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海洋-12

卸下来的“地铁之友”很快就小山一般,堆积在了站台上,蝴蝶一壁虎状生物乂升上半空,悬停在那,像积雨云一样,围聚成了几重同心圆,面向菌株,垂下头来,像是集体默哀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齐齐发一声怪叫,复扑下来,舞动铁锹,合力把“地铁之友”装回同一列矿车。跟演戏一样——小武略感焦躁地想。但对于新生活嘛,还是应该......  ——不知是谁递给小武一把铁锹。他看也不看就接过来,与蝴蝶一壁虎状生物一起投入地干活,竟很熟练,很快汗也下来了,畅快淋漓。鬼影幢幢,却曼妙神圣,热血沸腾,洋溢着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豪迈。小武在令人窒息的恶臭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心中激荡着仪式般的虔诚与庄严。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矿车又复起动,朝江河的下游驶去,原来只是绕了一个大圈——这流水也不过是一个首尾相连的环套,不久返回到了“昆仑”站。地底的异状生物们又毫微不差地重复恰才的工作,装上卸下,卸下装上,也不枯燥……程序走了一遍又一遍,上游下游,岸畔山中……一切都在循环中。C饮料的标识在助兴般闪耀,好像那黑太阳……终于,像是收工或者谢幕的时刻到了,勤劳的装卸者们才停息下来。隧道深处哗啦啦飞出了更多的蝴蝶一壁虎状生物,目光直直,齐声高唱小武从未听过的进行曲,以江河中的群尸为背景,排好队伍朝着隧道深处翱翔而去,好像那儿有它们的秘密宿营区。是潜藏着又一个S市吗?……小武害怕被落下,便赶紧跟上,想到有这么多的乘客通过变异而存活下来,并且有了事情做,他不知是髙兴还是嫉妒,但看样子不需要把大家带回地面了忽然,有只手在轻拉小武。  十九、女性异体人  他回过头来,看到是一位身穿破烂蓝色航空制服的女人,应该是从前见过的吧。她的脑袋也缩小了,部分思维功能也许已被头侧的机器匣子替代,但还能勉强看出五官;两肋长出了邋遢的翅膀,不过还没有完全成形;腹部以下也已经开始陶瓷化,但身上的臭味还不是那么大?,另外,从那近似蝴蝶一壁虎的丑陋体貌t,还能依稀辨识性别,跟她的同伴有所不同……哦,这位大概是不久前才加入地下新社会的吧,仓促之间还没有完全地演化过去。  怪物般的女人用红光熠熠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小武。  “你、你的孩子呢?”小武瞅着她大腿内侧的条形码,迟疑地问。“你i兑什么呀。”她脸上流露出痴呆的表情。“孩子,你不是跟孩子一起,一块儿来找老公的吗?”  “你不认识我啦?”  “你究竟是谁?”  “我是卡卡啊。”自称为卡卡的女性异体人的眼中,有一层光明到极致的梦幻,正源源不断地、肥硕蚯蚓一样蠕行出来,就像是内心重新充满了坚定的信仰。小武觉得,她应该是早先那个带着孩子觅找老公的女人,现在却自称卡卡。但仔细一看,眉目间却又有几分像是卡舍。而且,她胸前还佩挂着那个带有男人头像的十字形饰物,他早已看得眼熟。不过,谁都可以把它从卡卡身上摘下来,自己戴着吧。  ——卡卡早已是个死人了。小武觉得,终于可以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考虑问题了。此前的思维方式,竟都是乖谬无理的。所谓正常的逻辑,也就是类似于外星人的逻辑吧,在连氧气都没有的太空中,剔除了痴心妄想。这倒吋能是免除无常恐惧的惟一办法。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女人毕竟像幸存下来的其他同胞一样,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装卸“地铁之友”。这比外商的解放及侦探的毁灭,貌似强多了。但以空姐一卡卡现在的身份,她还记得她早些时候确定的人生目标吗?——她要弄清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者,目前的这种状况,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变化呢?他什么时候可以把“她”称做“它”呢?……这时,小武见到一片乌黑龌龊、发丝般飘散的光芒,皱巴巴地团聚成一头独角龙的形状,从隧道深处大摇大摆地浮游过来,这不就是地面城市中的那个新闻信息聚合器吗?只见它掠越江河与浮尸,无声而准确地切割着“泰山”和“昆仑”,又把岩石熔化来吃掉,就像那是它的食物。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不管结果变得多么糟糕,甚至目的都与最初不一样了,实验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它不承认失败……  ……宇宙化才像是刚刚开了个头。如果在天空中行不通,那就在地下推进吧。随着岩层的瓦解,连绵群山之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整齐空槽,便飞快地产生了。这独角龙般的机器似能穿透一切物质,堑凿出新天地。它是在执行幵挖新的地铁线路的任务吗?女人见状,脸露惧色,转身逃去。小武难以割舍,紧随而上。身后传来隆隆响声。回头一看,矿车的大队又豪情万丈地驶了过来。  二十、水兽  女人加快逃逸的速度,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武看到江河卷裹着尸首,瀑布般翻滚,红色的迷雾中,有一座蓝色的大坝仿佛正在崩溃。无数的“地铁之友”,从岸上尖叫着滑涌人水中,激起叵大的波浪,一些模糊的形状开始聚合,迅速建构出哺乳动物般的骨骼和肌肉。这些仓促形成的新生命,江豚一样,集结成群,扑向溃坝的地方。水兽的模样渐渐清晰了,皆是红毛绿眼白肤,用柴禾般的身体,去阻挡澎湃而下的洪水和尸体,有的立即被撞翻,很快沉没了,后面的又接鍾而上。  水面上方,盘旋低飞着上千只蝴蝶一壁虎状生物,木无表情,手执长长的、一头缀满铁钉的十字形鞭状物,不停地抽打水兽的脑袋,令其发出悲烈凄厉的嘶鸣。江豚般的生命体都长着人脸,而不像有翼生物那样五官不清。对这些面容,小武似曾相识,也许是他早年间在4某所学校念书时,从画像上看到过的吧一这些在洪水中竭尽全力用一己之躯阻止溃坝的生物,光是小武能认出来的,就有苏格拉底、荷马、欧几里得、莎士比亚、牛顿、弗洛伊德、爱因斯坦、卢梭、华盛顿……忽然,一队骄傲的飞侠俯冲下来,从像是嘴巴的部位伸出长长的、锯齿状的口器,噗地戳入水兽的天灵盖,从那里美美地吮吸脑楽。水兽们惨叫着扭动身子……小武很想与水兽们融为一体,去体验痛苦带来的欢愉。那好像是他多年来压抑在心底,憧憬着却不敢较真去思想的。  说时迟,那时快,水兽中的一小群意外地挣扎着冲出了水面,咆哮着跃向半空,把有翼生物撞坠下来。确认落水者沉底后,水兽们又集体扑上河岸,薄薄的嘴唇树叶样愤怒颤动,无声呼唤非彼族类的小武,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欲与这个闯入者拼合。小武这才害怕了,转身逃走,迎面撞上另一群蝴蝶一壁虎状生物,正在矿车上忙碌。水兽却不再追小武,而朝装卸工们冲去,在绝望的惊呼声中,瞬时化作一股股的黏胶体,裹袭着吞噬了它们,而刚才还颐指气使的飞侠们,现在连丁点儿反抗都没有。小武看到,女性异体人也在人群中拖鸯着翅膀,蹒跚逃避。那姿势令他心头枰然一动。他有些兴奋,冒险奔过去,一把捉住她,扛了她闪身跃入一个岔道。水兽的涌流又呜啦呜啦追逐过来。被峭壁阻住飞行去路的飞侠们瞬间都把下半截身体和双翅自动断掉,蠕动着残躯钻入洞窟,咕咕叫着逃得不见了踪影。水兽失去0标,又都返回江河中,去继续执行无期的任务,承受漫长的刑罚……  这时小武却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水兽们只是为了某种意淫般的目的而设置出来的一些精神寄生体,他们的真实版本并不在地窟的江河中。他们的后代已经在某个无比辽阔的时空中构建了自己的乌托邦。那个美丽新世界是生活在地下的乘客后裔无法想像的,它们也永远去不到。女性异体人被小武捉在手中。为了逃生,她也在挣扎着企图要把自己的下半身和翅膀断脱掉,却未能成功。他觉得她越来越干燥,仿佛变成了一个生物转发器般的东西。通过其躯体的信息传导,小武实实在在地接触到了刚才还陌生的异质。他的血液忽冷忽热,又一次回想起了与卡卡在地铁站的初识。然而,他心里同时也充满了被噬的惧怕。  二一、“英尼斯  “回来跟我们一起采摘吧。”被小武攥住的这个东西叽叽咕咕,用类似女人的鸣叫,沮丧地恳求。“干吗了”  “来自猎犬座螺旋星系矿业联合体的工程兵,不就是做这个的吗?我们其实一直就是战友啊/女人口鼻中喷射出侏罗纪爬行动物一般的臭气,躁动着说。  “猎犬座螺旋星系?”  “也就是基地呀。”  “啊,那你是外星人吗?!”小武好像忽然反应了过来,像喝了c饮料一样,夸张地做出呕吐状。“咦,你不也是吗?不过,人类啊,外星人啊,这种名义上的区别,可笑,可笑!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是一回事吗?这一路上,小武听够了有关世界的假i兑一从记者那里,学者那里,外商那里,甚至农民那里……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怎么说都不腻味。仿佛弄得真真假假,就可以浑水摸鱼、苟且偷生了。宇宙大概就喜欢让大家玩这种分辨真伪的游戏吧,它则躲在后面看笑话。小武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弯曲起来,变做一个符号。  一个Co“如果你是卡卡,还记得我们一起坐地铁吗?”他把女人归人生物中最善变的一类。  “地铁就是会飞的龙吗?”她奇怪地看着小武,歪着干瘪焦黑的头颅,伸手玩起了布满气泡的头发丝。那里顿时散发出一股烟臭味。“还记得我们一起喝饮料吗?”  “你说的是治疗脑损伤的化学液体吧?”她的左侧脸蛋上诡秘地浮出了若有的笑意。  “那么,你到底是准呢?”  “让我想想……哦,我和你,都是真相调查者嘛。”  “什么是真相?”他几乎绝望了。“你想什么是,什么就是呗。笨蛋。”  “那,又怎么调查呢?”  “也就是张开眼睛,随便看一看吧。”  小武吃力地扶了扶快要跌下来的眼镜。  “那采的又是什么矿呢?”  “英尼斯嘛。不使尽浑身解数去采它可不行哟。在全媒体时代,这玩意儿很值钱呢。这个地方你别看它黑暗,也是宇宙中主要的矿业点之一呀,关系到?十三万一千四百四十一个恒星系的氦核融合……你以为世界真的没救了吗?傻瓜,明白了吧。”  “是英尼斯啊……”不知为什么,小武忽然想到了记者,这疑似创造了世界的人,不知现在是变了还是死了。“英尼斯是它的外星学名呀!也就是制造宇宙地铁网的基本材料。不知道吗?宇宙地铁网是一种时空媒介。它的功能,说来也很简单,就是让宇宙重新生长出具有记忆互联功能的垄断拓扑结构,恢复它那基于观察的全息量子计算模块并保持数据链的畅通,哦,就可以用来纠正信息失衡了。知道吗,一场亘古未有的剧变正在发生,在末闩性质的灾难中,诸世界发生了翻转,宇宙的视神经力场被来自其内部的新生活性智慧系统破坏了,很不幸地丢掉了它储存在介质中的全部资料。不仅仅物质和能量乱成一团,形成了壅塞,更糟的是连宇宙自己也丧失了记忆,造成一切正严重地向空间方向倾斜,处理不好时间的持续问题。宇宙处于分崩离析的极端危险中,无法轮回。宇宙成了一个大泡泡,正在破灭。宇宙需要修理,重新疏通,打上补丁……这才是实验的目的啊,公司给了我们这个难得的机会,来表达对宇宙的爱。可怜啊,像孤儿一样,宇宙太缺乏爱了!”怪物像精卫鸟一样自以为是地不停咿哑,一脸做作的浩然正气,没有清洗过的一对污浊翅膀在扑啦啦地颤动。  是在说“公司”吗?小武惊错着,又去护持眼镜。他猜测,卡卡已不再记得自己原来的国籍和身份,她现在是一个带有强烈卡通风格的宇宙主义者了。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说的话的意思。小武难以置信,隐居地下的变异生物们重复着把“地铁之友”装上卸下,就能构造出所谓的“宇宙地铁网”吗?但这或许是有价值的行为,至少在象征意义上……他转眼去看“地铁之友”,见它们正在融化成一大堆黏乎乎的螺旋状星云物质,在山岭和江河间,肉食类昆虫一样冷静地窥视。他猜测,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也许都是为了替宇宙记录和传递信息,而制造出来的。断断续续、残缺不全而无处不在的隧道,就是输送信息的管路。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他哀告一般地问,像要唤回她作为昔FIS市家常女孩的情感。他似仍准备救她,以此来报答她早前的恩惠。但这注定是徒劳的。她则冷淡地沉默了,可怜地看着小武。  “你还在求证自己是怎么死掉的吗?”小武最后说。  她闻听此言,不屑地把滑溜溜的、冒着黏液的头颅,“啵”的一声别到了颈后。然后像眼镜蛇一样,携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老练地朝小武扑过来,嘴里伸出一根长长的、尖利的吸血嗤髓的口器。小武伤感地扭动身体,畏怖地闪躲过去,又捉紧这失去自制力的生物,使出浑身力气把她掼在岩石上。砰的一声,像是连接着周身组织的榫头都粉碎了。她的确连内在的基本构造都自成格局、焕然一新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异类。  小武怔怔地看这东西,像是自己所有的主观努力,亦都摔了个四分五裂。他想到曾几何时,母兽般的生鲜肉体,带着腥臭的温热气息,扑入他的怀中,不仅营救了他,还使他重新接近于成为男人。但他刚才把她摔死了……她并不是早已在虚构般的空难中死掉的,而仅仅是几秒钟前,才被他活活杀害的。这样一来,他也断绝了自己的未来可能……不,他弄死的只是一个自称来自猎户座螺旋星系的“外星人”,或者,一个用人类、蝴蝶和壁虎的遗传基因拼合而成的,并被实验主持者注入了亡故者的部分有机意识的再生变异体。他是无法与满口梦话的她发生关系的。但如果是那个身穿虎皮短裙、侠女般活力充盈、浮舟一样浅笑着的女孩站在面前,他也会这样做么?但他还能肯定那个人就必然是“她”吗?小武什么也回答不了。他感到,此刻自己好像正被“地铁之友”密密匝匝地包裹在了一个荚壳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遍体正在缓缓地生长出红黑色的、扇子一样的翅膀或耳朵来。但在关键时刻他克制住了追求变形的下意识的强烈渴望,一把抄起软绵绵的尸首,紧紧挟在腋下,像是醉醺醺地往外爬去。他现在成了杀人嫌疑犯了。他试图咂味本应自动生成的奇妙满足感,内心却越来越虚弱焦虑。仅当身体刮蹭到粗粝的岩石时,他才略微觉察到了似曾相识的性的黯然刺激。嗨,真别扭!  像要去埋葬名义上的亡妻一样,小武携着被他杀死的异类,在蛛网般的隧道中穿行。终于找到了出口,爬上地面,看到又一幅全新的图画,像是舞台置换了布景。没有了“地铁之友”的森林,也不见城市的废墟,这似是一个结满氮冰的行星,处处都在反射着无分别的光芒,像刀子一样剜着眼睛。那两条地下的江河,正在不一切地挤破地壳封锁,冲刺出来,化作万丈喷泉,携着刺鼻浊臭,呼隆呼隆射人高空,漫天飞舞着——大地的残片,尸体的碎屑,赤色的潮水,遮蔽了代表无数世界的群星,在虚无屮弥涨,发情般咝瞠作响,就像整个宇宙已经液体化。小武曾栖身的S市,那个独一无二的,弥布淫雨、迷雾、噪声、热带植物和煤炉汽车的S市,又安在呢?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这汹涌喷吐的,并不是普通的水,它们是包含巨大信息量的一簇簇红色光,是符号的河流。这儿就是修复宇宙的基地——所谓的爱的源泉。他似乎听见天空中有人在跟他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明白。这就是令卡卡念念不忘而深受挫折的那个上苍吗?他只得把女人变软的身躯,轻轻搁放在行星冰坚的地表,细细查看她那纤忽的、小妖般的造型。她又在他的眼中,稍许恢复了人类的形状,如同曼陀罗的向内缠绕。他震惊地意识到,她在死去前,或许是拥有生命的。她性征略存的裸体正渗流出苹果绿的液态光。她水滴状的奶头像是胶墙上的两枚电灯按钮。她的下半身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一些像是内脏的物质漏了出来,但躯干还粘连着没有完全断掉。她那如若猫科动物的性器官一片模糊,却不曾枯萎,倒是更加圆润灵巧了,形同一颗可以随手拈起的半擦玻璃珠,却乂有着随时肩化入重岩的危险征象,那样的锐利而冷峻,又暗暗激起男人的欲望。她那秽臭的、鲜红稚嫩的口器还在唇间半吐着,这时才霭霭地冒出了属于女人或雌兽的滚烫烟气。看着她,他想到了昔弥。  小武迷恋地回忆着这世界上一切被称做“爱”的事物或过程,不禁痴笑了。他的全身因为一种荒谬而饱含牺牲因素的节日快感而持续战栗,他注意到怪物的双腿已然陶瓷化,就动情地要伸手触摸它们。但只是摸摸吧,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根本就不敢奸她,这却不是因为跨物种关系带来的陌生感的缘故。小武对自己的无能深怀恼怒。这也难怪了,他遗憾地似乎还没有被“公司”改造。他发疯般从尸体脖子上把那个十字架似的、附着年轻男人金属头像的东西一把扯了下来,又在行星表面挖下一坨冰块,报复般地,用它把十字架狠狠打进尸体的脑门。嘭,嘭,头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动听,而这手感是多么的熟悉呀,他仿佛在时间的长河中操练过千万遍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复习和重温。他一边用力击打,一边发出“啊、啊”的亢奋叫声I他的身体很快就硬了,然后,迅速达到了高潮。恍惚间,他蓦然畏怖地记起,以前他明明亲眼见到过,这生物已经有了孩子啊,那小东西又去了哪里呢?她是什么时候生育出他来的呢?真的是她的孩子吗?  嘭,嘭,小武的神经丛因为恐惧而燃烧,就仿佛那孩子将要回来为母亲复仇。嘭,嘭,他又想到,在这无名无由的时代,那些深藏在地窟中的,像是自动机器的、磷光闪闪而不辨性别的蝴蝶一壁虎状生物们,都是怎样繁殖后代的呢?在那深渊荒冢般的黑暗地底,它们按照小武无法理喻的某种物理及生化法则,曾发生了多少的乱伦?  嘭,嘭,但在那样一种环境下,又不能叫做乱伦吧,而称做适应,更加贴切,不正是它们一贯的风俗么?工程兵们已经生育出了多少孩子呢?它们现在又去到了哪里呢?它们是在打造未来社会吧?是将永远居于地下,还是要向天空发展呢?哦,天空,太可怕了。嘭,嘭,在这个剧变的世界上,生育问题一定重新构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危险与机遇。嘭,嘭,那帮家伙大概有着自己的一套吧,小武匪夷所思,望尘莫及……哦,地铁的本来面目,恐怕就是生殖器,蠕动着不断地制造出它欲要获得的意识、身体、灵魂、光、建筑、地洞、混乱、秩序……以及它所能想像到的一切——嘎喔,母亲!喔,地铁,其实才是实验的主持者吧,“公司”的代理人。嘭,嘭,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诞生出更懂得享乐的孩子们来,以灾难和死亡为脐血,来表达母爱……嘭,嘭,如果不能拥有子孙,又怎能证明自己是生命呢?连信息也无法传递下去了……嘭,嘭,就像所罗门王艳羡的蚁巢一样,这个王国是无限的秘密的孕育地,有时间来研究的话……膨,曝,在、在……科学上,当会有很大价值!嘿嘿,等以后再说吧——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嗪,曝,嘭!终于,小武停止了古猿般的敲击,贪恋地去观察深深插入尸体的十字架——就好像这是他探究真理的惟一工具,他没有脱离进化轨道的证明。那年轻男人的头像还露了小半截在外面,正用胜利者的眼光,忧郁地凝视小武。小武迷惑不解,他委屈地心想:我已经没有物证了——如果过些时候我又把一切都忘记了的话。  二二、婴儿  又一批身穿灰色连裤服的蒙面小矮人,伞兵般飞降在这片杂乱淫猥的大地上,扛着笨重的大肚玻璃瓶,开始了忙乱而徒劳的勘验,像是为港汊作战扫清障碍。小武发现,竟然是农民在为这帮不可一世却谨慎小心的异类做着向导。他像一条丧家之犬,淌着滚滚的、腥臭的口水,在各个黑洞洞的地铁站口之间,辛苦地奔来跑去,不停地对着异类生命体感激涕零地低吠着什么。而小矮人们只是做出一副傲慢漠然的、似听非听的表情。