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后宫叫德妃》作者:阿琐 ☆、001皇后薨皑皑苍白笼罩宫宇,初夏的紫禁城宛若寒冬腊月。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难产而终。三日后,钟粹宫里,一身缟素的王嬷嬷满头虚汗从产房跑出来,口中嚷嚷:“生了,答应生了。”门外的小太监忙不迭拦住,低声提醒她,“嬷嬷,可不敢笑啊。”王嬷嬷闻言面色一紧,捂了嘴,回眸见宫女岚琪端着血红的水盆从屋里出来,正要去换干净的热水,便扬手叫住:“你到乾清宫去一趟。”“奴婢?”问话的功夫,王嬷嬷已拿下岚琪手里的水盆,拉到面前细细看,见素服干干净净没有染上污迹,便说,“去乾清宫禀告李公公,说布答应生了小公主,母女平安。”“可是……”“啰嗦什么,赶紧去。”王嬷嬷将岚琪朝外头一推,“一定小心说话,别说错话连累了答应。”“是。”走出钟粹宫,岚琪闻到风里潮湿的气息,仰面看天,东方果然黑沉沉一片乌云,冗长的宫道挂满了白灯笼,而往乾清宫的路她并不熟悉,。眼下举国治丧,答应生女本是喜事,可天大的喜事也无法抵消皇后薨逝的悲伤,听说皇上已经三日不进米水,这会儿去乾清宫,哪怕是禀告皇上又添一女的喜事,也免不了被李公公责备。朝着大概的方向走,宫道冗长繁复,又有层层高墙挡住视线,岚琪到底还是迷了路,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怎么办……”心下着急,却见远处有步辇走来,未免冲撞哪一宫主子,唯有先跪在一旁。步辇缓缓行来,听见一声“停”,岚琪心头一紧,果然又听见问,“为何一个人在此转悠,你是哪儿的宫女?”岚琪稍稍抬头,入目面色苍白的女人端坐步辇之上,正是她认得的荣贵人。忙磕头请安,怯怯将缘故说罢,便听荣贵人轻轻一叹,旋即吩咐身旁的宫女:“带她去乾清宫,指明了方向远远离了就好,不必上前。”又似自言自语:“连阿哥所的人也顾不上了,倒也是她的福气,能和孩子多呆一会儿。”岚琪重新伏地不敢抬头,不多久步辇远离,留下的宫女与她道:“快起来吧,我领你去,你怎么胡乱走,这里可错了方向的。”“是,奴婢愚笨。”岚琪起身跟在那宫女身后走,忍不住回眸看荣贵人的背影,心叹她年初才丧子,两个月前分娩皇子却又当日夭折,去年风光时还被后宫所有人羡慕着,转眼就失去了一切。“看什么,快走吧,这瞧着要下雨。”那宫女好不耐烦,岚琪不敢怠慢,低头一路相随,终是靠近了乾清宫。“你自己去,我可不过去了。”那宫女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岚琪不敢阻拦,心里却犯嘀咕,她可能不认识回去的路。但眼下总要先去禀告答应产女的事,深深呼吸后硬着头皮,怯然走到乾清宫门前。“哪儿来的宫女,这么不懂规矩?”门前小太监见他便呵斥。岚琪忙道:“奴婢是钟粹宫宫女,布答应刚刚产下小公主,母女平安。望公公向李总管通禀一声。”她话音才落,天际突然惊雷炸响,吓坏一众人,可不等门前小太监去传话,里头一下子出来许多太监宫女,岚琪被推搡到了台阶下,就听见那些人说:“赶紧的,皇上摆驾。”却是此刻,天色瞬间暗沉,狂风四起大雨倾盆,黑压压的天边闪电狰狞,轰隆隆雷声不绝于耳。“万岁爷您不能淋雨啊,万岁爷,让奴才给您撑伞……”伴着李公公焦急的声音,玄烨旁若无人走出乾清宫,举目漆黑苍穹,任凭雨水打落在脸上,李公公撑伞赶来,被他大手挥开,呵斥一声:“滚!”“皇上。”李公公跪在雨中,痛哭哀求,“念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您可千万保重龙体!”玄烨双拳紧握,脸上已然分不清雨水和泪,字字沉重:“可朕再也听不见皇后说这一句话,再也听不见……”他毅然走入雨中,朝着皇后梓宫停放的殿阁而去。李公公一路紧跟,再不敢为皇帝打伞,宫女太监纷纷冒雨相随,乾清宫前呼啦啦散去所有人,谁也没意识到台阶下角落里,早已浑身湿透的乌雅岚琪。 ☆、002玄烨的背影狼狈不堪地回到钟粹宫,王嬷嬷得知岚琪没有把消息送给李公公,劈头盖脸一通骂,却被布答应叫进去说:“前头那么忙,谁顾得上我这里,没有人来也好,我能和小公主多待一会儿。”又吩咐岚琪:“赶紧去换衣裳吧,着凉不好。我这里养着,小公主也养着,少不得人伺候。”“是,奴婢这就去。”岚琪不愿理会王嬷嬷的嘴脸,漠然就离了。且说王嬷嬷原是钟粹宫主位慧妃娘娘的乳母,慧妃娘娘早年就殁了,她便留下打理这一处殿阁,布答应来了后也常看她脸色,直到有了身孕太后发话要嬷嬷好生照顾,才多尊重些。而对于岚琪这些小宫女,便是可劲儿地欺负。岚琪回房匆匆洗漱换衣裳,少时另一宫女盼夏进来,端了碗姜汤给她:“你喝了发发寒气,阿哥所的人不来接小公主,答应坐月子,公主要照顾,咱们统共这几个人,可不敢病。”“幸好乳母一早就选定了。”岚琪轻叹,之后闷头灌下姜汤,辣得她直冒汗,必是小厨房里已经短了盐糖,没舍得给她多放。“你早些去答应跟前,答应只习惯你伺候的。”盼夏又嘱咐一句,便拿了碗出去。岚琪穿戴好衣裳,麻利地擦干头发,坐在坑坑洼洼破旧的铜镜前,瞧见里头铜黄色朦胧的自己,眼前却莫名浮现暴雨中皇帝的身影,九五至尊的天子在那一刻,仿佛只是有血有肉,难以承受丧妻之痛的深情男子。而这几乎是她第一回仔细看见皇帝。皇帝平日里不来钟粹宫,答应侍寝则由内务府的人接送,只在元旦那日跟着答应才远远见过一次,彼时赫舍里皇后坐在皇帝身旁,雍容华贵红光满面,谁又能想不出半年,伊人已殒。皇帝雨中的背影在岚琪心中久久不散,更没来由的想在那一刻要走近他,想要捡起被他挥手打开的伞,哪怕只能为他遮挡些许风雨。“傻子,哪儿有你的事。”脸上浅浅作烧,岚琪自嘲一句,赶紧梳好了头发,不等她出门,王嬷嬷已经来催,骂骂咧咧着:“小蹄子又偷懒,还不快去伺候答应。”说起来,布答应和岚琪同年入宫,只是主子奴才不同的命,但因年纪相仿且本性又柔和,布答应对宫里人向来宽仁,偏是王嬷嬷仗着旧主拿大,颐指气使的,也没人敢计较。这会儿赶来伺候主子吃药,布答应反安抚她:“她一直指望我这胎平安生产后,好在太后面前邀功,谁晓得会是如今这模样,她气不过,拿你们撒气也是有的。看在我的面上,你们别和她计较。”岚琪心疼道:“答应养好自己要紧,我们早习惯了,平时不服气,也是瞧不起她对您不尊敬。”“她是跟过慧妃娘娘的,我这里当然委屈她。”布答应叹一声,忽听婴儿咿呀,忙让岚琪去叫乳母,之后看乳母给女儿喂奶,竟是潸然泪下,“之后去了阿哥所,一年见不上几次,我倒宁愿哪位娘娘要了她去,往后能常常见一面。”岚琪默默立在一侧,想到今日遇见的荣贵人,才记起她一岁的女儿也是今日生辰,去年今日同样诞生一位公主,相较当时的热闹,更显今日凄凉。“答应,荣贵人派人送东西来了。”王嬷嬷突然进来,身后跟了方才给岚琪领路的宫女,那宫女此刻倒十分谦和,笑盈盈将礼物放下,给布答应行礼说,“贵人说眼下要紧时候,一切以皇后丧仪为重,或有照顾不到答应的地方,请您自己千万保重。”布答应谢过,让岚琪赏了一把铜钱,亲自送那宫女出去,待回来便见王嬷嬷在拆礼物,嘴里嘀咕着:“还是荣贵人想得周到,难怪万岁爷喜欢贵人。”