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那般的抱怨,那拉常在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也是默默无闻可怜的小答应,对觉禅氏毫无怜悯之心,而觉禅答应自己,似乎也无求生之意,太医来了也不配合,好容易搭了脉开了方子,大半夜折腾喝下两碗药,但她臀上的伤仍未痊愈,长久趴卧肠胃不适,喝下去的药没多久又吐了,伺候她的小宫女最后都坐在地上哭,求她不要再折腾。可觉禅氏却恹恹伏在床上,唇边有一丝蔑视所有的轻笑,仿佛满足于生命正在一点点耗尽,臀上的疼痛何足挂齿,她的心早已痛得麻木所有感知。奈何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明明吐光了药,却又在第二天早晨退了烧,以为就将殆尽的生命顽强地持续着,她绝食拒药,硬是不想苟活下去,小宫女劝她要为家人想一想,觉禅答应却凄惨一笑:“父母皆戴罪,我还能累及谁?”但这一天,纳兰容若忙完公务,便约了妻子一同入宫向惠嫔请安,正好妻子有了身孕,算是来报喜,惠嫔看在明珠的面上见了他们夫妻,可果然容若另有私事,没多久就借故支开了妻子,惠嫔见他这架势,就冷笑:“我一直等你几时来问我她的事,你果然还是来了,你阿玛若知道,一定乱棍打死你,现今你阿玛在朝廷如日中天,你非要给他脚下使绊子吗?”容若却不在乎,反慢慢将昨晚的事说了,惠嫔怒问:“你大半夜在宫里游荡,就为了找她?纳兰容若你不要命了?”“娘娘。”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放不下,人已经是皇帝的,他一辈子也得不到了,为什么还要阻止他关心,容若竟硬气地对着惠嫔说,“您最好去看看她,给她一条活命的路,不然臣只能自己插手干涉,哪怕求到皇上面前。”惠嫔大怒,逼近他冷声问:“你威胁我?”“臣不敢威胁娘娘,只求娘娘可怜她在宫里孤立无助。”容若单膝屈地,恳求说,“臣没有非分之想,只求她好好活着。”惠嫔沉沉咽下这口气,挥手:“她的命没那么脆弱,我会让她好好活着,走吧,再纠缠,我当下就要她的命。”十来年深宫岁月,一直端得贤惠温婉的女人,竟也有索人性命的狠劲,惠嫔并非特例,在这个扭曲倾轧的世界,想要存活就已不易,再想要立足,更是难上加难。纳兰容若终究还是走了,惠嫔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好久,只等大阿哥从慈宁宫回来,她才缓过些精神,午膳后终究还是想来看一看觉禅氏。那拉常在和觉禅氏所住的院落并不大,两间寝屋对门开,那拉氏自然住采光较好的一处,觉禅氏这里虽非风水宝地,毕竟是宫闱殿阁,也不会差太多,可惠嫔入门时,却只觉得屋内潮闷压抑,浓重的药味不知混杂着什么气息,令人胸前抑郁。“你们答应身子可好些了?”惠嫔嫌弃这地方,也不升座,唤了小宫女跪在膝下问,那小宫女说着说着竟哭哭啼啼起来,惠嫔好不厌恶,待入寝殿,但见病榻上趴卧着病得几乎脱形的女人,哪里还是从前水灵灵的模样,她心下暗恨,这般光景还指望什么将来。支开了随身的宫女,惠嫔冷然道:“你还是想死?”觉禅氏不应答,恹恹侧过脸,面上竟浮现几分清冷的傲气。惠嫔也不生气,只是冷笑:“今日本宫才见了他,他跪在地上求本宫,若不让你好好活下去,他就要去求皇帝,你可知道昨晚谁给你找来的太医,他可就在这门外头站着呢。”病榻上的人浑身一抽搐,侧过去的脸又转了回来,灰暗皴裂的嘴唇慢慢蠕动,沙哑地说:“他何苦。”“你若死了,他一定不会苟活,你们可真是痴情,赔上身家性命的痴情,就不怕欺君罔上罪连九族?”惠嫔恨意顿生,却又无可奈何,“所以你必须活下去。”一语罢,唤宫女进来,让她们去将那拉常在喊来,人到了跟前,惠嫔肃然质问那拉氏为何不照拂身边的人,那拉常在好生委屈,辩驳几句见惠嫔不原谅她,便装死装活地说肚子不舒服,惠嫔顺势说:“你有身孕,的确不该身边留这样一个病人,过几天会另选了地方让她去,你就安生了。”那拉氏不敢多说什么,心中也暗喜这个晦气的女人终于要走了,之后大家不欢而散,惠嫔的怒意一路不消减,到了荣嫔的住处,依旧满面怒气冲冲,彼时宜嫔、郭贵人等都在一处说话,见她如斯模样,都关切地问缘故,惠嫔三缄其口,只说是那拉常在欺侮同一屋檐下的觉禅答应,弄得人不死不活。郭贵人性子随她姐姐,开朗直率,不禁在边上苦笑:“臣妾心里倒不忍,那一日原是为了万岁爷翻臣妾的牌子,觉禅答应才被贵妃娘娘拿来出气,换做别人也没什么,那么巧那天太后夸她手艺好,被皇上多看了几眼,说到底,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该抢了贵妃娘娘的风头。”宜嫔推了推妹妹:“小小年纪话真多。”但也大方地说,“既然那里住不下去,不如搬来翊坤宫,我那里很宽敞,我和妹妹又都喜欢热闹,再者我也看中觉禅答应手艺好,往后还指望她做漂亮的衣裳,针线房那些奴才做出来的,太中规中矩,皇上只怕早就看厌了。”荣嫔和惠嫔对视一眼,与宜嫔客气了几句,便敲定了将觉禅氏搬去翊坤宫,也不必在配殿里住着,后院的屋子便足够,又因只是挪动一个答应,且为了那拉常在有身孕,她们不必问过温妃或者佟贵妃之类,将来万一有人说,就说回过太后了。而太后自失了钮祜禄皇后,荣嫔一直殷勤照顾着,渐渐也有了情分,周全这样一件小事,必然不难。但虽是小事,可宫里日子枯燥无聊,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人新鲜好奇,又有那拉常在怀着身孕,所以那边的事也颇为人瞩目,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宜嫔那里新住进了一个答应,而这个病恹恹的小答应,正是中秋节夜里被贵妃重责的人。有人暗暗传说宜嫔公然挑衅贵妃,闲话传到钟粹宫,岚琪和布贵人正在端嫔面前一起说闲话,她笑着说:“我还真信呢,宜嫔的性子就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前连钮祜禄皇后也顶撞,我还记得她大夏天被罚跪在宫门外的事,这些年越发厉害些了。”岚琪听闻觉禅氏又不死不活,心里再无怜悯之意,只盼这个女人安分守己,不要给玄烨添麻烦。众人本以为佟贵妃会借故发作,为难荣嫔、惠嫔几人,却不知为了这个宫女她早被太皇太后私下训斥,故而心里再厌恶这些女人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没有追究。然而等不及佟贵妃消化这份怨气,新的怨念又袭来。八月末,温妃在宁寿宫向太后请安时晕厥,太医把脉一查,竟是有了身孕,想她自半路从德贵人手里抢走皇帝后,一直多宠,有喜也理所当然,可温妃有喜,若因此晋升贵妃甚至皇贵妃,佟贵妃的地位便岌岌可危。那之后,秋雨绵绵不绝,一场场雨一阵阵凉。九月初的日子,这天岚琪立在屋檐下看雨滴子一片片将枯叶砸落,环春去咸福宫送贺礼尚未归来,端嫔带着布贵人和孩子去了荣嫔那里,身边只有玉葵、紫玉几人陪着。此刻正被劝说回屋子里去,门前进来许多人,雨伞收起,佟贵妃被拥簇着出现在了眼前,她一眼就看到站在廊下的乌雅氏,媚眼含笑:“德贵人,好雅兴。” ☆、104没牙的老虎(还有一更绿珠几人都吃了一惊,不免慌张,连该有的礼数也忘了,反是岚琪很镇定,带着她们往门前走,到贵妃面前行了礼,也不问她为何来,只是道了安。而贵妃果然径直就朝她的寝殿去,嘴里笑着说:“本宫从没来过你的寝殿,听说就跟状元郎的屋子似的,都是书本笔墨。”岚琪不远不近地跟着,贵妃倏然又停下,似乎是听钟粹宫里异常安静,将四处瞧了瞧问,“只有你在?”“端嫔娘娘和布贵人去荣嫔娘娘处小聚,下了几天的雨,孩子们都闷坏了。”岚琪应着,但话说完心里就一紧,她好端端,提什么“孩子”两字。贵妃眉间有笑意,又指着绿珠几人问:“平素跟着你的环春怎么也不在?”“环春……”岚琪心里略略打鼓,本不想提温妃有喜的事,可怕环春半途回来,贵妃问她环春或照实说,或也有心隐瞒但和自己说的不一样,都是麻烦,遂坦白,“环春去咸福宫替臣妾送贺礼,贺喜温妃娘娘有了身孕。”“是啊,该贺喜。”贵妃脸色果然不好看,转身问青莲,“咱们贺喜过了吗?”青莲怎好说主子不让去恭喜,屈膝道是她疏忽了有罪,贵妃便笑:“去吧,现在去准备像样的东西,赶紧替本宫送过去,不要失礼于人前,别人还当是本宫心胸狭窄,见不得温妃好。”“奴、奴婢……这就去。”青莲蹙眉,显然贵妃是故意打发她走,可她也想不明白主子留下究竟要和德贵人说什么,若说要害她肚子里的胎是断然不可能,自己猜得不错,贵妃是惦记上这个孩子了。青莲离去,岚琪已将贵妃引入东配殿上座,让绿珠他们奉茶,可绿珠、紫玉和玉葵却不动,差遣最胆小的香月去打点茶水,她们三人似乎笃定了要寸步不离自家主子,防备贵妃随时为难她。等香月来奉茶,贵妃早看透她们几个的心思,喝了茶冷笑:“都下去吧,你们一个个插蜡烛似的站在这里,本宫还怎么和你家主子说话,我们说体己话呢,不想叫你们听见,本宫的人都退出去了,你们怎么还不走?”玉葵应道:“奴婢们伺候娘娘和德贵人茶水,不敢怠慢。”“本宫喝够了。”贵妃冷目瞪着她们,幽幽又瞥了德贵人一眼,“也不听说你是伶牙俐齿的人,怎么调教的宫女,这么爱顶嘴,本宫不过是让她们去外面候着,这都喊不动了?”岚琪欠身致歉,温和地吩咐自己的人,“去吧,这里不必你们在了。”“主子……”绿珠着急,岚琪深深看她们几眼,转过身只对着贵妃,几人终究也不敢太坚持,不安地离了。殿阁的门被关上,外头噼啪雨声轻了许多,岚琪进门前,院子里树上还有几片枯叶没有匝地,此刻眼前还有那枯叶摇曳在雨中挣扎的情景,不知为何心中有笑意,亦在唇边泛起笑容。“德贵人心情甚好。”贵妃幽幽开口,“方才见你立在屋檐下望着雨水凝神的模样,难怪皇上喜欢你了,实在是美丽,难得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也没见发胖丑陋。”岚琪欠身:“娘娘谬赞,臣妾不敢当。”“几时生?”贵妃毫无征兆地突然问起这句,直直地看着岚琪,“听说太医看着,该是个男胎。”岚琪心头微颤,面上努力镇定着应答,说起十月下旬是生的日子,贵妃则笑:“本宫生辰正在十月。”“贺喜娘娘。”岚琪垂首,生怕被她看见自己微微扭曲的眉毛。“那德贵人打算送什么贺礼给本宫?”贵妃一手撑着脸,笑意里满是令人生畏的威吓之意,眼角流转着不容拒绝的骄傲,一声声问岚琪,“本宫想到一件,只怕再没有比那更好的贺礼。”岚琪心中说,难道你是说孩子?而她觉得,佟贵妃这样总还不算最坏,直来直去地说清楚,哪怕她当面问自己要孩子呢,总比背后耍手段的阴毒来得强,咽了咽喉间的不适,“娘娘想要什么贺礼?不知臣妾是不是力所能及。”“呶。”贵妃伸出纤纤玉指,嫣红的指甲刺目耀眼,岚琪恍惚看着她指向自己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本宫想要这个孩子。”贵妃收回手指,朝后靠在椅背上,自在地说着:“德贵人你该明白,你的身份地位,不足以自己抚养皇嗣,凭你的出身门楣,皇上将你封在贵人已是殊宠,再升嫔位,前朝大臣们也未必答应了,算算日子,下一回宫里大封,不知是几时,这些年孩子养在哪里你能放心,不如咱们前后头住着,把孩子放在承乾宫里,你过来瞧瞧也容易,你看呢?”岚琪记得早前,彼时的佟妃娘娘就半路拦住自己,半哄半威胁地让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拒绝后就被警告不许也不能帮着彼时的昭妃,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佟贵妃的性子仍旧一点也没变,可她这么直接地跑来问自己要孩子,也算坦荡荡了。“不愿意?”