然而,在外商、学者、侦探、记者和女人之后,在成年人里面,似乎惟有农民,才真正成功地接近于完成了自己的转型。甚至,都有了传说中的星孩模样:眼睛变大了,脑袋变大了,四肢变肥嫩了,身体变光滑了。看着很可乐,但接过了世界的希望。最后,异类生命体和农民都一溜烟钻人了地下,后面跟着-群双腿走路的、情绪高涨的老鼠。大家也都是受了“公司”的派遣吗?  就在这时——雷霆震怒了。  雷霆震怒了?  雷霆震怒了!  雷霆震怒了……  像是健康茁壮地生长在尸体上面的十字架,太阳耀斑一样喷射出一道刺目闪光。小武看过去。哦,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像是鸠占鹊巢的、异教的神哪。他在这一瞬间深感自卑和羞辱,脸一下热辣辣的。  大爆炸发生时,小武初认为是热核反应,而觉得普通和俗气,兴奋不起来,甚至比较失望。神的手段也无非如此吧。而他多么地期盼这是绿岛咖啡厅少妇的丰腴身体,像地铁车厢一样的自行爆裂啊,云蒸霞蔚。那是超新星把自己撕开,哗哗哗地劲抛出盘踞在女人脏器中的千年“地铁之友”——只剩下这一条挽救他做男人的途径了。是直入地心的新一代调杳者正在试图用更为激烈的信息手段撞击这个世界,以探明所谓的真相吧……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用。这种仿佛由《读书》杂志编辑部编造出来的拯救,在小武看来已经乏味地重复过很多次了。但也许是在销毁证据或者消灭竞争者吧……  赝品般的大地抖动不止,绽放出亿万条滑稽的裂缝,像捏获在城管手中的什么賍物。但它马上就要解体了。如果是神在操纵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在赤色的布满水汽的天幕下,小武忸妮地笑,把自己脱得精光,挥动眼镜,手舞足蹈。他就像是一条放在巨大托盘上颤动的金鱼。在血淋淋的光晕中,他显得更小了。  他想,“地铁之友”在高温和超压下毁灭或升华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和感受。也疼痛?也尖叫?也大笑?也射精?或者,什么也不会?而那些工程兵“战友”们呢?……这时行星开始崩溃,天空变得更红更湿了。  恍惚中,小武有些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逃亡中的犯罪嫌疑人,侦探至死追捕的对象。’“但是啊,侦探大叔,你已经在我之前就挂了!”他惋惜而得意地狺狺,喷出一阵破肠的笑。  小武看到了孩子的眼睛。不是一双,而是亿万双,在无穷的时空中散布开来。它们有着雌雄性、东西方融合的鲜明特征,但仔细一看,又是非人类的,像是刚吸饱血的野兽,是从来没有在进化史上出现过的物种,痴呆、凶残而蛮横地凝视着好像是时间的尽头。  绿突焚的眼睛勾连叠合成一片,如同莲花,以一种中观形式,在静止的态势下,微微地波状荡漾,发生着广泛的光谱干涉,却乂分得清一只只单体的闪耀。不,或许不是眼睛,也不是莲花。作为虚空中的花朵,其有无也终究无法得到证实。  真正的星孩是这样的吗?  小武感到被捉弄了。他所在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在制作上不太成功的宇宙,那个创造者还要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加以修订。真是无聊。小武想。一但是,会不会,创造者已经自杀了呢?他一她还没有开始创造世界,就已预知到了世界毁灭。绝望了,绝望了……  爆炸还在持续。解体发生时,如若时空的玩意儿再一次咕嘟地冒了出来,充血般开始膨胀,大洪水一样,冲刷过整个世界,很多卵石样的小东西在产生并翻飞,而这些也不过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小武全身肌肉像沸煮一样拧动,变得硬邦邦的。他以为自己会破碎掉,四五分裂,分解成亚粒子。这倒也好了,但他悲哀地发现并没有如此——连这也办不到呀,因此他还要继续感知活着的痛苦,直到每一生每一世。是谁令他这样的呢?这事不可说。像是通过宇宙中无处不在的隐秘隧道,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抛入一个更热更湿的地方。他易朽的肉身还在,意识却逃逸出来,散布在原始海洋一样的虚空中(像一个公共澡堂)。  他似乎明白自己已做成了那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确切来讲,又不是他做成的。而他也无法知道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同时,他也没有感受到丝毫自由。  ——是的,这整个宇宙,是真资格的汪洋大海(牛肉火锅般噼啪燃烧着的原汤),生物好像都还没有出现,智能却似乎早已产生了。这真是一件别扭的事情。  红腥腥地吐纳着妖氛的波涛之间,小武看到,一个黑色的巨硕球体在沉浮,一股长达几百万公里的炽热气体,正从它的顶端喷薄而出,光怪陆离。是“变性”的恒星吗?天文学手册上可没有登记这玩意儿。它的附近还有几个较小的黑球在蚍蜉般蠢动,大概,正试图组成原始的行星系统吧。嗖,从海平线上拋过来一条高弧度的灰绿色长虹,呈一个C字,它跑得比光还要快。“地铁之友”缀接而成的锻带,由无数佻薄的十字符号结成,扎作一条张牙舞爪的、着火般的龙身——又像是地底载满尸体的滔滔江河化来,横跨四分之三个宇宙,并把它点燃,刹车减速之后,一头扎人那腐朽的太阳焚炉;又穿透它的腹腔,从另一侧游行着钻出来,缠绕成粗硕的圈套;一眨眼的工夫,就搭建成了一套庞然的支护,脚手架一般把整个恒星包裹住,如若要对一座危房展开维修。——哦,是传说中的“戴森球”吗?看似精妙。再次确认,开天辟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修修补补才有意义。妈妈啊!……小武在心里嚎叫。不出所料的是,疑似“戴森球”的壳体上,也打上了一个苗条的、像是女性柔软身体的C形标识,并用原子雕刻术粗陋地勾画出了该项目的示意图及名称,似乎是“绿岛咖啡厅门面改造工程”。对宇宙的爱就在这里吗?  小武热泪盈眶……在这样史无前例的宏伟工程中,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只能看着。  噢,妈妈啊!~不,喂,喂,孩子们,救救我吧。我名叫小武,是顶着调查者的名义才进入这个世界的。是的,我被叫做小武……  他举起身份证,狞笑着摇晃,歪头问宇宙:“你又叫什么呢?”  虚空中暴发出婴儿的一片耻笑,撞在看不见的岸上,激起淫猥的回声。  小武渐渐确信,自己仍然呆在地底,被牢牢覆压着,丝毫也喘不过气来,宇宙是一个巨大的深窟,星系、群星只是它的岩层中麇集的碎屑,而生命不过是石缝间颤抖蠕动的一些小虫子。  小武决定,接下来要做的,是去找ChouYun-Fet。  他要申请在她那里转世。  他已盘算好了,一定要抓紧未来的又一次短暂人生,全力以赴去弄清自己为何叫小武这个无趣的问题。  天堂  一、车长  漆黑无际的地下世界里有什么及没有什么,那都是不能以“看”的形式来表达意见的事情。因此,当车长十七世大概被一把经过改造的废旧电焊钳杀死的时候,五妄没有上前,做出任何救援的举动。  他石笋般盘腿坐在冷寂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指,万事与己无关地似听非听。这时,他倚靠的一段钢筋混凝土衬砌,发出了蛇尾拍击流木般的嗒嗒回音,这声响又被无底的隧道吸去。  车长,又被称做部族的引路者。凌厉的攻击手来自龙之族,作为黑暗世界中蛰伏着的生存竞争者,他们通过失效的送风通道发动偷袭,命中关键目标后,便如烟般撤离了。  车长十七世死了,顶替者自然是车长十八世。人们选中十六岁的五妄做车长十八世,因为他的脑波雷达比较发达,能够代替眼睛,遂被认定为这个没落部族中的少数“能人”之一。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只因为年轻的五妄对将要引导族众走上什么道路,毫无把握也毫无兴趣。他也从未想过要向宿敌龙之族复仇。那有什么意思啊。  生与死的间隔像发丝一样细微。在地底,如今,人类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五妄不久前才被作为顶替者来培养,而现在他也走近了死亡的悬崖,并因此要培养自己的顶替者了——车长十九世和二十世,那循环历史中的宿命者。  但他真的还会这样去做吗?这却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他可怜地笑了起来。  其实,关于道路一类的信息地图,最早与脑波雷达什么的无关。事情总之要回溯到车长一世的时代。据说一世、二世……靠的是“记忆”,他们不用依靠回波定位便能在所有的隧道中摸上无数个来回。这一切已是不可重复了,那些记忆也早都丢失了。  过去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到了第几世,人类中的某些特殊成员就进化出了脑波雷达呢?它实在是一种寄生在大脑中的与人性格格不入的异物。这也是适应地下环境的结果吧。五妄十分憎厌脑波雷达,但离了它的指引,这群人就无法活下去。  掩埋了死者,五妄无奈之下,只好带领幸存的人们转移。他们打不过�和知道,他们是布莱克人,便不敢怠慢,赶紧派出战船,向他们包抄过去。然而,他们却灵巧地逃脱了,并海燕一般向陆岸疾驰。远道而来的大明水手紧逐不舍,这时看到岸上骤然冒出更多的布莱克人,见了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便吹响叶笛,在沙滩上站成高粱般的一队。  朱真指挥使把船只分成五路纵队,在不同的地点强行登陆,然后包围了他们。这时中国人发现,布莱克人并不想战斗,只是害羞地看着远方来客。这些人都一丝不挂,使文明的中国人感到难堪。言语不通,土著们只是友好地微笑着,并把手上和脖上戴着的贝制饰物——看上去像是他们最珍贵的财富——赠予登陆者。  然后,他们兴奋地带领中国人去到一个地方。却见那里耸立着几十尊两三人高的石像,齐齐地面朝大海,若有所盼,若有所思。黑人们比划着大声嚷嚷,指指中国人,又指指石像,最后一齐跪下,朝大明水手膜拜起来,好像中国人是外太空来的神使。  大家忙仔细观察那石像,感到其形象与布莱克人颇有不同,难道这便是神秘世界的隐士么?