岚琪不语,心里却记得王嬷嬷曾经说漏嘴,很瞧不起荣贵人包衣宫女出身,那时她就不明白,明明王嬷嬷自己也是包衣奴才,何苦如此刻薄。那之后隔了两天,阿哥所的人终于缓过神来,匆匆忙忙派人来把小公主接走,如是才六宫皆知皇帝又添一女,可因为皇后丧仪,钟粹宫里终究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唯一好的,便是内务府给足了分例,小厨房里也能好好给答应补身体。小公主走那一日,布答应哭得几乎晕厥,拉着岚琪的手一遍遍说:“我几时才能再见她……”惹得岚琪也落泪,唯有王嬷嬷冷冷地说:“您养好身子,将来哄得皇上喜欢,有一日出头做了主位,还怕皇上不叫您抚养公主?” ☆、003难得好性子盼夏忍不住说了句:“您老说得轻巧。”结果触怒了王嬷嬷,一时吵闹,惹得布答应愈发伤心。只是再闹也终有限,如今皇后大丧中,哪一个敢做出格的事犯忌讳,王嬷嬷也知收敛,不似平日那般嚣张。私下里盼夏则对岚琪抱怨:“那老货也不想想,真等咱们答应出了头,还能像现在这样忍耐她,我若是答应,到时候定赏她一顿板子送去暴室。”岚琪向来能忍,也劝盼夏:“你这些话别总挂在嘴边,不等答应出头,咱们先叫她收拾了,终究是经年的嬷嬷,我们不能得罪。少搭理她多做事,只看着答应对咱们好吧。”盼夏便总笑:“不怪答应爱你在跟前伺候,你这好性子真是难得的。”这样的话岚琪听得多了,就连王嬷嬷也曾如此评价她,而入宫前她就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方是生存法则,无视王嬷嬷,能跟布答应这样温顺的主子,她已经很满足。不知不觉,五月一晃而过,为大行皇后持服二十七日后,宫里才真正显露夏日的绚烂,随着日头越来越浓烈,悲伤的气氛也渐渐淡了。这一日,阿哥所上奏大阿哥染风寒,皇太后奏请太皇太后,下懿旨赐惠贵人前往探视,惠贵人便又请旨与荣贵人同往。荣贵人已连丧三子,如今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她心头肉,平素不得探视,又兼皇后大丧,那一日布答应产女,恰也是公主生辰,勾起她无限思念。今日惠贵人为她求得恩典,委实感激不尽。姐妹俩看过孩子自阿哥所出来,荣贵人便请她到殿阁一聚,路上偶遇安贵人,遂三人同往。待至殿阁坐定喝茶,安贵人问起:“大阿哥可大安?”惠贵人忧心忡忡:“瞧着不要紧,可我心里落不下,又是这几日时常为大行皇后哭,心里本就沉甸甸的。”“看着小公主倒是十分健壮,才足月的娃娃,个头儿可不小。”荣贵人给两位妹妹斟茶,一边说起那天的事,“想来也可怜,好容易生下女儿,连阿哥所的人都不惦记着。”安贵人却道:“生女儿才好,若也是生个阿哥,那才真真可怜,有二阿哥在,还有他什么事儿?”此语一出,顿觉失礼,想惠贵人膝下大阿哥原是十足金贵,如今皇上再得嫡子,一下没了光芒,妃嫔之中本忌讳说这些,她此刻却当着人面说。然惠贵人性情敦雅,如今只盼儿子康健,哪儿有心情与人争执造口业,淡淡一笑只顾喝茶,又听荣贵人说起:“昭妃娘娘这些日子辛苦,上侍奉太皇太后皇太后,下代理六宫之事,昨晚就听说半夜宣了太医,也不知是不是病。”惠贵人却是不知,忙道:“你何不早说,我们该去请安才是,怎好娘娘那里忙得累病了,我们倒坐着说闲话。”三人便撂下茶点,敛了衣容往翊坤宫来。彼时昭妃才服了药,只穿了常衣坐在榻上看内务府呈送的单子,听闻三人结伴而来,因是经年相识不甚在乎衣容,便让宫女宣召进来。 ☆、004昭妃三人行礼请安,安贵人嘴甜心巧,抢了话头说:“听闻娘娘昨晚宣召太医,嫔妾很是担心,此刻见娘娘气色尚可,才安心一些。如今六宫无主,全仰仗娘娘主持打理,您可千万保重。”昭妃很是受用,笑道:“可惜本宫太过愚笨,若能有大行皇后一二,也好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分忧。”话音甫落,外头竟高呼皇帝驾到,这会儿功夫谁能想皇帝会来,皆吃惊不小,而昭妃仪容不整很是尴尬,便让三人先去门前接驾,自己忙喊宫女取衣裳来。可玄烨早已进了寝殿,见屋子里诸多人,倒未见不悦,只是道:“朕可打扰了你们。”昭妃也顾不得整理仪容,忙越前行礼,伏地告罪:“臣妾不知圣上驾临,衣衫不整愧对圣颜,还请皇上恕罪。”玄烨却亲手搀一把,温和道:“这些日子全有你掌理后宫,朕谢你不及,何来怪罪?今日向太后请安,才知你昨夜染病,辞了太后即刻就想来瞧瞧你。”昭妃闻言顿时双目通红,颤巍巍起身立定,垂首道:“皇上体恤,臣妾愧受。实因太过愚笨,不及大行皇后千百分之一,而今宫内诸事也皆照大行皇后身前所定章法行事,才得以妥善,臣妾怎敢居功。”提起皇后,玄烨眸中顿时黯然,沉沉道一句:“你们情同姐妹,由你替她做这些事,皇后也安心了。”一时没有心情再与昭妃说话,且见三位贵人也在,更不愿多留,嘱咐昭妃好生保养,便就走了。昭妃反松一口气,虽说做妃嫔哪有不乐意见皇帝的,可如今皇帝满心只有大行皇后,见了也没甚意思,且自己病体倦容,唯恐叫皇帝生厌。要紧的是,皇帝当着三位贵人的面夸赞她感激她,安贵人不足为道,但惠、荣二人皆曾产子产女,素来圣宠多于她,眼下也算扬眉吐气。三人是极有眼色的,皇帝走后侍奉昭妃坐回榻上,安贵人巧言夸赞,惠、荣二人在一旁附和,渐渐解了尴尬,午时皇太后赏赐饭菜,昭妃也邀三人共享。席间说起大阿哥的身体,便提起才足月的小公主,昭妃幽幽叹:“布答应生女有功,是该升常在,偏如今没有顾得上她的空,只能先委屈她了。”膳后昭妃要休憩,三人退出翊坤宫,因无心再聚,便各自取道回宫。但荣贵人走不久,便带了人转去钟粹宫,宫女吉芯劝说:“如今没人搭理布答应,您何苦去照拂,如安贵人知道了,又要说出不好听的话,白白叫人捉了话柄。”荣贵人却笑:“皇上子嗣皆早殇,如今膝下稀薄,便是生了公主也是极大的功劳,只因大行皇后之故,太皇太后、太后都还没缓过神,等过阵子缓过来,岂能不怜爱公主?爱屋及乌少不得赏赐布答应,到时候若提起曾经有谁照拂,便是我的善心。哪怕日后她依旧落寞,我也是做件好事,积功德一件。” ☆、005宫女的命运吉芯恍然大悟,“还是主子有心,奴婢却想不到。”荣贵人笑而不语,待至钟粹宫,布答应忽闻她来,扶着岚琪匆匆赶到门前迎接,荣贵人却虚扶一把,“才出月子,好生保养要紧。”布答应不敢失礼,将她迎至屋内上座,复又行了礼。岚琪奉茶来,荣贵人抬眼瞧她,笑问:“可是那一日在路上遇见我的宫女?”“是,奴婢乌雅岚琪。”岚琪忙屈膝伏地,“奴婢愚笨,那日若非贵人相助,唯恐冲撞了其他主子犯下大错,奴婢叩谢贵人恩典。”荣贵人叹:“果然是跟你家主子学的规矩,这样懂礼数,起来罢。”且说岚琪如此感激,并非只谢她派人领路这样简单,倘若当时未有先遇见荣贵人,而是撞见了别的什么人更失了礼,恐怕连布答应也要受到牵连。“今日惠贵人与我得太皇太后恩旨去了阿哥所,我们也去瞧了瞧小公主,足月的奶娃娃长得很健壮,这会儿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也好叫你安心。”荣贵人悠悠说着,一边喝了茶,才搁下茶碗盖,便见布答应双目通红似强忍着泪,亦是感同身受,好言劝一句,“圣恩浩荡,总有相见之日,你如今一切保养身体为重。”布答应哽咽:“多谢贵人,嫔妾记着。”