贵妃冷然,目色冰冷,她显然已经说完最客气的话,此刻一旦被拒绝,之后就不知会说出什么厉害的狠话来。岚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娘娘恕罪,并非臣妾……”贵妃却厉声打断她,悍然说:“你不是最后守在钮祜禄皇后身边的人吗,她没对你说什么?但钮祜禄皇后可对本宫说了,说皇上早就和她商议好,等宫里再有新出生的阿哥公主,就让本宫选一个养在承乾宫,那么巧啊,就是你的孩子。”岚琪皱眉,她也记得玄烨对自己说的话,他说不愿自己受那份委屈,看来皇后没有骗贵妃,而玄烨也不曾忘记,所以才早早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吗?既然如此,岚琪将心一横,直接说道:“娘娘恕罪,并非臣妾不愿意,只是皇上一早许诺,要将这孩子送入慈宁宫抚养,太皇太后那里也已知晓,只等临盆之日,娘娘的好意,臣妾感激不尽。”佟贵妃闻言呆坐,皇帝竟然为了这个女人想得如此周到,可见钮祜禄氏真的没有骗自己,玄烨一定是惦记着这件事,才急匆匆答应孩子的去向,心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碎了,没来由的刺痛也一阵阵扎在那里,她捧住了胸口,缓缓喘息半晌,才又问:“你刚才说什么?”岚琪正视着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臣妾不能满足娘娘的愿望,这个孩子落地就要被送去慈宁宫,臣妾连嘴上答应您的资格也没有,还请娘娘恕罪。”说完起身,周周正正地行礼,哪怕肚子高耸行动不便,还是虔诚地跪了下去,膝下屈辱根本不算什么,自己的地位本来就在贵妃之下,跪下来的委屈比起失去孩子的痛苦,前者实在微不足道。“当真?乌雅岚琪,你可知道谎传圣旨的罪过?”佟贵妃压抑心中怒火,慢慢站了起来,跪着的岚琪矮了许多,她便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忽而扑过来伸手捏住了岚琪的下巴,长眉狰狞目色凶戾,也一字一字地问得清楚,“乌雅氏你可想好了,本宫这就去慈宁宫问太皇太后,若没有这件事,你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岚琪的确发慌,这件事她只对苏麻喇嬷嬷说过,嬷嬷让她相信玄烨,所以没再对太皇太后提起,如果佟贵妃真的冲过去问,如果苏麻喇嬷嬷不在边上支应……“来人,去慈宁宫!”不等岚琪多想,佟贵妃甩开了她的下巴,力气之大让岚琪朝后跪坐了下去,赶紧捧着肚子不敢乱动,就听见外头嘈杂的脚步声,一阵喧闹后静了,跪在门外的绿珠几人立刻冲进来,看到主子也跪在地上都吓得慌张不已,七手八脚把她搀扶到内殿暖炕上,问着要不要宣太医。岚琪的心砰砰直跳,完全无法预知慈宁宫会有怎样的结果,玄烨的确答应过,她并不是谎传圣旨,但太皇太后已知晓,真是她随口冲动就说出来的,佟贵妃是笃定了要闹一场,怎么闹她不在乎,在乎的是能不能达成心愿的结果。“我没事,环春还没回来?”玉葵说:“大概是被温妃娘娘留下了。”岚琪喘息着,吩咐她:“你去咸福宫找她,不管是不是给温妃留下了,让她直接去慈宁宫,她去了就该知道做什么。”玉葵不敢耽搁,留下众人照顾主子,打着伞就出去了。岚琪靠在炕上护着肚子,孩子在腹中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让母亲明白他还好好的,更没有随着母亲的心情一起浮躁,没有让她承受半分不适。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外头的雨一直下不停,忽而一阵狂风摧残花草,只听得树枝在空中抽舞的呼啸,一片湿漉漉的枯叶从窗口乘风而落,紫玉立刻来收拾,赶忙要关窗时,岚琪拦住她,慢慢挪到窗前,昂首望着那棵树,先前还残存的几篇枯叶此刻已完全凋零,干干净净的树枝指向天空,不仅不见凄凉落寞,竟比枝叶繁盛时,更有几分傲然挺立的气势。她的心,莫名安定了。玉葵很快回来,说是半路上就遇见环春,她已经去慈宁宫了,自己就提了提贵妃来了的事,环春似乎就明白了。岚琪颔首不语,等渐渐平静下来,竟吩咐绿珠弄点心给她吃,不晓得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养足精神吃饱了有力气,才能和孩子一起应对所有的事。大半个时辰后,环春终于回来了,路上走得急,裙摆鞋袜都湿透了,等不及去替换就先来复命,满面得意地告诉主子:“贵妃娘娘是气急败坏离开的,奴婢等到嬷嬷问了,嬷嬷只让奴婢对您说,请您安心。”可紫玉却在边上问:“你回来路上,没遇见贵妃?”环春皱眉点头,寻思着:“的确没遇见,贵妃是走得急了,还是去了别处?”“前头没有动静,不见回来,该是去了别处。”紫玉说道,问岚琪,“娘娘会不会去找皇上?”岚琪却已笃然,松了口气似的靠下去,软软地说:“她若去找皇上,我就更安心了。”之后又转头看窗外雨幕,吩咐她们,“等雨停了,就送我去慈宁宫,端嫔娘娘和姐姐若回来,就说我睡了,现在我要歇会儿。”她很疲倦,与佟贵妃虽不曾有言语相激,却真正考验了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喜爱,兴许是嬷嬷已经转达过自己的话,又或者是太皇太后很自然地偏帮了自己,可她这样毫无顾忌地把老人家推出来挡在面前,太皇太后心里会怎么想?才淡定的心,又为这件事纠结,昏昏沉沉睡过去,只等雨停了好亲自去慈宁宫,至于佟贵妃,她从慈宁宫气急败坏地出来后,径直就去了乾清宫,可玄烨不是不见她,而是正和亲王大臣们商议要紧的事,李公公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进去相见。贵妃从钟粹宫折腾去慈宁宫,又冲往乾清宫求见不过,宫里多少眼睛多少嘴,早就角角落落都传遍了,荣嫔这里几人相聚说话,布贵人听说佟贵妃去过钟粹宫,生怕岚琪受委屈,之后便坐立不安,荣嫔索性让她和端嫔先回去,等她们走了,才与惠嫔道:“贵妃的心智,好像从进宫至今,就没变过。”惠嫔手里剥着一囊柚子,灵巧地脱出整块果肉,饱满晶莹地放入果盘,又掰下一囊继续,听荣嫔这样问,眉眼也不抬,只哼笑:“你以为呢,皇上什么都让着她惯着她,日长天久会有什么结果?那不就是现在这光景,咱们可不一样,一步步走来,没人疼没人理的时候,可敢去御前撒娇哭闹?”“她去找德贵人,八成是为了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跋扈嚣张,皇上也不理论的缘故。”惠嫔手里又剥出完整晶莹的果肉,这才撂下,拿帕子擦着手说,“依我看,她还不如我们呢,没牙的老虎,皇上就是知道她不会真正害了什么人,才放在后宫让她吼着吓唬人而已。”荣嫔看她一眼,自有分寸在心中,自从上回在阿哥所闹一场,心里对惠嫔就有了防备,这个女人的心气同自己和端嫔不一样,她背后有明珠府,而明珠府所要的前程,就不那么简单了。“生不出孩子,又没心计本事,佟国维到底把这个女儿送进来干什么的?”惠嫔对佟贵妃始终有夺子之恨,哪怕没让佟贵妃成事,也一辈子梗在心里,也不知她是不是对荣嫔没防备,毫不隐藏心中憎恶和不屑,“钮祜禄皇后可是拿头去撞柱子,才换到后来的前程,她有没有那么硬的额头,只怕不管额头硬不硬,根本就没这本事和魄力。”“你在人前,可不要流露这份憎恨。”荣嫔好心劝一句,“没牙的老虎终究还是猛兽,不能咬住人的咽喉,可一巴掌挥过来,连皮带肉的被削去,有时候死不可怕,不死不活才最可怕。”惠嫔阖目沉了沉气,平静下来说:“一提起她要抢乌雅氏的孩子,我就想起那些天大阿哥的哭声,皇上那样做,真是伤透我的心,可我不能恨皇上,我就只能恨这个女人。”“孩子已经回来了,你梗在心里,只有自己痛苦。”荣嫔相劝。“不是硬要梗在心里,荣姐姐,咱们……可是到头了吧。”惠嫔目色晶莹,笑中含泪,“我很想看看乌雅氏,几时也有咱们这一天,好让我心里平衡自在一些。咱们总是彼此劝说要想开,宫里总有新人,皇帝总有新宠,可真的被冷落,这心里……”“咱们还有孩子呢。”荣嫔眼下能说来安抚彼此的,唯有这一句了。这一日的雨,绵绵直到傍晚才停,夕阳西下时放晴,此刻的天色竟比白天还敞亮一些,岚琪歇过一觉养了精神,起身穿戴洗漱,端嫔听说她要去慈宁宫,好心让她坐自己的软轿去,岚琪也不推辞,身后跟了两拨小太监,生怕路上有闪失,待安安稳稳来了慈宁宫,门前小太监殷勤地说:“太皇太后在后面大佛堂,苏麻喇嬷嬷说了,您来了就直接把轿子抬过去。”“我走过去吧,去大佛堂怎么好坐轿子。”岚琪应着,扶着环春的手来,待走近了,就见嬷嬷坐在门外,瞧她过来起身相迎,温和地说,“主子在诵经。”“我等一等。”岚琪道,可嬷嬷却扶她往门里走,轻声说,“别人是不能见的,但主子是特特在这里等您的。”岚琪心中惴惴,果然是来对了,平了平情绪,跟着嬷嬷恭恭敬敬往佛堂里来,佛堂内檀香幽静深远,心也随之安宁,太皇太后盘膝坐在佛龛前,身后另摆了一张蒲团,听见了脚步声,温和地说:“小心坐下,你挺着肚子不必拘泥怎么坐,舒服一些就好。”苏麻喇嬷嬷将岚琪搀扶着在蒲团上落座,便悄然退下,佛堂大门缓缓合上,轰隆一声间,仿佛隔离了红尘之界。岚琪扭头看了眼,再回过来,就见太皇太后慢慢起身,虽有了年纪,行止动作依旧稳健,亲自上了一炷香,手指间轮转佛珠,轻微的摩擦声竟也影响了心跳,岚琪才要静下来,便听太皇太后说:“将来怎么办?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105皇帝的棋子(二更到岚琪昂首看太皇太后,她宛若佛龛上的佛像一般,慈祥温和中,透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威严,他们都用广阔的胸怀包容一切,同时分寸不让地守着不可逾越触碰的底线。“今日我在,你可以把我推在人前,可我还能活多久?”太皇太后温和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直击岚琪的肺腑,“而今佟贵妃高于你,你无力反抗,但兴许十几二十年后,会有年纪比你小,地位没你高的新人做同样的事。玄烨若能像现在这般爱惜你一辈子,就是你的福气,可这是奢望,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这是世上最大的奢望。”岚琪的目光缓缓坠落,太皇太后却肃然说:“看着我。”她慌忙又将目光落在老人家的脸上,太皇太后慢声道,“这一胎若是公主,养在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可若是个小阿哥,养在慈宁宫,比起惠嫔荣嫔的阿哥们,可就精贵多了,对往后他的人生也一定会有影响。你是亲额娘,你若愿意他经历这样不同于兄弟姐妹的人生,我这个太祖母自然乐意照顾他。但这些事,你想过吗?”肤色莹润的脸庞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岚琪无语应对,玄烨只提过一两句,而她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孩子太皇太后来抚养是盛宠,自己会遭人侧目,并未想对孩子的将来,也会有所影响。“而你呢,估摸着玄烨十几二十年是放不下你的,兴许更是一辈子,你是有福气的孩子。”太皇太后慢慢坐到了一旁座椅上,看着盘膝在蒲团上的岚琪说,“你这个额娘本就与众不同,你所生养的孩子必然也万千宠爱在一身,先帝董鄂氏产子后,先帝他说了什么你可知晓?”岚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记得家里人闲话时说过,先帝盛宠董鄂妃,说她所生的小阿哥,是皇室第一子,册封太子不果,硬是襁褓之龄封了亲王,只可惜那个孩子没福气。