不知怎么搞的,倒有些像是中国人,其中一位老者,竞仿佛与郑和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就在大家暗暗吃惊的时刻,忽然听见一个军士大叫一声,半截身子消失在空中,而整个人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去似的,很快就隐没了。这时,那些布莱克人的脸上纷纷露出诡笑。众人心下害怕,发一声喊,撒腿便跑,撤回了大船。船队立即启航,驶离了这个闹鬼的地域。郑和听了汇报,一言不发。  仅仅是闹鬼吗?如果是闹鬼,则此地的鬼似也与中国的不同。  《山海经》的真实性有待进一步考证。  大家努力忘掉这事。船队继续北行。不久,又发现了船只。是一只漂浮着的小船,船头像是有人。渐渐近了才看清,船头站着的,是一个死去的年轻女人。不,不是站着的,而是被一根尖木钉在船上的,尖木固定在甲板上,从死人的肛门插入,穿过肚腹,从口中刺出来。死人面目狰狞,显然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看那人的模样,竟是中国人!  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呢?  郑和要求保持一级戒备。船队在惊疑中继续开进。不久便发现一行三十六艘的大型楼船,在洋面上威风八面地巡游,气势汹汹地阻挡了郑和的航路。一路上,还没有见过这样庞大的船队。这样的气势,这样的不讲道理,不禁令人想到,这或许正是不可一世的勤王之师?连郑和都看得入迷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打头那艘大船上火光闪闪,雷声隆隆,竞向大明船队连发数炮。猝不及防,一艘马船竞被打中,燃起几股火苗。朱真指挥使急忙组织还击。经过一场激烈海战,终于击溃敌人,并俘获其首领。而郑和方面也有五艘战舰丧失了续航能力。这是前所未有的损失。  终于搞清楚了,遭遇的是一群海盗。而这盗贼的首领,竟是广东番禺人陈永。他是怎么来到如此遥远的海域的?他怎么能够组织起如此庞大的舰队?他凭借什么在新世界生活?这都大大超出了郑和的想像。郑和说,向南行,向未知世界行,但是这边却早有了厉害的中国人,盘踞在异域大海上,经营着庞杂的全新事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郑和对被活捉的海盗头目陈永说:“以前我也遇到过海盗,却没见过像你这么嚣张的。”  那家伙头缠一条醒目的红布,不服气地别转头,像守望自己的家园一样,笑嘻嘻地眯缝着眼睛去看蓝色大海。那大海的确与中国的近海不同。  郑和又说:“盗亦有道。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那未来的勤王人?”  陈永说:“你想错啦。我们恨死了大明,才逃得如此之远的。”  “大明对你们怎么啦?”  “大明对我们怎么啦?难道你不知么,四海已全是逃难逃出的中国人,都像我一样,成了大明的叛逆者。你所维系的江山,离垮掉没有多少时间啦。”  郑和眉心一跳,想到了三十年前发生的那场全国剧变,想到了下落不明的建文帝,想到了成祖刀下的血流成河。但郑和毕竟是郑和,他不动声色地说:“就你所知,海外有多少中国人?”  陈永说了一个数目,令大家大吃一惊,因为全国的户籍数加在一起,还没有这么多。  海盗说的这种情况,林观以前并不知道。  他想,难道在中国之外,如今还出现了另一个中国?哪个中国才居于世界的中心?多么让人感到羞耻啊,多么让人感到愤怒啊,这怎么能够允许!热血冲进了林观的脑子,他恨不得把达些海盗撕个粉碎。但总之有一点是清楚的:国内正歌舞升平,而海外已危机四伏。远在宫中的皇帝,对此一无所知。或许,这正证明了七下西洋、前往西方寻找隐士的必要性?  郑和下令把海盗通通砍头。头砍了下来,一个个还狂喷着血沫便被抛进了海里,水手们就像要急着扔掉某种烫手之物。一串串头颅在波涛间起伏,比演木偶戏还要灵动逼真。鲨鱼的尖鳍已在不远处起伏。忽然,一个浪头打来,海盗头目陈永的三角形脑袋,唰地跃入半空,牛眼大的双目哗啦一声圆睁开来,目光炯炯直射几丈外的宝船。郑和面色骤变,疾速往边上一闪身,两个水手却被这目光霎地击中,像是被一把索命钩钩住,骇人地大叫一声,身不由己从甲板上跌入水中。  郑和紧紧闭上眼睛。  过了半天,三宝太监才微启双目,缓缓对大家说:“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陈永刚才说的话,你们看到的事情,回国后不许传述。”  海盗留下一块叫做“尸虺”的黑色石头。郑和把它收进舱中。  恐慌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由金碧峰主持,众水手面对天妃娘娘作了一番祷告,船队又继续北行。  不久,船队驶入一片赤红的海域,却不是海盗鲜血染成。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关于红色海洋的预言。就在这时,船上的左撇子水手,忽然觉得手不听使唤了,急需改用右手;而惯使右手的人们一下子都觉得左手更加好用。让人害怕的事情还有:许多人都说,感到心脏似平在右胸腔里跳动!在这样的恐怖气氛中,船队驶了一天一夜,才驶出这片红色的不祥之海。此时,大家的身体才恢复了正常。然而,却有几人害了疯病,称在睡梦中被带人一个赤潮弥漫的广场,在那里被臂戴红色袖标的神灵开胸剖腹!七、三桅船和番人  以上便是郑和船队在寻找隐士途中遭遇的奇人异事,其详情可见林观的航海记录。在分外陌生的大洋上,水手们与前所未闻的异端狭路相逢,却无法逃匿和躲避。如果仅仅是呆在太平盛世的国内,又怎能知晓外部世界竞如此凶险呢?所以这是一种极其重要的人生体验,历史的财富也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渐渐累积而成。  不觉间,一年过去了,仍没有找到向往中的隐士。在这关键的时刻,三宝太监终于病倒了。他发着高烧,不吃不喝,状况使人忧虑。  林观怀疑,这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不适,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疾患。七下西洋累积的焦虑一下子都爆发出来。是的,没有人知道,郑和究竟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而这长期也没有人替他分担。这么多年来,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彩夺目、沐尽皇恩的航海英雄。所有的国家都向他进贡。但在远离中国的海域,他实际上是那么的无助。许多事情都可以猖狂地侵袭和辱夺他,而在他死后,他还要承受后人的批评:为什么不去发现新大陆呢?林观不禁发自内心地同情起三宝太监来。  船队减慢了航速。寻找勤王者的目标似乎变得遥遥无望,而船队可能遭遇的危险,却都近在眼前。副使王景弘于是提出,为了三宝太监的身体健康和船队的安全,应该考虑尽快返航。这个提议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因为两万七千名水手已经精疲力竭,思家之情也愈发浓重。除了朝廷栋梁之臣,普通人谁能真的顾虑国家会否在明天倾覆呢?  “如果当初在卜刺哇便打回头,就不会遇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隐士只跟皇帝有关,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原本不过是种田打鱼人,换了谁当皇帝也不过还是种田打鱼。”这是不少人的真实想法。  这个时候,只有那来历不明的奇怪海图仍在不懈地自行添加内容。一个岛屿也好,一段海岸也罢,昨天还没有,今天就出现了,在船队中制造着悬念,形成对郑和理念的支撑。这球体像是一个生命体,一天天成长起来,变得丰满,而随之消逝的,正是两万七千人的短暂生命。随着时间被空间置换,不少人已视这圆球为妖邪异物。它主宰航行的欲望,分明比水手们返乡的意愿更加强烈。因为它是放置在郑和舱室中的,许多人便想,三宝太监大概是被它所控制了吧?  又一次,王景弘当面向郑和提出返航的建议。郑和沉默不语。王景弘规劝道:“我国三十年前已完成了统一,最近又实现了宏伟的迁都,难道就一定要在海外寻找隐士吗?也许,在国内也有着许多英雄人物哩,只是他们每每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却从来没有认出他们。”  郑和说:“你说的正是实情。在国内,我们不可能认出他们。在那种环境下——你是知道的。他们注定了一生只能做木匠、泥瓦工和柴夫。所以才要到海外去寻找。”  王景弘愣住了,无话可说。  船队继续北上。一天,忽然传来战船的报告,说前方发现了新的岛屿。听到这个消息,郑和生生从病榻上支起身子。大呼要亲眼去看视。人们手忙脚乱扶他来到上甲板。这里有四层楼高。视茫茫,发苍苍,伫立在十丈鹅黄帅旗下,三宝太监手搭凉棚远远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清。他枯木般迎风站了半天,两眼却发射出近来少有的灼灼亮光。一会儿后,他佝偻着回到舱室,查看了海图,见球面上正在显示出“马德拉群岛”的奇怪文字和图形。  “不过是几个破岛。”王景弘有些气急败坏了。  郑和摇摇头,身体电击般颤抖,眼光已然明亮得犹如氢火。他说:“我们已进入了怀特人的领域。"  这时,海图配合着三宝太监的眼神,猛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照遍了整个世界。王景弘"咦"地怪叫一声。  传来的消息是:先遣船在马德拉群岛附近发现了一支奇异船队。那船队不大,一共由九艘船组成,是一种前所未见的三桅船,大小仅有郑和宝船的十分之一,但行驶自如,显示出驾船者经验丰富。船之型制看上去虽十分落后,却是真真切切的实用海船。  郑和这时来了精神,下令加速紧追。厌倦的众水手也难得地兴奋起来。十八艘马船和战船很快就截住了那些三桅船。三桅船大概是第一次遭遇强敌,一时有些阵脚不稳,却没有惊惶逃逸,也没有开炮阻击。这样的临危不惧,使大明使者也深感佩服。不一会儿,朱真便率马船靠了帮,很快把一群俘虏带回了宝船。  林观惊讶地看到,这是一些长相奇特的番人,但与阿剌必人或者卜剌哇人都有所不同,也绝不是自称“另一个中国”的无耻海盗。