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羚笑不可仰,"若是一位老先生,或者老太,你不会诚心诚意重游故地吧。" 他略为?腆,"你说得对。" "老房子住过许多人,我并不认识前任租客。" "听你说,此刻她是业主。" 卓羚冲口而出,"车安真?" "你知道她?" "车安真鼎鼎大名,是我们这一代女性的偶像。" 他微笑,"鲁莽的小安真,偶像?"接着,他的鼻子发红。 卓羚忍不住说:"请上楼来喝杯茶。" "我可是陌生人。""我想听故事。" 他说:"我则想看看回忆中故友旧居今日有什么不同。"他跟她到三楼。门一打开,卓羚发觉心一已经走了。那位马先生却觉得扑鼻而来是一股甜香,到底是香闺,稍后,才发觉是茉莉花的缘故。 "请坐。" 马逸迅打量四周,心灵受到极大激荡,就在这长窗前,他与她喁喁细语,也曾谈到将来。 晃眼间岁月流逝。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年轻的卓羚:"时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卓羚见他一脸茫然,不禁恻然。她想起来,走到茶几前,取起一本刚出版的建筑文摘,翻到某页。"找到了。" 特刊介绍名建筑师马逸迅为意大利男高音杜明多在特斯肯尼建造的别墅……卓羚给他看那篇报道,"扬威海外,名成利就,还要怎么样。" 马逸迅意外,"你是我小师妹?" 卓羚笑,"不、不,我设计封面。" 原来如此。 "去找她,"卓羚忽然鼓励他,"她仍然独身,你配得起她。" 马逸迅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已有家庭?" "我与前妻已经分开。" "她是外国人?" "她是美籍华人,我们有两个不谙中文的孩子。" 卓羚问:"你多久没见车安真?" "十多年了。"她感喟。 "都会中每个人都听过车安真,你不难找到她。" 马逸迅不语。呵,他不想见她,他想保留脑海中她那天真卤莽的形象到永远。 卓羚觉得荡气回肠。 "你爱她?"她冒昧地问。 他点点头,"以后才发觉,她占据了我的心。" "少年时的记忆往往最美好。" 他微微笑,"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在都会成长,愈来愈聪明伶俐,果断独立。" 这不是转一个弯称赞卓羚吗?真令人高兴,她对马逸迅异常好感,她关心他的事,"你应去见车安真。" 他却摇摇头,"她的选择取向不同,她不爱我。" "不能做朋友?" 他想了一想,"我有许多朋友。" 他放下茶杯,看看时间,卓羚知道他要走了,她送他到门口,给她一张名片,她一看,知道他的办公室在纽约。 "多谢你的款待。" 卓羚十分兴奋,刚想去找心一,装修公司派人来量度尺寸装铁闸,"房屋经纪叫我们来。"行动迅速。 他们走了,一下子又有几个穿校服的女生找余老师。 "听说余老师生病,我们来探访。" 卓羚问:"她知道你们要来吗?" "已经通过电话。" "余老师住二楼,上去吧。" 卓羚特地送糖果汽水到二楼招呼这班少女。 余心一情绪已经好转,愿意与一班学生闲谈,她仍戴着墨镜。卓羚受到年轻人天真活泼动力影响,依依不舍,不愿离去,女孩子们面色红润,双眼明亮,皮肤光洁,看世界有无比憧憬,充满希望,真叫人艳羡。 她们坐了一会儿懂事地告辞。 卓羚一边收拾地方一边说:"真是一班快乐天使。" "青春期体内分泌足够,单胺氧化令到年轻人乐观轻松,与我们不一样。" "不见到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少壮派呢。" "我们已经不年轻了。" "该认真地为前途打算。" "卓羚,你永远老成持重。" "因为我只能靠自己。" "我何尝不是,但我一脑子稻草,你读过艾略脱的诗空洞人吗,那是我的写照。" 卓羚笑:"你的学问高深,我没跟上。" 余心一也笑了。 旁晚,刘遇英来敲门:"卓羚,我做了沙锅鱼头,请你来尝。" "好极了,有请余老师吗?" "我们同她不熟。" "你们好似还未正式见过面。" "是呀,你说奇不奇。"