“玄烨不会像先帝那般荒唐,可他也会有私心,当年的事错虽不在董鄂氏,但她不阻拦不劝说,任凭皇帝对他做尽招惹朝野耻笑的荒唐事,她就活该福薄命短。”太皇太后说起这些,不禁眼眉泛红,也许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董鄂氏的存在就已经是错。但老人家很快就转圜心情,继续教导岚琪:“玄烨这两年才学会如何真正爱惜你心疼你,最初的委屈你要牢牢记在心里,那一鞭子一鞭子的疼痛更要刻骨铭心。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让玄烨为了你做破坏祖宗规矩,破坏朝臣关系的事,不要让自己背负红颜祸水的恶名,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武将们,最会做的事,就是把他们的无能,推罪在女人的身上。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如此。”腹中的孩儿突然动了动,仿佛肯定太祖母的话似的,岚琪不安地看着肚子,但孩子很快又平静了,只听太皇太后又说,“平常百姓家,妇人若说一句我是为了孩子才如何如何,那也罢了,小门小户还能闹出天?可你身在皇宫,是帝王的女人,你的孩子是皇子龙孙,他们的前程本来就不是你能左右。既然是为了孩子,该做的事就绝不在孩子身上,只有你的丈夫健在安乐,朝廷稳固江山繁盛,才有他们的将来,当你真正一心一意都系挂在玄烨的身上,才是在为你的孩子谋划将来。”岚琪茫然的神情渐渐散去,那日她坐在湖畔喂鱼时说的一番话,玄烨哄了她没有深究,原来答案都在这里,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私欲还是为了玄烨,原来并非是两件事,她时时刻刻想着玄烨,本来就是一种私欲。“玄烨既然答应了你,这个孩子不论公主还是阿哥,就先养在慈宁宫。”太皇太后要走了,却似乎不打算让岚琪离开,一边说着,“可我年纪大了难免病痛,万一皇室亲贵们找这孩子的麻烦,只怕也住不长,岚琪,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太皇太后慢步离去,开启的佛堂大门从岚琪身后投来夕阳绚烂,但随着关门的轰隆声,佛堂又陷入幽静,檀香淡淡,与暗下的光芒一起,沉静岚琪的心。她抬眸仰望至高无上的佛祖,双手抚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的人生也许就要从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开始有了最大的变化,她再不能是那个娇娇俏俏的小常在小贵人,她就要做额娘了,从今往后,守护丈夫守护孩子,还要守护自己。苏麻喇嬷嬷不见德贵人出来,又见主子神情凝重,一时不敢多嘴相问,送回寝殿侍奉茶水,当小宫女来捶腿有小半个时辰后,才听见佛堂那里有动静,嬷嬷忍不住迎出来。岚琪面上安逸祥和,似乎想通了纠结已久的事似的,暖暖地冲她笑着,亲热地挽了手,一起往太皇太后面前来,嬷嬷说笑:“瞧见主子出来的架势,奴婢还以为您把贵人留在佛堂罚跪。”岚琪笑:“太祖母可舍不得我肚子里小孙孙。”说着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缓缓屈膝福下身子,昂首含笑对老人家说:“太皇太后,臣妾腹中的孩儿,还请您辛劳一回,替臣妾照顾他。”“你静思了半天,还是坚持要把孩子留在慈宁宫?”太皇太后不喜不怒,认真地看着岚琪,“我还以为你会放弃。”岚琪恬然笑:“本也不是臣妾的意思,是皇上先说的,既然皇上这样说了,臣妾就好好接受,您说的那些话……”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中倏然晶莹含泪,“岚琪会一生一世记在心里,也会告诉孩子,太祖母对他们额娘的好。”“傻丫头。”太皇太后欣然笑,伸手将她拢在膝头,轻轻拍哄说,“你才多大年纪,好好享受现在的年轻日子,我那些大道理,不过是怕自己来不及告诉你,才一股脑倒出来罢了。我对你好,还不是指望你能一辈子,好好对我的玄烨?”嬷嬷在一旁长长舒口气,今天的事从佟贵妃闯来慈宁宫起她就悬着一颗心,如今见祖孙俩好好说话彼此理解,实在安心,立在一旁笑问:“真该叫皇上来瞧瞧,瞧瞧自己是不是都沦为孙女婿了。”说这话,便也照着做,嬷嬷派人去请皇帝夜里来用膳,之后摆膳时玄烨还真是来了,据说是散了大臣们直接过来,怪不得连衣裳都没换,小贵人挺着肚子伺候皇帝换衣服,伸手扣扣子时踮起脚尖,被皇帝嗔怪胡来,但凑近看就瞧见她眼眶泛红必然是哭过,未及到祖母面前时就轻声问:“怎么哭了?”“想皇上想的。”岚琪笑语敷衍,完全不提今日的事,而玄烨已知贵妃那里发脾气,见祖母和岚琪都不说,只管和和乐乐吃了饭,但饭后岚琪却被打发先回钟粹宫休息,难得的太皇太后在他们俩都来时,把皇帝留下了。“皇祖母留下孙儿,是有话说?”玄烨不与祖母打哑谜,祖孙俩此刻正对坐一盘棋,太皇太后手里捻着棋子不落下,听见他这样说,索性撂了手里的棋子不继续,看着玄烨说,“佟贵妃和温妃,你预备让她们这么闹下去。”玄烨垂首整理棋盘上的残局,随着棋子黑白分明,他的神情也渐渐凝肃,沉声说:“闹的,终归还是钮祜禄氏,这是要闹得温妃也英年早逝,真正尽了气数他们才甘心。”“如此你就要牺牲自己的表妹?”太皇太后看透了一切,她厌恶不喜佟贵妃的同时,也深深明白这个孩子身上究竟多可怜,她不只是佟国维的棋子,一直以来还是玄烨的棋子,玄烨,终究比他父亲祖父狠得多。“孙儿会好好对她。”玄烨收拾好了棋盘,拿边上的手巾擦手,淡定地看着祖母,“朕没有牺牲她,只是让她做她想要做的事,这也是她的福气。”“在皇宫里一味做想要做的事,到头来会有什么结果?”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她们一个个有什么结果,皇祖母并不在乎,皇祖母不愿你将来在我这个年纪时,回首往昔,摸到心里冰凉的地方,为自己的狠心也为自己的无情,不要做得太绝。”玄烨点头,“孙儿谨记。”“岚琪的孩子,生养下来就抱来慈宁宫,今天我和她也说明白了,她想了半个时辰,还是不放弃。”太皇太后眉间有隐忧,“玄烨,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对待岚琪?”玄烨不及思量便道:“孙儿不会,朕从没把岚琪当后宫的女人。”这一晚,皇帝去了承乾宫,据说是为了白天没有空接见,而特地在夜里去安抚,古琴声响了整整一个时辰,玉葵关窗上销时还嘀咕,“贵妃娘娘的手指不疼吗?弹那么久,指甲盖都要烂了。”正好端嫔过来听见,嗔责了几句,玉葵吐吐舌头笑着跑开了,端嫔在岚琪榻边坐下说:“瞧见你气色好我就安心了,皇上让我来,本也有照顾你的意思,可不敢让你有闪失。”“臣妾很好,娘娘不必太费心。”岚琪懒洋洋地说,“就是开始躺着有些喘不过气,要靠着些才好。”“再咬咬牙,生下来就好了。”端嫔温和地说,眼眸微动,还是问起,“贵妃今日找你,说了些什么?”“只是闲话了几句,您要听吗?”岚琪反问端嫔,她并非防备什么人,而是这样的事,本没打算跟任何人说,心里还盼着端嫔不要误解了自己。端嫔见她如此,不再追问,随便说笑几句,就让她早些休息,往正殿去的路上,却见宫门口有人进来,只是她立在光亮处看不清面容,那人则往德贵人那里去,便示意身边的宫女去打听,半晌回来说,来的是咸福宫的冬云。冬云没有逗留很久,只是替温妃来传一句话,请岚琪明后几日身子舒坦时,去咸福宫坐坐,眼下温妃害喜得厉害门都出不了,只能辛苦大腹便便的德贵人亲自过去一趟,岚琪没有答应,只说了句:“知道了。”翌日清晨环春问起这件事,小贵人只是摇头:“我不舒服,不想出门。”环春起先还以为主子真的不舒服,心急要请太医,可见岚琪冲她笑,似嗔她傻,才明白她就是不想去咸福宫。“温妃娘娘的事儿,我可不想沾手,前头住着佟贵妃我还要防备她随时随地来折腾我,忙不过来了。”岚琪大口吃着清蒸的老豆腐,上头薄薄抹一层辣酱,如此粗糙的菜,是她突发奇想要吃的东西,大清早起来就想吃,吃了好几天也不见腻,布贵人嘀咕说酸儿辣女,她这是要生公主,岚琪也不在乎。而那天后佟贵妃没再来找岚琪的麻烦,皇帝不晓得那晚去对她说了什么,佟贵妃似乎对这件事不再执念,岚琪每每听见古琴声,就知道皇帝宿在承乾宫,过了重阳节也依旧不淡,众人皆说皇帝对表妹到底还是比常人亲厚许多。九月到了下旬,天渐渐寒冷,布贵人和端嫔的屋子里榻上炕上都铺了褥子,布贵人孱弱更已经将旧年积攒的炭拿来烧火取暖,只有岚琪这个小孕妇每天燥热不已,弄得布贵人都不愿来她的屋子,时常是岚琪在院子里散步,才走在姐姐的窗下和她说几句话。这日两人又隔着窗户说话,端嫔出来瞧见,笑她们傻,正要拉岚琪进去坐坐,外头有小太监奔来,说皇帝下旨宴请西洋使臣,今晚就在乾清宫摆宴,请各宫娘娘贵人主子都去赴宴,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已经在张罗,让端嫔夜里带两位公主和贵人同往。“真是热闹啊,才说重阳节太皇太后和太后不让操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就又有热闹的事。”端嫔唤环春来搀扶岚琪去梳妆,笑着说,“我从前跟着皇上见过一次西洋使臣,长得和咱们很不一样,大胡子高鼻梁,眼珠子碧蓝碧蓝的,你今天也去瞧瞧,开开眼界也好。”布贵人本不想去,耐不住端静贪玩,最终也梳妆打扮,只等前头传召,而岚琪身边已没有合身的吉福,端嫔做主让她挑一件华丽的常服穿,亲手给梳了头,打扮得漂漂亮亮,和布贵人都羡慕地说,她都这月份了,脸上还没变模样,她们那会儿这时候已丑得不能见人。“没法子,我天生好看呐。”岚琪得意地玩笑,被二人嬉闹,不多久听见前头承乾宫的动静,佟贵妃已经去了,很快有人来请端嫔,三人也前往,路上陆续见各宫各殿的妃嫔用来,皇帝没有厚此薄彼,该来的都来了。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少不了赴宴,而今太皇太后的长寿也成了国威的一部分,这个历经三朝的女人早已扬名海外,使臣见了老人家,恭恭敬敬行了清朝最尊贵的礼仪,太皇太后很高兴,送了厚重的礼物。玄烨有洋人大臣,如南怀仁之辈,岚琪见过一两次,可南怀仁他们长得又和这些人很不一样,他们带来的舞娘妖娆奔放,大庭广众起舞,露胳膊露腿毫不遮掩,一众朝臣亲贵看得眼睛发直,女眷们都觉得很尴尬。岚琪对这异域风情倍感新奇,而最让她意外和敬佩的,是温妃娘娘小小年纪,竟然能和他们很好地交流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学的这洋话,只看她笑盈盈坐在太后身边,使臣夫人坐在下手,两人时不时说笑几句,连太皇太后问起这异域文化,也是她一句句将使臣夫人的话转述给老人家听。岚琪便听见身后几位福晋在说:“现在八旗教养女儿往宫里送,可都是变着花样得教,怪不得出来的个个儿都是小人精,从前说钮祜禄家的小女儿难成气候,不及皇后一手指头,如今看着,她可比钮祜禄皇后强多了。”这些话布贵人也听见,她轻轻推岚琪,低声说:“你瞧对面的佟贵妃娘娘,脸黑沉沉的,比那个西洋使臣身后的奴才还要黑了。”“姐姐也会胡说了。”岚琪嗔笑她,两人只是打趣,不过她还是好奇地去看了眼贵妃,彼时贵妃正掩袖饮酒,许是见温妃抢走了她的锋芒而不悦,岚琪不敢逗留目光,朝后一转,不经意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再定睛看,竟是觉禅氏也来敷衍,正随宜嫔和郭贵人坐着。