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书记回来就火速成立运销处管辖下的出口科,让岀过国、懂英语、最懂新设备、最懂新设备生产出来产品、又年轻有冲劲的,他信任的宋运辉挂帅出口科。他本来并不愿意把宋运辉调出新车间,可既然一分厂厂长不能容忍提携一个年轻人,他只能妥协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运辉得偿所愿,走马上任,手下,三个比他晚进门的大学生,都是刚从车间抽上来。人称四人帮。 十月一日,虞山卿结婚。宋运辉携程开颜参加婚礼。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处,拖住宋运辉酒后吐真言,怨说找个靠山与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样,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来的,本来以为他是最佳人选,可是,还是被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了,他只能为人作嫁。宋运辉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机会只有一个,他只能不客气了。换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轻易放弃这位置,当年虞山卿为可能的出国都可以在整党中踩他,虞山卿现在只是硬不起来而已。不过,宋运辉没有与虞山卿搭话,作为胜利者,他不会学虞山卿过去对他的嘲笑,他决定保持大度。 宋运辉去参加了广交会,当然是水书记亲自带队。水书记很是满意于宋运辉在与外商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比其他三个岀口科的人强得多。水书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可他人老成精,旁观就能看出外商们的兴趣被宋运辉激发出来。他感觉,没找错人。 宋运辉以对产品的熟悉,对国际上同类产品的熟悉,和对工艺的无比熟悉,打动外商。有外商要求或者同意找时间去金州拜访。也有一个外商准备广交会后就跟去金州。旗开得胜,这令宋运辉心中涌出无数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总有少许闲暇。少许闲暇陪着水书记一起出去广州街头,两人对广州市面的混乱大惊失色。同样的货物,换一家店,价格竟可以天差地别。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当街乱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开衣服,露出身上挂满的几十只亮晶晶手表,就这么当街谈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价格如此便宜,东西又漂亮,水书记买了两只双狮全自动带日历男表给他两个儿子,又买三只女表分别给老伴和儿媳。有些集贸市场竟然还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卖,水书记十米十米地买布料,宋运辉也买,两人像是不要钱似的买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书记看着宋运辉自信成熟地与给金州做代理的外贸公司那些老练业务员交谈,一点不落人下,看着宋运辉有效地指挥手下三个兵合理安排工作,水书记心中泛起狐疑。他与宋运辉带着外商先乘飞机回金州路上,他问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关系闹僵,是不是意图跳出新车间的曲线救国策略。面对宋运辉的讪笑不答,水书记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将两人关系一一剖解,一一逼问宋运辉是抑或否,宋运辉异常尴尬,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招供说他觊觎出口科的原因是为兑现当初进口设备时候的设想,实在不忍心看着心血成就的新车间堕落得生产低档产品。水书记虽然骂了几句,可没太放心上,人有点手段,这很正常,小伙子又没损人利己,全是以贬损自己换取岀口科位置。只是觉得小伙子难得,肯在优势位置上断然以退为进,忍辱负重等待时机,这等耐力,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这点,他欣赏。 水书记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纪的宋运辉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犹如高高在上的如来佛,孙猴子蹦得越欢,他看着越高兴。他早已攒足提携机灵部下的资本,他自然无须有武大郎开店的狭小心胸。 宋运辉回到金州,就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人们都以为他应该穿上西装接待外宾,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洁一点而已。他岀过国,明白人家工厂里面怎么在做。他领外宾进新车间,新车间的工人都对他异常热情。而他则是能如数家珍地面对同样懂行的老外的提问,并做出技术方面的解释,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为了拿出产品交给老外,在取得水书记的同意后,他回到总控室,监督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改换运行参数,开始生产高质量产品。工人都依然称他是宋主任,都笑说宋主任是抱大新车间,又给新车间找娘家,将新车间一手包了。宋运辉还是笑着说出那句话,不忍看着新车间堕落啊。因此,车间工人与宋运辉很是贴心。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显然没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运辉低头。 一批外商拿着样品回去自家进一步化验去了,不久又有一批来。金州总厂的岀口科在挑战中忙碌。 外贸局面的打开,令新车间又恢复一支独秀的优势。而这其中,宋运辉的努力众所周知。宋运辉也清楚他个人对新车间的意义,若说心中没一点志得意满,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连续接到宋运辉的两封信,对于宋运辉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权的说法非常有共鸣,也对宋运辉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就笑了,原来神勇非常的Mr.宋也有不懂的东西,她真是非常高兴,立刻抓紧这个难得机会,写信用美国的法律教育了Mr.宋。然后,她毅然行动,通过向老师求助,找到一个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师,为她和妈妈代理争取外婆遗产的事宜,那个律师,是她校友的爸爸。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间,不用回家看舅舅们脸色。 但是,官司进展缓慢,圣诞节期间还没结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骂,外公骂她败家子,意图瓜分家产,她也被妈妈来信责备,但是妈妈还是考虑到女儿的生存,寄来授权书,舅舅们更是翻脸不认。年轻的梁思申反而被激发斗志,咬牙切齿,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为什么不坚持?她甚至与同学商量着,寻找第三方机构的帮助,逼迫外公不得不开岀支票,支付她这个未成年人最后半年高中的费用。然后,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进大学前结束,她就可以获得不菲遗产,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到时,将有很多问题需要她面对,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学们的支持,她也大胆大方地寻求大家的支持。 