刘遇英忽然压低了声音,"没猜到原来余老师年轻貌美,色媚告诉我,她的男朋友是港报副总经理周烈熊。" 卓羚睁大双眼,此人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佩服佩服。 "色媚曾为港报工作,认识周氏,她说他有妻儿。" 卓羚不出声。 刘遇英有点不好意思,"当然,这不关我们事,晚上见。" 卓羚踌躇,去,还是不去? 终于禁不住沙锅鱼头的引诱,她决定光是吃,不讲是非。 林色媚不住夹菜给她,雪白的双手,朱红色筷子,形成戏剧化对比。 话题仍然落在别人私事上。 "港报今日是三大畅销报章之一。" "周烈熊到底不过是受薪阶级,收入有限。" "余老师人同财都得不到。" "可见爱情伟大。" 吃饱了,卓羚忽然不客气起来,"别老说别人,你俩又什么时候结婚?" 刘遇英看一看女友,"问她。" 林色媚懒懒地答:"我有传统思想,婚后不打算再做事,况且,不是应当由丈夫买房子给妻子住吗,还有,由他负担一切开销,照顾妇孺。" 卓羚嗤一声笑起来。 小刘有点尴尬,顾左右说:"来,干杯。" 卓羚礼貌地告辞,小刘送她上楼,他轻轻说:"色媚有点天真。" "不,她的确找对了人,你对她很好。" 小刘双手插在口袋里,无奈地说:"我能力不够。" 咦,他们也开始诉苦,是,时势不一样了,女性能力日强,威逼他们的自尊自信。 卓羚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一夜,二楼与一楼都没有动静,卓羚反而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她去买花,花档却闭着门。 她问四邻,"怎么一回事?" 水果店伙计笑道:"你不知道?瑛姑结束营业转行炒股票去了。" "什么?" "容易赚钱哩,三千隔三日变六千,直似种银纸树。"艳羡之情,洋溢脸上。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为什么不跟进?" 伙计无奈,"谁叫我连三千都没有。" 今后不知什么地方去买价廉物美的鲜花,接着,街角士多也会一间间关门,由超级市场取替,市容渐变,卓羚不大接受。 铁闸已经装妥,有人站在它旁边困惑地搔头,那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穿运动衣,转过头来,看着卓羚笑,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卓羚,"他伸出手来,"我是周烈熊。" 卓羚并没有与他握手:"你找谁?" "我找心一。" "我不知心一是否在家。" "她一定在,我有好消息告诉她。" "什么好消息,欧洲天气很好,孩子们听话,抑或,股票又赚了钱?" 他并不动气,笑着恳求:"卓羚,请打开铁闸。" 即使给妙龄女子臭,也可当作一种享受,正是既不痛又不痒,这一招使得,果然,卓羚只得开了门。 卓羚扳着面孔问:"什么好消息?" 那周烈熊喜上眉梢,"我妻子终于签了分居协议书,我们不必等五年了。" 卓羚倒抽一口呤气,离婚可以这样高兴,当日结婚时不知是否被人用机关枪指逼,此君还是一间大报馆里的副总经理,也算是半个文化人,真替那周太太难过。 他见卓羚没什么表情,"咦,你不替心一高兴?"他蹬蹬跑上去同新人报喜。 卓羚齿冷,她盼望前任周太太千万不要气忿怨怼,也不要报复示威,不能忘记也要努力忘记前尘往事,日后向前看。她回自己的单位工作。 旁晚,心一来敲门。 卓羚冷冷说:"我这里没有庆祝用的香槟。" 心一笑,"一起出去吃顿饭。" 卓羚双手乱摇,"我担当不起。" "卓羚别赌气。" "你听不见有人哭?" 心一吃惊,"谁,谁哭?" "周太太与她的孩子。" 心一变色,"我亦流了不少眼泪。" "为了那样一个人?" 心一低声说:"你不会明白。" 卓羚的声音有点鄙夷,"那样不忠不义的人,能给你什么。" 心一俯过身子,在卓羚耳畔说了几个字。 卓羚听明白的时候,心一已经离去。 卓羚的耳朵麻辣了整夜,第二天早上犹自不褪,她只得用冰块敷左边面孔。 