蓝眼珠,白皮肤,高鼻子,有些可笑;头戴褐色平顶帽,足蹬乌黑长统靴,简直是一群滑稽小丑。他们见了中国人,却不卑躬屈膝,也不傲慢无礼,倒好像是拥有几分自尊,面部的古怪表情似乎在说:我们也是向海而生之人。  迥异于中国的太阳这时从云缝中钻出了身子,西方的海浪在四周闪耀着奇形的金光。看着这些番邦陌生人,郑和的脸上绽出了孩子般的无邪笑容。这是这么久来,林观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高兴。  林观想,难道这些人就是预言中的隐士勤王者么?但怎么这么猥琐?  番人中一位船长模样的人对郑和说,他们是葡萄牙人,属于怀特人的一支,其国号为葡萄牙,马德拉群岛是其属地,而其国的本土,就在附近的名叫做欧罗巴的大陆上。葡萄牙国中有一位尊贵的亲王,亲王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神人告诉他,不久后即会有东方舰队莅临。亲王醒来后便派人在群岛上建立基地,恭迎远道而来的使者。  “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们的到来?”郑和几乎跳了起来。  “是的。我们的亲王,正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们。”  “奇迹终于出现了!”郑和一声尖叫,扬手把一个青瓷茶杯扔进了海中,“那么,请立即带我们去见他吧。”  在经过漫长的海上航行后,郑和终于作出了登陆的决定。林观想,这是不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呢?  这时,郑和已转身返回舱中看海图去了。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林观的眼睛不禁潮湿了。八、发现欧洲  海图上的最新显示,证实了葡萄牙人所言不虚。三宝太监命令三桅船在前方引路,大明帝国的船队紧随其后,乘风破浪向那叫做欧罗巴的新大陆挺进。又航行了三天,便在一处平整的海滩靠了岸。  此地名叫萨格里什,不过是一个荒僻渔村,而非料想中城堡巍峨的勤王军基地。众人都有些失望。  没有想到的却是,三宝太监庞大船队的到来,在村子中引起了轰动,一时番歌动地,鸟语震天,男女老少均奔往腾跃,齐齐拥上海滩,啧啧有声地观看“上帝派来的从未见过的巨大活动房屋”。  看上去,村民比较贫困,大概连温饱线还没有过吧,却个个兴高采烈。林观不禁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感哪,它与财富并无太大关系。这令他反思中国的现实。不过,五千年文明毕竟是不同,伟大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彰显。真个是洗天兵于海峤,张万里之神威。帝国怎么可能被颠覆呢?他不禁淌下了热泪。  郑和派出一支千人先遣队,由朱真率领,纪律严明地上了岸。大明将士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大家的服饰、兵器、肤色乃至走路的姿势都受到村民们的交口称赞。官兵们在岸上总共呆了两个时辰,朱真找到了村民的头儿,把他带回宝船,引领到郑和面前。  这是一个神色腼腆但浑身很脏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像足有十几年未换的粗毛长衣,脸像打生下来就没有洗过,但眉宇间颇有些英姿勃发,总之倒真有几分隐士的模样。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中国人,只顾着微笑。郑和打量着他,半天没有言语。  “我知道变化终归要来,这一切早在我的预见之中。”这异邦人喃喃说,不时好奇地瞥一眼宝船甲板上雄赳赳的大铜炮、碗口铳和铁咀火鹞。  “这,便是我们的亨利亲王。”衣衫褴褛的葡萄牙水手指着那年轻人麻雀般叽叽喳喳说。  听完通事的翻译,郑和向前倾了倾身子,和蔼可亲地向隐士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亨利,亨利亲王。”  “那便是你的船队么?”郑和挥手一指几艘侏儒般可怜地挤在宝船之间的葡萄牙舢板。  “让您见笑了,是的。”  “据说你在睡梦中预知到我们会来?”  “不好意思,正是。”  这时,林观看见三宝太监的眼睛有些湿润,脸上的几块老年斑也熠熠生辉起来。他不禁有些替他担心,而王景弘的表情也显露出同样的忧虑。林观看到,葡萄牙人的三桅船夹在大明帝国的大船之间,可笑地小猪一样摇摆,像马上就要散架。而那些未开化的葡萄牙渔民,歪歪斜斜站在海滩上,露出傻乎乎、脏兮兮的笑容,口水正一挂挂地往下淌。不敢想像怀特人就是这种样子。难道这就是未来的勤王者吗?林观一时有些怀疑,在伟大理想和急迫心情的双重压力之下,在海上长途颠沛之后,在重病未愈之前,郑和的大脑中是否产生了病理幻觉?  郑和急切地问那自称亨利王子的人:“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寻找你们吗?”  年轻的番王眨眨绿眼,说:“怎么不知道呢?最近以来,我老是做一个相同内容的怪梦。我梦见一支来自东方的舰队,前来拯救我那可怜的国家。总算盼来了。”  “你的国家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可以尽管向我诉说。我是全权代表大明皇帝的。”  郑和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他没有向对方提起,大明帝国其实也面临着严重危机,而这正是他七下两洋的动机。看来,他还没有糊涂啊。林观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的,船长大人,如您所知,这个渔衬唤做萨格里什。一天,上帝忽然通过梦境向我发出喻示,命令我放弃葡京王宫中的舒适生活,来这里研究海洋学。上帝的原话是,东方的神秘舰队不久就要驶来,要把最先进的文明向西方传播。上帝说,亨利呀,你要去寻找那向南的新航路,前去迎接他们。这也与我的愿望不谋而合。其实我从小就希望了解加那利群岛和博哈多尔角南面的情况,与可能居住在那里的基督教徒们进行贸易,查清穆罕默德统治的范围,寻找一位基督教国王帮助我反对异教徒,传播基督教信仰……找到几内亚。可是,在这个愚昧落后的国家里,没有人理解我的想法。大家认为,根本不存在我说的那些人民和事物,不存在新航路,更不存在东方的大陆,因为葡萄牙便是这世界的中心!王官里的那些人认为航海探险毫无意义,不会有任何收益。寻找新世界更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如果你们再不到达,我可能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亨利亲王仰望着郑和,泪花闪烁。  “可怜的亲王,伟大的好奇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得多好呀。”三宝太监的热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说:“我们拥有一份对海洋的同等真诚。现在,我们既已来到,你再不必忧虑了。”  “是的,这让人艳羡的舰队,将向那些鼠目寸光的人们现身说法,证明走向海洋的必要性,证明地球上还有别的强国存在,证明葡萄牙并不是世界的中心。请您赶快启程到我们的都城里斯本去吧!”  郑和十分感动,当即答应了亨利亲王的请求,并亲切地挽着他的手,带他参观大明帝国的整支舰队。看了宝船、坐船,又看战船、马船,再看粮船、水船,亲王几乎看晕了过去。随后,为了礼尚往来,亲王也引领郑和参观了萨格里什渔村。在这里,中国人看到了一些极其原始的航海器具。凭借如此简陋的横标器和象限仪,连航行到好望角都没有可能。中国人还强打精神参观了一座寺庙。祭台上供奉的一尊偶像非常奇怪,亨利介绍说这就是“上帝”,而这个国家的纪年方法,也是根据与这上帝有关的某起事件来确定的,到如今已记录到一千四百三十五年了。中国人心里清楚,当前惟一真实的时间其实是宣德十年,因此都觉得这里的一切真的很是可笑,但为了礼貌,都绷着脸不敢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这摇摇欲坠的寺庙中,郑和偶然间看到了也速,他是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裸体怀特男子。郑和之前还不曾见过裸体的男人,忽然间有些头晕,脸就唰地一下红了。他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有关一种奇异宗教。他想到了自己的信仰。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按照伊斯兰风俗来约束自己,但在众人看来,他又是一位诚心礼佛的居士。在七下西洋的途中,他对不同地区的伊斯兰教和佛教有了更多的认识,心中便逐渐浮起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这两种宗教不可以同时信仰,我到底会选择哪一种呢?现在,看到了也速,郑和愈加心事重重。所谓的未来的冲突,便会由于这样的选择而滋生吧?而那便也是红色海洋的起因么?他不敢深思,因为他归根结底是一名太监,这才是他看见也速像后,脸红的真正原因。  于是,他便想:没有时间了,不应该起疑了,赶快承认亨利亲王就是此行要找的隐士吧!  “那个阿剌必人说,所有的事,都是也速告诉他的。”郑和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对王景弘说,又朝他指指十字架上的男人。  “也速是上帝的儿子,他来自神秘的宇宙。”亨利看着郑和挺感兴趣,忙补充道,“我们都相信众神之车!”  至此,连林观都打消对隐士的怀疑了。只有王景弘还不太相信。彼也速不一定便是此也速。按照寺庙中的记录,此也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仙逝了,他又怎么能与阿剌必人相遇呢?他又怎么能把那古怪的海图交予回回人马赛义的父亲呢?但王景弘却不敢当着兴头上的郑和,把怀疑说出来。  