离开父母,只身赴美,让梁思申成长。与亲人公堂相见,更令她快速成熟。第一部 1986 雷东宝满意地站在一团温暖的臭气里,看着几头肥猪被赶上斜坡,赶进拖拉机,挤成一团地被运往杀猪场。身边走来猪场场长雷忠富,雷忠富递来一枝烟,雷东宝不吸,挥手挡回去,雷忠富也没强劝,全村都知道书记不吸烟,光喝酒。 “书记,一天一个价啊,每天到士根哥那里批价钱,我都让他加几分。可价格这样涨,要猪的人还一早就来排队。我恨不得把那些猪娘也卖了。” “徐书记,我听徐书记的话,没错。你们听我的没错,忠富,服了吧?今年收入比你养鱼,多还是少?” 雷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时候雷东宝顶着上上下下的骂名改革收入分配办法后,他的收入到年底猪成批岀栏,猪价又涨时候,彻底爆发。前不久刚发年终奖,他拿钱拿得心虚,他的收入甚至高过雷东宝。可雷忠富不善溜须拍马,不肯接雷东宝的话茬,虽然觉得雷东宝说得没错。 雷东宝道:“开春,我再给你造排猪舍,只能给你造一排,其他的钱我要拿来改造我们小雷家村。” 雷忠富小心地问:“大家富裕了,会自己造新房,村里忙活啥呢?” “你又没集体观念了吧。都插蜡烛一样,这儿插一枝,那儿插一枝,从山头上看下来乱套套,像什么样。” “可是,趁市面好,更应该把钱用到发展上,猪场要是再建两排猪舍,只有更赚钱。” “你也算聪明脑袋,也不看看,哪里还有再造两排猪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边的屋子都腾出来,搬别处去,你这儿才能再扩。否则,你让我造两层楼猪舍?” “大伙儿肯搬吗?都是祖宗传下的地基啊。搬了的话,那些祖堂怎么办?还造吗?” “村里出钱让他们住新屋,换你,搬吗?” “可村里得砸进去多少钱,书记,我们正缺钱。好吧,我不劝你,反正别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干吗劝你。” 雷东宝哗啦啦地笑,道:“本来就别劝我,村子富了,不让老百姓沾点便宜,我们不成剥削者了吗?忠富,你放心,我看你比士根哥还能操心,我雷东宝做事心里有数。” 雷忠富将信将疑,下班后去已经被整岀半个山头的后山瞧。却见雷东宝、雷士根都在,还有一个陌生青年。走近一瞧,认识,这不是雷东宝那个很能干的小舅子吗?看来春节临近他又回家了。雷忠富上去打招呼,宋运辉也认识雷忠富,两人握手寒暄,旁边雷东宝道:“忠富不放心哪,忠富非来看了才放心哪。” 雷士根解释道:“忠富,怨不得你不放心,我最先也不理解,前阵子跟乡里一说,也不知他们怎么传到县里,没两天县里就打电话来问,县里一直说好,说支持。我问县里我们把钱都拿来给村民盖房了,发展缺钱怎么办。县长亲口向东宝书记保证,只要小雷家建设得好,上级领导参观了赞不绝口,村办企业发展的钱,他批,问银行贷款。” “问银行借钱要利息。”雷忠富仔细地找出问题焦点。 雷东宝笑道:“忠富你落后。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滚,滚到什么时候去。你看去年县里贷一大笔钱给我们,我们电线厂扩了,猪场扩了,一年多挣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贷款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以后几十万几十万挣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了。过去如果不是从信用社贷来钱开砖厂买拖拉机,你说我们砖厂猴年马月才能打败县砖瓦厂?忠富,你要解放思想了啊。你跟我说的啥,再造两排猪舍?眼光太窄了,我只要拿到贷款,猪舍给你翻倍,让你手下管一万头猪。” 雷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猪能跟以前鱼塘里的鱼一样多,忠富做梦都会笑咧。忠富,我们得分析,县里凭什么要贷款给我们小雷家,而不是给别家。我们为什么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诉县里,我们拿来的钱都是用来搞活经济,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后是告诉银行,我们钱多,我们还得起,你们尽管放心贷给我们;最后,领导们要政绩,要面子,我们满足他们,他们为了面子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们。当然,村民日子过得好,我们自己不也得实惠吗?小宋,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不过我话糙,说不来理论。” 雷忠富这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大道理在,原来村支书和队长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运辉听了也点头,原来又是一出曲线救国,神州处处是曲线。不过,宋运辉提醒道:“发展不能过快,得循序渐进。否则投资上马太多,还贷压力过重,你们村会不胜重负。” “小辉胆子小。你不是说你们厂国家一批就是成千上百万美金吗?还是美金,我们才一点人民币。不怕。” 宋运辉分辩道:“我们两家性质不一样,我们是大国营,不怕亏损,国家担着。你们几乎是小雷家自负盈亏,亏了,怎么办?” 雷东宝狡猾地笑道:“我们亏了,也是国家的,银行能挨家挨户问我们小雷家村民要钱吗?国家能把我们小雷家村没收了?关键是,我们会亏吗?现在,我们是做什么,卖光什么,我们只要扩大规模,我们赚的钱就多。” 宋运辉笑道:“你别跟我争道理,反正小心无大碍。我跟你说了,这块地,我只能给你画水电道路排污等的配套图,还有画个房屋的位置。房子怎么造,你自己看着办,别造成我爸妈家那种不伦不类的,像足碉堡,里面厨房造得可以摆开大圆桌,厕所塞在楼梯下,都没地方淋浴,这很不合理。宁可造得简单干净点。有机会,你去广州深圳珠海那一带看看,那儿新造起好多房子,听说是学香港的。我们这次去广州,去看了白天鹅宾馆,一点不比西德见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了就知道怎么造。” “你别废话,你把房子里面房间怎么安排都画给我,我自然知道怎么造。” 宋运辉蹲下身,将自己曾经拜访过的德国工程师家的屋内布局用树枝在泥地上大致画出来,三个雷在一边看着议论纷纷。有说客厅门太小,不够气派,有说厨房太小,一家子人上哪儿吃饭,也有说要那么大厕所干什么。宋运辉一一跟他们解释,说厕所里面以后还得放洗衣机、浴缸等大家伙,厨房就是厨房,吃饭在别处,客厅门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风,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家三个人肯定了厕所,但是把厨房和客厅布局都中国化了一下,雷士根解释得也有理,客厅门太小,怎么抬得进老大的竹筐,这毕竟是农民家。 眼看天暗得看不见,雷东宝才领着宋运辉回家去,他家,程开颜与雷母聊不上,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宋运辉,见两人回来才高兴。等吃饭的当儿,宋运辉铺开雷东宝提供给他的土法测绘图,拿尺比划着,计算着,先规划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家,四五家连着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纵向宽马路配东西横向人行道,马路两边还要种树;家家都有庭院,统一排水,统一接用乡里通来的自来水,电线就跟金州新车间老外的设计一样,都埋在人行道下的电缆沟里,宋运辉觉得这样安放电线很整洁,费用也不比竖电线杆高到哪儿去,就蒙雷东宝国外都是这样,雷东宝就给信了。 只要闭上眼睛,雷东宝就能想象得出新房子造起来后,那将是什么模样,简直跟以前军区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没想到赤脚下地的农民们也能住上司令官们才住得起的洋房。