她应邀到出版社开会,碰到一位前辈,所谓前辈,即是早已名成利就,不必四处钻营的那些人。 他对卓羚说:"抽得出时间的话,到纽约或伦敦学习一两年,一个连四季景色都没有见过的人,如何做文艺工作,游学对身心均有益处,除增广见闻之外,胸襟亦会开朗。" 卓羚不出声。 那前辈见她不置可否,适可而止,推说有事便走了。 人家说得全对,只是,出来找生活,总得撑着,怎么可以承认工夫不足,学养不够。 到外国去进修,谁养活她,非得动用储蓄不可,学成归来,未必找得回今日地盘,届时得不偿失。 况且,卓羚明白市场需要,大家土生土长,容易沟通,忽然走来一名纡尊降贵的留学生,哪里有用武之地,反而产生隔膜。 一整天卓羚为自己前途踌躇,无暇理会闲事。 去,去住一段日子也是好的,晚春去,初冬返,不过九个月,见识过四季风光也不枉一生,学溜冰,凝视沙滩日落,骑脚踏车游公园,坐露天咖啡座高谈阔论,逛美术馆及画展……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再拖那么三五年,固步自封,又自恃有点名气,再也不会进步,工夫不足,立刻堕后。 那薄薄一点积蓄,本来打算用来付公寓首期,以便日后安居乐业。 不过,人那么庸俗肤浅,即使生活无忧,长袖善舞,也总像欠缺了什么。 卓羚对自己有点要求,一切烦恼自此而起。 有些行家真正满足现状,着实叫卓羚羡慕,一个人要面对的不外是他自己,只要他高兴就行,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刘遇英走遍全世界,卓羚向他讨教。 他们抽一口冷气."卓小姐,你别老寿星找砒霜吃,有名有利,留什么学,伦敦天气四年不变阴湿可怕,一般人住上数星期便想自杀。" "别夸张,那么,纽约呢?" "盗贼如毛,罪恶非常,决非独身女子可以生存。" 卓羚哈哈大笑,"小刘你太小觑我们。" 小刘大惑不解,"卓羚你目前生活多好,只欠一个男朋友而已。" 卓羚一怔。 "我愿意帮你介绍,医生律师都有,有缘一年内就可以结婚。" 卓羚又忍不住笑。 "不过,我得叫色媚教你打扮得女性化一点。" 他认为女友好品味,他真幸福。 卓羚同他说:"有若干友人打算努力置一两幢公寓收租,老了搓牌度日。" "老婶婆过这种生活够理想。" "你不反对?"卓羚意外。 小刘看着她,"但你是打算结婚的吧。" 卓羚说:"这次出差,请你替我带些资料来。" 刘遇英耸耸肩,"没问题,我后日去伦敦。" "拜托拜托。" 心一知道了这件事笑,"卓羚,怎么与那样的俗人谈论如此清高之事。" "读书好吗?" "当然好,可是你一走开,位置被人坐了去,将来别后悔。" 卓羚不出声。 "当红的时候要把握时机赚钱,八十岁也可以读书。" "多谢指教。" "卓羚,认识你真好。" 卓羚起了疑心,"无故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我就要搬走了。"心一握住她的手。 卓羚听见像晴天霹雳,"什么,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微笑,"周烈熊与我正在找房子,我们要结婚了。" 卓羚只怪自己反应过激,当然,他已与前妻分开,可自由与余心一双宿双栖。 上文提要:卓羚有意留学英伦,但余心一劝言,当红时要抓紧机会赚钱,否则后悔莫及。 卓羚黯然,"真不舍得。" "我们可以时时约会喝茶。" "唉,天下无不散筵席,在什么地方找房子?" "看中渣甸山一层复式洋房。" 呵,此君环境不错,怪不得要急急换女伴。 "那需速速落订。" "烈熊说,钱再放在股票上上一季,当可对本对利。"卓羚怀疑,"真有那样好的世界?" "你看你,整日对牢画板,做得头也抬不起来,小工蜂只晓得苦干。"心一笑她。 卓羚感喟,"我是一个笨人。" 那短短三个月,真是余心一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她仍然教书,中午回来与男伴聚一聚,放学与他一起吃饭看戏,这个男人,终于完全属于她。 两人非常痴缠,手拉手,肩碰肩,四肢总纠缠一起,卓羚只得视若无睹,以免浑身起鸡皮疙瘩。