亨利亲王延请大明水手驻留于渔村,帮助他重新研究船舶的设计,传授先进的航海技术,建立现代化的航海基地。这样的恳求正中郑和心意。三宝太监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他,同时也准备着动身前往里斯本会见葡萄牙国王。林观想,郑和一定会在里斯本正式向国王提出勤王的请求。  郑和在做一件全中国的人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理解的紧要事情哪。林观至此已对郑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逢人便说:“神人给了他那尊海图,事情已不能用寻常眼光来看待。世界之大,竟使我们无法想像。世界之奇,也非我们能够理喻。”九、葡京  又过了几日,郑和等不及,便分出一支舰队,带领部分人马,从萨格里什启程了。船队仍循海路而行,不久来到了葡萄牙国都里斯本。只见岸边山头上散布着矮小的房屋,海湾中停泊着一些带望楼的三桅船。这是一座按当地标准来说堪称繁华的城市,但比起金陵或者杭州来它不过是一个鄙陋乡村。市民们看到船队从天边驶来,感到非常震惊,像萨格里什人一样以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郑和兴奋地期待着在这里与阿方索国王会面,探讨那个四百年后将要出现的紧要问题。  没想到事情并不顺利。原来,葡国老国王若昂一世两年前已经去世,继任的阿方索国王是亨利的弟弟,年轻气盛,端着架子,不愿接见郑和。因为他拒绝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庞大的规队,越过星空一样的重洋来到他的国家。  国王的倨傲令大明水手十分震惊。一路上还没有哪个国家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呢。朱真一怒之下便要发炮攻城,但郑和把他劝止了。一路上既已经历了这么许多的磨难,这一点困厄又算什么呢?郑和从不认为武力可以根本解决问题,和平共处才是基本原则。这个时候不妨试一试买通国王的手下。郑和作为一名资深太监,深谙其中奥妙。他遂派吴忠去办理此事。  在亨利的疏通下,吴忠见到了太后宠爱的两位大臣。吴忠向他们赠送了贵重礼物,计有:赤金锭二十对,银锭二百对,金币二千钱,银币一万钱,钱十万贯,铜钱十万贯,金佛像一尊,银佛像十尊,各色香炉五十只,各色宝瓶五十只,蓝花细瓷一百件,各种粗瓷三百件,上等绸绢一百匹,各色布一千匹,另外还有麝香、漆器、烧绿珍珠、真金川扇和白银荷杯等。吴忠请大臣把部分珍品转赠给太后。  的确是重礼啊,拿出任何一件,都可以立即使一位葡国贫民富甲天下。这一招果然产生了实际效果。大臣和太后在假意推辞一番后都收下了礼物。而国王的行动又直接受着大臣和太后的影响,这方面与中国相比并无大的不同。国王终于步出了他那蚁堡似的封闭深官,来到港口参观了郑和的舰队,这下,不由他不信服了。  “若不是朕亲眼见到,朕一定会以为是一场噩梦。”阿方索国王紧张地盯着郑和女人般光溜溜的下巴,两腿不住地筛糠,“如此的坚船利炮,若不是朕亲眼见到,又怎能知道我们的国家已经危在旦夕!”  “吾王,他们是为着和平与通商而来的。”亨利亲王不乐意了。  “啊,是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和平与通商了。都是因为讨厌的摩尔人。”  予是收受了礼物的大臣纷纷进言:“这是多么动听的消息呀,和平与通商!中国人要不是为了这两个目的,是不会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来的。要知道,他们可是东方的中国人,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郑和强忍病痛,向国王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又细细描述了中国的伟大,它的物产丰饶,它的人民幸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皇帝的仁者爱人,以及他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郑和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焦急地念想着红色海洋,头上淌下了黄豆大的汗珠。林观在一旁看见,心悬到了嗓子眼。而王景弘却抄着手,一副冷冷的表情。  阿方索国王专注地侧耳倾听,慢慢才放松了一些。他嘟囔道:  “我以前的确一直不知道,在葡萄牙以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以前,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李兴小声说。  国王身边一个大臣吭哧了半天,说:“哦,我们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位意大利公民。他说他去过一个东方神秘世界,据说那正是中国,但那个国家的一切,据他讲来,都形同地狱。”  “这绝非实情!”这回,轮到郑和吃惊并愤怒了。  “不,的确如此!”那个不知好歹的大臣争辩说。  “你们这是在把中国妖魔化!”郑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脸涨得通红。  林观想:一定是送礼时,把那个大臣给漏掉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郑和与亨利都暗暗攥紧了拳头。阿方索国王又露出怀疑的神情。国王身后的一排士兵举起了火铳。郑和宝船上的大炮也对准了岸上的建筑。  剑拔弩张之际,林观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只是感慨,文明间的鸿沟竟是如此深不可逾,难道它们一旦相遇就必然发生剧烈冲突?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血淋淋的也速像,不就预示了这种不祥的结局么?因此,大明帝国是否真的需要寄望于西方隐士的帮助呢?难道,不正是西方世界才需要中华文明的扶佐么?大明帝国就不能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建立一个统一秩序么?葡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将因此而共享和平、繁荣和进步。  但三宝太监显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了好一阵,双方才把敌对的情绪克制下来。郑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费力地说:“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与你们结成联……”  这时,王景弘微微一点头,侍立在旁的阴阳师金碧峰便疾步走上前来,手端一碗中药,柔声而坚决地对郑和说:“大人,时辰已到,您该服药了。”郑和狠狠地盯了金碧峰一眼,当着大惑不解的国王和大臣,听话地把这碗黑色的汤剂咕噜噜灌进了喉咙。  这时,王景弘便趁机上前一步,对阿方索国王作揖说:“吾国正使一路上偶染微痒,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惊魂未定的阿方索国王说:“哪里哪里,请郑爱卿下去好好休息。”  郑和还想说什么,但药剂里面含有麻药的成分,使他神志顿时不清起来。王景弘使了个眼色,金碧峰便把郑和扶了下去。  郑和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海上本没有路……”  一回到宝船,王景弘便神色大变,下令立即启碇返航。大家就像逃离鸿门宴一样,仓皇逃离了里斯本。回到萨格里什,在与大型重装船队会合后,众人才重新感到了安全。  林观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涌上心头的,是七次航行中最为深切的哀恸与无奈。  总之,这里面有着深深的不妥。  作为舍人,林观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这一切。  想到万里之外的中国,他嘤嘤地哭出声来。  一边哭,他一边想,自己的世界观大概正在发生改变吧?比方说,历史到底取决于什么呢?林观现在觉得,历史大概是取决于一个人的理念吧,或者取决于一个人手中的笔。你把事情想出来和写出来,历史便发生了。这便是这个宇宙的基本法则。像那神秘海图一样,历史是自动在脑海中生成的。思想决定着实在。十、秘约  郑和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为未能抓住时机在里斯本与阿方索国王签订勤王协定而懊悔不已,但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什么了,只是连连责怪王景弘“贪杯误事”。王景弘暗笑着也不加辩解。  他着急地准备再次前往里斯本,但这时他的病情忽然加重了,他连走出船舱都十分艰难了。  船队中支持王景弘的人渐渐增多。连许多普通水手也开始怀疑葡萄牙作为勤王基地的合法性。那个自称亨利王子的人会不会是骗子呢?大明帝国又怎不会遭遇厄难呢?他们担心这样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七下西洋的丰功伟绩将毁于一旦,郑和也会晚节难保。  只有林观等少数人仍然相信郑和是正确的。在与林观有着相同想法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名叫梁然的千户。两人因此成为了好朋友。  梁然对林观说:“不知为什么,我时常觉得,郑和做的这件事,哪怕就算失败了,也十分了不起。”  林观说:“你说得正是。历史将记住的.必定是三宝太监,而不是你我,更不是王景弘。能在人所不知的世界另一端为大明江山未雨绸缪的人,怕是不多的吧。”  梁然说:“让我敬重的,正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境界。”  