他兴奋地要宋运辉添鱼池,添花园,添锻炼场地,都被宋运辉无情否认了,宋运辉说,这才是一期,三十几户人家,花园鱼池得等搬空一批,腾出一大批宅基地后,在二期三期时候再考虑。 雷东宝的积极性没被打击,而是又狡猾地笑着取出另一张图纸,那是全村勘测图。他粗壮的手握住一枝细细的HB铅笔,轻轻地在图纸上画出一块面积,说这是安置一期三十几户人家的地方,又往别处,轻轻画出一块更大的面积,说这是眼下这三十几户人家分布的地块。画完后,考问小舅子,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运辉考虑了一下,就明白了雷东宝的意思,雷东宝这是化零为整,把零落分布的农村宅基地都集中到一处,而且是集中到有缓坡的一处,整理岀大片面积的平地给发展工厂猪场之用。等到二期三期上马,小雷家可以腾出大片平地。他倒是煞费苦心,既然批不出农田,他就这么螺蛳壳里做道场。既给了上级领导小雷家兴旺发达的表象换取贷款批示,又给了小雷家村民实实在在的好处,最后还腾出村集体发展的空间,一举三得。宋运辉由衷表扬雷东宝现在考虑问题很全面。 雷东宝听了很得意,连声说那是当然。然后,雷东宝就逼着宋运辉将他妈没炒完的菜接手了,一点不拿宋运辉当客人供着。宋运辉也没在意,觉得这样才不见外。 雷母见儿子坐客堂间长凳上,一只脚还踩着长凳,知道儿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灶房,便轻声对宋运辉道:“小辉,唉,东宝还是能听你的啊。” 宋运辉感到雷母有什么话要说,便侧耳倾听。“我们讲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背晦了,啥都学不会,烧出来的菜东宝不爱吃,扯来布料做的衣服东宝不爱穿,还得常去麻烦士根媳妇。唉,你说,哪天我要是不能动了……” 宋运辉心领神会,道:“我会再做大哥工作。去年这时候我已经说了,大哥差点跟我翻脸。今年我再试试。” 雷母忙道:“小辉,你们都是读书人,讲道理,我不是想让东宝忘记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运辉忙打断这话,“这两码事。”但宋运辉不便背着雷东宝将话讲得太明,免得雷母回头拿他的话做雷东宝的工作,万一给断章取义了,得把雷东宝激怒。他索性扬声叫在外面帮雷母糊年画的程开颜进来搬菜,打断雷母神秘的谈话。 宋运辉很快将菜炒完,吃饭时候问雷东宝,“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后,有没有造成村干部与村民的对立?” “有,都背后骂我贪污犯,但没人敢当面骂。” 宋运辉不由得笑,这倒是雷东宝的风格,“作为干部,群众意见有时也得重视重视。” “重视个屁,今年年底,就是前几天年终奖一发,大家又跟着我屁股差点喊东宝书记万岁了。他们懂啥?他们只看得见眼前一点点小好处。又不是你们厂,大学生多,心眼儿杂。” 宋运辉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呵呵。好吧,赶明儿我给你写篇套得上政策的东西,你背下来,以后你们村有领导来,你照着应答,外场面还是要摆的,说话不能太赤裸裸。跟领导说话,绝不能说为了防止贪污,怎么怎么,你得说,为了鼓动大家的积极性,真正实现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 “行。”雷东宝答应,因为知道宋运辉本事好,又是一心为他好,但同时狐疑,“你说,你脑袋那么好用,少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不是能干更多事?” 宋运辉由衷地道:“这种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现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说,一半做事,一半做人。大哥,你现在站的还只是小雷家的小舞台,等往后猪场电线厂规模到相当地步,你也不能不花费部分精力在做人上面了。现在,你们在加速往前滚,就像我们新车间建设时候,底下人看着面貌日新月异的变化,人心极其容易调动,极其容易拧成一股绳,但当发展到一定规模,速度减下来,人心就会浮动了。这时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协、拉打压放,十八般手段一齐上阵。打江山与治江山,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雷东宝却不以为然:“小辉,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要我讲英语,我讲不来,我要你骂人,你也做不到。我什么性格就怎么做人,我要是变成你那样小心仔细,别人会当我昨晚脑袋磕床沿,磕病了。我不是说你有病。” 程开颜“哗”地笑岀声来,连连说“大哥说得对,说得好”,宋运辉也无奈地笑,确实,要雷东宝改变待人接物的方式,无疑削足就履。可是,他又觉得雷东宝如此直来直去实在危险,忍不住出言提醒。 饭后雷东宝送他们走一段,见到宋运辉脖子上的围巾,扯起来拉到程开颜面前,拉得宋运辉也不得不跟着他走,“小程,你织的?” 程开颜藏匿在黑暗中的脸泛着得意,“当然。大哥,我今年给你打一条吧。” 雷东宝火烫似的扔开围巾,忙道:“我有,小辉姐姐打的,我放柜子里,比你打的好得多。还有一幅手套。” 宋运辉笑道:“别嫌,小猫这条围巾拆了打,打了拆,整打了半年呢,她还未必有时间给你打。大哥,今年有没有看到合适的人?” “什么人?” “女人。” “放屁!” 宋运辉这回改变策略,悠笃笃地道:“姐姐的性格我最了解,姐姐若是在天上看着你吃不好穿不好生活没有着落,她会比你还急。你的心意姐姐还能不知道,你把思念放在心里就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没可能,我对不起你姐,也对不起你,没听你话。你别管我,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别说了。” “你还有个妈,你如果觉得你已经对不起我姐,你怎么忍心让你妈五六十岁的人还来伺候你?你现在这样,对得起你妈?你别一负再负。” 雷东宝这回想了一下,才道:“我有钱,我给妈请保姆。不用你操心。” 宋运辉不得不道:“我也不忍心看你一个人,这不人道。不过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又不可能硬塞一个给你。大哥留步,我们自己回去。” 雷东宝左耳进,右耳岀,回到家就忘了。反而是程开颜念念不忘,坐在宋运辉车后,很是憧憬地道:“小辉,大哥对你姐姐真好啊,你以后会不会……” “胡说八道,不许胡说,我们要一直作伴到牙齿掉光,眼睛看不见。以后不许提什么会不会。” 程开颜被宋运辉责备了,心里反而很高兴,脸颊靠着宋运辉的背,甜蜜地道:“是的,我们一直到天荒地老。小辉,我就是老了,也是最好看的小老太婆,是吧?” “当然,不过你要生个女儿,最好看就轮不到你了。别给大哥织围巾,他看不上。” “不是你嫉妒吧?嘻嘻。” “那当然,你一针一针织的,怎么能给别人,大哥也不行。抱牢点,这段路颠。” 两夫妻嘻嘻哈哈地回家。不做车间主任,改做出口科长后,宋运辉在厂区稍微不那么扮老成了点,顾家的时间也多了点,程开颜不知道多开心。春节前夕,程开颜跟着幼儿园一起放寒假,她还每天看外国电视,研究外国人的礼仪,等宋运辉回来就教他。两人学得不伦不类,唯一一学就会的是进门出门时候来一个吻。 除夕白天,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去他以前上过学的小学初中看看。程开颜强烈要求去宋运辉以前插队的地方,宋运辉说太远,这过年过节的别到时候连吃中饭的地方都找不到。程开颜就回家求公婆,她倒是不见外,见到公婆照样耍无赖。公婆许了,还给准备四只肉包让儿子挂胸口衣服里面,等饿了可以吃。宋运辉只得带着程开颜上路,但包子是说什么也不带的。 天气是越来越热,大过年的只下了几场雪子,落地呆没多久就化了,再没几年前满地是雪的盛况。程开颜快活得不得了,一路叽叽喳喳全是她的声音,一会儿问老是在他们面前飞的黑白相间的是什么鸟,一会儿问山怎么越来越多,到了宋运辉以前插队养猪的地方,已经物是人非,路过的没一个人认岀已经长大长高又戴上眼镜很有风度的宋运辉。 宋运辉到空旷处,指着周围告诉妻子,这里人多山多平地少,穷得整个大队只有队办有一辆自行车,还是公社发给的,比小雷家当年还穷。当年天天吃红薯干,他插队时候还不让在山上种板栗之类的东西,说板栗可以当口粮,种了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粮分配,非常荒唐。