第五章 星期一,卓羚在外逗留得久了,索性在附近小店吃了晚餐才散步回家。 走到一半,已看到黝暗的街角停着一辆名贵德国房车。 那车子熄了火,停在那里彷佛已经有一段时间。 通常,出租车来到这里,上不去,便让客人下车,步行上缆车径。 她走近了,车内有人。 一男一女正在拥抱接吻。 是谁?卓羚不禁怀疑。 车窗上已有雾气,可见二人已经在车厢缠绵颇久。 卓羚不禁好笑,世风日下,人欲横流,她想轻轻走过那辆汽车算数。 就在那一刻,一扇车窗忽然落下,大概是有人想透透气。 卓羚止步。 她看到有一只手伸出来,化了灰也认得,十指尖尖,雪白粉嫩,接着,有一只男人的手把那玉手拉了回去,车窗又关牢。 这一幕恰恰落在卓羚眼中,叫她无比震栗。 回到家,她深深叹息,呵,那双手有外遇,可怜小刘人还在伦敦,茫然不知他的手已变心。 这世上可能根本没有真心的人,非拣选不可,只得在所有的虚情假意中略挑有真实感的那个,真可悲。 卓羚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希望只是她眼花。 刘遇英出差回来,还穿着制服,到三楼找房东。 "见过色媚没有?" 卓羚摇摇头。 "她不在家,可能是出去购物。" 小刘不出声,到底是万物之灵,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又说不上来。 他缓缓坐下,男人无论穿什么制服总有说不出的英伟,此刻刘遇英神情比较凝重,一反平日肤浅。 "这两日打电话回家,没人听。" 卓羚唯唯诺诺。 "对了,"他自手提行李取出一大叠文件,"你要的入学资料。" "呵,谢谢你。" "其中有二年制文凭课程,时间比较配合,但怕你会觉得幼稚。" 卓羚非常感激,"怎么会。" "有没有黑咖啡?" 卓羚立刻去厨房,这时,心一过来,看到小刘,倒是一怔,"你在这里?" "你是善心人,看不得人家失意。" 余心一日日喜上眉梢;可是卓羚却不敢代她欢喜,太早了。 小刘终于有点起色,一日,卓羚看见他刮胡须。 消瘦许多,小肚子不见了,人见清爽相。 卓羚朝他打招呼。 "卓羚,请进来。"他有话说。 卓羚笑笑坐下。 "我在这里住了多久?" "八个多月。" "啊!一年租约未满。" "小刘,你要走的话,没有问题。" "你对人真大方。" 卓羚笑笑,"几时搬?" "我父母住新加坡,我想回家。" "那多好。" "你呢,卓羚,你的家呢?" 卓羚忽然说了老实话:"我与父母不和。" "何故?" 卓羚低头答:"我与他们有意见冲突。"这件事鲜为人知。 "人生最长远永恒关系不过是父子母女。" "你说得对。" 刘遇英觉得平时直爽大方的卓羚这次似有不可告人之处,也不想勉强她。 他诉苦:"绝情得连拖鞋都带走。" 卓羚笑,"你要女人的拖鞋作什么。" "多谢你鼓励。" "恕我多嘴才真。" 这一对已分手,那一对要结婚,人生几许悲欢离合。 那日在一楼,卓羚发觉老房子的墙壁又高又远,看着令人凄惶,她似有不祥预兆。 股市跌到低谷的那一个礼拜,卓羚才知道自己的灵感不错。 整个都会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乱成一片,像烟火熏着黄蜂窝,死伤无数,传言是美国某小撮投资者设毒计害杀股市,一路炒卖待最高时全部放出,好使价格崩溃,捞了一票逃之夭夭。 市面沉静下来。 卓羚并非幸灾乐祸的那种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认,静有静的好处,茶楼、时装店,甚至街上,都少了一群嚣张的自以为发了财或是鸿鹄将至的粗鲁新贵,卓羚觉得她又可以放心走路了。 那班喧哗的人那么快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正在好奇,答案来了。 钟惠颜来探访她。 一见面便问:"绑住多少?" 卓羚莫名其妙,"什么多少?" "钱呀。" "对不起,我一毛钱也不赌,血汗钱,得来不易,十分谨慎。" 惠颜瞪大眼,"我不信。" "真的!"卓羚嘻嘻:"我毫无损伤,你呢?" 惠颜道,"过去五年的积蓄完蛋了,所有计画泡汤……买屋、旅行、换车,全部押后。" "贪字变贫字。" 