林观说:“还有那种对待危机的实事求是态度。”  他们都觉得,郑和虽然身为太监,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虽然未能与国王签约,虽然无法再去里斯本,但这并不妨碍郑和着手实施他的计划。他毕竟是皇帝任命的七下西洋的正使。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私下里再有异议,也不能不给他面子。先从能做到的入手吧。于是,帮助亨利亲王建设航海研究所和天文台的工作便开始了。就在萨格里什,大明水手忙着为亨利亲王设计制造世界一流的远洋战舰,以备将来勤王之需。  这是宣德十年秋的事情。其时,欧罗巴的田园风光绮丽无比,而萨格里什渔村犹如世外桃源,使来自中国江南的军人们感到了幽玄的意趣。林观记得,就在一个晴朗得如同白昼的美丽夜晚,郑和拖着病躯,与亨利亲王爬上尚未完工的天文台,一起仰观灿烂庄严的星象。他们共同为宇宙的不可名状而激动不已,感知到了心灵的息息相通。这两位航海家心想,星空便是一处更加浩瀚的海域,他们终有一天是要往那里远航的,这确是迟早的事情,这是人类不可回避的终极使命。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那次伟大航行做准备。这个时候,他们肤色各异的脸膛上,洋溢着一层毫无分别的玫瑰色光晕,这是人类这种智性生物所独具的元神出窍表征,是数百万年艰苦进化打下的基因烙印。从侧影看上去,他们宛如兄弟。难道这不就是中国与欧洲结盟的真正意义吗?这也正是它们在五百年后再次去做的事情。有一事为证:在萨格里什,郑和与亨利从来没有谈起过他们崇信的不同教义,但他们的确探讨了“道”这种东西,这或可称为“萨格里什共识”。  林观猜测,正是在这样的夜里,郑和告诉了亨利亲王有关红色海洋的事情。  他进而这么去想:那是一个将要发生在未来的结果,却决定了今天这次航行的起因。  其实,林观当时并没有在场,但他想象得出,在听了郑和的话后,亨利的神情是多么的严肃。  “天哪,红色海洋!我也知道这样的预言。”亲王使劲地眨眨眼,大声对三宝太监说。  亨利说,在葡萄牙,一直有民间传说预言红色海洋将在东方出现,引发天下大乱,又走向天下大治,单极世界被颠覆之后,将诞生数个平行宇宙。  “它是一种精深的未来学,也是可以亲眼目睹到的实情。我一直就想投身到那场伟大的变革中去。”亨利认真地说。  郑和苦笑:“没有你说的那么精彩。鄙国将在那时陷入万劫不复。我们需要你们的救助。”  亨利不相信地使劲摇头:“三宝太监,您开玩笑。那一定是贵国历史上最为荣耀的时刻。因为你们的崛起,全世界都要向您们致敬的,要把贵国的国号写在史书的最前页。我不明白,东方人为什么总是要过分谦虚。”  “不,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说得不错,但我说的也可能是一种现实。看多了大海的变幻,才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泡沫。那些自信掌控了历史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个可悲结局。”  郑和说完这话,便被一口口水噎住不能再往下说了。他喉头的括约肌已经衰老了。他于是仰头深情地去注视太空,顺便让口水可以从气管里滑出来。这时,有一颗很大的陨石轰地一声落下来,把海面砸开了一个大窟窿,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哆嗦。郑和脸色大变,也许是想到了恐龙,他抽搐着闭上了眼睛。  后来,王景弘便散布说,以上对话是郑和为了蛊惑大家而编造的谎言。三宝太监已被虚荣心和焦虑感吞没,而疾病导致的高烧也蚀坏了他退化的神经。郑和觉得来日无多,因此要尽快完成他的人生使命——寻找勤王的隐士,而这在头脑正常的人们看来完全不切实际。大明江山真的会被颠覆么?这怎么可能呢!连街头说书人都不敢杜撰这样的传奇。而郑和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做呢?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忠?但除了那幅海图,他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这一切的合理性呢?王景弘甚至认为,海图也不能真的说明什么。那圆球可能是郑和找工匠事先铸好来唬人的。那些地形和符号,弄不好是郑和一个人偷偷躲在船舱里描画出来的。船队每行一程,他便画上一处,并为其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好望角”、“葡萄牙”、“欧罗巴”,好让大家觉得这都是神示。而一切不过是为了他最后的沽名钓誉,为的是回国后好向皇帝请赏邀功!身有残疾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和行为也在情理之中。总之,美好的未来本是谎言的集大成。  林观对王景弘的推理十分反感。他认为那海图就算是郑和偷画的吧,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画呢?这总有他的道理。须知郑和的“沽名钓誉”,将使他独自承受身败名裂的最大风险——搞不好甚至会被皇帝杀头。对于身有残疾的男人,能够取得像郑和这般成就的人寥寥无几。郑和难道还需要做更多事来邀功么?不,七下西洋本身就足够了,他并不需要用别的来证明自我。三宝太监所做的这一切,包括在葡京受辱,正反映出他置之度外的其实是他自己啊,而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定力,其后必有重大苦衷!  这么一想,林观便发自内心地对郑和更加钦佩起来。这个男人不简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观便沉湎在郑和与亨利相会的神奇夜晚,想像着当时发生的事情。  流星过去之后,郑和的眼睛也睁开了。这时,他听见亨利亲王娓娓说:  “既然是一种很现实的可能,那么我就姑且相信它吧,正如我相信你,因为我感觉到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三宝太监咳嗽着吃吃笑起来。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在那个月色殷红、星光如血的夜里,病重的郑和迫不及待地向亨利吐露了未来的机密,并与后者签下了一个秘约。  这契约上写道,当中国发生危难时,葡国将派出舰队勤王。而在此之前,郑和舰队将驻留萨格里什,帮助亨利建造可以远航到中国的巨艟。  亲王在协议上按下手印,指天发誓,他将保证葡国船队成为第一支到达中国的舰队。  “错了,错了,你们将是第二支到达中国的舰队呀。”郑和大皱眉头,对着满脸通红的亲王叫起来。  “为什么?”  “按照预言进行推理,第一支到达中国的,将是那神秘世界的舰队。只有在它出现以后,海洋才会变为红色,而你才有资格作为勤王者出征。要记住,你是第二支!这正是我们前来帮助你的目的。勤王者的用意,就是要按兵不动,伺机而出,而不允许在危机发生之前就过早踏上征程,否则那就不是勤王了,而有了起兵篡弑的赚疑。总之,你不能第一个进入中国,那块土地的巨大诱惑,是你所不能抵御的。作为外国人,你必将产生异心。然而,一旦你击败了神秘世界的舰队,便不一样了。你便是自家人了。你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予你。说到底,这是一个面子的问题。”  “面子问题?我不懂。”亨利困惑地说,“另外,为什么贵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击败那来自神秘世界的舰队呢?”  “因为等我回去后,三宝太监的舰队就要被永远解散喽。中国将不再拥有真正意义}的海军。”郑和像被击中了要害,身子摇晃了一下,喃喃地说。十一、时空悖论  秘约签订之后,亨利亲王紧接着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  “一旦贵国发生事变,等消息传到萨格里什,必定需要一年半载,而等我的舰队到达贵国,义需要一年半载,那岂不是来不及了么?”  这是人们以前没有细想过的问题,涉及到相对论的艰深。大明帝国的水手们顿然愣住了。这种悖论,在郑和舰队西行途中,是没有人去考虑的,就是稍微想一想都十分可笑。连林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七下西洋,本身便不是以时空为前提的。因此这是一个十分玄妙而全新的问题,后来认识起来,好像它触及到世间万物的根本,其性质完全超出一个农耕民族的想像力。  在七下西洋结束后,在郑和与亨利都故去后,在欧洲大地上出现了牛顿、爱因斯坦等人,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后话。五百年后,中国人才重返欧洲,重新向老朋友学习。  而在当时,在亨利提出这个间题后,那些对郑和有意见的副使和将军们都等着看三宝太监的笑话。林观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但是,没有料到的答案出现了。只见郑和镇定自若,仿佛早有思想准备。他朗声道:“询问地理上的距离是没有意义的。一旦圣旨下达,一切关山重隘都会成为泡影。距离不过是人们思想的投射,就像月光把人影照在地上一样。随着月色和我们的移动,影子可长可短,甚至消失。时空不过是头脑构想的产物,过去与未来,东方和西方,有时表现为语言或者文字的形式。但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虚无的。亲王您的问题,也就是一个伪问题。”  郑和的玄妙话语,众人闻所未闻,像是挨了当头棒喝。由于谁也没有真正听懂,包括王景弘在内无一人敢于站出来反驳。一个崭新的世界哗地一声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地展开了。它是那么难以考量,不能去摸,不能去看,却又无比真实。人们觉得,他们与郑和相比,绝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人物。大家肃然起敬.