程开颜从来没听说过农村这么多古怪事,很是担心地问胃病的人吃了红薯不是难受死了吗,又问大家饿死了怎么办。宋运辉开玩笑说,他饿死时候就盯着猪耳朵猪尾巴两只眼睛发绿,恨不得操起切饲料的刀子将猪耳朵尾巴割了。程开颜非常相信,直说宋运辉真可怜。宋运辉说,还有比这个大队更可怜的,翻过那座不算低的山,里面还有一个村庄,听说那里的地更瘠薄,青黄不接时候吃草根挖树皮也有听说。程开颜听得瞪大眼睛。 两人中午在路边发现一家饭店开着,就走进去。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真热闹,小小店堂竟有两个大圆桌满着,两人进去坐一张方桌边。程开颜点菜,宋运辉看看其他桌子的人,竟看到一个熟悉的,正是久违的小杨馒头。看小杨穿着一件不常见的羽绒服,志得意满的样子,宋运辉估计小杨可能赚到钱了。他把小杨的事向程开颜一说,程开颜就好奇地回头看,轻声问说小杨才多大的人啊。 杨巡见新来的人总是看他,也留意了,却见那个看上去有点派头,穿着桂圆黄一手长呢大衣的人冲他笑笑,像是认识他的样子,他便捏着一只酒杯走过来,满面笑容地问:“大哥,我们见过?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了。” 宋运辉心说这滑头,“小杨,我不会认错。我家在红卫村,后来回家听说你去了东北,怎么样,好吗?看上去做得不错。” “哎呀,是你,大哥,你还教我馒头夹红烧肉,我到东北天天吃馒头,往里夹东西时候就想起你。大哥结婚了?新娘子好漂亮。我本来替人看柜台,现在做电线批发了。大哥以后要电线……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东北啊,呵呵。大哥做什么?坐机关的吗?” 宋运辉听着发笑,却道:“看来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家村登峰电线厂不错。” “做再好也没大哥派头啊,大哥进门一站,还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粮的。不像我们是倒爷,说出去都丢人。不瞒大哥,我常往登峰电线厂进货,大哥那里有熟人吗?能不能帮我压些价?我春节后还得去登峰拉两车电线走,我们小本生意,艰难着呢。” 宋运辉听着小杨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还是觉得好笑,不过他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两车电线?你实力不小了啊。都是自有资金?” 杨巡笑道:“都靠朋友帮忙,这儿借些,那儿借些,总算稍微做出点明堂。大哥,喝酒吗?坐一桌。” 宋运辉笑道:“谢谢,不打扰你。小杨,既然资金已经足够,为什么不就地在东北那些国营厂进电缆?如今价格双轨制,抬点价,应该进得到电缆。对了,你弟妹们都因你过上好日子了吧?你这个当大哥的真不容易。” 杨巡索性坐下来,详细地道:“我让大弟跟着二弟复习初中课本,明年继续读书,不让他跟我做生意了。你说,我爸要在的话,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失学,是吧?只要有口饭吃,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对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读书人。” 宋运辉笑笑,道:“你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了得起,我只是一个倒爷。说到电缆,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电缆的厂正规,用到电缆的也都是国营大厂,我一个倒爷,谁理我啊。我现在跟着同乡开发票,一张发票得给一份子抽头,如果摊上个电缆大生意,这发票一开,同乡还不得把我生意抢了去?现在自己开厂还得注册了,可我们个人又不让注册,注册了也不让带上发票全国跑,只能回税务所开票,你说我活得起来吗?” “不是说很多个体户拎着印把子全国跑吗?找家不景气的工厂,顶个红帽子,承包也行。” 杨巡皱眉道:“大哥,我出道晚了啊,印把子什么好处都让别人抢了,除非我现在找家机关挂靠注册新单位,否则我还得靠着同乡。大哥还有没其他办法?” 宋运辉摇头:“我听你说的都跟听天方夜谈似的。不能跟登峰谈谈吗?你拿他们那么多货色。” “不行,登峰财务很规矩。大哥,这是我名字,在东北的电话地址,我家翻过山头就是,有机会过去坐坐。我那儿朋友等着我,我过去啦。” 宋运辉微笑目送杨巡离桌,心说这家伙真主动,简直有贴肉的热情。程开颜一直旁听着,这时才问:“他家翻过山头就是,那就是你说的很穷的地方了?难怪长得不高,小时候营养一定不好。” “应该就是那个村出来的。我们农村长大的孩子一般从小营养都不怎么样,可你看我和大哥都还行,小杨这是人种问题。” “什么叫印把子红帽子?” 宋运辉轻声解释:“比如我们厂,倒爷进门是不接待的,他们的东西我们也不要,怕来路不正。可如果他们带着敲着公章的介绍信上门,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些机灵的买通或者承包一家不景气的国营集体小企业,一包包了那些小企业的公章发票介绍信,到外面就冒充是那些小企业的供销员,这样我们就会接待他们。还有索性找机关事业单位挂靠,一起办个工贸公司,每年交点钱,可名份就有了,走出去还是国营集体的,名声比小雷家的村办企业还硬。明白了吗?” 程开颜笑嘻嘻地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别是瞎蒙我这不知道的吧。” 宋运辉笑道:“说你运销处坐了也白坐,我还不是从供应科听来的。幸亏调去幼儿园,孩子们不会笑话你。” 程开颜娇嗔着不依,可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 宋运辉他们俩吃完就走,比杨巡走得早。离开时候,宋运辉特意过去将一张名片交给杨巡,让杨巡有空过去坐坐。这是宋运辉为了新工作,在外贸公司人士指点下特别到上海定做的名片,一面中文,一面全是英文。杨巡还是第一次见到名片,新奇得不得了,非要问岀在哪儿可以做名片才作罢。 送走宋运辉两个,杨巡对着名片留恋不已,嘴里一叠声的“派头,噱头”,打定主意也一定要印他妈的几百张,几千张,这玩意儿拿出去,可比介绍信派头多了。 可杨巡终究没能在本地印刷厂印成名片,他吃完中饭就去张罗他一见钟情的名片,可双方谈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厂拿出来的纸片不够挺刮白净,二者是那家校办印刷厂不让他印,说他没有单位证明。两下里不合眼缘。 杨巡也是略带醉意,没滑头滑脑地想尽偏方非印不可,谈不拢就爽快地走开,一个人骑着辆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车回家。回家有一座山要翻,自为了卖馒头骑一辆自行车起,他都是从山脚平坦处开始加速,直踩得风声呼呼,一鼓作气冲上最高点,他控制得好,总是在最高点达到一瞬间的零速,然后兜着满怀清爽的山风如自由落体般地飞翔,直冲到家门口。今天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点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时候用尽在东北驮几十捆电线走街串巷的力气,连羽绒服都是打足气似的鼓胀起来,一如被拎岀水面一肚子气的河豚。果然,一举冲上坡顶,只是多日不练,力气没有使得恰到好处,没在坡顶略一停顿,不得不使上并不怎么好使的刹车。 回到家,是小妹杨逦先脆生生叫着迎岀来,小妹穿的鲜红羽绒服羽绒裤,还有头上戴的粉红绒线帽,都是他从东北买来,小妹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也穿着。小妹上来就叽叽喳喳汇报,“大哥,二哥不肯读书,一定要跟你去东北。”“表姑来了,嘻嘻,听说给你介绍那个呢。”杨巡心说,他这回衣锦还乡,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做媒,他很欢迎,有钱了,谁不向往有个女朋友呢?只是回家看了好几个,没一个中意的。他如今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看到那些个手上冻疮长得红萝卜似的柴禾妞并不待见。