惠颜不服气,"你的生意一定受到影响吧。" "刚相反,出版业是一个奇怪的行业,市面最好的时候,人们心红,不甘心坐在家里看书,都外出征歌逐舞,可干的事多着呢;可是淡市中人人自危,失却花费意欲,买一本好书回来大家看,倒成为最佳娱乐。" 惠颜意外,"呵,逆市奇葩。" "可不是,又淘汰若干旺市中滥竽充数的所谓行家,故此,你的朋友我仍然生存。" 惠顾叹气,"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卓羚摊开手,"看你们,炒上炒落,劳劳碌碌,嚣嚣张张,原来白忙了整年。" 惠颜垂头丧气。 "重头来过,当作教训。" "发誓以后不碰这该死的玩意儿。" 卓羚忽然想到心一,她的储蓄,也全部泡了汤吧,抑或,她的投资经理周烈熊聪明智能,早已全身而退? "许多人倾家荡产……" 卓羚有点心不在焉,"嗯。" 好几日没见到余心一,太粗心,应当一早问候。 "你知道我上司周烈熊?公司里数他玩得最厉害,事败后各方面追债,人已经失踪。" 卓羚张大嘴,"周烈熊?" "是,他女朋友是我介绍给你的房客,记得吗,自称有内幕消息,无往而不利,这一年扬言赚了半山两层楼,同妻子分手,付了大笔赡养费,预备迎娶新人,现在,他前妻成了唯一得益人,你说世事好笑不好笑。" 卓羚耳朵嗡嗡响。 "人算不如天算,经过这一次,我发觉中国人的成语句句有深意。" "周烈熊失踪?" "正是,他女朋友没同你说起?" "什么时候的事?" "三日前已不见他在报馆出现,听说避到台湾去了。" 卓羚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不招呼你了。" 惠颜吁出一气,"以后吃饭,你负责结帐。" "一定一定。" 她送惠颜出门,立刻到二楼按铃。 只见心一的玳瑁猫饿得咪呜咪呜诉苦,卓羚立刻先找来猫粮喂了它。 门内有沙哑的声音问:"谁?" "卓羚。" 余心一缓缓走来开门。 "这几天我工作特别忙,否则一早就应来看你,真不好意思,还自称是你好友。" 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心一脸容枯槁,像老了十年,她穿一套运动衣,全身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像是小孩多日忘记洗澡似的馊味,一切叫卓羚吃惊。 屋内昏暗,可是不知怎地有风,丝丝寒意,但空气又不见流通,怪不可言。 卓羚混身汗毛已经竖了起来。 "心一,有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走进客厅,开亮了所有的灯,忽然听见叹息声,卓羚暴喝一声:"什么人?给我走!"可是背脊上全是鸡皮疙。 心一手脚冰冷。 卓羚倒一杯热水给她,"周烈熊的事,我都听说了。" 心一忽然呕吐。 "你看你的头发打结,来,先淋浴梳头。" 心一缩到沙发上,卷得像虾米一般,对卓羚的建议不瞅不睬。 "心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钟惠颜一样,她也用起成语来。 心一不出声。 "让他离开一段时间,他亦需要静一静,将来可能还有见面机会。" "他不能带你一起走,自有苦衷,你有工作有朋友,放弃一切去流亡,牺牲太大。" 余心一开始呜咽,哭声同她的猫差不多,绝望悲怆,像是胸中被利器挖了一个大洞,一手掩住伤口,另一手还妄想挥退凶手。 卓羚不由得紧紧抱住她。 抬起头,发觉白色的墙壁竟似浮动起来,卓羚吃惊。 "来,心一,暂时搬到三楼,让我照顾你。" 墙壁听了太多哭泣声,好象已经饱和,卓羚怕它也要呕吐。 心一没有反对。 卓羚扶她到楼上,把卧室让给她。 她帮她放水淋浴,替她缓缓梳通长发。 她发觉心一头上结疤,有紫黑色血迹,分明是受过伤。 "心一,你何用受这种委屈?" 四肢处处瘀痕,一挞青一挞红。 卓羚借出衣服。 心一哑声说:"脏衣服我自己会洗。" "扔掉算数,还洗来干什么。" 她的声线遭到破坏,不知几时可以复元。 卓羚坚持要请医生上门诊治,心一拗不过,只得同意。 