布贵人在边上轻声说:“你是不是瞧见那个觉禅答应了?”岚琪颔首,听姐姐继续说,“搬去翊坤宫后就好好的了,不知道自己开窍了,还是宜嫔娘娘和郭贵人照顾得好,病好了伤也好了,你瞧宜嫔身上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的,多好看。”岚琪知道,布贵人如今常随端嫔去荣嫔或惠嫔处相聚,知道的事也比从前多,反是自己安于养胎,外头的事知道甚少,此刻见觉禅氏好好在那里,比起听见她寻死觅活的事,心情好许多。才想收回目光好低头夹菜吃,突然见那边郭贵人身子一晃软软地跌在身后宫女怀里,只是没有晕厥,很快清醒,但脸色极差似生病一般,宜嫔匆匆让人搀扶回去,而这一下所有人都看着,岚琪就听身后几个福晋说:“郭贵人不会是有了吧,她不是新来最得宠的吗?”岚琪没什么,只是抬头无意中落在贵妃身上,她又愤愤饮下一杯酒。 ☆、106损人利己(还有一更相形之下,坐在太后身边的温妃则谈笑风生从容大方,想来她腹中有子,别人如何碍不着她,今日又因精通洋话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前都占尽风光,饶是皇帝近来时常在承乾宫休息,佟贵妃在这一场宴会上注定黯淡无光。且从前皇帝因有意立钮祜禄氏为皇后,立后前那些日子,凡有大宴,昭贵妃都陪圣驾而坐,俨然皇后之尊,但今日佟贵妃只是坐在众妃之首,尚不如太后身边的温妃离玄烨坐得近,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再无立后之意。皇帝坚决,谁也无法改变,那副后之位,同样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就势在必得,她佟贵妃距离皇贵妃已然一步之遥,可温妃先有了身孕,眼瞧着要和她比肩,前途一片迷茫,不知要如何才能冲出雾阵,这一杯杯酒饮下的,是恨是怨,还是不甘心?又有谁知道她的心思。“总觉得很可怜。”岚琪自言自语,低头夹菜吃,边上布贵人听见,轻声问她,“你在说谁?”“我没说什么呀?”布贵人却说:“你猜郭贵人是不是有喜了,宜嫔娘娘会不会不高兴,妹妹才来多久,就比她抢先了。”岚琪抬头望了眼宜嫔,她正乐呵呵与下手的安贵人说话,丝毫不见不悦或紧张,让人觉得若是郭贵人真有喜了,她兴许是早就知道,碍着诸多事没报而已。半个时辰后,西洋舞姬们献舞罢,太后正下赏赐,有翊坤宫的人来禀告,宜嫔灿烂地一笑,起身到了上座前,福身行礼说:“臣妾恭喜皇上,郭贵人有喜了。”玄烨面有喜色,也向太皇太后贺喜,温妃娘娘大方地向那使臣夫人解释,使臣夫人叽叽呱呱不知说了什么,温妃眼眸流转,朝太皇太后和皇帝禀告,“使臣夫人说,此次进贡之物中,有一对嵌满珍珠的手镯,在他们国家是祝祷安产之物。”太皇太后觉得新鲜,让人去找来看,打开匣子,白莹莹一对镯子,白金为底,镯面上嵌颗颗大小均匀的珍珠,莹润饱满,温妃又解释说:“嵌满珍珠寓意多子,使臣夫人说,在她们那里,会由长辈赐给有身孕的晚辈。”“镯子只有一对两只,咱们这儿有身孕的,可有三人。”佟贵妃忽而冷幽幽开口,目光徐徐而起,落在了德贵人的身上,众人也随之而来,却见德贵人手里正夹着一筷子松茸鸡丝,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尴尬地放下了,她似乎根本没听上首几位在讲什么事儿,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看着她。玄烨见她如此模样,眼中反有笑意,如果人人都像她这样,天下该何等太平。而上头本来也没说这镯子要赐给谁,佟贵妃非要来提点一句,这下弄得所有人都尴尬,她却幸灾乐祸似的说,“他们信奉的神明和我辈相异,想来所谓安产的祝祷,来了大清国也不见得就有用。”玄烨不以为意,笑对祖母说:“还有一件喜事不曾告诉皇祖母,您不见今日皇兄的福晋没来赴宴?是才有了好消息,正在府里安养,朕还想送什么贺礼好,正好这一对寓意吉祥的镯子,借花献佛。”说着朝坐下远处的福全看去,裕亲王听见这个已经起身来,笑着与祖母道,“皇祖母就赐给孙儿吧,孙儿替孙子媳妇谢恩了。”“宫里娘娘们都没有呢,数你脸皮子最厚。”太皇太后见两个孙子来给自己台阶下,心中喜悦,乐呵呵将这一对镯子赐给了福全,又另加赏赐给他的福晋,叮嘱好生安胎,并派苏麻喇嬷嬷和宜嫔回翊坤宫探望郭贵人。鼓乐再起,殿内一扫方才的尴尬,佟贵妃孤零零坐在那里,所有人都不看她一眼,那一份屈辱愤恨,只怕要掀起更大的风浪,不知这算不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场宴会宾主尽欢,岚琪被异域风情引得兴致高昂,与端嫔、布贵人回宫路上,还叽叽喳喳说不停,端静和纯禧早就被抱回去睡觉,端嫔便寸步不离在她身边,正笑着拉住她:“慢些走,你也不顾着自己的肚子,夜深了说话小声点儿。”岚琪却没心没肺地和两人说笑:“今天亏得裕亲王福晋没来呢,您瞧王爷那眼神,看着那些舞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福晋若看见还不得气疯了,我猜想啊,裕亲王府又要多一个西洋侍妾了。”布贵人骂她:“胡说八道,连王爷也敢编排,小心皇上恼你。”正嬉笑,忽见前头停着一行人,一乘轿子停在路边,这里的小太监跑上前去看,迅疾回来说:“是温妃娘娘在前头。”“娘娘不是先回去了吗?”三人惊讶,快走几步上前行礼,温妃端坐轿子里,柔柔道一声,“端嫔和布贵人先行吧,本宫有些话和德贵人说,一会儿本宫会派人送她回去。”端嫔蹙眉,欠身道:“娘娘和德贵人有孕,还请早些休息,有什么话不如明日白天再讲也不迟,眼下更深露重……”“端嫔,你回去吧。”温妃却打断了人家的话,那不冷不热的语调,分明透着几许威严。端嫔和岚琪互看一眼,岚琪点了点头,端嫔只能与布贵人先行离开,她们一走远,温妃就从轿子上下来,冲岚琪笑:“咱们走走?”“是。”岚琪心内尴尬,因为自己一直借口不舒服,未赴温妃邀请她去宫里坐坐的约定,今晚却精神奕奕地参加宴会,显然是故意躲着人,也不知温妃此刻要说什么,心想着能避开的,就绝不要被卷进去。慢慢前行,周遭宫女太监都隔开十来步路听不见说话声的距离,环春绿珠几人见状也不敢贴身跟随,由着两个孕妇走在前头,岚琪早就不穿花盆底子,但温妃还穿着,只是穿着了身量还不及岚琪高,此刻夜风一过,团花锦绣的领巾飘起,温妃笑着问她:“德贵人冷吗?”岚琪摇头说:“臣妾穿得很暖和。”温妃满眼羡慕,问她:“听说孕妇易燥热,果然你瞧着穿得比我们单薄一些。”岚琪笑:“娘娘过几个月也会如此,冬日里兴许会好些。”“不会了,我不会再燥热。”温妃停下脚步,双眸分明含笑,却叫人看出里头无尽的惆怅,她红唇微动,“德贵人,我腹中的胎没了。”岚琪浑身一紧,肚子也发紧,扶着腹部很不舒服地朝后退了几步。怎么回事,宫里可什么风声都没听见,是她闭门不出的日子太久了吗?怪不得前些日子听说温妃害喜十分严重,宴席上却不见她有任何不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妃:“娘娘……说真的?”“那日让冬云请你来,就想对你说这件事儿,重阳节前就没了,我借口害喜,不过是在屋子里养身体。”温妃小小的身子里,透出与她不相匹配的气势,扶着岚琪继续朝前走,“除了冬云和我亲信的太医,眼下这件事,只有德贵人你知道。”这一句话里字字透着让人不安的气氛,岚琪脚下慢慢挪走,心头沉沉跳动,果然温妃开口:“德贵人,帮我一次也帮你自己一次,如何?”“娘娘的话,臣妾不明白。”岚琪想躲,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深不可测的小钮祜禄氏。“很简单,佟贵妃一心要你的孩子,你以为她会善罢甘休?不如来个痛快的。”温妃眼眉弯弯对她说,“绝了她的前程,我得利,你保住自己的孩子。姐姐曾说,当初你帮过惠嫔和荣嫔,那时候她们纯粹是利用你,现在你也从中得利,不是很好吗?”岚琪个子高一些,视线从上而下看钮祜禄氏的脸,越发显得她下巴尖细,本该清纯秀美的姿色,无端透着凶戾之气,再想刚才在宴会上落寞饮酒而满面通红的贵妃,此刻的温妃看起来,才让她觉得无比厌恶。为什么,总要来纠缠自己?“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佟贵妃就要生辰了,机不可失。”温妃笑悠悠对岚琪说着,笑容里满满的寒易比这深秋夜风更凉人心,岚琪浑身战栗,摇头说,“臣妾不能这么做。”温妃笑:“可我都告诉你了,德贵人,你觉得自己还脱得了干系?好好想想。”她傲然一笑,这是她从不在人前表露的神情,岚琪都快记不得当初那个在坤宁宫日日垂泪的小温妃是什么模样,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温妃转身不再往前,朝她的奴才们走去,冬云赶紧让轿子上前,等温妃一行人扬长而去,环春几个才敢过来主子身边,扶着岚琪直觉得她身上在颤抖,着急地问怎么了,岚琪只是软软地说:“送我回去。”这一晚腹中胎儿一直躁动不安,弄得岚琪坐卧不得,太医来了也无济于事,岚琪不让太医院上报,说明早就会好,僵持了一整晚,果然早晨安生许多,疲倦的小贵人也昏昏沉沉睡去,晌午时分醒来,一想起温妃昨夜那些话,又心思沉重,好在孩子安分许多,没有再折腾她。午后温妃送来东西,说是西洋使臣夫人送给她的,她匀了分送各宫,布贵人和端嫔也有,环春捧来岚琪面前时,她厌恶地冲环春发脾气:“拿走,我不想看见。”倒是将环春吓了一跳,她又缓过神,忧愁委屈地说:“不是冲你来的,别生气。” ☆、107滑胎(7000字,二更到环春赶紧将东西收了,吩咐绿珠几人不要让人进来打扰主子休息,关了门掩了窗,才问主子出了什么事,岚琪眼下虽无人可以商量,但生怕告诉环春之后,她会辗转让慈宁宫知道,也非信不过环春,而是知道她最心疼自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牵连,一定会向苏麻喇嬷嬷求助,然而这件事毕竟还未发生,岚琪心里总期望小钮祜禄氏能回心转意。“温妃娘娘说什么让您难受的话了吗?”环春却不罢休,满心希望主子不要把不开心憋在心里,可岚琪却拉着她央求,“我自己想想就能明白,实在不明白了我会去慈宁宫回话,总不能事事都让上头操心。”环春只道:“您眼看着就要生养了,奴婢以为天大的事儿也比不上这一件,您可要多为自己想一想,别人的事,是好是坏和您什么想干呢。”岚琪点头,安抚环春,“我会想明白,你答应我,在我让你去找嬷嬷之前,千万不要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想总还有转圜余地。”说话的功夫,前头承乾宫有古琴声传来,岚琪引颈而听,环春叹息:“听说昨晚贵妃娘娘大醉一场,您一晚上睡不安生,前头青莲她们也不消停,这会儿又弹琴了,可皇上并不在后宫里。”“从贵妃住到承乾宫开始听她弹琴,越来越比从前弹得好,我一直说想学一学,始终没拿起来。”岚琪笑着,“不过我也学不得,叫她听见,一定说我博宠和她争。”说话时,腹中胎儿动了动,岚琪忍不住哎哟了一声,笑着冲自己的肚子训:“额娘心里正烦,你这几日安生些可好?”小家伙果然不怎么动了,可环春却扶着肚子笑说:“小阿哥可不要听主子的话,您每日好好动一动,让奴婢知道您好,奴婢才放心呢。”“你就知道是小阿哥?我这些日子只喜欢吃辣的,姐姐说我酸儿辣女呢,我盼着生个小公主,能免了好些麻烦。”岚琪轻轻摸着肚子,又感慨,“生下来就要抱去慈宁宫了,我得出了月子才能再看见他,之前每天盼着快出生,眼下日子就在眼前,我反而舍不得了。”“出了月子天天都能去慈宁宫看见,宫里头谁有您这样的福气,荣嫔和惠嫔熬了多少年?”环春安抚她,“主子什么都知足,这件事倒没这份心思。”