但是,他不排斥,看就看呗,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鼓鼓涨涨花布棉袄罩衫的柴禾妞,杨巡这就倒了胃口,与表姑寒暄几句就拉着杨速走到后院,严厉地问:“你跟妈说不上学了?” 杨速有点畏惧大哥,低声道:“哥,做生意磨尖的屁股,再也坐不稳课桌椅了。让我跟你去吧,我们老大个仓库,你放心让别人管吗?” “放心,我怎么不放心,老王仓库不也是叫别人管着?你不读书我才睡不安心。别跟我争,我这儿没商量,除非你说动妈。”杨巡酒后尿涨,找个围墙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没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妈说让我跟你去。”杨速隔着低矮破旧的围墙回答。“妈说我从来不是读书的料,不像大哥和杨连。但妈要我自己跟你说。” 杨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妈的意思,从围墙外转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别跟我磨,晚上我和妈谈谈,你就是次次考鸭蛋也得给我上教室坐着。” 杨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来上学,你一向功课好。我去挣钱,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你那么能?”杨巡忽然展开笑脸,扬声道:“杨逦,你又偷听,你也不换件变色龙衣服出来偷听。” “大哥给我买。”杨逦笑着跑出来,撒娇地扭着杨巡的手臂,“大哥,我铅笔又断了,卷笔刀不好使,还是你削的最好。大哥,还得磨刀。” 杨巡警告似的瞪杨速一眼,被妹妹扭进屋去,将钢锯条磨出来的小刀在油石上来回地磨。这边表姑有意问他:“杨巡,对象找了没?” 杨巡嬉皮笑脸地道:“想找,癞蛤蟆想找个天鹅吃吃呢。” 杨母意会,儿子不中意那姑娘,便跟上一句:“这小子,嘴巴没个正经。谁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与那姑娘都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再勉强,坐坐走了。杨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说:“这三天来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来总和还多。害我都没时间给你们做包子。杨连,看看面粉发好没?别找借口总坐火柜上。” “好啦。”杨连推开作业,纵身跳下温暖的火柜,又从被窝挖出一大甑发得极好的面,自觉开始揉面。这套散手,杨家五口个个都会。杨速骨朵着嘴巴进来,自觉斩肉剁葱。杨巡去灶下生火,空闲不添柴的时候,一只脚拉风箱,两手腾出来替妹妹削铅笔,杨母将一只肥鸡汆进大锅,上面盖上蒸笼,先蒸上一笼甜馒头。只有小妹彤红的身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一屋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杨家今年才得有鱼有肉,过年有个过年样。 晚上,等弟妹们都跑外面放鞭炮,杨巡才与妈轻声商量杨速读书的事。对自己这个能力很强,在村里做妇女主任的妈,杨巡向来不敢转弯抹角。“妈,让杨速留下来读书,你别担心我心里委屈,我做大儿子的让你和弟妹们生活过得好,我很得意。等他们读上大学挣来工资,我再找机会读书,有的是机会。杨速本来就不肯读书,离开学校在社会上再混几年,他更不肯坐下来读书,他现在不读以后没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可你一个人……好歹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来读书。”生活的艰苦,让杨母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 杨巡笑道:“那还不够点,三个以后还都得读大学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过后我们盖幢水泥三层楼,以后不用台风来时担心屋顶吹跑。妈,别担心我,现在不比刚去东北那时候,现在去我到处都是朋友,不怕。” 杨母沉吟道:“要不,看中个好姑娘,带她一起去东北吧,只怕人家好好姑娘肯不肯陪你去吃苦,再说你也没到结婚年龄。” “妈……”杨巡有点不好意思,但见妈很是认真,不像玩笑,他倒是心动。在东北城市里,晚上常见男女一对一对儿地挎膀子亲昵地逛街,角落处做儿童不宜的举动,他少年男子,看着不知多羡慕。 “妈什么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没找到个姑娘一起去,杨速还是跟你走。” “不行,杨速不能走。杨速性格闷,性格闷的人不读点书,看上去整一蔫人,性格闷的人读点书模样白净一点才摆得出去。我们不能毁他。”说到最后,杨巡不知不觉口气露出斩钉截铁的断然。 杨母看看儿子,不知不觉都点头同意了。虽然她自己也刚强,可看到长子更有出息,做妈的很愿意在长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杨巡买来的鞭炮,杨速读书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杨速很是失望,可只能听母亲哥哥的。杨逦和杨连不知情,兴奋地说今天的二踢脚都响两声,非常吉利,挨杨母啧了个“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守到十二点,又去放了几只鞭炮,美美吃一碗汤圆,才杨母与杨逦睡温暖的火柜,三兄弟挤一张木板大床睡觉。 这个春节,开天辟地头一次的,杨母让四兄妹撒开了吃。一条两斤重红烧鲤鱼上来,五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一只肥鸡白切,只够吃两天。二十只皮蛋只需四个早上就全蘸着酱油吃完。杨巡东北带来的肉肠早在春节前就消失无踪,留不到过年。三个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只三斤重的红烧蹄胖,杨母不得不将之破相,一分为二,一餐上半只,否则一顿就不见踪影。杨逦也不弱,最好的,哥哥们都自觉让给杨逦。杨母说,一家五口张开嘴,合起来整一只大畚斗。 不过,四兄妹也有吃腻的时候,到初四,就抢着吃妈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鱼大肉,方显过年日子之丰美。 雷东宝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过去,远远就见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见屋顶上好像是宋运辉他们小夫妻在放鞭炮。宋运辉他们也看到他来,麻溜就下楼来迎了。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里喝茶吃瓜子,雷东宝已经找不到当年宋运萍的身影,这是他在这新屋里唯一的遗憾。 吃中饭时候,宋运辉问起雷东宝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巡的常在登峰电线厂买电线的男孩子,雷东宝想都不用想,直接就道:“知道,我看着他发财。小伙子滑头,整个滑头,从头滑到脚。” 宋运辉笑道:“对,就是滑头,以前常来这儿卖馒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滑头的人,可偏偏初一看还挺实诚。现在做得很好了?我听说他还要从你登峰进两车电线,多大的两车?” “带蓬的绿解放车,满满两车,这回都是他自己的货。你说他一年来赚了多少,都值几个万元户了,别看他年纪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运辉大惊,再想昨天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小子已经是几万元户,他冲他母亲道:“我们说的是小杨馒头。” “啥,小杨馒头?”