医生来到细细检查过心一,开了几种药,看着她服下,才悄悄与卓羚说话。 "是你姊姊?" 卓羚只得说是。 "你姊夫呢?" 卓羚问;"你怎样诊断她已婚?" "她预产期在夏天。" 卓羚异常镇静,"是,是。" "尽量争取休息及营养,我可介绍优秀妇产科医生给你。" 卓羚忽然微笑,小生命,多可爱,一点点大,里襁褓中,已会张嘴打呵欠。 医生也笑,"你渴望做阿姨?" 卓羚猛然醒觉,呵,怎么会在这种时刻笑出来,莫非是吓疯了。 她付了诊金,把医生送走。 回到屋里,与心一相对无言。 隔了许久,心一沙哑地说:"本来打算结婚。" "周烈熊人呢?" "走了。"她用手摀着脸。 "叫他出来共同担当,成年人怎可遇事一走了之。" "找不到,人已失踪。" "他前妻可有他下落?厚着脸皮无论如何要问一问。" "我不敢。" "我替你做丑人。" "她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卓羚不去理她,联络到记者朋友钟惠颜,打听到周家电话,不顾一切拨过去。 来听电话的正是前任周太太,声音平静成熟大方,"原来是卓小姐,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周烈熊下落。" "很多人都在找他,卓小姐,是因为债务问题吗?" "我代表余心一急找他。" 她心平气和,"呵,那就不是钱债了,是另一种债。" "请告诉我们他人在何方。" "卓小姐,余小姐,我若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还用离婚?" 人家不但没有嚣张,乘机侮辱第三者,还自嘲一番,做前妻做到这样,功力深厚。 卓羚长叹一声,"周太,——" "别再叫我周太,我自己有名有姓,我叫何洁心。" "他没有同孩子们联络?" 何女士淡然答:"孩子由我所生,与人无尤,当然我教我养我带。" 呵,卓羚由衷佩服这位女士,"打扰你了。" 对方一声不响挂上电话。 卓羚束手无策,团团转。 半晌,钟惠颜来打听:"可找得到人?" 卓羚据实报上。 "多厉害,这样才能生存下来。" "你说她可知周氏下落?" "心已死,既然收足赡养费,我想她不会计较其它。" 卓羚只得对余心一说:"你要面对现实。" 心一惨白着脸,勉强点头。 "抬起头来,这不是世界末日。" 她鼓起勇气,"我想独力抚养孩子。" "我很佩服你的志气,但是心一,你仔细想想其中牵涉到的人力物力,以及你自己的前途。" 余心一浑身颤抖,她陷入极端痛苦中,身体蜷缩起来。 "你以为社会已经开放?错了,再过二十年,仍然有种奇怪的人会把女性感情道路上不幸事当闲话耻笑,并且认为极顶应该。心一,你应当庆幸今日的你有个选择。" 心一呆呆地聆听。 卓羚站起来,"这幢老房子彷佛不利情侣。" 才说到这里,有人敲门。 "卓羚卓羚,我今日返新加坡。" 卓羚连忙去开门。 是刘遇英提着简单行李来道别。 "这是我的新地址。" 卓羚点头接过。 他忽然问:"我整夜听见有人哭泣,是余小姐吗?" 卓羚说:"可能是我。" "不,"刘遇英摇摇头,"不是你,永远不会是你,卓羚你会站起来走出去,排除困难。" "太抬举我了。" "同余老师说,时间治疗一切伤痕,别人已经伤害了她,她可不必加倍惩罚自己。"没想到他突生智能。 "是,是。"卓羚意外。 "再见。" 他抬一抬头,昂然离去,看样子,已经把在缆车径发生的一切,当作前尘往事。 卓羚掩上门,转过身来,意外地发觉余心一也站了起来。 虽然虚弱,木无表情,但是她站了起来。 卓羚微笑。 心一轻轻说:"我需要你帮忙。" 卓羚摊开手臂,"人在这里,听你差遣,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 心一与她紧紧拥抱。 惠颜人面比较广,处事理智,她前来通知:"医生已经联络妥当。" "惠颜,你是记者,请代为打探外国的领养机关手续。" 惠颜沉默。 "你不赞成?" 惠颜轻轻说:"我们在说的,是一个小生命。" "因此当事人踌躇万分。" "性格控制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