岚琪则一副过来人的骄傲,说:“做了额娘可就不一样了,将来你年满出宫嫁了人,也做额娘时就明白了。”说着掰手指头算算,问环春几时是出宫的日子,环春却说她不着急,在宫里好好的,让岚琪别操这份心。如是闲着过了两天,这日皇帝下旨说给佟贵妃庆贺生辰,在承乾宫里摆宴唱戏,只请宫里妃嫔和宗室女眷,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下了赏赐,但说宴席就不参加,好让年轻人们自己放开了玩乐一回。端嫔布贵人当然要赏光,但岚琪十月里就要生了,没人敢强求她是否参加,意外的是,她主动要求赴宴,众人只当她有心贪玩,谁会想到是因为温妃那晚说的话,而太医也说德贵人身子很好,多出去散散有助生产,便也无人理论,只等贵妃生辰到来。岚琪本以为温妃会再来找她,可一直等到了佟贵妃的生辰,她都没再见过温妃的面,之前说只给她两天时间考虑,如今瞧着,似乎是放弃了,可她心里总不踏实,这才挺着肚子也要来赴宴。荣嫔和惠嫔亲自给贵妃操办的生辰宴,本以为钮祜禄皇后丧期未满一年,宫里不会有这些事,但夏天以来各种热闹的事儿一件没落下,皇帝不似当年赫舍里皇后去世后那般重视,该有的哀悼在春天里都做尽了,这大半年给人留下的印象,一是再无立后之意,二者便是不必太过悲伤,要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大丧的事,就算过去了。佟贵妃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帝点名庆祝生辰,平日侍寝陪伴娇言软语中并不曾提起,那一日突然下圣旨,接着荣嫔和惠嫔来请命,都让她很意外。唯恐自己这样被嫌铺张,不等答应荣嫔惠嫔,先去慈宁宫谢恩相邀,但太皇太后和颜悦色,不仅不怪她庆祝生辰铺张,更另有赏赐给她,不比从前见了面就是训斥教导,让佟贵妃受宠若惊。而她本忌惮惠嫔与自己有旧怨,会推脱操办生辰的事,没想到她和荣嫔尽心尽力什么都做周全,那日更亲自送来生辰上要穿的新制吉福,惠嫔离去时,佟贵妃摸着新衣裳皱眉头说:“她一定恨我曾经要走大阿哥,真不晓得这衣裳里是不是一针一线都是咒怨。”青莲却劝说:“惠嫔娘娘只怕也不是为了您尽心,您也瞧见了,那一回的事之后,皇上对二位娘娘淡了许多,荣嫔娘娘从前最多宠,如今一个月也见不到皇上几次,惠嫔娘娘更是少了,而他们膝下既然有着阿哥,阿哥们的前程可要紧了,听说大阿哥明年开春即将就傅,皇上给不给挑选好师傅都在一念之间,这样能在皇上面前露脸的事,一定上赶着来做。”佟贵妃听得头头是道,她和青莲的关系很微妙,青莲对她很忠心很照顾,但一方面又听着慈宁宫的话,佟贵妃也晓得她头上有两个主子,佟国维则劝过她,没了青莲还会有紫莲红莲,来谁都是一样的,如今青莲既然对她好,不如好好相处,反正慈宁宫既然盯上她了,就很难再甩开,所以主仆俩彼此间还算默契安生。青莲又提醒贵妃,十月里也是那拉常在生的小阿哥万黼(音同府)的生辰,那日她若多照顾一些,不说要抱养这个小阿哥,至少皇上知道佟贵妃对皇子们有爱心,连常在生的阿哥的生辰都记在心里,往后不论有什么事,在皇帝心里总留下过好印象。佟贵妃虽然不屑一个低贱的常在生的儿子,但她记得钮祜禄皇后对她说过,阿哥的亲额娘再低贱,也都是皇上的儿子,便应了青莲的话,果然到这一日生辰,众人聚拢玩笑看戏时,她说也近万黼的生辰,让小阿哥随她坐在一起。玄烨是半程中才来的,见她领着万黼很亲热,问起缘故,才知这个小阿哥默默无闻地也长到三岁了,且连小女儿端静都跟了端嫔,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阿哥所里,玄烨倒起了几分身为父亲的愧疚之心,不免赞叹佟贵妃有心,贵妃心内感激青莲的提醒,面上有光很是欢喜。其他几个孩子,大阿哥六七岁已经开始懂事,玄烨前些日子就说来年要让他上书房,纯禧、荣宪也亭亭玉立,端静都长到四岁多了,皇帝平日极少有时间关注孩子们,今日乍看他们个个儿活蹦乱跳,想起荣嫔当年给他生下第一个孩子时,自己也不过十几岁,根本没有做父亲的感觉,如今看着孩子们长大,才渐渐身为父亲的骄傲,见大阿哥顽皮还嗔怪了几句,佟贵妃则宠爱地说今日她生辰,让孩子们撒开了玩儿。岚琪随布贵人坐在席下,心里惦记着温妃当日的话,不比那日宴请西洋使臣时她专注看舞娘表演或品尝美味佳肴,今日一门心思都盯着温妃,看着她一举一动,不知道她哪一刻,就要把恶名加在佟贵妃的身上。起先玄烨还未来她就很紧张,此刻看到他来了,虽然和佟贵妃在一起说笑都不曾看过她,可心里多少还踏实些,盼着玄烨时时刻刻跟在佟贵妃身边,不要让温妃有机可乘,她没了胎儿过几月肯定瞒不住,躲过了今日,温妃早晚不得不公之于众。心里曾想过,是不是直接就上报温妃没了孩子,免了她动心思把脏水泼在别人身上,自己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可岚琪只是听温妃这样一说,她心里怎能不为自己防备些,万一温妃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好的在呢,她跑去乱说一气,太皇太后和皇上又要怎么看她?温妃虽曾亲口说她不会害自己,可她曾经还那样柔弱不经事,现在不也变得让人刮目相看,一句话的承诺,岚琪不能轻信。而她从无害人之心,实在也想象不出要怎么算计到那一步才能坑害佟贵妃,当初荣嫔和惠嫔步步为营设计她看到佟贵妃独自跑进三阿哥的屋子,如今温妃又要怎么做,才能把矛头指向贵妃?她出神地想着,又想起宜嫔当初没了孩子,各宫妃嫔都搜出佟贵妃下赏的荷包里有虎狼之药,佟贵妃辩驳不是她的错,倘若真不是她的错,她从进宫至今,虽然嚣张霸道心狠手辣,但时时刻刻都被人算计着坑害着,还真是很不容易。“端静,你干什么?”岚琪正出神,瞧见布贵人过来拉端静,小公主正偷偷摸摸拿自己桌上的点心,她和温妃还有郭贵人的膳食都是佟贵妃有心让小厨房另做的,比起旁人的大鱼大肉要清淡一些,点心果子都被有心做得漂亮精致,说是怕孕妇胃口不好,做得好看些勾食欲,端静嘴馋眼热了好久,此刻见岚琪发呆,就偷偷来拿,被布贵人看到,伸手拦住了。可岚琪最疼端静,把小丫头搂在怀里挠痒痒,哄她要吃什么自己拿,她今天晨起多吃了环春做的点心撑住了,至今没动过桌上的东西,端静指着一碟用模子压成莲瓣模样的点心要,岚琪给她拿了一块,她努嘴还要,布贵人嗔她吃多了要撑着,小公主却娇滴滴说要给姐姐哥哥拿,竟捧起一整碟点心转身就跑。布贵人让盼夏跟着去,自己对岚琪说:“你要把她宠坏了,没瞧见刚才皇上责备大阿哥顽皮么,皇上不喜欢贪玩的孩子。”“皇上不喜欢才不会责备呢,就是突然来了性子过过做阿玛的瘾吧,你还当他真的在责备大阿哥?我看是喜欢才说的。”岚琪笑悠悠,指了给布贵人看,就见端静捧着点心过去,哥哥姐姐们都聚拢在一起,万黼也从佟贵妃那儿过来,几个孩子坐在边上吃点心玩乐,岚琪感叹,“等小阿哥们都长大,上了书房,兄弟姐妹们就不能玩在一起了。”布贵人亦叹:“我只盼端静健健康康成人,开不开心都顾不上了。”她这一句也非悲观,宫里失去了那么多孩子,都说是历朝历代后宫阴气太盛,紫禁城又是从前一朝就留下的宫阁,只怕当年的冤魂还在游荡,怨恨爱新觉罗改朝换代强夺汉人江山,所以皇家子嗣才多厄。自然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佟贵妃爱热闹的戏码,之后一场武戏,敲锣打鼓吵得整座承乾宫热闹不已,就连布贵人跟岚琪说话,都要凑近了才听得见,岚琪见温妃一直安安静静坐着吃饭喝茶,渐渐也放下了心思,这会儿正听布贵人抱怨武戏太吵,突然那边温妃滑了手里的茶碗。锣鼓声太响,茶碗落地都没听见声响,可随着温妃从椅子上坠地,那一边顿时骚动起来,台上的戏立马就停了,又不等众人回过神,就听见小孩子的啼哭,众人再循声看过去,方才阿哥公主们还聚在一起玩闹,这会子个个儿都在乳母怀里哭,万黼头一个吐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浑身抽搐。大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玄烨在上座蹙眉,佟贵妃更是莫名其妙,荣嫔和惠嫔见自己的孩子都啼哭不止,慌得根本顾不得宴席上的事,承乾宫里乱作一团,奔走喊太医的,忙着遣散众人的,侍卫很快就来护驾保护皇帝。玄烨和佟贵妃不得已退入内殿,阿哥公主们有太医赶来医治,温妃被送回咸福宫,郭贵人和岚琪因有身孕也被遣回,其他人则被要求留在了原地。岚琪被送回钟粹宫后,很快也有太医来看她,看过后见她毫无异状立刻就要回禀,环春送出去后回来,脸色苍白地说:“听说温妃娘娘滑胎了,阿哥和公主们也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疑似中毒,乳母们说他们是一起吃了端静公主从您这儿拿走的点心才不舒服,只有太子一直在皇上身边,没过来吃东西才躲过一劫。”岚琪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如果她不是因为早晨吃撑了才没动桌上的食物,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归西了?绿珠紫玉也很快打听了消息来,说郭贵人吃过半块点心,眼下暂无不适,可她桌上的点心也查出有毒,温妃和德贵人桌前的都如此,那拉常在若非害喜没有来赴宴,说不定也和温妃娘娘一样的结果。紫玉恨恨地说:“贵妃娘娘太恶毒,怪不得特特给您几位做另外的膳食,可她傻不傻,这样子做,谁不怀疑是她。”“她才不会这么傻。”岚琪呼吸沉重,心促难平,满心满眼都是温妃的嘴脸和那些话,这个女人竟然这么恶毒,连自己和郭贵人也要害吗,那拉常在若赴宴,也是同样的结果吗?她不是只要坑害佟贵妃一人,为何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而她又怎么知道佟贵妃会给孕妇另作膳食?没有害人之心的岚琪,如何也想不通,这一切究竟要怎么做手脚才好,而现在的佟贵妃,一定百口莫辩。“给我拿衣裳,我要去承乾宫。”岚琪从炕上笨重地挪动身子,环春几人问她去干什么,让她在这里等消息就好,此刻香月却跑进来,吓得脸色惨白哭着说,“承乾宫里拖了死人出去呢,是贵妃娘娘小厨房里的太监厨子,一头撞死的浑身是血,奴婢看个正着,奴婢吓死了。”环春大怒,打她出去,骂她不懂事来吓主子,香月在屋子外哭,岚琪心疼她,让绿珠去哄一哄,自己则坚持要穿衣裳出门,环春几人都拗不过,生怕她动气伤了孩子,小心翼翼送来承乾宫,坐在原坐还不被允许离去的妃嫔和宗室女眷们瞧见德贵人折回来,都觉得好奇怪,布贵人因为端静也中毒已经哭得身子发软,端嫔和荣嫔、惠嫔都在配殿里料理孩子们,这里唯有宜嫔做主,瞧见她来,忙上来劝:“回去吧,你来做什么。”岚琪道:“臣妾想见皇上。”宜嫔摇头:“事情出在承乾宫,皇上似乎正在问贵妃娘娘,你进去也没有好脸色看。听我的话回去吧,我妹妹也出事了,我想走还走不开,别又添麻烦。太皇太后和太后听说都气坏了,阿哥公主们还不知怎么样,你和孩子再有什么事可怎么好。”“娘娘,让臣妾去见皇上……”岚琪话未完,正殿大门洞开,玄烨从里头出来,年轻的皇帝满面怒气,径直走出来,见岚琪在门前,更加生气,到面前劈头盖脸就训斥:“你来做什么,立刻回宫,不许再在外头晃悠,即日起生产之前,再不许出钟粹宫的门。”岚琪知道玄烨不是故意这么凶,眼下他的孩子都生死未卜,他怎么会有好脸色,不敢多说什么,只见侍卫们护送皇帝离去,听讲是去咸福宫看望温妃,而温妃虽滑胎但命保住了,那些毒药并不伤人性命,小孩子吃了呕吐腹痛,孕妇吃了就是她现在这个结果。