宋母的眼睛也惊得桂圆核儿似的滴溜圆,但回过神来就道:“这孩子会做生意,那副算计,人小鬼大。他一来这儿卖馒头,别家都关门算了。” “昨天那个?看不出啊。愣头愣脑一个挺热情的人呀,哪儿滑头滑脑了。”程开颜也吃惊。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么办法都想得岀。”雷东宝把杨巡电线短尺、批量压价等事简单介绍,“否则你说我哪会认识一个买登峰电线的,每次小杨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烦得很。” “可不是那样,他哪可能那么快赚钱。不过太歪门邪道了点。”宋运辉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门邪道,才平心静气。“难怪现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家人面前,雷东宝口无遮拦,“是这样,现在最不赚钱的是老师和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大国营还好点,还有奖金福利。现在基本不靠凭票买鱼买肉,那些坐机关的没啥好处,我春节前给几个常给我们办事的送两只鸡几斤牛肉两条鱼几串香肠去,他们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得了。还不如我们小雷家的,每个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么多。你说他们还会造我的反吗?呵呵。” 程开颜心直口快:“那比我们金州好了,我们新车间上半年还愁奖金了,直到小辉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奖金才落实。说起来,小辉的奖金还是水书记特批的,可比起那个小杨馒头,真是差远了。” 宋季山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们稳定,东宝也有小雷家做靠山,万一哪天政策变一变,小杨馒头这种人第一个吃亏,他们还没劳保没医药费,钱挣再多有什么用,不像你们大国营的都是国家包着。” 宋运辉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杨馒头一年挣好几万,寻常人一年生活费只要一千,他一年挣的就够活一辈子,他还靠着什么国营厂干什么?他今年再挣个几万,劳保医药费都在了,不用在乎国家保障。大哥你说是不是?就像你们小雷家,也是没国家保障,可你带着大家挣够钱,给农民都上了保障,由村里包着村民。小杨馒头不会吃亏。” 雷东宝认同,“是啊,靠天靠地,没处去靠,最后还不如靠自己,现在小雷家人,让他们进城当工人都不干,除非户口转成居民户口。不信,你让小杨馒头坐办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要去。管天管地的,人不自由。”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大国营和机关有自身的好处,舞台大,学习的东西全方位,对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净盯着挣钱。不过教师是真的吃亏。” “不挣钱,什么都白搭。”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 “所以去年才要弄个教师节出来呀,你们看,我最可怜,我是幼儿教师。”程开颜说自己可怜,别人看着只会笑。 “你这样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辉要是肯来小雷家,我立马把电线厂扩了,全交给小辉。你们国营厂里大学生磨洋工,我们村里只能要你们国营厂的工程师来兼职,国家还不许。” “小辉哪里磨洋工了,小辉连业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呢。”程开颜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运辉终于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来衡量,比如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感觉,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如果没有大国营这个背景,我充其量也只能做个技术员。别说是出国,到北京去国家部委的门都摸不到。”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你不一样,本来你本身水平就好,机关里有些大学生就没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国,明年后年一样能出国,全靠你自己。再说,我们说的是小厂,小厂哪里有大背景,见到县府就差不多了。现在有些集体厂包给厂长,工人更没意思,遇到包得好的还行,遇到包得不好的,医药费都没处报,你不知道?再说包的人又不爱惜机器,我们过年时候机器都上好油怕生锈,他们承包的把机器往死里用,维修时候不肯花钱,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赚足钱跑了,留下一堆废铁给工人,再国营有什么用?所以他们县里让我把几个厂包给个人,我不干,他们骂我贪权,他们懂个屁,看别人包我也包?我跟吃屁?看看那个叫得挺响的海燕衬衫厂步鑫生,现在不是承包岀毛病了吗?厂都要倒了。”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五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候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等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所以杨巡今年初发达,最多是拎些礼物上门走走,吃饭喝酒都不去,都是一家五口子关上门自家吃好的。唯有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一行五个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过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候,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裹着柔软碧绿滑雪衫的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有双大眼睛,不同于他人的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是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有别于欢庆队伍的正经严肃,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正好,那家摆婚宴的就在杨母娘家隔壁没多远,杨巡有意借尿遁出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夹杂在杨母娘家熟人当中,没多久就套取了绿衣女孩的情况。女孩叫戴娇凤,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一家绣花厂工作,大约二十左右岁,听说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门外狗叫鸟鸣此起彼伏。杨巡心说,那当然,这样标致的女孩哪里用得着让媒人牵着上男方家去相,追求的人肯定一箩筐。 女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杨巡,那么一个穿得比新郎还晃眼的男子。两个人就那么隔着几十几百号人,眉来眼去。 杨巡速战速决,立刻回外公家找妈商量,告诉妈有个叫戴娇凤的女孩子,住什么村,她爹叫什么,要妈找人过去提亲。杨母非常热衷,立马跟儿子出去瞧,见那个叫戴娇凤的女孩与新娘坐一桌,显然是伴娘。