错,可人是讲理的吗?人要讲理,那管理就太简单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雷东宝道:“好,既然没错,我就做到底。谁要跟我不讲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讲理。”  要是换了别人,宋运辉早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对着雷东宝,他走又不能走,说又说不通,只能坐那儿生闷气。心说既然坚持自己没错,那还辛苦跑来这儿问什么。程开颜见气氛那么僵,只敢小声跟丈夫道:“我吃饱了,回去哄猫猫睡觉去。”  宋运辉看看雷东宝,叫服务员去叫来小车班值班的,把程开颜送走。  这边雷东宝一个人时候缓下劲来,等宋运辉回来,就道:“你说服我啊。”  宋运辉被这话惊得两眼滚圆,奇道:“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你是我亲戚,你既然说我有错,你拿出理由说服我。”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对雷东宝他也想拍案,可终是忍住。也懒得说话,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叠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唔,就是那些没得到好处者的极大反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运辉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着地在愁吗?你愁的还不是集体资产让你们挖墙角,你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就是这个理由:集体资产,不能擅自转为私有。”  雷东宝道:“你这里的集体资产都是国家一五一十投资的,当然不能私有。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都是靠自己搞起来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开砖厂我当个体户,你们给我干,我岀工资,现在这些钱不都一开始就是我的了吗?我哪里还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已经够客气。”  宋运辉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说……”  “为自己,为家人,别做出头鸟。我的意见:雷霆公司这个形式好,第一年先别挖村集体的墙角,先依靠村集体的实力,向外发展贸易。不要给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处,是逼他们自我发展的关键。第一年所赚分配后,看看村里大家意见,再看看社会环境变化,你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一步一步来。你以前那么激进,是因为小雷家本来就是穷到底的,折腾得起,可你也因为一次冒进让我姐早早离开我们。现在小雷家家大业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虑再三。”  宋运辉提到宋运萍的死,雷东宝立刻跟挨了针刺的气球一样,立刻缩了进去。一下子几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顺利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他没再跟前面似的大声,而是叹气道:“挖集体墙脚这种事,我没当回事。其实我是不想对不起村里那些人对我的死忠。”  宋运辉听着“死忠”两个字,心下骇然,自觉把它们改换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东宝对他姐姐的旧情,让他心中好过不少。  回去,雷东宝依然召开五人会议,把雷霆公司分阶段走的想法说了。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肯吱声。雷东宝再三问三个人意见,只问岀红伟一句话,红伟说,那样的话,雷霆公司的总经理太难做了,他顾得了建材厂顾不了公司,为了别两头都落空,他还是专心顾住建材厂为好。雷东宝生气光屁股朋友不帮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贸易公司他自己来。  三个人忽然都想到,这么一来,他们三个不都成了只管生产的车间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经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立,雷东宝坐在那儿一张脸跟雷公一样黑,他们暂时都没法再有言语。  雷东宝说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个实体所有供销人员全部抽调出来,腾出村办会议室给他们办公。又把三个实体其他电话都拉来村办,只给每家留下一个号码。他出手,谁敢拦他,谁又敢有半句异议。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脸都黑了。红伟更是后悔不迭。  而抽调出来的供销员们,却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  雷东宝自己近来没做具体销售,他只能缠着宋运辉给他岀主意,宋运辉给他岀主意,让他分成铜材、钢材、建材、电器、食品等五个部门,让各部门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于是,雷东宝成了总经理,下面添了五个经理。