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卉这才反应过来,跟在后面揪住朝保健室狂奔的男生,“老师下班了,直接送医院缝针去。”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了。除了给K班补课的许杨和给精英班补课的A班英语老师庄秦。事故发生在K班。不知是哪个惊慌失措的学生冲到楼上办公室把许杨给找了来。到教室时,杏久已经被江寒抱走,另一个负伤的女生正被身为班长的京芷卉搀着往外去。“怎么回事?”见了一地血迹,许杨抓过距离最近的学生问。文樱被迫看向他,原本犀利冷漠的眼神瞬间柔软下去,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是什么,堵在了喉咙里?9“也就是说—文樱不小心撞伤柯晓琳,柯晓琳出言不逊激怒了文樱,文樱把书往她头上扔激化了矛盾,最后柯晓琳出手推搡文樱时误伤了前来阻挡的沙杏久—是这样么?”邵茹的温柔语气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矛盾概括得波澜不惊。京芷卉有点索然寡味,犹豫地点点头。怎么感觉自己像二手摊贩,从同学那里听来各种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揉捏融合一下便仓促来应对邵茹的询问,结果前言不搭后语废话连篇。好在邵茹是教历史的,总结归纳能力强,竟然也领悟了。邵茹示意芷卉可以了,女生转身出门。在门口遇见文樱,想必也是被邵茹叫来的,微微颔首算打过了招呼,谁知道对方像没看见似的擦肩过去,目光冷冽,颇不识好歹。芷卉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没太在意。“你一向是乖巧懂事的好学生,怎么昨天这么沉不住气?”邵茹的话让人听不出是褒奖还是批评。文樱朝老师脸上冷冷地扫过一眼,没开口说话。“柯晓琳出口伤人是不对。可是你出手打人就大错特错了。”女生低着头毫无反应。邵茹叹了口气,只好转移话题,“沙杏久现在伤势怎样?”“缝了六针,昨晚打电话让我帮忙请个假。”“是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邵茹见文樱重新垂下眼去,估摸着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挥挥手对她说:“你先上课去吧。我回头再找柯晓琳谈。”转身倒是挺快。文樱没什么迟疑地出了办公室。有点怪怪的。邵茹想。不过也不值得细究,因为这事被校长和年级主任好好地“教育”了一顿,到此也就算是个了结。10芷卉回教室坐下看书,过了半天,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推敲才发觉,照溪川的个性早该挤过来问东问西八卦一番,可今天却出奇的安静。芷卉用手肘捅捅左边的人,“怎么了?不开心么?”溪川抬起头,和文樱如出一辙的冷冽目光从芷卉脸上扫过。没说话,却弄得人心里发毛。“嘿。你们今天这一个个是干吗?”溪川盯着芷卉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摊在桌上,“这个,看来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诶?这是什么啊?”芷卉把杂志翻开。手却猛地僵住。—×文××杯作文竞赛初赛前五名佳作选登第四个名字,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柳溪川。“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将溺死的人,会伸手去抓住身边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有时是藤蔓,有时是荆棘,有时,只是一根漂在水面的水草而已。错以为已经得救,其实只不过多了个陪葬之物。甚至比从没有出现过希望还要可悲。几天前还在因“终于超过了你”而欢呼雀跃。结果却是—老师说,我搞错了。初赛就被淘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怎么可能是“搞错”这么简单?芷卉“啪”一声将杂志丢在饭桌上,碗被震得颤动两下。父母面面相觑,过半天仰起头来看向显然是火冒三丈的女儿。“发什么神经啊?”母亲终于有了反应。“这是怎么回事?是你们俩谁做的?!”“怎么跟父母讲话的?想死了你这小孩!”母亲皱着眉厉声喝道。一旁的父亲沉默地拿起杂志看,片刻后把书重新放在桌上,语调满不在意,“噢,原来是作文竞赛的事啊。”母亲一愣,也抓过杂志看了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哦哟,我当什么事咧。你不是说这个有加分么?是我去找的老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女生情绪失控,泪水在眼眶里转。“你不要那么死脑筋!就是因为你这样上次才差点拿不到推荐表!你不搞这套别人照样会搞这套!”母亲动了气,用力一推,正好把女生眼眶里的泪水震下来。父亲叹了口气,“囡囡,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芷卉完全没有听进去,只喃喃地低头重复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要是你像谢井原那样,我们用得着去找关系送钱?还不是你不用功!少在这里哭死号丧!看得人烦!要吃就吃不吃进去读书!”