但杨母以自己几十年经验看人,并不喜欢儿子看上的女孩,感觉那女孩目光太水,举止打扮太风流了点,不像是个可以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可眼看儿子两只眼睛像看到宝藏一样闪闪发亮,杨母这个做妈的异常策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都是先自己谈对象,谈得差不多才让父母找媒人说婚期。杨母要儿子自己先找戴娇凤接触接触。杨母着实不喜欢这样一个风流的女孩做自己的大儿媳,心想着儿子很快就要去东北,没几天时间可以行动,要谈最多也就谈几天,等一年后她大儿子回来过年,戴娇凤这样风流的人还能等着她儿子? 杨巡不疑有他,反而视他妈的话为鼓励,回家后略闷两天,等最近的那个镇上百货商店春节后第一天开门,他立马上门买了一罐最贵的可蒙双色美容霜,又到食品买一包什锦奶糖,包一包奶油话梅和橄榄,都装在他宽大的大衣口袋里,压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娇凤家。他知道见人总得带上小礼,而他虽然不知道戴娇凤的口味,可被妹妹追着买糖买蜜饯总算悟出一些女孩子爱吃零食的道理,想当然地认为戴娇凤肯定也应该喜欢这些。 当两个人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的时候,什么小概率偶然事件都会发生。当杨巡正好问到戴娇凤家三间平房面前,正激动地猜测着戴娇凤在不在家,犹豫着该如何敲门搭讪,如何约戴娇凤出来表明心意,正好戴娇凤端一盆水出来泼外面沟里,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娇凤轻声指点杨巡到村后茶叶山上等她,杨巡喜不自禁地飞跑去了,觉得比小时候与小朋友一起满山遍野玩抓强盗游戏刺激得多。 原来,不止他收集了戴娇凤的资料,戴娇凤也向人背后了解了他。两人坐在茶叶地里,吹着西北风谈得热火朝天。戴娇凤很喜欢杨巡送她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掀开可蒙双色美容霜盖子闻香味,直说杨巡真能买东西。杨巡其实哪里会买这些了,他不过是进店门一看这种双色的最大罐最贵,就买了这种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看,原来罐子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娇凤用生了一些冻疮的手沾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压倒一切般的香。戴娇凤用喷香的手揭开纸包,拈一粒话梅要杨巡一起吃,杨巡从来不知道话梅竟然如此香甜。 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符合杨巡一向的行事风格。初十,杨巡就载着戴娇凤去他家跟他妈谈,当天又杀奔戴娇凤家。两家父母都当这两个小年轻是儿戏,哪有三天就确定关系的,都没太认真当回事,都说结婚登记还早,先慢慢认识,不急着下步。不过,细微的区别是,杨母使的是拖延之计,希望杨巡去了东北就忘记这姑娘或者姑娘忘记杨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杨巡,可交往才三天,他们怎可能太拿这事当回事?再说,戴娇凤还比杨巡大上两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担心条件这么好的杨巡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可杨巡不这么看,既然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于是,在后面五天内,杨巡一边忙着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货色,到市内联系汽车安排货运,一边在戴娇凤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无数第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正月十六,元宵节后,在两家父母集体的反对声中,杨巡和戴娇凤带着满脸幸福激动的红晕,乘上装满电线的卡车,奔赴遥远的东北。尤其是戴娇凤什么都没敢带,她是瞒着父母,一意孤行地要跟着杨巡私奔,杨巡的母亲也是在最后一刻,从杨速口中得知杨巡带上了戴娇凤,心里第一个考虑是儿大不由娘了,第二个考虑是戴家父母得杀上杨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杨巡自然是不会想到戴家还会杀上杨家的现实,他把羽绒服给戴娇凤穿了,自己穿上顺手买的军大衣。他与戴娇凤两个坐在后排位置,惘顾前面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备用司机,他张开军大衣将戴娇凤裹进怀里,在宽大严实的军大衣下,两只手胡天胡地,这一路本应无聊艰苦的旅程变得精彩瑰丽。杨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好。 杨巡原本与杨速一起住在仓库边一间小平房,仓库与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厂的资产,在街道厂围墙里。如今杨速不来,戴娇凤来,杨巡当然意思意思让戴娇凤住小平房,他搬床到仓库,伴着电线睡。可天寒地冻,哪里睡得着,一夜醒来,冻得头疼。第三天,杨巡叹着冷叹着头疼,戴娇凤念叨着夜晚害怕,两个人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杨巡没忘给一起做生意的老乡一个交待,请老乡们坐两桌,吃喝个痛快,宣布两人从此是夫妻了。 有个女人的小平房终究是不一样,戴娇凤针线好,白天没事做,给小小窗户装上镶花边的小窗帘,点着煤炉的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很多时候炉头放着一锅肉汤,等杨巡回来,正好肉汤喷香,汆进去几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满足的一顿饭菜。闲暇时候,杨巡带着戴娇凤逛街,杨巡舍得花钱,戴娇凤虽然没带东西出来,可新添的衣服鞋袜好于家中十倍百倍。两个人的小日子甜美而激烈。 戴娇凤最先帮不上忙,但见杨巡每天进进出出地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开始让杨巡教着熟悉仓库中的货物,也慢慢开始大胆接听电话,顺手记录帐目。杨巡见她肯帮忙,自是欢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娇凤像杨速一样也骑着自行车送货,他只要娇妻在小平房接听隔壁转来的电话,记录进出帐目,管好他们的小家就行。送货,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个老乡带来的同龄人帮忙,虽然生意进一步扩大,可进出理得有条不紊,收入日见增长。生意做熟了,很多时候都是买主自己上门来拿货,戴娇凤早已能熟练点数发货,收钱存银行,一点不会搞错,是个很好的贤内助。 杨母见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只能认了这头亲事。她速速去信儿子,信中要求杨巡好好待妻子,不过没忘记寄上避孕药,她在信中说,两人没有登记领证,生出来的孩子没有户口,还得挨罚,非常麻烦。建议等杨巡达到结婚登记年龄领岀结婚证后才可以怀孕。小两口对这事倒是没意见,两人正享受两人世界的快乐呢。 杨巡拐了人家的女儿,很知趣地就在卖出电线存了点钱后,给戴家一下子寄去两千块钱。戴娇凤看着心里很感动,也觉得有面子。戴家虽然来信说何必这么客气,可终究没把两千块钱寄回,算是承认两人的关系。 杨巡算计着江南春暖花开的时节,回去再运一趟货,戴娇凤想跟着一起走,可考虑到东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杨巡回家火速走后门从小雷家买了预制板材、砖瓦、水泥,又拿钱给杨速叫杨速去买沙子石灰,而杨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杨母能耐得很。等杨巡押着两车电线回东北,房子已经挖好地基。 