小雷家的财权在雷东宝一声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着石头过河。即使有五个经理原先的熟悉门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还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风风雨雨。  梁思申圣诞前一天收到来自国内的包裹,打开一看,却是来自杨巡,很是惊讶。她识货,扒开碎纸条看清紫檀花开富贵妆奁盒,爱不释手,一看就感觉这玩意儿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调的新镜子,再看杨巡写的字迹漂亮的信中说他怎么新镜换旧镜,她真是欲哭无泪,对着崭新的镜子做了一个苦瓜脸,足足维持了十秒钟。  杨巡心中虽然没说什么,可梁思申还能不清楚为什么,她不愿欠杨巡的情,照着这紫檀妆奁盒的价,给杨巡买了一只名牌钢笔打火机套装盒,与送给宋运辉的礼物包裹在一起,邮寄给宋运辉,请Mr.宋帮忙转交。  这一回的圣诞和新年长假,她没有回国。而她的同学们和同事们却都各回各家,过他们家自己的圣诞。包括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亲密的老同学。她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就抱着提琴去她做义工的老人院,给那里的圣诞做伴奏。  夜深人静回来,一个人驾车“唰唰”地趟过无人的公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似乎总也走不出浓浓黑暗的包围,她忽然感觉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周围静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声音填补真空。停车翻出磁带,却是猫王经典。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弥撒开来,“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声声问,问得梁思申越发孤独,一个人靠着椅背垂泪。远近黑暗中虽有喜庆灯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边的雪一样,与她无关。  回到一个人住的小窝,录音电话有绿灯闪烁。打开,却是老同学的声音。老同学说,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他要大声说,我爱你!  梁思申握着脸流着泪,喃喃重复,“我恨你。”她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圣诞,为什么如此脆弱。第二部 1992  程开颜和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资料,事情早早办完,两人却都不急着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饭,到市里逛一圈儿街,才乘大客车回县局。路长人困,刚上车时候还聊了会儿天,一会儿两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闭目养神。  但是,后面两个乘客的大嗓门聊天却令程开颜坐立不安。别人或许听不懂,程开颜却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两个男人议论的正是她的丈夫宋运辉。后面两个男人估计是东海厂的,他们没想到隔墙有耳,只管肆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厂里上至厂长,下至工段长的所有人一一议来。当然重点照顾厂长宋运辉。两人说,宋厂长这么一个没有辉煌出身的人凭什么年纪轻轻踢走马厂长登上主位,实在是因为宋厂长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计从年轻时候就可以看出,据说当年杀开血路抢得总厂副厂长独养女儿,从此奠定人脉基础。一个人连感情问题都能如此精心运作,何况其他。听得程开颜直生气,什么嘛,当年明明是她倒追宋运辉,这帮人怎么可以这么颠倒黑白。但她没出声反驳,自她爸当上官儿之后,她从小在金州听的这种胡说八道多了,从小受爸爸告诫不得争辩,如今自然也不会争辩。但她听着生气,一边又是心虚,怕旁边同事听见了怀疑她丈夫是个什么狗官,偷眼瞧去,见同事肃然端坐,似是睡着。程开颜都没敢试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着,只得一个人浑身尴尬着,听后面两人继续批点,听到两人换一个人议论,她才如释重负。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里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议论。她告诉公婆,举凡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等罪名,他们共有的亲人宋运辉全占了。宋家二老听了忧心忡忡,他们的好儿子怎么可能变成那么一个他们从来最厌憎的人呢?三个人在厨房间在晚餐桌讨论再三,一致觉得,那两个男人的话是诬陷,是无中生有。他们的宋运辉,他们每天看着,看着他辛苦工作,看着他拒绝送礼,这些都是实实在在,蒙骗不来,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陌生。不可能。  但是,他们虽然在心里否认,却又都吊颈期待宋运辉早点回家稍作解释。  等到宋运辉终于带着一身烟酒臭味回来,被家中老老少少这么一问,不由笑了,没想到自己现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会这么差,口碑如此不堪,几乎跟所有大中型企业老大一模一样,或许可以称为“模式”。