其他人被允许离开,众人渐渐散去,宜嫔赶着回去看妹妹,见岚琪在这儿不走,也懒得再理会,匆匆回她的翊坤宫,不时该走的都走了,喧闹的承乾宫终于静下来,环春正要劝主子离开,她却往正殿走去,环春跟上来,岚琪伸手让她等在门外,她一步步走近内殿,果然见佟贵妃瘫坐在地上,花容失色泪流满面,身体微微抽搐着,抬眼看到岚琪进来,孱弱的面容里露出恨意和鄙视,狰狞地笑着:“你肚子里的没事?既然没事,你来干什么,你也要来指责我吗?”“贵妃娘娘,您可有亲信的太医在这宫里?”岚琪不答反问,走近她,面色凝重地说,“太医院里,有没有值得您信任的人?”佟贵妃冷笑,凶狠地指着岚琪说:“你说本宫伙同太医害你们,现在那个做饭的厨子都撞死了,所以要再找太医来垫背,来指证我?乌雅岚琪,你凑的什么热闹,你就不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吗?”“娘娘,您若有太医,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咸福宫,看看温妃娘娘到底有没有滑胎。”岚琪不为所惧,反朝佟贵妃伸出手,“您快起来吧,坐在这里哭,没有办法替自己洗清冤枉。”“什么意思?”贵妃眼底竟露出几分希望,这件事玄烨已经跟她说了,如果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哪怕皇帝力排众议保她,这个恶名也难再去掉,而玄烨此刻也还没下对她的怀疑,方才一番痛心疾首的话,听得她心都碎了。“温妃娘娘亲口对臣妾说过,她的胎在重阳节前就没有了,是不是现在滑胎,太医一看就知道,若是如此,眼下她身边的太医就都不可信,哪怕不是如此,臣妾也能为您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当日温妃要臣妾和她联手,将滑胎的罪恶加在您身上,哪怕温妃娘娘真的是今日滑胎,这药也未必不是她自己下的。”岚琪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佟贵妃眼底的希望越来越强烈,她茫然地看着岚琪,怔怔地问:“你在帮我?”“臣妾只是不想您被冤枉,没什么帮不帮忙。”岚琪淡然,见佟贵妃起身,又请她敛一敛衣容,自己转身等在了门前,之后佟贵妃出来,青莲和环春都来搀扶自家主子,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配殿里惠嫔和荣嫔正好看到,彼此莫名对视,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走在一起,也不知她们要去哪里,荣嫔立刻让吉芯跟去看看是什么事。佟贵妃的张太医是佟国维安排在太医院的人,从孝康皇后起就侍奉在大内,孝康皇后怀玄烨时就是他安的胎,如今年事已高,在太医院的地位举足轻重,只是钮祜禄家另有人安排,彼此互不干涉也算安生,今日突发这样的事,张太医就有所怀疑,此刻佟贵妃急召他来,听说要去给温妃看病,张太医说一定尽心查看。到了咸福宫,太后已经在,而玄烨见佟贵妃和岚琪一起带着太医来,满腹莫名,更恼怒岚琪多管闲事,但小贵人因为怕看他生气的眼神,索性根本不正眼瞧皇帝,只站在佟贵妃身后,听她一如往日骄纵地说着:“张太医是当年给孝康皇后安胎的人,皇上还信不过吗?臣妾只求清白,此刻也不能害什么人,还请您让张太医给温妃娘娘瞧瞧,瞧过后太医怎么说,臣妾自有道理。”这些话玄烨只零星听了几个字,一直就瞪着站在贵妃身后的岚琪,她挺着个肚子看起来就艰难,做什么还要东奔西走地闹腾这些事,心下恼怒,一时不说话,贵妃就趁机当他默认,强行让张太医给温妃看病,太医都进去了,玄烨也不想在太后面前闹得太难看,没有再阻拦。太后恼佟贵妃狠毒,冷幽幽说:“你的太医能说出什么话,你又有什么道理,贵妃啊,阿哥公主们但凡有个好歹,你是要灭了皇上的外祖家吗?”玄烨眼神一晃,太后的话似乎让他不太舒服,但不能反驳,默默忍下,可佟贵妃素来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此刻也直言顶撞,傲然说:“太后娘娘要怪罪臣妾,还请等太医出来后再说。”结果却被玄烨喝斥闭嘴,弄得殿内气氛很压抑。不多久张太医从里头出来,屈膝在太后和皇帝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温妃娘娘今日并没有滑胎。”太后一惊,又冷笑:“老太医你糊涂了吗?什么叫没有滑胎,你是没看见才换干净的床褥吗?要不要让这里的奴才领你去看看那些血迹?”张太医镇定地说:“温妃娘娘的血从哪里来,老臣不知,可太后娘娘若不信,可请太医院所有太医来看,温妃娘娘今日断没有滑胎的迹象,并且温妃娘娘也没有了喜脉,到底是根本没有怀孕,还是早就滑胎,老臣尚不能断定。”太后大怒,指着玄烨说:“她的喜脉是在宁寿宫,有我的太医看出来的,还能有假?”玄烨面色凝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才要开口,却见岚琪走上前,笨拙地屈膝在地,太后惊得叫人搀扶她,她却开口说:“还请太后和皇上屏退左右,臣妾有话说。”这一边,几个公主阿哥的病症都稳定下来,孩子们呕吐干净了吃下去的东西后,都缓过了精神各自被送回去,荣嫔和惠嫔要离开时,看到吉芯赶回来,说咸福宫的人都被赶出了正殿,只有太后、皇上和佟贵妃、德贵人在里头说话,不知道说什么,等她赶回来时还没散,因为出来的人多了,她怕自己在那里扎眼就先离开了。“德贵人从来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她突然和佟贵妃走得近,难道是知道什么?”惠嫔满腹狐疑,荣嫔则只记挂孩子说等等总会知道,两人散了后,惠嫔便派身边的人去打听,可这一去好半天才回来,却是告诉她说,太后留着没走,皇帝则带着德贵人去乾清宫,佟贵妃自己回承乾宫,说是模样很得意,不知发生了什么。惠嫔蹙眉,再问:“你说皇上带德贵人去乾清宫,这会子带她去那里干什么?” ☆、108饶恕(还有一更乾清宫里,德贵人被安置在当日她和玄烨初涉*的暖阁,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炕上,玄烨在另一处不知忙什么,进了宫门就嘱咐小太监领她来这里,屋子里暖烘烘,炕桌上茶点齐全,只是没个人来与她说话。而刚才在咸福宫的事儿,此刻想起来,仍旧一阵恍惚觉得不真实,何种情形下说出当日种种,她到底哪儿这么大的胆子?彼时太后震怒地斥责她胡言乱语,但当太后进去问过温妃后再出来,就对皇帝说:“算了吧。”算了吧,简单而沉重的三个字,谁也不用再追究什么,也许玄烨日后还会再问温妃为什么,可当时当刻,他似乎只想散了所有人,结束这一场闹剧。佟贵妃成了最大的赢家,她小厨房里的厨子太假死了,外头的人自有办法去查着小厨子的来龙去脉,但凡查到钮祜禄一族,她的冤屈自然就被涤荡干净,玄烨当时也对她说:“朕委屈你了,搅了你的生辰,来年再好好给你过。”贵妃得意洋洋地离开,岚琪也要走,才转身就被皇帝喝住:“去哪里,跟朕回乾清宫。”她记得玄烨当时的眼神,若非自己挺着硕大的肚子怀着他的孩子,也许就不只是喝斥一声让人搀扶着跟在后头那么简单,兴许拧着耳朵揪着领子直接拎过来也未可知,她还真没见过皇帝这样生气。一路过来时,想象着该如何应对,该说什么样的话,可进了宫门,人家把自己撂在这里不管不问,都半个多时辰了。终于有小太监来,却是将她桌上放冷的茶水换成热的,岚琪拉住他们问话,小太监却一副哀求的模样,似乎跟她说话就是犯大不韪,麻溜儿地就逃走了,谁也不理睬她。若要往外头去,门前冷冰冰的侍卫拦住,也只管拦住不和她讲话,岚琪又不敢在乾清宫大声喧哗,这里随时都有大臣出入,再委屈也不能给玄烨丢脸,于是又退回炕上,赌气地把一碟一碟点心掰碎戳烂,时间越久就越没耐心,皇帝要她怎么样?等待的时间难磨煎熬,而小孕妇折腾那大半天早就累了,渐渐坐不动就歪下去,歪下去便抵不住犯困,渐渐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想着今天的事,不知不觉迷糊上了。梦里头似乎瞧见香月所说的那小厨房撞死的尸体,似乎看到温妃狰狞的笑容,孩子们的啼哭也盘旋在耳边不肯散,承乾宫乱糟糟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如身临其境,岚琪正彷徨不知所往,娇弱的太子突然哭着跑来,指着她的肚子嚎啕大哭,她紧张地朝后退,嘴里一直说着:“不要哭不要哭……”“岚琪,醒醒。”玄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猛地睁开眼睛,眼泪却蒙起一层水雾挡住了视线,长睫忽闪水雾消失,看清玄烨的脸,脸上有忧心的神情,在这里几个时辰了就想着皇帝第一眼见自己会说什么,此刻他在问,“怎么哭了,做恶梦?”自己被抱来,肚子大行动笨拙,玄烨也小心翼翼,给她挪个地方就气喘吁吁了,岚琪羞于将如此狼狈的模样露在皇帝面前,又才睡醒一脸憨傻,便情不自禁捂住了脸,玄烨嗔笑:“你变了丑八怪朕也不会嫌弃你,可今天说那些话的乌雅岚琪,若不是你有身孕,朕一定会传家法重重责罚你。”岚琪心头一紧,她晓得玄烨没在玩笑,下意识地憋着嘴瞪他,玄烨见状气道:“你还敢瞪着朕?”小贵人理直气壮地说:“皇上您倒是说,臣妾做错什么了?”“你!”玄烨生气,可怒意早在这几个时辰的政务里化解许多,在他心里,后宫再大的事也没有江山社稷来得大,每每被琐事所缠生气恼怒,他就会把自己扔进奏折堆里,看看能臣的功勋,看看庸臣的谄媚,看看贫瘠之地的辛苦,皇帝烦躁的心就会冷静下来。“皇上不要生气,可以听臣妾说说吗?”岚琪原先设想怎么对玄烨解释的,一觉醒来全忘了,现在是见招拆招地,看到他就心软心疼,一边想安抚他烦躁的心,一边又不愿自己被曲解迁怒,见皇帝不言语,拉着手一五一十将前后的事说了,说起为何不提前来告诉玄烨,她很坦白地告诉皇帝,自己也有私心,害怕温妃要算计的人,其实是自己。玄烨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他怎能奢望岚琪永远是那个,为了留住自己而不惜掀开被子露出光洁身体的小宫女?既然想要她永远留在身边,好好地留在身边,她就必须融入这个世界,沾染后宫的气息,成为一个后宫女人,而自己并非厌恶,只是舍不得,只是心疼。“不明白温妃娘娘为什么要先告诉臣妾,她不怕有今天,不怕臣妾会向您坦白?”岚琪纤柔的眉毛痛苦地扭曲着,原是玄烨问她话,现在反过来她问玄烨,“臣妾不是相帮贵妃娘娘,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好,后宫里的正义太模糊,也许能让不该受冤屈的人清清白白,就算是正义了。”“正义?”玄烨苦笑,爱怜地将岚琪的脑袋拢在自己的肩头,“真是不该让你看那么多书,你都来与朕辩讲何为正义了,是不是再过些年,朕就能领着你登堂入室地和大臣进讲?”“臣妾说正经……”“你做的没错,朕是恼怒自己无能,一个帝王载于史册的何止千秋江山,他背后的女人会跟着他一起留存于世,朕到底会留下些什么?眼下想一想,实在可笑。”玄烨侧脸垂目看岚琪,眉间笑容稍见和缓,“你能留下什么?”岚琪仰着脑袋笑:“臣妾留在皇上心里就好。”千年历史改朝换代,皇帝有数而后宫无数,这些女人们的名声留存于世,贤后贤妃屈指可数,被众口相传的仍旧多是红颜祸水妖女误国,家中教导子女,通常一褒一贬并驾齐驱,一方面要女孩儿们贤惠淑德,一方面又要她们牢记褒姒妲己。可世上究竟有多少女人可以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武周媚娘旷古绝今,褒姒妲己却仿佛历代辈出,终究如太皇太后所说,是活着的男人们将祸水罪孽推在死了的女人身上,以逃避他们祸国殃民的过失。