之后絮絮话些家常,荣贵人坐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离了。岚琪随主子送到门前,待回来收拾茶碗,走在廊下却见王嬷嬷在那儿悠闲自在地跷腿坐着,宫女静燕托着碟果脯伺候在边上,太监小赵子则巴巴儿地围着她打蒲扇。盼夏从后头跟来看见,啐一句:“狗东西,不知伺候主子,专哄这老货开心,瞎了狗眼的。”“你小声些。”岚琪拦住她,两人从后头绕着走,却还是听见王嬷嬷那儿说,“这做奴才就要有眼色,你们以为荣贵人怎么有的今天,模样儿也瞧见了?不过中上姿色,可就是在乾清宫端茶送水把皇上伺候高兴了,一宠就是这些年,就连昭妃娘娘都不及她一手指头。可惜啊,出身下贱,再得宠也做不上主位。”离了远了,盼夏又骂:“改明儿想法子叫她得罪上头主子,好好整治才行,对着我们母老虎似的,一到外头就是条哈巴狗。这会儿又坐着说荣贵人闲话,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恨不得去捧贵人的脚来亲。”岚琪苦笑:“你的嘴也毒,计较她做什么,她这样口没遮拦,早晚要闯祸。我们只管安安分分做事,伺候好答应才是。”盼夏便又笑:“你这佛爷脾气,做奴婢可真委屈了。”又搂着岚琪说,“细细瞧着,咱们钟粹宫里你可是最好看的,方才你站在荣贵人前头,也把荣贵人比下去了,那老货说的话你可听见,岚琪呀,你要是也有那一天,可不能忘了我们姐妹一场。”岚琪这才恼了,在她屁股上使劲儿掐一把:“你再胡说,我叫主子打你,你说这些话,可不怕主子伤心么?再不许提了,不然我真不理你,下次王嬷嬷折腾你,我也不帮你了。”正嬉闹,王嬷嬷循声而来,冷脸骂道:“小蹄子又偷懒,鬼鬼祟祟编排我什么呢?还不快去伺候答应,答应正找人呢。”岚琪拉着盼夏就走,之后忙忙碌碌也没想别的,直到夜里布答应睡下,岚琪在外间值夜,盘膝坐在地上看繁星满天,眼前竟又莫名出现那一日雨中皇帝落寞悲伤的身影。布答应曾感慨,也许她死了皇帝也不会记得她是谁,赫舍里皇后不能陪伴皇帝一生,但走在他前头又被他如此思念,何尝不是福气。彼时岚琪什么也没说,这会儿却觉得不然,相爱之人能相守一生才是真正的福气,若有一日她也能得觅良人,一定好好守护他,直到生命的尽头。想到这些,不禁脸上作烧,暗暗骂自己:傻丫头,不知羞。 ☆、006深夜求药炎炎夏日转瞬即逝,秋风染了红叶,一阵阵雨一阵阵凉。皇后大丧后,前朝紧跟着三藩吃紧,皇帝日夜勤政,连带后宫气氛也十分压抑。从夏日到入秋,皇帝除却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极少来后宫。或翻牌子,侍寝最多也是荣贵人和惠贵人,昭妃娘娘权理六宫却极少能见圣颜,布答应这一类,自然更没有机会。王嬷嬷越发嫌弃跟了没用的主子,平日里的功夫一味推给小宫女,静燕每天哄着她,女儿似的,当然不必干活,布答应手下统共三个宫女,岚琪和盼夏自然担当起大部分的活计。盼夏不服气,偶尔发脾气也撂摊子,唯有岚琪能忍,多做一些也无怨言,布答应看在眼里,总私下与她说:“我这样子不好,偏是连累你。”岚琪怎会计较,在这里不挨打不挨骂,只要不理会王嬷嬷,真的平静又安宁,多干活忙碌一些,日子也过得快。但入秋后,布答应在月子里吹风落下的病症渐渐显出来,每添一分寒意,她的咳嗽便越重,岚琪求王嬷嬷去请昭妃娘娘给宣太医来瞧,王嬷嬷只冷冷地说:“昭妃娘娘那儿忙得脚不沾地,我去了跟前也不敢开口,且再养一养,答应年轻轻的咳嗽几声怕什么?”可这日到了夜里,布答应咳嗽越发严重,虚汗湿透了衣衫,脸上烧得通红,渐渐连意识也变模糊,咳猛了就搜肠刮肚,瘦削的身子跟着颤抖痉挛,盼夏急得都哭了。“我去求荣贵人。”岚琪咬牙,“王嬷嬷是指望不上的,只有靠我们自己,不然答应这条命都要保不住了。”盼夏是没主意的,只哭着说:“你可小心些啊。”当然要小心,莫说岚琪这样的宫女不能随意在宫内行走,这大半夜跑出去,叫侍卫瞧见乱棍打死也是常有的。岚琪壮着胆子,悄声出了钟粹宫后,索性大方地提起钟粹宫的灯笼,若是遇见巡查的,她也决定照实说,照实说还有一线希望,偷偷摸摸被发现,真的可能有去无回。但好容易摸着找到荣贵人的住处,却是扑了空,守门的小太监心善,听说她的来意也没惊动旁人,只好心告诉她荣贵人今晚被皇上翻牌子侍寝去了,又跟她说,太医院里的小太监们也懂些医术,若是不惊动上头,帮着抓几副退热的药也不难。想到布答应咳得只剩半条命,岚琪将心一横,向那小太监问了路,又摸索着一路往太医院来。仿佛是天注定,平日里她容易迷路,这大半夜却没走错半步,而且周遭时而有侍卫列队走过,偏偏谁都没注意她,不可思议地一路顺利直抵太医院。门前遇见一个小太监,岚琪把身上值钱的首饰都塞给他换钱买酒吃,煞费唇舌地求了好一会儿,那小太监才答应,悄摸摸带着她进了药房,这会子太医院只剩几个值夜太医,无不打瞌睡躲懒,要拿一些药材确实不难。“你们主子光咳嗽?还有什么症候?”那小太监问着,“我只敢给温和的药,吃着缓一缓,要是吃错闹了人命我们可都别想活了,你好歹求了昭妃娘娘正经来宣太医瞧。”“多谢公公,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您善心我们答应会记着的,等她好了一定谢您。”岚琪很谦卑,小太监瞧她这模样,也实在心软,包了两包驱寒的药,又拿了一包薄荷草给她,“叫答应拿着闻一闻,顺顺气也好。”“谢谢您……”岚琪正接过手要道谢,药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不知谁说着话走进来,她和那小太监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没到手的药材硬生生落在了地上,一时惊动了进来的人,立刻有人喝斥,“小兔崽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007六宫关注岚琪不认得那开口骂人的老太监,却认得边上那一个,正是统管宫里所有太监宫女,后宫里头皇上跟前第一得意之人,李大总管。“李公公,您看这事儿……奴才回头一定狠狠教训这狗东西,您边上坐着歇息,奴才先给您取药去。”那老太监殷勤地说着,一边还道,“往后您那儿要什么,派个小太监来便是,怎敢劳您亲自来。”李总管坐下,蹙眉斜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岚琪,冷冷说:“宫里最容不得男盗女娼私相授受,你这小丫头哪儿来的?”那老太监似乎还有护短自己人的心,忙在旁附和:“这小宫女瞧着眼生,断不是太医院的,您看怎么处置好?”“李总管,奴婢求求您……”岚琪受惊过度反而不怕了,跪行到李总管脚下,把心一横将钟粹宫里的事悉数说了,豁出脑袋不要,也求李总管好歹让她把这药送去给布答应续命,之后她再回来,任何惩罚都愿意承受。“瞧不出来,这宫里如今还有你这样护主子的奴才,布答应倒是好福气。”李公公冷然一笑,又叹,“你这丫头好命,今儿晚膳时太皇太后还问起小公主,你说这要是改明儿闹出小公主生母突然病死的事,追究是哪一个奴才怠慢了,还不得一竿子人等着受罚遭罪。”“公公……”岚琪意识到了希望。