他没解释,但反问:“有没有说我贪财好色,不学无术?”  程开颜回想了一下,摇头。宋运辉就道:“这就是了。他们说的都是工作方式问题,工作时候总有侧重有倾斜,没被照顾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属车间的人还眼馋重点车间呢。可对于人品,他们没法指责。你们以后别操那些心。”  众人一听,这才放心。宋季山见儿子又是揣一大堆东西准备上楼去书房,就略带着欣慰随口问一句:“又工作没做完,带回家做家庭作业?等下半年猫猫上小学,你们还不得一起抢书房?”  宋运辉笑道:“一到春节都是些吃吃喝喝迎来送往的事,反而没时间干正事。前两天看到《人民日报》上一篇社论,好像有些意思,我让办公室整理岀这一年有关此事的报摘,我得看看,或许是今年两会以前的放风。”  宋季山点头:“是啊,该看,该看,你都做到厂长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错误。政策一定要学透。”  宋运辉答应着,却有点阳奉阴违。他看政策是为行动,怎么一样。他走进冰窟一般的书房,橙黄的灯光似乎都不能温暖书房半分。他才说了一声冷,程开颜就伸出手给他看,“你看,以前家里有暖气片,我都忘了冻疮是什么滋味,现在年年都长冻疮。小辉,我们搬去公房住吧,保暖好一些。”  “也一样,钢窗都漏风的。这小院子挺好,猫猫还有个跳绳打乒乓的场地。你冷了就点上电暖器,别净想着省电省钱。”  “怎么能不省着点呢?我工资可比你们厂职工低多了,净靠你一个人赚怎么够啊。”  宋运辉笑道:“我厂里哪有你那么清闲的?小猫,替我揉揉肩膀,我今天看一天图纸,脖子都僵了。”  “行,我最拿手。”程开颜摩拳擦掌,却将冰凉的小手伸进宋运辉衣领内,冻得宋运辉轻呼一声“谋杀亲夫”,程开颜大笑。不由想起车上听来的两个工人议论的话,说宋运辉是杀开血路才攀得她这个总厂副厂长女儿,程开颜想与宋运辉议论一番,但见丈夫低头认真看剪报,就闭了嘴。这丈夫,那是她们程家一家紧紧攀着他。  宋运辉不知就里,翻开剪报第一页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报》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标题,就忍不住弹指一赞,“老崔的眼力不错,拿这四篇打头阵,与我想的一模一样。我正要找的这四篇。”程开颜一看,发黄报纸上的标题分别为《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程开颜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奇道:“这几年不一直在喊着改革改革吗,我都从你嘴里听到好几回了。”  宋运辉道:“不一样,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曲线行进,这两年反和平演变,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改革调子降到低潮。不过这四篇毕竟来自《解放日报》……”他说着往专题报摘的后面翻,翻看其中标题,嘴上停顿好一会儿,才又慢悠悠道:“我今天看到《人民日报》也终于又弹改革的调子了,题目是《在改革开放中稳步发展》。看来,这一年来针对皇甫平文章的争鸣,应该是有个总结性发言了。”  程开颜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这些的,怎么你净关心这些,这些跟你做厂长又没关系的。”  宋运辉不便说岳父不懂政策,才会被水书记捏着走。他只能道:“现在时势不一样了,改革开放时期,得跟对中央脚步。猫,让我安静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说话不就得了。”程开颜不肯走开,令宋运辉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觉。宋运辉无奈,只能肩负程开颜的半壁江山。不过程开颜沉默了会儿便觉没意思,悄悄下楼跟公婆一起看电视去。  宋运辉一个人慢慢将剪报看个透彻,时间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着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经开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谈设备引进,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笔地改革现有工厂制度?虽然有今天剪报阅读垫底,对于前面一年来的发展脉络已有清晰认识,可是,这就动手做大手笔,会不会在系统内太过突出?可是,不动手,旧体制对生产销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对比着杨巡那边花样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气沉沉的疲累。要不,找个借口,以配合设备进口为幌子,从新设备引进人员那个口子开始试点新制度?就如过去在金州时候对新车间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长,此时想起过去金州时候的新车间,想起当年的那一团火热,再想当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犹如翻看历史书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当年表面现象的背后。联系如今自己肩头的压力,不得不感慨当年水书记的魄力,水书记原是可以随大流不做排头兵的,可见水书记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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