苏麻喇嬷嬷就曾告诉她,太皇太后心里明白,耽误了先帝,并非董鄂妃之过,可不论朝野大臣,还是她自己,都拿这个女人挡在前头。岚琪心想,她做不到什么一代贤妃,既然无法如此名垂青史,就要好好记着太皇太后的话,绝不做无能男人们口中的祸水红颜。此刻玄烨问她能留下什么,死后的留存究竟有什么意义,她能在活着的时候留在他心里,足矣。“皇上不生气了?”岚琪坐起来,认真地看着皇帝,仔细地问,“臣妾是问,您不生臣妾的气了?”“朕本来也没生你的气,是心疼你,是生自己的气。”玄烨苦笑,转眸瞧见炕桌上被戳烂了的点心,瞪了岚琪一眼继续说,“朕的后宫如此,朕就永远不能做一代明君,朝堂上的派系党政延伸及后宫,是朕之过。”说话的功夫,李公公进来,禀告说阿哥公主们都脱险,太医们说那些药不伤性命,但唯有万黼阿哥引出了身体隐疾,虽暂无凶险,但不知何日能痊愈。玄烨心里不好受,李公公退下后他长长一叹:“今日若非贵妃领他在身边,朕几乎都要忘了这个儿子,朕还不是一个好父亲。”岚琪轻声说:“皇上做阿哥时,可曾怨过先帝?”玄烨不解,但摇摇头说:“皇阿玛日理万机,我们兄弟几个都明白,每每见了就十分亲热,也补足心里遗憾。”岚琪灿烂一笑:“那皇上也这样做个皇阿玛不就好,也许先帝爷也曾经愧疚过,可他的儿子们可明白父亲了,您的小阿哥们,也会一样。”玄烨伸手点她的额头,“你就每天这样把皇祖母哄得高兴,又来哄朕,只有这张嘴才讨人喜欢。”此时腹中的孩子好像赞同父皇的话,很大动静地挪动,岚琪眉头大蹙捂着肚子,玄烨看到衣裳云锦随着肚子波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嘴里问着,“难受吗?他这样动,你难不难受。”小孕妇心里很甜,玄烨每次看到这情景,头一句问的,就是自己会不会难受,这样一句话,足够她受用一辈子。二人心情甚好地度过了大半天,黑夜来临之前德贵人才被用暖轿送回钟粹宫,路过承乾宫时还能见白日喧嚣留下的痕迹,门前的红绸灯笼不及扯下,却不知此刻里头是什么光景,小贵人被安安稳稳送回钟粹宫,一屋子人都松了口气,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也都不瞎操心了。这一整天的消息点点滴滴传到慈宁宫,太皇太后要安寝时,玄烨竟顶着夜色匆匆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要来禀告,太皇太后却是先问他:“你责备岚琪了?”玄烨摇头,笑着:“就怕她回去胡思乱想,才留在乾清宫一起和孙儿冷静一下,之后听她说些缘故,更不愿意责怪了,要怪,只怪孙儿无能。”太皇太后欣慰,这才问皇帝来做什么,玄烨则道:“温妃的事,孙儿想饶过她,孩子们也都没事,皇祖母能不能饶她这一回?” ☆、109贵人产子(7000字,二更到“饶她?”太皇太后冷然一笑,“怎么个饶法?她几乎害死所有的阿哥公主,你要我怎么饶她?”玄烨垂目,缓缓说:“皇祖母,孙儿保证不会再让后宫发生这样的事,您看在孙儿的面子上,饶恕她。”太皇太后长长地一叹:“玄烨,其实现在好些事我已经不再插手,你还看不出来吗?你长大了,是顶天立地的君主,皇祖母只想颐养天年,不想再卷入朝廷后宫的纷争,往后你做什么决定,不必来看慈宁宫的脸色,皇祖母不会再对你绊手绊脚,你放开了去做,我总要离开你的。”玄烨微微皱眉,苏麻喇嬷嬷忙在旁解释:“主子的意识万岁爷可不要曲解了,您皇祖母的意思,是答应了。”“朕明白。”玄烨微笑,拉了祖母的手,宛若幼时撒娇的模样,“可皇祖母再不要对朕说离开的话。”太皇太后无奈地笑:“你和岚琪一样,都是磨人精。”之后侍奉祖母安寝,皇帝才退出慈宁宫,苏麻喇嬷嬷送到门前,轻声对皇帝说:“今天事情传来时,奴婢没敢先报给主子听,只等听说阿哥公主们无恙,才报上去,这要是真出了那样的事,只怕吓着她老人家,又是天大的事。此外奴婢不该僭越说这些话,奴婢以为皇上虽饶了温妃娘娘,但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要给六宫一个警醒,镇住所有人才好。”“朕记着了。”玄烨欣然应,又道,“皇祖母身边有您在,朕很放心,再过些日子岚琪就要生了,这些日子时不时想起来就提心吊胆,只有对嬷嬷敢说,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心思,也不知是不是那年的事吓着朕了。”嬷嬷知道皇帝怕赫舍里皇后的悲剧重演,她已经奉命在德贵人生产那天去陪驾,太皇太后私下跟她说过万一有什么事要保大人,此刻她轻声问玄烨:“德贵人总要在鬼门关走一遭才成的,皇上心里要有数。”玄烨点头:“嬷嬷,朕只要她安康,万一有什么事,朕日后好好哄她便是,可朕不能没有她。”苏麻喇嬷嬷镇重地答应:“奴婢记着了。”如此,佟贵妃生辰上发生的闹剧,罪责全推在了承乾宫那个撞死的奴才身上,皇帝只说还在查这奴才背后的主子是谁,但一边又让李公公在宫里放出话去,让妃嫔宫人甚至外头的大臣都知道,这个人是钮祜禄一族派来安插在佟贵妃身边,因死无对证,只是传言,佟府不能因此发难,钮祜禄一族也不能上赶着来辩驳,两厢都沉默缄口,只等这件事查无果,好渐渐被时间冲淡。且因两大家族相争,不相干的人不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胡说什么,再者皇子公主们都已平安无事,外头看起来唯一损失的是温妃的胎儿,但谣言里已说她早就因身体不好滑胎,如此种种,这件几乎灭了皇帝所有子嗣的大事,有惊无险,最终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深宫里,皇帝虽未重责任何一个人,但以太后因为温妃滑胎悲伤的名义,责令各宫闭门思过,几时太后心情好转几时才能出门,玄烨登基大婚以来,后宫从未有过这样的事,都明白皇帝是动了大怒,而见佟贵妃和温妃都无事,也知皇帝有心偏袒二妃,惠嫔、荣嫔这些孩子遭了罪的额娘们也不敢随便向皇帝讨什么公道,只人人闭门自省,十月入冬时分,后宫静得初雪飘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初雪这日岚琪自己先趴在窗上看见的,星星点点的雪花从空中打着转落下,前几天突然冷得人骨头都要碎了,都说是要作雪,所以她天天趴在窗口等,终于叫她等到了,欣喜地拍拍肚子说:“好孩子,下了雪,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要冻死了,肮脏不好的也被雪掩盖了,你生下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干净洁白,额娘就放心了。”环春几人这些天常见她对着肚子说话,那一次的闹剧后,她们终日提醒吊胆,只有见到岚琪这样才觉得安心。听说翊坤宫郭贵人那之后见红两次,太医们死命地保着胎儿,真就是老天保佑似的,那天环春还嗔怪过主子吃东西没节制,要不是她闹脾气一定要吃,差点就不让吃,万一是饿着去承乾宫的,委实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怪不得人说能吃是福,这必然是福了。太医院早已经来布置好产房,稳婆乳母都齐备,苏麻喇嬷嬷来看过两回,李公公更是隔几天就来问怎么样,因这些日子后宫全都闭门思过,皇帝也不往后宫来,她和玄烨之间,就靠着几个乾清宫的小太监维系着,那日李公公来还传好消息,说云南大捷,三藩气数就要尽了,盼着德贵人顺利安产,给皇室再添喜讯。太医诊断岚琪在十月下旬生,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连太后下懿旨为她积福解了后宫禁足,岚琪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眼看着十月都要过去了,拖得越久孩子危险越大,钟粹宫里每天有太医候命,因德贵人气色精神都很好,可推断胎儿在腹中也健康,故而也不能催产,只能数着日子,一天天等她分娩。这日荣嫔和惠嫔结伴来,荣嫔先到,进门时见岚琪立在镜子前,端嫔和布贵人坐在边上看她,见她们来了,也说:“你们也瞧瞧,她的肚子是不是坠下去了?”“昨天早晨起来觉得肚子掉下去了,本来在这儿。”岚琪比划着自己的肚子,荣嫔忙道,“可不敢再乱动了,孩子入盆就快了。”荣嫔是宫内生育最多的妃嫔,虽然孩子多早夭,可福气无人能比,也比谁都有经验,曾还玩笑说都能做稳婆给岚琪接生了,岚琪便央她那天要陪她才好,大家玩笑取乐,都不提当日承乾宫的事,岚琪心里也明白和她们的关系与布贵人完全不同,可大家都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客客气气本是好事。不多久惠嫔也来,看到她带来的人,才明白为何与荣嫔结伴却晚了几步,她身后跟着好些日子不见的觉禅答应,她似乎在翊坤宫养得极好,面色莹润神采奕奕,天生的美人胚子又会打扮,虽只是个答应,倒比寻常人还多几分贵气。“这是我托自己亲嫂子从百姓家里搜罗来的布块缝的百家被,我手艺不好,就让觉禅答应代劳,不然糟蹋了百姓家的心意反而不好。至于我那嫂子,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四角齐全的有福之人,亲自挨家挨户去要来的,可不是明珠夫人,妹妹别想错了。”惠嫔笑说着,将被子铺在了热炕上,拉着岚琪来坐坐,摸着肚子说,“好孩子赶紧出来,惠娘娘可把你的被子也拿来了,你怎么还舍得在娘肚子里折腾?”众人皆笑,钟粹宫里喜气洋洋,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来,再不是前些日子各宫禁足思过,死气沉沉的模样,而前头承乾宫,静默了大半个月,佟贵妃终日无所事事,也惦记起后头待产的那个人,当日她走近内殿来喊自己起来,说坐着哭于事无补的话还清楚地记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想要去致谢,又抹不开面子放不下架子,总觉得亲近这些低贱的妃嫔,不该是她做的事。这会儿青莲进来,说几位娘娘都在钟粹宫陪德贵人说话,佟贵妃耸了耸眉毛,好像不耐烦地说:“她们怎么天天都去,吵死了。”青莲不语,自太后令各宫不必再禁足后,她照主子的吩咐准备过一份礼物,似乎贵妃挑着日子想要去一趟钟粹宫,可那里如今是香饽饽,各宫各院没事儿都来道声喜,她总是插不进空儿,今天大概又想去,可荣嫔、惠嫔都在那儿,这才又发脾气了。“她们几时走?”佟贵妃恹恹地问,随手掐着那只她亲手缝的布老虎,已不是当初给大阿哥的,是闭门思过那几日没事倒腾的,这几日一直把玩拿捏在手里。青莲笑说:“咱们住得这么近,夜里过去坐坐也成啊,比不得其他娘娘老远的路走过来呢,主子想去,多少会儿都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奴婢去和环春说一声。”佟贵妃扬着下巴看她,眼珠子悠悠一转,“你去吧。”青莲暗喜,若主子真能与德贵人交好,对她将来是万万有好处的,做什么非要和皇上喜欢的人对立,还动不动闹得鸡飞狗跳,要是自此改了性子,往后她也不必总慈宁宫承乾宫两头跑了。过来时荣嫔几人正要离开,瞧见青莲都很新鲜,她恭恭敬敬地行礼没多说什么,只等二位娘娘走远了,才进来找环春,说夜里贵妃要来看望德贵人,环春有些尴尬,青莲说了好些好话才离去。环春转述给岚琪听,布贵人正在边上,蹙眉嘀咕这个人不来最太平,小孕妇却不以为意说:“她又不会来害我,你们不要草木皆兵。”