回去,杨巡跟戴娇凤一说,又描绘了一下家中正再造的两层带阁楼新房,戴娇凤很是艳羡,两人一边猜测杨母不知会把哪间房留给他们俩,一边的,戴娇凤心里想着自家那老旧的三间平房,很想要杨巡也出钱把娘家的房子盖上,可她想着那总是杨巡的钱,她父母结婚那么多年还各自藏私房钱呢,她怎好意思才结婚就要杨巡岀这笔大钱。她就没有提起,依然与杨巡过着快乐的日子。 她不会偷偷昧卖电线的钱,两人是夫妻,怎么好偷拿老公的钱。每个月,杨巡都会从银行帐户里取出一笔钱作为两人的生活费,都交给戴娇凤支配,除了买吃穿用度,总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杨巡看着喜欢不过来。余下的钱她还给杨巡,杨巡却意外地反问交给他干什么,一家的钱她不管谁管。戴娇凤虽然爱打扮,可知道挣钱不容易,他们两个不像国营企业工人那样有保障,从来花钱适可而止。每月生活费都有不少节余,她都是把钱存在活期上,积少成多,一段时间就换上一张定期存折。杨巡见戴娇凤很会持家,乐得放手。 老乡总是拿两个人开玩笑,说两人都那么小,凑一起过家家似的。杨巡也不知道别人夫妻怎么生活,他感觉,他和戴娇凤的日子过得非常好,他很满足,戴娇凤什么都好。 宋运辉接触外宾久了,终于知道当初在上海统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装有多傻,那条鲜红的领带有多滑稽,穿上那么一套,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自从西德回来后,只在去年秋季广交会,与水书记一起穿得跟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后再也没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挂着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贵不可言。 宋运辉是个非常关注周围环境的人,从小被异常对待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地培养出对环境的敏感,一付精益求精的大脑,又让他对关注的问题追根究底。他此时已经知道,当初寻建祥他们的蛤蟆镜喇叭裤之类在着装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对刘启明嘲笑的根源在哪里,明白工作场合与工余场合的穿着可能或许应该有所不同。 但是,宋运辉无财力讲究,也不愿太有别于工厂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个人,工厂给定做铠甲般的西装外,都在得到年终奖金后,去上海花血本买了套崭新西装,据说还是香港货,上班时候进出厂门都穿着西装,非常招摇。宋运辉不干,他只在上海茂昌眼镜店换了副眼镜,由原来的黑框换成金丝边。他年轻白皙的脸,配金丝边眼镜与干净挺刮的夹克衫式蓝灰工作服,这是他出席所有场合的打扮。程开颜总想好好打扮宋运辉,照着电视上演的什么燕尾服骑士装之类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运辉拒绝。反而是宋运辉出差上海北京广州,尤其是去广州,常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开季节,金州的价格体系也终于松动,被批准在一定范围内试验双轨制。于是,一直在部里为双轨制跑动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运销处,实施双轨制,新办公室就在宋运辉的出口科隔壁,他又与宋运辉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级别上升为副科,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其实他全权负责起了价格双轨制的运作。有别于宋运辉的低调,虞山卿到运销处上班始,就基本没有穿过工作服。 谁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书记的得意,虽说他的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可大宗定价权都在水书记,虞山卿绕过处长直接向水书记汇报。宋运辉的出口订单,也都是需要水书记的认可,但是,宋运辉明显感觉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热络程度超过他与水书记的。虞山卿已经可以直进直岀。 或许别人对于双轨制背后的运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风得意背后的隐情,宋运辉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深入接触过小雷家不受国家约束的价格体系,知道社会上有杨巡那样的滑头人,知道目前从虞山卿手中批货的就是杨巡那样的人,杨巡对雷东宝所做的小动作,当然更会对虞山卿们来做,因为相对雷东宝不大可能在价格上有所松动的笔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条简直是金矿,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需对价格浮动担负太多经济上的责任。但是,仅凭虞山卿这么一个小小副科,是没法有太大动静的,因为虞山卿并不掌握着定价权,难道这就是水书记用虞山卿的目的?这也是两人关系如此热络的原因?如果换作是别人运作双轨制,与水书记关系密切,宋运辉还不会太在意。但是虞山卿不同,两人同时进厂,一时瑜亮,宋运辉多少更在意一些虞山卿的动向,有意分析其中成因。 宋运辉将他心中的猜测单独问岳父程厂长,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程厂长竟然震惊于他的推理,宋运辉这才想到,程厂长虽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可终究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这个小社会打转,在金州类似行业里打转,能够解剖麻雀,对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却如瞎子摸大象,没有全面宏观的概念。宋运辉不去打扰岳父,看着岳父点燃一枝香烟,瘪着嘴思考。 过一会儿,程厂长才问:“你说的小杨这种倒爷,他们不需要做帐吗?” “对,倒进倒出都是他们一家人,他随便支配他的钱。眼下市场上我们金州产品的价格比计划渠道流出去的高,而且是高不少,这其中的差价,可以让经手人有许多发挥余地。” 程厂长想了会儿,才道:“这个人选,虞山卿比谁都合适,这人投机,什么都做得出来。换你去坐虞山卿那个位置,你得经历多少思想斗争。也好。水书记再做几年该退休啦,做得那么辛苦,过五关斩六将的,才坐到这个位置,也该是有想法的时候啦。” “需不需要开始与水书记保持距离?” “不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单独跟爸说,请爸拿个主意。还有,我想,妈、哥、开颜,最好都别知道。” 程厂长点头,“你说得对。即使别人已经风传了,我们也当作不知道。别的事可以跟水书记谈,这种事,怎么跟他说,只有装聋作哑。你继续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错的,你不要学虞山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毁在眼前。虞山卿跟着水书记做这种事,等水书记退休,接替上来的人谁敢用他。” “是。”宋运辉答应,心里却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捞够后,等水书记退休,就出去做倒爷,比小杨馒头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地开创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见岳父怏怏不乐,就不说出来打击岳父了,反而宽慰道:“爸,别去想它,这事儿做了心里不安,睡觉也不安心。往后,太多人会知道,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