果然见李公公与那老太监说:“今晚的事就到这儿了,且派你这徒弟送她回去,明儿一早请太医去钟粹宫,昭妃娘娘那里自有人去回话。”“多谢李总管,多谢公公……”岚琪连连磕头道谢,李总管不耐烦地一挥手,老太监连忙把他们俩赶了出去。摸黑回去的路上,那小太监哭诉:“你可害死我了,回头我师父一定打死我。”岚琪心里好愧疚,待回到钟粹宫给主子熬了药,就把自己平日攒的月银都塞给他:“小公公我对不起你,等我们主子好了,一定再谢你。”那小太监哭丧着脸,拿了银子便走。折腾整夜,布答应总算缓过一口气。翌日天刚亮,就有太医来,昨晚睡得死死的王嬷嬷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按例没有昭妃娘娘示下,太医院不会来人,又不知是谁去说的,问盼夏和岚琪,两人都装一问三不知。之后不久昭妃娘娘就派人来垂问病情,再晚些荣贵人和惠贵人也一起来了,备受冷落的钟粹宫,一夜之间成了宫里的焦点,最后竟连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惊动,派了苏麻喇嬷嬷送来几样补药。苏麻喇嬷嬷更亲自探视布答应,温柔地对她说:“晨起阿哥所就抱了小公主给太皇太后看,老祖宗很是喜欢,这会子听说您病了,连忙打发奴婢来瞧瞧。另有一句话带给您,说前阵子委屈您,生了小公主是大功劳,且等腊月里选个好日子,晋封您为常在。所以啊,您可得好生养着身子。”布答应受宠若惊,含泪难语,苏麻喇嬷嬷问谁在跟前伺候,王嬷嬷排开岚琪几个挤在跟前殷勤道:“奴婢伺候着答应呢,您老可有什么指示。”苏麻喇嬷嬷便嘱咐了几句,王嬷嬷低眉顺眼地巴结着,一路亲自送出门,盼夏恨得啐一口:“她又捡现成的便宜,也不看看我们熬得眼圈儿乌黑。” ☆、008得罪翊坤宫“你歇着去吧。”岚琪推她,“别计较了,这次的事原是我先违了规矩,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事来,她得意便得意吧,谁稀罕呢。快去睡一觉,她若找你,我就说是主子的意思。”盼夏也实在累了,站着脚也飘,说自己先去睡过再来换岚琪,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岚琪回身见布答应独自垂泪,忙绞了手巾子来伺候,小声说:“您哪怕念着小公主,也得把身子养好不是?苏麻喇嬷嬷多尊贵的人,太皇太后能派她亲来,可见恩重。”“岚琪……”布答应抽噎着,挽着她的手说,“太皇太后恩德如山,我自然感激,可是岚琪,我最谢你,入宫以来若非你在我身边,这日子我断熬不下去。”“主子不说这些话,能侍奉您也是奴婢的福气,在您身边从不曾受过打骂,若是去了别处,也未必能过得好。”岚琪替她将被子掖好,“您若真心疼奴婢,可把身子养起来。”奈何布答应生性柔弱,又感伤好一阵子,才见平息,之后昏昏沉沉,醒了吃药,吃了药又睡,虚汗湿透了几身寝衣,王嬷嬷那儿嚷嚷被褥都不够换时,娇弱的身子才总算见好。岚琪日夜服侍,累了只坐在床边脚踏上睡,布答应咳嗽几声她就惊醒上前伺候,如此反复,数日后主子见康复,她却病倒了。然而布答应这一病,莫名其妙惊动上上下下的人,翊坤宫里少不得留心,这日荣贵人一众来请安,昭妃喝着茶似不经意地说:“那天是李公公派人来告知本宫,说钟粹宫的布答应病了,他那儿赶不及先请了太医,再来回本宫的话请罪。本宫自然是不怪罪的,只是如今想想,他好好在皇上跟前伺候,怎么会知道钟粹宫的事。”惠贵人扶一扶发后的簪子,与荣贵人对视一眼,果然听安贵人那儿冷笑:“从前就是狐媚着皇上宠幸了她,一夜功夫竟也叫她有了龙种,偏生赶不上好时候,又只生了个女儿,这一下子给冷落的,当然变着法儿的要引起万岁爷的注意。”昭妃冷然,安贵人这话她听着很不舒服,因为她在后宫固然十分尊贵,可长久以来皇帝并不喜欢她,“冷落”二字,是梗在她心里的刺。心里不由得一股子火,便挑剔安贵人的话斥责:“小公主是皇上的女儿,何其尊贵,太皇太后更是十分宠爱,怎么在你嘴里就这样不堪,什么叫‘又只生了个女儿’?安贵人,莫怪本宫不给你脸面,你这话换了别处去说,惹恼了太皇太后或太后,可谁也帮不了你。”安贵人闻言惊慌不已,忙屈膝于地,连连告罪:“娘娘息怒,嫔妾失言了。”碍着其他贵人、答应都在,昭妃也没再多训斥,可如此也足够安贵人没脸,之后众人散了,不似平日结伴而行,早早一个人气哼哼就走了。荣贵人和惠贵人走在后头,惠贵人无奈地叹:“她总是这样管不住嘴,得罪多少人。”荣贵人瞧见四下无外人,才轻声道:“那一晚皇上翻了我的牌子,我不在殿阁之中,第二天回去才听吉芯说,有小太监告诉她晚上来了个钟粹宫的宫女求见我,说是布答应病了,那小太监指使她自己去太医院求人,之后的事不得而知,我也就不便提起。如今昭妃娘娘说是李总管派人告诉她,那该是遇上皇上那边的人了。”“你瞧,果然不是安妹妹所说的。”惠贵人苦笑,唏嘘不已,“那日你我同去也是看见的,病得都脱形了,不说引皇上注意,躲还来不及呢,这模样还不把万岁爷吓跑了?”荣贵人颔首,又道:“昭妃娘娘既然不知道这件事,李总管那里必定是瞒下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了,也就算了吧。”然而,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那一晚的事多多少少透出些,王嬷嬷便算计着是岚琪鼓捣出来瞒了她,暗恨她若闯祸要牵连所有人,心里恼怒不能对布答应发作,满心等着折腾岚琪。几日后布答应完全病愈,要亲自去翊坤宫谢恩,岚琪因病不能相随,王嬷嬷便也推脱走不开,待主子离去后,立刻冲进岚琪的屋子,一把掀开她的棉被将她从床上拖下来,岚琪正以为这老婆子发疯了要打她,可王嬷嬷却说:“赶紧穿衣服,内务府分过冬用的炭,你还不快去拿回来,要冻着主子吗?” ☆、009玄烨的善意若是盼夏,必然拼死要和这婆子闹一场,可岚琪能忍。哭闹纠缠,只会满足王嬷嬷变态的心,反而自己硬着头皮扛下来,才能让她落一场空。左右主子去过翊坤宫就快回来,总有人为她做主。好容易穿戴整齐,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去内务府领炭例,虽说布答应身份低微,分例也少,可这也绝不是岚琪一人能带回来的。去年冬日还是小赵子带着她和盼夏一起才搬回来,今日唯有且行且看。这边厢,内务府的人因念布答应近日得六宫瞩目,有心巴结着,炭例也较旧年多些。可钟粹宫却只来了一个病恹恹的小宫女,惹得那里的人抱怨:“回去喊了人再来,你一个人怎么能搬得动。”空手而归必然被王嬷嬷借题发挥,少不了一顿责罚,岚琪不愿由着她折磨自己,咬牙求得允许她搬回去,倒是遇见一个好心的,给她装了一个大箩筐,但也嘱咐说:“可别放在地上拖,拖了一地的炭,糟蹋不说,弄脏了地小心掉脑袋。”岚琪深知宫规森严,岂敢随意弄脏宫里的路,出门时暗下带了一块包袱皮,这会儿将箩筐底下包住,搬着走几步歇几步,摇摇晃晃竟也走了好一程。