这个时候,三宝太监因生病而萎顿的形象又重新高大起来,高大得有些不像郑和本人了。  为了进一步证明宇宙是可以理解的,而物质的障碍是可以在瞬间跨越的,郑和便向亨利呈示了那神奇的球状海图。这是亨利第一次见到这宝物。郑和指点着让亨利看到,本来不存在的世界如何在球面上自动生成。而这一切,来源于郑和的一个思想。三宝太监说:“向南航行。”于是,天下第一的船队便向南航行。于是本来不存在的南方和西方大陆便徐徐展现,支离破碎的世界慢慢拼合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我还是不明白。”亨利像一个费劲的儿童,用食指使劲挖着鼻孔。  “你会明白的,亨利爱侄。奇迹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而不管是哪位造物主的安排——上帝也好,佛陀也好,或者真主也罢。”  郑和说罢,便把圆球放回盒子。  “请允许我再看一眼海图吧,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呢。”亨利央告。  “不必了。等着看现实吧。”  “但会不会真的等到四百年后呢?那时,我已经死了。”  亨利的眼圈红了。郑和的眉头这时才耸动了一下。  四百年后?为什么是四百年呢?林观却想,这时限太短促了。说不定,郑和说的四百年,也就是四天?但也可能是真的四百年?亨利只是一个播种者,他被郑和点石成金,而亨利的后代才是真正的勤王者?但怎么能保证四百年后的怀特人不变信念呢?  林观疑惑起来。惟一所愿的是,四百年后的大明江山依然金汤若固。  总之,如同看不清楚三宝太监深奥的思想一样,林观看不到四百年后的历史进程。他只能是一步步更加坚实地走上郑和的思想轨迹。  但是,梁然却是一个例外。有一天,他说他看到了未来。  他悄悄告诉林观,那天半夜,他起来解溲,在船舷看见海平线上出现了恐怖的幻象。大明的都城北京燃起了熊熊火焰,篡位的军队正在攻人赫赫皇宫,他们是谁呢?  第一种可能是蒙古人,就是那些迫使成祖不得不北上迁都的马背英雄。  第二种可能是复辟的建文帝,这帝位本是他的。  第三种可能便是那来自未知神秘世界的人。可是,他们究竟是谁?  总之,梁然看见,皇帝匆匆逃出紫禁城,身边并没有郑和。但在路途中,皇帝遇上一队奇异的骑兵。他们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从天而降,把皇帝带到了海边。  啊,那真的是红彤彤的海洋!是人血浸染过的海洋!波涛打过来无数烂布似的尸体,层层叠叠,浩浩荡荡,连鱼儿都透不过气来,一条条在水下活活憋死。赤水边稳稳地停靠着山岳一样的方舟,被尸堆高高托起,不知道它们以什么魔法竟在刹那间穿越了神秘时空,从遥远的欧罗巴,不,从遥远的星辰上,从也速居住的天庭中,神气十足地降临了中国。一个酷似亨利亲王的高个儿怀特人站在第一艘船的舰楼上无言冷笑,他头顶的上方忽啦啦飘扬着一面布满星星和条条的绚丽大旗。皇帝刚一上船,舰队便起锚了。这时才发现那船儿竞皆是钢铁铸就,大烟囱呼呼直冒黑烟,螺旋桨突突搅起泡沫,把水面弄开了锅。船上并没有三宝太监,但船队却沿着郑和航行过的路线一路驶去,远涉重洋来到一个叫萨格里什、或者叫里斯本,要不就叫马德里、叫罗马、叫伦敦、叫纽约……的地方。在那里,巨兽般的城池被亿万星光照耀得雪白,大地上奔跑着渺无尽头的金属蚁队,天空中飞翔着数不清的钢铁鸟儿,中国的皇帝在此建立了流亡政府。  梁然说:“这如同宋朝的临安,但又不是一码事。这如同建文帝在占城搭建的临时居所,但也不是一码事。总之,历史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我看见后十分兴奋,心里又不知怎么堵得慌。这就是勤王吗?”  林观默然良久。十二、未知世界  另一个感到不安的人是副使李兴。他考虑的问题又要复杂得多。他的脑海中时常划过隐隐的不妥,他觉得三宝太监在什么地方恐怕出现了疏漏,或者是郑和故意置之不顾呢?他猜测,葡萄牙及其附近国家所组成的巨大实体,也就是那个叫做欧罗巴的大陆,其规模和潜力恐怕超出了大明水手目前的估计。  然而,由于郑和已然认定了亨利的隐士身份,并且连秘约都签了,大家要做的惟一事情便是在萨格里什逗留下来,建立据点。这样一来,七下西洋的航线就失去了向更远处延伸的可能。  其结果便是,那神奇的海图,好像养分的输送被切断了,它于是休眠了,生长停止了,球面也不发光了。随着它的信息传输和认识功能的消失,海图不再源源不断地模拟新大陆的形状,这样一来,大明帝国的水手们对欧罗巴的详情,以及存在着其他大陆的可能性,也就一无所知起来。  事实就是这样的,未知世界与已知世界的基本格局,在葡萄牙被发现后,便走向了固定。海图将不能完成它对世界的整体性建构。  有时看着图面上那些白茫茫的空地,李兴不禁想,万一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比亨利更合适的勤王者呢?这从理论上讲,是不能被排除的。  怀抱这样的疑虑,终于,李兴鼓起勇气,向郑和进言:  “古书说,天下分为四大部洲。现已证明,中国与葡国各居其一。加上阿非利加,我们仅在三个大洲上留下了足迹。”  “这我是知道的。”郑和眼皮也不抬。  “因此,仅仅把葡萄牙视为世界的终极,那不是很危险吗?”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完全不存在危险吗?”  “可是我们都记得,当初您是说,要遍访未知世界的。”  郑和不语了,他费劲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阵,他的身子晃了晃,从病榻上勉强坐了起来。他又一次捧出那尊宝图,痴痴地看了许久。海图上的确还有一大片空白,占据了图幅大约三分之一强的位置。它已比船队绕行好望角时的二分之一缩小了许多,但这个区域就其绝对值来看仍然很大。  但郑和很快就厌倦地把海图放在了一边。对它他仿佛故意视而不见,他恹恹地对李兴说:“我累了,你回去吧。”  李兴脸色很难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便转身离去了。  然而,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郑和却单独召见了林观。郑和对林观说:  “李兴前天来找过我,说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  郑和把李兴说的话复述给林观,要求林观作出评论。  林观感到其中问题的重大,斟酌着话语,却不得要领。  郑和其实并不想让林观回答,他说:“李兴说得很对。我比你们更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我每天要对着这海图上的空白处研究上一个时辰。这是我的一块心病。然而若要继续航行,那将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使命。而我作为三宝太监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那么,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派遣几支分舰队前去探索呢?”  “问题在于谁能率领这些舰队呢?本来,在离开卜刺哇后,关于南下探索好望角,我就思考过是否由分舰队去完成。但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妥,还是由我亲自带领整个舰队去实施比较好。你看,是这样的,我们连声招呼也不打便闯入的这个新世界,已经与我们熟知的旧世界完全相同。你看看海图上那些奇异的地名就可以想像到了!我国的史书中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些国家、这些大陆、这些人类、这些动物。还不谈那些幻影、死人、红水和海盗!这其实是令人不安的发现,而不是激动人心的发现。因此,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大洲和未知的国度,将更加险恶难测。在你们中间,在我见过的中国人中间,我还没有发现能够胜任这探索重任的人哩。”  啊,三宝太监竞持这么悲观的想法么?他除了信任自己,对别人已不再信任?林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更加专注的神情凝视着郑和。  郑和苦笑着指着海图的空白处说:“当思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衰退时,我们已无法用时间去换得空间。新大陆注定了将由别人去发现。事实上,我们迄今所做的一切事情,本来已是不能够去做的——但我们却超越常规去做了,我们业已修改了历史,这已然十分了不起。遗憾的是不能完成它。哈,哈,这大概是上天要与中国人作对罢。”  三宝太监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用左手的五个手指吱吱地把玩着海盗陈永留下来的那块叫做“尸虺”的黑色石头。林观未能完全听懂郑和所言,只是觉得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深刻的思想面前,并像一块腊肉似地被它的热气薰得暖烘烘的。这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和。在林观的心头,滚荡来滚荡去的还是那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多少年后,林观才真正触及到三宝太监思想冰山的一角。但那是后话了。  而在当时,他只是从郑和身上听到了海水的啸声。所谓的海洋,其实便是一个人吧。  林观干是按照如下逻辑推想:郑和怎么能把这样一支舰队交给王景弘或者李兴呢?病重的他若有不测,一支没有了三宝太监担任指挥官的庞大舰队滞留海外,会产生何种难以预测的后果呢?两万七千名中国人,心怀叵测,各有企图,不由郑和不忧虑!郑和一定在想,舰队一旦失控,就终会堕化成那来自神秘世界的毁灭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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