见她如此,别人多说无益,只等夜里用了晚膳,而今岚琪即将临盆,太医要她吃去胎毒的东西,比不得从前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众人只能哄她说生了就什么都能吃,岚琪还自己感慨,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用不起奶娘,做额娘的就要自己辛苦喂养,仍旧是什么好吃的都不能碰,但说着说着又羡慕那些可以自己喂养的女人,做额娘连一口奶都不能给孩子吃,生养生养,只生不养吗?可惜没人理会她多愁善感,盼她分娩都急死了,谁来管她心里想什么,这会子布贵人刚领端静和纯禧回端嫔那儿,贵妃就大驾光临,端嫔不得已又出来行礼,贵妃让她们自己歇着,领着青莲来了东配殿,比不得以往出门浩浩荡荡十几人拥簇,今天只一主一仆两人来,青莲将厚重的礼物放下说:“娘娘送给德贵人,祝祷安产的。”说着打开匣子,露出送子玉观音笑,“是咱们家大人从永安寺请来的。”岚琪起身要谢恩,佟贵妃慌张地站起来,冲她说:“你别乱动,万一有什么事,本宫可担当不起,就是她们都来看过你,本宫若不来显得小气似的,没什么事的话这就走了。”见贵妃要走,岚琪觉得她们本来也没什么话可说的,走就走吧,扶着环春的手往门前送,佟贵妃却好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她,离得远远的说:“你小心些,肚子怎么这么大……”贵妃话还没说完,只见德贵人身子一紧,皱眉捂着肚子,边上的人都呆住了,她紧张地说着:“好像……好像羊水破了……”一语闹翻了钟粹宫,小太监们私下奔走去两宫和乾清宫禀告,太医稳婆来把孕妇按回了床上,乳母嬷嬷们都待命在殿外,端嫔和布贵人帮不上忙,一起在她正殿的佛像前给岚琪祝祷念经,苏麻喇嬷嬷很快从慈宁宫过来,外头看似乱糟糟,实则井然有序,宫里都出生过多少孩子了,也不差德贵人这一个。小孕妇倒是很淡定,阵痛一阵一阵来,不疼的时候她还能和嬷嬷玩笑,疼得时候就眼泪直流,稳婆看过说一时半会儿还生不出来,这罪是要受一阵子,岚琪才突然哭了,害怕得抓着嬷嬷的手,说她想家里额娘了。苏麻喇嬷嬷自己没有生育的经验,但从太皇太后到孝康皇后到赫舍里皇后等等,她帮着接生过太多的皇子皇孙,每一产妇都不一样,岚琪这样已经算很坚强,还是头一胎,比当年主子初产还强一些。“嬷嬷,皇上来了。”环春突然跑进来说,似乎故意大声讲给岚琪听的,“皇上就在外头,您快去劝劝。”岚琪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明明连一抹身影都看不见,可知道玄烨来了就站在外头,止不住眼泪的同时,心里又十分踏实,含泪笑着对嬷嬷说:“我不怕了,嬷嬷您快去劝皇上回去,夜深了。”“奴婢这就去。”嬷嬷让诸人照顾好德贵人,自己匆匆出来,这里能劝得动皇帝的,只有她了,果然见玄烨立在廊下,院子里钦天监的大人正领人选了风水好的地方刨喜坑,嬷嬷才走近,玄烨就心虚地说,“朕来看他们刨喜坑,好了朕就回去。”还怪嬷嬷,“您不陪着岚琪,出来做什么?”嬷嬷只能笑:“德贵人让奴婢来劝您赶紧回乾清宫去,您在这儿贵人惦记着要分心呢,皇上听贵人的话,赶紧回去吧。”说着招呼李总管,让他们送皇帝走,玄烨欲走还留,犹犹豫豫许久,走到宫门前了又折回来,拉着嬷嬷轻声说,“之前的话,您还记着吧。”“阿弥陀佛,盼着母子平安呢,皇上不能这样子。”嬷嬷嗔笑不已,亲自把皇帝推了出去,转身见青莲站在廊下,诧异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奴……奴婢。”青莲支支吾吾,她素来怕嬷嬷,不过还是双手伸出来,捧着一只布老虎说,“贵妃娘娘要送给德贵人的,晚上来的时候忘记带来了,这会儿让奴婢送、送过来,嬷嬷,您能替奴婢送进去吗?”青莲在这里都站了半个时辰了,她折返时来得晚了一步,被嬷嬷先到了,弄得她不敢进去,而钟粹宫里人来人往也没人注意她,等她横下心要进去,皇帝又来了。眼下终于被嬷嬷看见,话说完了,又害怕被嬷嬷拒绝,她只是不敢出言劝,因为此刻若拒绝了,贵妃一定会伤心。“我替贵人谢过了,你去告诉贵妃娘娘,谢谢她。”嬷嬷何等睿智,断不会做这种伤人心的事,哪怕转身就把布老虎扔了呢,也不能当着面做这些事,笑着接过来,打发了青莲回来,灯光下看清了布老虎的样子,憨态可掬可惜针脚太烂,一看就是从来都不做针黹女红的人,老嬷嬷心善,走到床榻边把布老虎递给岚琪,“青莲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子亲手做的,特地来送给您。”岚琪正被阵痛折磨,伸手捏过抓在手里软硬适中,也顾不得看是什么样子,但那之后也不曾放手,嬷嬷跟他说了玄烨的事,小贵人心里安慰,便少了几分恐惧,哪怕之后一阵阵盆骨撕裂的剧痛袭来,也咬牙硬忍着,虽然止不住流泪,却不吵不闹也不shen吟,坚强得嬷嬷心都软了。可是初产辛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钟粹宫里仍旧没有好消息传来,端嫔和布贵人在佛龛前都跪得累坏了,前头承乾宫也还没熄灯火,慈宁宫乾清宫更不用提一夜灯火通明,似乎上回宫里这架势等待孕妇分娩,已经是四年多前赫舍里皇后生太子的时候。翊坤宫这边,郭贵人因身体不适连夜也请太医,结果很晚才紧赶慢赶来了一个,原是都准备着钟粹宫那里,宜嫔和郭贵人面上不说什么,只等人走了,郭贵人才哼笑:“德贵人真是十足金贵,姐姐,咱们这样的,一辈子也比不上吧。”宜嫔心里也不自在,可她还是记得进宫前额娘说的话,安抚妹妹:“额娘的话可不能忘了,你如今也要做额娘了,过些年我总还会有好运,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将来也会有别人变成第二个德贵人,咱们嫉妒不过来。”话虽如此,实则阖宫上下谁不嫉妒,郭贵人尚且如此,那拉常在更不必说,且小阿哥万黼依旧缠绵病榻,她这个做额娘的时时刻刻都不安心,可就因为德贵人分娩在即,她们这些人统统靠后站,这一晚端嫔布贵人彻夜诵经为岚琪祈福,也少不得有人暗下诅咒,巴不得圣宠不倦的乌雅氏像赫舍里皇后一样,自此一命呜呼。可她们却不晓得,无形中将小小的德贵人和无比尊贵的赫舍里皇后相提并论,虽是诅咒,却也不是人人都担当得起这份抬举。此刻与钟粹宫东西相隔的咸福宫里,一片寂静安宁,灯火早就灭了,只有几盏蜡烛摇曳防着夜里走路绊倒,值夜的冬云进来剪烛心,突然见一袭白衣的温妃站在窗前,大半夜乍见这样的光景,吓得她腿都软了,直接跪坐在地上,轻声抱怨着:“主子,您站着做什么,地上可凉了。”温妃却怔怔地问:“什么时辰了?”“过子时了。”冬云应,知道温妃想问什么,接着说,“德贵人似乎还没生下来了,说是头一胎难生。”温妃昂首看着窗外,窗开了一条缝透气,能瞧见星点月光,忽而有点点黑影飘过挡住月色,她心头一动,爬上去打开大窗,一阵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冻得她浑身抽搐,可外头果然寒风飒飒,下雪了。“主子,当心着凉……”冬云来劝。温妃却任凭雪珠子落在脸上,一点点冰凉沁入肌肤钻进心里,在寒风里笑说:“她会平安的,姐姐一定保佑着她。”过了子时,已是十月三十,夜里突然飘雪,狂风大雪遮天蔽月,丑时才过,整座皇宫就被白雪覆盖,狂风渐停,雪仍绵绵不绝,乾清宫里玄烨伏案醒转,身上有李公公披的厚毯子,好似闻见清冷的气息,他裹着毯子走到门前,院子里已厚厚铺了一层绒毯似的雪,他刚开口想唤李公公,突然一道惊雷炸响,玄烨浑身一震。嘹亮的婴儿啼哭伴着惊雷在钟粹宫响起,折腾了一整夜,德贵人终于分娩,气若游丝的产妇在看过一眼皱巴巴灰红色的婴儿后,就晕厥了过去,乳母嬷嬷忙忙碌碌为新生儿擦拭清理,苏麻喇嬷嬷朗声唤人来:“快去报喜,德贵人生了小阿哥。”转身看一眼沉睡的岚琪气色平稳,又补一句,“母子平安。”钟粹宫的喜讯立刻四散,承乾宫里佟贵妃已困得东倒西歪,听青莲来说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突然就有精神了,莫名欢喜地拉着青莲问:“那只布老虎,你送去了是吗?”乾清宫里,玄烨已经准备换衣裳,要上早朝。他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变得气定神闲,只等听见李公公冲进来报喜时,才突然又心慌意乱,不知是欢喜还是心疼,眼底热热的湿润,但还是按耐住了情绪说:“预备早朝吧,把朕的赏赐送去钟粹宫,告诉岚琪,过些日子我就去看他。”李公公应诺,吩咐小太监们准备好东西,这边派妥帖的人伺候皇帝准备上朝,他则亲自送贺礼去钟粹宫,但才要走到门口,外头一阵风刮过眯了眼,再睁开眼睛,就听见宫里有人慌张,转身瞧见那边伺候太子的嬷嬷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到李公公在这里,奔过来跪地说:“公、公公……不好了,太子、太子好像出痘了。”“什么?”李公公眼睛瞪得溜圆,天大喜事的当口,怎么闹出这样的事,片刻不敢耽搁,一边派人把太医找来,一边回去禀告皇帝,玄烨幼年出过痘疹不怕传染,亲自过来看太子,心里已明白几分,等太医再来诊断,太子的确是出痘疹。玄烨立刻下旨封宫十二日,令后宫之人不得随意出入,阿哥公主都安居住所避痘,停朝十二日,各部院衙门奏折皆直接送入乾清宫批阅,他要亲自照顾太子。半个时辰的功夫,皇城之内又换了另一种气象,就连才出生的小阿哥也变得不重要,被留在钟粹宫暂时不挪动,苏麻喇嬷嬷赶回慈宁宫后也不再出门,十二天里,只盼着太子度过最危险的日子。岚琪分娩后,昏睡到这天中午才醒来,意识清醒还未睁开眼睛时,就想到孩子应该已经去了慈宁宫,她要出了月子才能再看到,顿时悲伤难耐,可耳边突然听见婴儿啼哭,就有人脚步匆匆,很小声地说着:“是不是饿了?”岚琪立即睁开眼,撑着软绵绵的身体坐起来,就看到奶娘袒胸露乳地怀抱着小婴儿,众人见她自己坐起来了,赶紧过来伺候,岚琪则茫然地问:“孩子怎么还在这里?”又四下瞧瞧,“苏麻喇嬷嬷呢?”这才有人说了太子出痘的事,岚琪听得心惊肉跳,也不晓得这十二天是不是自己捡了便宜,因为小阿哥会留在这里,等太子痊愈后再送去慈宁宫。她一边担心太子的身体,知道玄烨对太子的看重,一边又沉浸在生了儿子的喜悦中,乳母喂饱了孩子后,就将小阿哥放在了她的怀里。不是第一次抱软绵绵的婴儿,但只有这个婴儿是自己掉下的肉,是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血,是她和玄烨的孩子,岚琪抱着的时候,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孩子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和他阿玛生气时特别像,环春伏在床下说:“嬷嬷讲咱们小阿哥和万岁爷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也没见过皇上小时候啊,不过这样瞧着就挺像的,皇上冲我发脾气时就这模样。”岚琪嘟着嘴,好像也变成小孩子似的,欢喜地说着,“你说他这么点儿大,弄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做什么,傻孩子,快给额娘笑一个。”说着话,心中突然一个激灵,见温和柔静的乳母立在边上,她的心砰砰直跳,让环春领着不相干的人都下去,说要让乳母哄小阿哥睡,可等人都走了,她却把乳母叫到跟前,虔诚地问:“能不能让小阿哥,吃几口亲娘的奶?咱们都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乳母愣了愣,也是为人母的女子,孩子又都在宫外见不到,最能体会德贵人的心情,立刻笑着点头:“这当然好,让奴婢来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