宫道绵长,岚琪在这头步履维艰,那一头銮驾缓缓而来,宫女太监前后簇拥,玄烨坐于步辇之上,今日散朝晚些,正赶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因耽于明珠所提撤藩之计,玄烨蹙眉凝神,周遭宫女太监一皆步伐轻盈不敢出声,然过路口时,忽听不远处重物落地的声响,思绪被扰断,玄烨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女背对此处跪跌在地上,正扶着面前一大筐看似两三人才抬得起的黑炭。一旁李公公见皇帝不悦,又慌又怒,忙要遣小太监去斥责,玄烨抬手拦住,淡然一句:“着人帮她一把便是,不必追究。”李公公这才放下心,派了两人跟上去,便继续伺候皇帝往慈宁宫走。岚琪这里累得眼虚耳嗡,根本没察觉身后的动静,正跌坐在地上喘气儿,身后突然跟来两个小太监合力替她拎起了箩筐,和善地问着:“姑娘哪一个宫里的?”“小公公……你们……”岚琪呆呆不解,不知眼前人为何来相助,待听他们说明缘故,吓得忙回身瞧,却只看见队伍尾端几个宫女闪过,皇帝一行已经走远。朝着皇帝所行处深深叩拜谢恩,岚琪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撑一口气说,“有劳二位公公,奴婢是钟粹宫的人。”慈宁宫内,太皇太后正与太后听皇帝叙讲前朝之事,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玄烨敬重皇祖母历经三朝,凡朝政有惑,必先请示祖母。然太皇太后端得祖宗规矩,往往只提点一二循循诱导,且看皇孙自擒拿鳌拜后,帝王之气渐盛,也知诸事放手,才能促其长成。正殿外头,李公公见派去的两个小徒弟此刻才回来,便招呼到边廊下问:“去了何处,这样久?”一人忙道:“小的跟着那宫女去了钟粹宫,原是布答应手下的宫女,也不知怎地只派她一个人去领分例,奴才瞧着病恹恹的。”另一个则说:“奴才们送她进去,因与那宫女说了不告诉旁人我们是乾清宫的人,里头一个老嬷嬷当我们内务府的,便耍横揪着那宫女说极难听的话,奴才们本想理论,那么巧布答应回来了,布答应赏了奴才们几把铜钱,也不理会那老婆子,倒是偏帮着宫女。”李公公见俩徒弟掏出得了的铜钱要孝敬,不屑地挥手:“留着吧,可看见听见的,全给我吞进肚子里。”而后重回殿门前侍立,嘴里却不禁嘀咕,“钟粹宫近来可扎眼得很……” ☆、010荣贵人之福殿内,太后亲手调了蜜茶端给玄烨叫润一润,爱怜着:“听说皇上这几日夜里睡不过一两个时辰,哀家与太皇太后很是担心,切不可仗着年轻不爱惜身子。”更说,“太皇太后每日必问皇上起居,你那里彻夜明灯,老祖宗这里也睡不安生。”见玄烨起身要屈膝请罪,太皇太后忙揽了一把拉在身边坐下,抚着孙儿的手说:“你何来的错,哀家记挂孙儿,如皇帝记挂天下一样。”之后叙说家常,不久昭妃也来请安,玄烨陪坐少顷便离了,昭妃心内虽尴尬,依旧勉强作笑,不敢在二老面前流露。直等她也离了,太后才与太皇太后笑说:“皇额娘,儿臣冷眼瞧着,皇上对昭妃仍旧淡淡的,倒是可怜她这些日子尽心尽力操持六宫。”太皇太后阖目转着腕子上一串佛珠,悠悠道:“强求不得。”且说岚琪先得皇帝派人相助,后又巧遇布答应及时归来,到底没让王嬷嬷钻空子折腾,但知王嬷嬷不会轻易罢休,更加小心谨慎不叫她捉把柄,两三日后身体康复,便勤勤恳恳做活,再有布答应护着,也不曾吃亏。只是那件事,一并连布答应也瞒了,独岚琪一人知道那天帮她抬炭回来的太监出自乾清宫,并还是皇帝的意思。“皇上真是好人……”岚琪偶尔想起这件事,心底便不由得感叹,而那一日大雨中皇帝的背影越发挥不去,常常伴随着这件事一起出现,莫名的缠在了心头。时日一晃便入腊月,几场大雪落下,紫禁城重现银装素裹,不同夏日悲凄,如今清冷白雪之中,唯见天家气象,炫目耀眼。这一日前朝传出消息,皇帝有意御驾亲征平定三藩,众臣劝说不得,再奏太皇太后,老人家不得不亲自出面将皇帝招入后宫劝解,半日后才听说皇帝答应作罢,前朝后宫方舒一口气。而午后不久,太医院突然上奏荣贵人有喜,直将宫内气氛扭转。这会子钟粹宫里,布答应正敦促岚琪准备贺礼,总怕失礼或又过了,不得其法。王嬷嬷进来瞧见,酸溜溜说:“奴婢劝答应还是别去的好,何必去看别人风光。”布答应心里不服气,难得与她辩驳说:“荣贵人待我极好,便是她再如何风光,我也要去贺一贺的,嬷嬷你既不乐意瞧见,不去便是了。”王嬷嬷素来欺软怕硬,见布答应真的生气,也不敢胡言乱语,倒是正正经经说:“奴婢可不是那个意思,您且想想,这会子荣贵人那里正热闹,少不得皇上也要去,若是已经去得了也罢,偏是到现在也没见说去过了。您说您万一过去撞见皇上也在,知道的人说是碰巧,不知道的,还当您巴巴儿地去万岁爷面前做什么,若是说出不好听的话坏了您的名声,何苦自讨没趣。”这些话不无道理,布答应听着怔了,自言自语嘀咕着:“那真该是过些日子再去,万一撞见万岁爷,荣贵人还当我有什么心思……”王嬷嬷上来将贺礼翻了翻,不觉新鲜也未觉不妥当,她本有心去荣贵人那儿讨个彩头,正开口要领了活儿,布答应却唤岚琪:“你赶紧去一趟,把这些贺礼送给贵人,说我过两天再去。贵人认得你,若见你也能说几句话,若不见也不打紧,早去早回。”“奴婢知道了。”岚琪只管听命,没看王嬷嬷扭曲的脸色,捧了贺礼就转身出去,而布答应分明看见,却有心不叫王嬷嬷得意,只当做不知道敷衍过去。离了钟粹宫,岚琪捧着贺礼一路往荣贵人的住处来,那晚抹黑都找见的路,这会儿大白天自然不怕走丢。可还真叫王嬷嬷说中,才近荣贵人的居处,就见皇帝从里头出来,岚琪慌忙回避到路边,垂首侍立,直等圣驾悠悠然从前头过去才敢动。然不知是不是心念那一天的事,忍不住回眸看圣驾远去的背影,明明连皇帝的身影也看不见,却也能看得出神,直到吉芯在不远处唤她:“岚琪,你怎么不过来?”,才匆匆转身去办正经事。这一边,玄烨回到乾清宫,正在东暖阁更衣,李总管奉了茶来,笑悠悠道:“钦天监已选了腊月十九为封印吉日。”玄烨颔首,吃了茶随手将茶碗递过,忽想起一事,问道:“方才从荣贵人处出来,朕在暖轿里瞧见宫道上站了个宫女,似在哪儿见过,你可见到了? ☆、011封常在李公公当然看见了,跟在皇帝身边可不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么,忙不迭应着:“回皇上,奴才瞧见了,您说的莫不是钟粹宫的宫女,那一日您往慈宁宫去的路上,让奴才派小太监帮她搬东西来着。”玄烨也想起这回事,因提起钟粹宫,便问是不是住了小公主的生母,念着小公主出生至今自己不曾上过心,一时觉得亏待了母女俩,便吩咐李总管,“封印前选个吉日,着内务府拟了折子,由昭妃督礼,晋升她为常在,并赏赐母家。”李公公应答着,又小心翼翼提醒皇帝:“您看荣贵人怀着身子,若只晋封布答应……”玄烨心里却有数,在明窗下的暖炕上坐了翻看折子,一边抬眸与他道:“太皇太后早有懿旨,恐荣贵人身单福薄,太多恩赏会压着她的福气,等她安产了再说,至于其他人……大行皇后过世未满周年,宫内不必太热闹。”见皇帝神情越发黯然,李公公唯恐勾起他的伤心事,赶紧拿其他话题引开皇帝的注意,忙忙碌碌一阵子,终不再见皇帝伤神。之后要晋封布答应的旨意传出去,因还未正式颁布,布答应不必去慈宁宫等谢恩,倒是门前迎来许多贺喜的客人,平素不把她放在眼里或嫉妒不喜的人,这会子也少不得来露个脸,左右布答应性子柔弱,也不爱与人计较些前嫌。吉芯奉命送贺礼来,笑着说:“贵人讲呀,往后和您不必来往什么东西了,您瞧岚琪才跑一趟,奴婢这又给送来,忙不忙呀?贵人讲有福气都是一样的,盼着姐妹们都好,等过些日子身体安生了,请您去坐坐。”布答应让岚琪拣两块碎银子来,拿自己绣的荷包攒了亲手递给吉芯:“贵人对我是最好的,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往后定要日日祝祷,祈福贵人安产。吉芯啊,辛苦你好生照顾贵人了。”吉芯谢了赏,又说些好听有趣的话,岚琪送她出去时,吉芯挑了块碎银子给岚琪,“才刚你来时,昭妃娘娘的宫女也在,主子赏了她碎银子只给你抓了铜板,要我来同你讲,别往心里去。也知道答应必然赏我,叫我先匀一些给你,你瞧瞧,我家主子偏疼你了。”如今布答应得了皇上恩赏,岚琪比谁都高兴,而荣贵人和吉芯曾有恩于她,那日吉芯态度虽冷漠些,可到底还是把她送去乾清宫的,她素来记好不记仇,更不会计较什么银子铜板了。送走吉芯,岚琪转身回来,却见王嬷嬷站在廊下横眉竖目地瞪着自己,心想这一整天的热闹没她什么事,赏赐彩头都没挨着,自然少不得发脾气。又怕她日后因此为难了主子,害布答应好容易有的好日子不好过,便捧了吉芯给她的银子来,双手奉给王嬷嬷说:“嬷嬷这些日子辛苦,奴婢孝敬您喝茶歇一歇。”王嬷嬷是见钱眼开的人,且素知岚琪最有分寸,为难她必然招惹主子厌恶,反正有银子不拿白不拿,不耐烦地伸手夺过来,哼一句:“算你有孝心,我在这宫里吃的盐比你这辈子吃的米还多,别看主子疼你就浮上来得意,不把我放在眼里,往后有你吃苦头的时候。”却是此刻,门前呼啦啦来了三四个太监,王嬷嬷一眼认出为首的是李总管,吓得赶紧揣了银子迎上去,低眉谄媚地奉承着:“大总管怎么来了?”李总管最厌烦这些老婆子巴结,冷幽幽将目光往院内扫了扫,落在一旁的岚琪身上,双眼倏然亮了一亮,旋即又不动声色,只招呼王嬷嬷:“皇上有赏,快请了布答应来接赏。” ☆、012宫里的日子怎么过皇帝的赏赐并不厚重,两支钗子一串香珠,也非什么特制,看着不过似在内务府随便挑了送来。可东西不要紧,要紧是皇帝的心意,就算平日里御膳赏下来一碗菜,也足够妃嫔们感恩戴德。布答应真真是高兴坏了,捧着钗子香珠摩挲半天不肯放下,岚琪特地理出一方精致的紫檀木匣子,拿细丝绒的巾子垫了,捧在主子面前逗她:“主子赶紧放进来,您再摸下去,可不染上手心里的汗,下回皇上见您戴着,颜色可就不正了。”布答应赧然,轻轻推了推岚琪,“你若也跟盼夏似的闹我,我还指望谁去?”恰好盼夏进来,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叨,便拿腔哼哼着:“主子又听岚琪编排奴婢什么话了,您可把她惯坏了。”主仆三人说笑,好生有趣,外头王嬷嬷听见笑声,满脸不乐意。身旁静燕又火上浇油,“这个岚琪最会哄答应高兴,哄得答应都不正眼看我们,如今答应越发不把嬷嬷您放在眼里,还不就是她撺掇的。”王嬷嬷哪儿经得起挑唆,方才李总管来也没给她好脸色,反而对岚琪说了句好好照顾答应主子,让她很没面子。这会子听静燕这些话,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说:“走着瞧,有她哭的时候。”腊月初七那天,布答应正式被晋升为常在,皇帝免了她谢恩,便只来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因为喜欢小公主,对她便格外厚待,赏赐了许多东西,甚至恩准她去阿哥所探望女儿。这本是布常在私下与岚琪说过,她若能见一见女儿,哪怕什么赏赐都不要,甚至常在答应的位分也无所谓。没想到太皇太后如此仁厚体贴,能想人所想,这么快就圆了她的心愿。岚琪得缘,也有幸随主子看望小公主,小人儿很是健壮可爱,不禁叫她想起家中小妹妹,她去年入宫时,妹妹才出生不久,一时起了思乡情结。可容不得她多愁善感,离开阿哥所,性子柔弱的布常在又忍不住垂泪,岚琪赶紧劝着:“腊月里大过节的,主子可千万不敢在外头落泪,叫人看见了可不好。”布常在害怕,忙收敛泪容,一行人匆匆回钟粹宫去,却在半道上遇见一乘仪轿从前头过来,那边随侍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往这儿瞧了瞧,回去不知说了什么,仪轿便停了。打起黛蓝云缎的门帷,上头下来拢着藕色大氅的丽人,岚琪记得元旦那日曾见过这一位,悄然在主子耳边说:“是董常在。”布常在忙领了岚琪上前行礼,恭敬地唤了声:“姐姐。”两人都是常在位,虽说董常在也是包衣出身不如布常在,但毕竟久在宫中,只因去年刚失了女儿,悲伤过度一直抱病在寝殿之中,少在宫外走动。布常在年纪小,喊一声姐姐也应当应分。董常在也是客气,下了仪轿来打招呼,这仪轿本是因她体弱,皇帝赐了其代步用,可见虽沉寂许久,圣恩并不浅。“果然妹妹好福气……”听说从阿哥所来,董常在幽然一叹,眼底凄然,“我最后一次见公主,她已经没气儿了。”岚琪心头一紧,稍稍抬眼看,董常在清丽秀美,姿色远在荣贵人之上,原也是乾清宫的宫女,可这些年来,远不如荣贵人过得好。荣贵人连失三子岂不比她悲痛,结果却又截然相反。寒暄几句,两边便散了。布常在似乎被董常在的悲伤感染,回宫后越发患得患失、泪眼楚楚,岚琪知道王嬷嬷人虽不怎么好,有些话却能一语惊醒人,便故意在她面前提了董常在,王嬷嬷果然嚷嚷开:“主子您就不该看着那一位,您该学学荣贵人,这后宫里的日子都一样,过得好不好全在自己。” ☆、013贵人心计布常在泪眼迷蒙,王嬷嬷很瞧不惯,又哼着:“如今太皇太后、皇上都疼惜您,您再不能这般模样,谁不爱见个喜庆的人。您看荣贵人、惠贵人,成天脸上笑盈盈多讨人喜欢。您说您没事儿就抹个泪,奴婢们是心疼不过的,可旁人瞧着,未必不嫌呢。”“嬷嬷。”岚琪知道这老婆子越说越来劲,忙岔开话题,“太皇太后和太后给了好些赏赐搁在外间没来得及收拾,盼夏笨手笨脚的,还得您去支应着。”王嬷嬷一听,算计起能不能挑一些东西自己先拿了,便随意敷衍几句,匆匆去外头看恩赏之物。岚琪再哄了几句,总算将主子劝住,忙也跟出去收拾。因知布常在不在乎这些东西,见王嬷嬷贪得无厌也懒得理会,将剩下的分门别类收好,忙忙碌碌一天也过去。今晚静燕值夜,她准备好主子明日去翊坤宫请安的衣裳,便和盼夏去歇着。而该睡觉的时候,盼夏不知出去做什么,好半天才回来,把岚琪从床上拉起来,打开纸包抓了核桃仁给她,“你也吃些,瘦得什么似的。”岚琪本不爱核桃仁,还是让给盼夏了,问她哪儿来的,盼夏笑嘻嘻说御膳房里她的老乡小姐妹送的,今晚御膳房通宵熬果粥,这些核桃仁很富余,拿一些也无人察觉。“去年腊八咱们主子怀着身孕,也得了永安寺和太皇太后赏的腊八粥,不知今年能不能再分一口。”盼夏嚼着核桃仁,嘀咕着,“那些老和尚也真是的,做什么不多熬一些,宫里这么多主子娘娘都分不匀,不是存心找事儿么。”岚琪合着被子又躺下了,淡淡笑着:“所以才是恩典呐。”“咱们小厨房几时也能熬粥就好了。”盼夏也不再吃了,漱口洗了手来和岚琪一起躺下,数落起王嬷嬷今天拿了多少东西,问白天怎么听她在对主子颐指气使。岚琪将董常在的事说了,盼夏凑近她轻声道:“我听其他宫里的小姐妹说,董常在如今这模样,都是荣贵人压着的,她们从前一起在乾清宫当差,一起做了皇上的人,先后生下皇子皇女,到如今一个已经是贵人,都怀上第五个孩子了,董常在却病怏怏完全沉寂。你说荣贵人看起来那么温柔的人,暗底下也不简单呢。”岚琪听得一愣愣,半晌才嗔怪她:“你又听嚼舌根的话,少管闲事才好,再不许听了啊。”盼夏却紧张兮兮的,越发轻声说:“我是想呀,咱们主子这柔弱的性子,万一将来被谁盯上了,可就要被吃得死死的了,哪儿有招架还手的本事?”岚琪默默不语,心里却怪慌的,深宫大院,弱肉强食,这里从来都是如此。翌日腊八,两人早早起来伺候主子更衣洗漱,直等外头来消息说昭妃从慈宁宫回翊坤宫了,才忙出门。众贵人、常在、答应等在翊坤宫向昭妃道贺节日,昭妃将太皇太后赏下的腊八粥和自己宫里熬的粥分给大家,一起坐着说笑一回,也早早就散了。离了翊坤宫,惠贵人与安贵人同行,岚琪陪着主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隐隐听见安贵人嬉笑:“钦天监拟了腊月十九封印,封印后万岁爷可要清闲许多,如今荣姐姐养着胎,惠姐姐可别错过好时机。” ☆、014风雪遇圣驾惠贵人则笑:“我每月正是那几天好日子,哪儿有福气伺候皇上。”正说着,安贵人稍稍侧脸,瞧见身后不远处的布常在和岚琪,一时心里泛酸,停下脚步等了等,惠贵人十分和气,待走近了只是说:“又是从前水灵灵的模样,可算养好了。”安贵人故意长长一叹:“真是忘记了,有这么水灵灵的在,哪儿还有我们姐妹什么事。”说着凑近布常在,笑幽幽冲她说,“好妹妹,万岁爷那儿过了十九就封印,一时清闲,少不得来宫里逛逛坐坐。钟粹宫里日头晒得可好?皇上若是去了,记得要沏浓浓的茶,万岁爷喝茶很讲究,若伺候不好,小心往后再不理你。”布常在被这样说,脸上又红又烫,怯怯退后几步,却不小心撞在岚琪身上,那花盆底子又不稳,眼看要摔下去,亏得岚琪死死搀扶住,可也足够她狼狈的。惠贵人有些看不下去,但也不愿阻拦安贵人惹她抱怨,只道一声:“宫里温着药等我去喝,先走一步。”她这一走,安贵人也没意思,冷冷剜了主仆二人一眼,便扶着宫女扬长而去。布常在软软地跌在岚琪怀里,禁不住哽咽:“她做什么要吓唬我?”“主子,有委屈也回去说,这儿是翊坤宫外头呢。”岚琪轻声安抚她,牢牢搀扶住了几乎推着她往前走,生怕叫翊坤宫的人发现又惹麻烦。可到底就在不远处的事,翊坤宫的小太监勤激灵,不等她们走远,这件事就已传到昭妃跟前。大宫女冬云正侍奉主子拆了钿子头面,听小太监禀报完,笑着说:“安贵人记着上一回您训斥她的话,对布常在是和气不起来了。”头上一松,昭妃直觉得惬意,揉一揉额角舒展神经,瞧着镜子里的冬云说:“她只是嘴上厉害,没有心机没有城府,这布常在但凡聪明一些,不要记恨错了人,将来也不会走董常在的老路。”冬云奉了茶,她拿碗盖子轻轻拨动浮在杯沿上的茶叶,幽幽冷笑:“凭她们闹去吧,她们打破了头,我这里才乐呵,多省心的事儿。”冬云屈膝附耳在主子身边,悄声道:“方才太后身边的孙嬷嬷悄悄与奴婢说,已经知会了李公公,过些日子万岁爷封了印,会引着皇上来咱们翊坤宫,娘娘这几日要好生保养。”昭妃眉头微微一凛,回眸瞧镜子里自己那张脸,心头莫名沉甸甸,她钮祜禄氏究竟哪儿比不起赫舍里氏,当初选后输给她,如今她死了,自己还不能赢么?这一边,布常在回钟粹宫就病了,王嬷嬷骂岚琪照顾不周让主子吃风着凉,岚琪默默承受着,不敢提起在翊坤宫外被安贵人吓唬的事,不然显得主子柔弱无用,往后越发镇不住这老嬷嬷。布常在自己也不说,每日进了药便浑躺着,一直挨到腊月十九,皇帝在交泰殿封了印,她才稍稍有了精神,私下与岚琪说:“这样可好了,我病着皇上也不会来,安贵人她们也就挤兑不上我。我是争不过她们的,只求日子安生些。更不愿自己福气太盛,压着小公主……”岚琪很心疼,除每日花费心思哄主子用膳进药外,更常常想些有趣的事逗她开心,布常在自然更加依赖岚琪,少不得惹王嬷嬷等人眼红。小年的前一日,天色阴沉沉,午后荣贵人做东请众姐妹过去喝茶,却在临出门时起了大风,刀子似的风卷着雪粒子,打伞都掌不住风雪往脖子里钻。布常在身子才好些,这会儿出门恐怕又要染风寒,王嬷嬷劝着不让去,更打发岚琪去跑一趟,向荣贵人问安。原本这种事,该小赵子去跑腿,王嬷嬷有心作弄岚琪,偏要她顶着风雪出门,岚琪不愿和她争辩给主子添堵,自己裹严实了打着伞,便离了钟粹宫。她撑着伞一路顶着风往荣贵人处走,大风在耳边呼啸,眼前又有伞挡着视线,完全没察觉前头路上的动静,直到突然被人冲过来推倒摁在路边的墙上,骂骂咧咧着:“哪儿的宫女这么混账,万岁爷过来了,也不知道让开?” ☆、015一念之恩一下暴露在风雪之中,雪粒子硬生生剐在脸上,岚琪不仅睁不开眼睛,更被风呛得张不开嘴,依稀只看到前头过来一队人,还有那金灿灿的御驾暖轿。摁着她的是两个大力太监,恐怕是嫌疑她乃不轨之徒,才会不由分说冲过来就按住,可已来不及把岚琪拖去别的地方,便把她藏在墙角下,两个人立在前头挡住了。圣驾缓缓行进,玄烨坐在暖轿里,宝座底下的炭盆烧得很旺,门帷窗幔皆严严实实地挡着风雪,从乾清宫过来有些路了,一时坐得闷热烦躁,信手挑开窗幔透气,却见路边突兀地站着两个太监,风雪飒飒吹起他们的衣摆,隐约从身后露出一个宫女摸样的人。“停。”仅是一念,玄烨出声。暖轿即刻稳稳停下,李公公打着伞赶过来,心里也知皇帝该是察觉路边这档子事儿,正恼火得很,却听皇帝问,“做什么把那宫女摁在墙角下?”李公公忙道:“大风雪的天,这宫女没事在路上瞎走,瞧见圣驾过来也不知回避,奴才怕是不好的人冲撞惊扰了圣驾,才……”“带来朕瞧瞧,到底是不是不好的人。”玄烨不等李公公说罢,便笑一句,“你如今怎地草木皆兵,深宫里头一个小宫女能做什么?”李总管不敢怠慢,赶紧让把人送过来,他起先也没看清楚是哪一个,这会子见是岚琪,不免愣了一愣。岚琪被推在暖轿边跪着,方才缩在墙根底下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此刻反不惊恐害怕,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自责冲撞圣驾之罪。玄烨封了印后,这几日已闲惯了,眼下莫名有心在意一个小宫女,喊她抬起头来,瞧见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脸,眉目虽清秀,可这模样在风雪里头,也看不出什么姿色。玄烨本也不在乎这些,问了句:“你是哪儿的宫女,大风雪的天瞎闯,他们可要把你拿去审问了。”岚琪闻言扭头看李公公,见他使眼色又不言语,立刻自行报了家门,这还是她头一回和皇帝四目相对,暖轿里炭盆烧得红彤彤,将皇帝的脸色衬得温润无比。听罢岚琪的话,玄烨抬眸瞧见墙根下那把折坏了的伞,吩咐李公公:“给她一把新的伞,这里去荣贵人那儿还有些路。”说罢就放下了窗幔,里头悠悠传出一声,“走吧。”圣驾复行,缓缓从面前走过,不久有个小太监来搀扶岚琪起来,塞给她一把伞,岚琪发现就是上回帮她搬炭的两人中的一个,正要感谢,那小太监一溜烟儿就跑了。“皇上……”暖轿渐行渐远,岚琪久久驻足,忽而口中念一声,又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心里暖的,眼圈儿红过了鼻头,热乎乎的东西从里头涌出来,她抬手一抹,满手背的泪。如果圣驾不停,如果皇上不干涉问一句,岚琪定会被直接带去慎刑司,大过节的谁愿意去慎刑司捞人,布答应那般柔弱,王嬷嬷第一个就拦着不叫搬救兵,她怕是死在那里,也无人知。终于冒着风雪去过荣贵人处回到钟粹宫,才进门就被王嬷嬷嚷嚷着骂:“小蹄子去哪里野了,这么久才回来?主子跟前的事不用做了?” ☆、016太皇太后佛心岚琪生怕这老婆子上来折腾,弄坏了皇上给的伞,幸好主子跟出来立在门前说:“赶紧换干净衣裳,来我屋子里烤烤火。”王嬷嬷也不好再发作什么,忙回身搀扶布常在又进去,喋喋不休地说:“主子莫吹了风,身子骨可要紧着。”岚琪赶紧回屋先收了伞,正换衣裳时,盼夏推门进来,气呼呼地说:“你离开有一会儿功夫,李总管身边的人突然来,说皇上问主子好不好,让主子好生养病。后来人家一走,这老货就得意起来,抽风着不让我靠近主子半步,平日里连碗茶也不端的人,今天领着静燕可殷勤伺候呢。”“你难得歇歇,不也挺好的。”岚琪是累了,这样折腾一回,委实身心疲惫。又猜想,许是方才遇见皇上,说了自己是钟粹宫布常在的人,皇上便有心差人来问主子的病。但这事儿不提也罢,提了反叫王嬷嬷咋呼。如同那把伞一样,自己收着就好。玄烨这边,是一路到了慈宁宫,因听说太皇太后把阿哥、公主们领来身边过节,便有心来看看孩子们,也陪着玩一会儿好哄祖母高兴。大阿哥将满三岁,牙牙学语最是可爱的时候,逗得太后欢喜异常,玄烨也十分喜欢,把着手教写了几个字,小人儿也耐心学得有模有样。之后嬷嬷乳母们领阿哥公主去午睡,玄烨也搀扶祖母入寝殿小憩,太皇太后抚着孙儿的手说:“我这里用不着你,外头风雪也停了,去别处坐坐。”又语重心长说,“大行皇后在你心里的伤,总要渐渐淡去方好,皇祖母只嫌重孙太少,再多些吵闹些,皇祖母才更长寿。”玄烨只淡淡笑:“孙儿记着了。”记着了,终究是一句敷衍的话,太皇太后心里很明白,再如太后那里帮着昭妃,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深宫大院里不就这么点儿事,当年她如何一步步过来,小一辈们自然也这么走下去。皇帝离去后,苏麻喇嬷嬷来侍奉太皇太后入寝歇息,问起翊坤宫的事,苏麻喇嬷嬷道:“太后娘娘颇花费了一番心思,可皇上终究是淡淡的,再这样下去,反而让昭妃娘娘脸上挂不住,太后娘娘那儿似乎也不愿再管了。”“我这儿媳妇也曾是可怜人,难免能体会昭妃的心,帮一些便帮一些,只别帮了倒忙,反叫皇帝和昭妃生分了。”靠在大引枕上,太皇太后指间轮转着念珠,“如今和和气气的也不是坏事,若过犹不及,她再指望谁也没用。皇帝的脾性,骨子里比他皇阿玛还强得多,只是如今没显出来,又自知年轻,好生克制着呢。”苏麻喇嬷嬷知道主子担心什么,先帝爷那会儿的事,怕是要一辈子梗在她心里,故而荣贵人、董常在这两个当初放到皇上身边,也是细心挑选了好一阵子的。“李总管那里处处留心着呢。”苏麻喇替太后掖好被子,“奴婢也留意看着宫里的人,若有好的也叫您先瞧一瞧。奴婢知道,您不求新人有多聪明能干,只要解皇上的忧愁,又知分寸进退。”太皇太后惬然阖目休憩,悠悠呢喃一句:“太能干的孩子,气性压不住,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017虐打岚琪如是,直至除夕前,玄烨在翊坤宫留宿了三晚,比起平日真真频繁许多,可这三个晚上帝妃之间做了什么,个中冷暖,唯有昭妃自己知道。除夕、元旦一晃便过了,皇帝自元旦启印后,又如从前那般忙碌,入后宫不过是向太皇太后、太后请安,少有在妃嫔宫中逗留,侍寝如惠贵人、安贵人等有几次,昭妃娘娘那里,又几乎没了动静。这一日闹元宵,宫里比元旦那天还热闹,王公大臣、福晋格格们都奉太皇太后旨意入宫伴驾,夜宴摆在慈宁宫里,布常在也受邀列席,王嬷嬷本想来凑热闹,她硬是只肯带岚琪和盼夏出门。因位份低微,布常在随几位贵人坐在席末,她身子弱不喝酒不吃肉,不过陪坐说笑,或看台上戏文。席间阿哥所的人送阿哥、公主们来请安,瞧见乳母抱着小公主磕头,布常在情不自禁探头往上座看,边上正巧坐了惠贵人,她的大阿哥也在上头,可惠贵人却将她拉一把到身边:“可不敢这样子,你要忍一忍。”布常在难免心内悲戚,岚琪眼见主子要落泪,便借口为主子补妆,一时离席退到了慈宁宫的偏殿,将随身带脂粉拿了出来,给主子重新扑了粉。劝了几句,收拾妥当,主仆俩正要回席上去,未过仪门,却见雍容华贵的昭妃娘娘气哼哼进来,她身后跟着成年的男子,只听昭妃怒言:“哥哥你也瞧见了,太皇太后这样夸我权理六宫的功劳,皇上也只是笑了笑,连一句夸赞的话也没有,这就是我在宫里过的日子,你们可看清楚了?外头自己不好了,却算来我头上,阿玛在时怎么不见你们来找我?我让你们当初别跟着鳌拜牵扯,你们听不听?如今好,连带我也被皇上讨厌。”男子正是昭妃的兄长阿灵阿,今日也奉旨入宫过节,不知是朝廷上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似找妹妹来想法子,可昭妃在宫里不过表面风光,要她去皇帝面前说什么话,简直比登天还难。隐约听阿灵阿大人说什么皇子公主的话,素来在人前端庄贤惠的昭妃竟勃然大怒:“说了你听你也不信,皇上根本就不碰我,你让我跟谁生孩子去?”布常在最怯懦不过,昭妃这一怒吼,吓得她往后退,一下碰倒了花台,瓷器碎裂声惊动了仪门外的人,只听昭妃喝斥:“是谁?”又吩咐他兄长,“你且退下。”然后昭妃直直冲进来,瞧见是布常在和岚琪在后头,顿时怒火攻心,一声“来人!”吓得布常在腿一软登时便跪了下去。偏殿外头,玄烨因被顽皮的大阿哥闹得撒了一身酒,李公公引着正要往太皇太后的寝殿去更衣,半路瞧见阿灵阿从偏殿急匆匆出来,鬼鬼祟祟的模样叫人起疑,玄烨突生了好奇心,跟着就进来偏殿。入目,却见昭妃宫里的冬云正撕扯着地上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却又死死护着身后的人,偏偏玄烨不怎么认得身后的人,反是这正挨打的宫女,他记得。玄烨本就不喜钮祜禄氏一族仗着是满洲旧贵,在朝堂上颐指气使,当年除鳌拜时,若非念遏必隆在太宗皇帝、世祖皇帝时功勋卓着,他们一家早已落得同样下场,又怎会有如今,由着阿灵阿他们在朝堂之上造势,要逼自己立昭妃为后。“听说你幼年认鳌拜为义父,一直以为不过是传闻,现如今瞧着,你这暴戾毒辣的手腕子,真是随了他。”玄烨冷然出声,那边昭妃闻声回眸,一见皇帝在这里,登时呆住。 ☆、018朕要她侍寝“万岁爷……不是您想的这样……”昭妃醒过神忙屈膝于地,慌张地继续说,“皇上,您误会了。”冬云更是吓得不轻,已经在一侧伏地叩首,宫里规矩不能私刑虐打宫女,虽然私下里这种事常常发生,可现在活生生在皇帝面前,哪儿还容得她狡辩。岚琪这里光顾着护主子,都没发现自己衣裳都被冬云扯坏了,布常在只会哭,这会儿见了皇帝,更吓得连哭都不会。而岚琪更知轻重,眼下过元宵,又是在慈宁宫,若她仗着被皇帝亲眼瞧见就替主子喊冤求皇上做主,一旦惊动了太皇太后,单凭昭妃娘娘的身份地位,今天这件事,吃亏的注定只会是她们主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