母亲赌气般地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饭。父亲一边使眼色一边在桌下踢来一脚。这么一下不但没让母亲制怒,反倒跟进一句:“我就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哭的!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也还是没得奖么?”女生眼神失焦地木然看过来,使劲咬着下唇。“眼睛斜什么斜?怪你自己!成绩没人家好,初赛就被淘汰,给你机会复赛都拿不到奖,你还怪父母。父母给你铺的路还少?自己去反省!好意思斜眼!哼。”父亲忙在一旁打圆场,“囡囡,快坐下来,吃饭。过去就过去了,不说了。”说罢扯着女儿的衣袖往下拽。芷卉一转身,进了房间把门反锁起来。11情节该怎么继续?屋外凌乱的敲门声瞬间变得疏离而遥远。一切声音和光线都断裂成碎屑。守卫自己的只有这一片透明的微咸的水域。酝酿已久的怨恨咬破一个决口爆发出来,却又羞赧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嘴唇被咬得发白,隐忍到寂静如入眠。像一只被瞬间翻转的容器,情绪哗啦哗啦流泻出来。在那沉积已久的繁密的感觉里,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嫉妒你……最终指向了一个最高级别的终点—我恨你。从来没有人比我更恨你。从来没有人比你更让我恨。从来没有人让我变得因怨恨而可悲。—还不是你不用功?—成绩没人家好。—初赛就被淘汰。—给你机会复赛都拿不到奖。连我最亲的人都说出这样令我无法承载的言语。因为你的存在,让我变得不是我。灵魂抽丝剥茧,只剩下身体里带毒的血液。微妙地触发了我每一寸的敏感与纤弱,抛弃一切初衷,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超过你。幻境破灭那一秒,恨不得你死去的念想在我心里疯狂地肆虐。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原来只不过是一场往绝路上的无谓的堆叠。情节该怎么继续?我唯有继续朝你微笑,与你谈笑,扮演一位同窗密友应有的表情。而在只属于我的黑暗洞穴里,碾碎每一寸骨骼,打湿每一寸肌肤,放纵每一份致命的恨意。是的。打从心底,我恨你。恨不得你死去。12如果那佳作只是篇没价值的八股文,芷卉也许可以稍微释怀。可偏偏却是精彩得令人不得不颔首臣服的杂文。那么必然的,恨意又累叠一点。13F大的自主招生考试这一天恰好是芷卉的生日。可以变得很隆重也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原本倘若在学校里,凭着好人缘倒是可以收到一大堆礼物。但是非常不巧地撞上了考试,且是如此重要的考试。生日那回事就变得又轻又薄,随便一阵风就吹走了。考场设在F大附中,与F大校园仅一街之隔。是母亲特地请了假开车陪同到达考场的。算算时间尚早,去F大里面逛了一圈。由于天气里那股浓重的凉,大多数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深灰色背景下张扬着枯枝的剪影。新闻学院的楼挺漂亮,学校最中心处又新造起一幢,不特别高,结结实实的四方体,却很有味道。有些欧式风格,威严里流露大气。面前是广阔的空地,不知是不是被阻拦了,总之没看见横七竖八乱停的车。芷卉的脸贴着车窗,高大的树木和楼房沿着宽阔的路迅速向后席卷而去。后来兴致起了,横穿过F大,再往郊区开了一段,新校区就展开在眼前。非常壮观。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几栋方方正正的欧式建筑像积木一样散落。据说P大百年校庆时造了个大讲堂,颇引以为豪了好几年,全校上至领导下至学生不厌其烦地向外界吹嘘“真正的建筑”“经典中的经典”什么的。如今F大新校区悄无声息埋头苦干地一口气造起七八幢类似的,不知P大的人做何感想。母亲伸手往建筑群一指,“听说马上完工了,新一届的外语学院就要搬进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学什么新闻,好好学一门外语才实在。”芷卉未置可否,脑子里其实在想别的事。记得高二时一位毕业前关系不错的学长回学校看老师,在走廊里碰见。芷卉打趣道:“不把女朋友也一起带回来么?”“哪有女朋友?”“上大学都快一年了连个女朋友都混不到,不行啊你。”“那可怪不得我。我们那整个校区只有软件一个学院。出门一天,不要说女的,就是连人都难得碰见半个。”想到这不禁笑出声来。莫非F大想把几个分校区全部发展成和尚校区和尼姑校区不成?母亲听见笑声奇怪地扫过一眼。芷卉立刻收敛了表情。14考完英语后突然困倦,也许是因为题目没什么难度,至少对芷卉来说是的。先前各式各样的紧张—铅笔削了七只、橡皮带了三块、中性笔特地去买7元一支的日本货—终于失去了着陆点,轻飘飘地散尽飞远。芷卉趴在桌上打起盹。过了一会又再次紧张起来,下面还有自己不太擅长的一门。文具已经不需要重新准备,不搞出点动作来心里又悬得慌。去上厕所吧—这也算一种表现紧张和缓解紧张的方式。只可惜和自己有相同反应的人太多了。女厕所的队伍已经排到楼梯口,芷卉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卡在门框里,半天动不了一下。有几个等不及已经奔向对面的男厕所去解决,反锁起门,任凭后来的男生们怎么在外面“哭喊”也死守着刚夺取的阵地。芷卉看着发笑。优秀的男女生比例已经达到这样不均衡的地步,相当的阴盛阳衰啊。忽然身边发起一阵骚动,几个站在门外的女生无一例外昂首挺胸起来做淑女状,让人好生奇怪。芷卉好奇地往门外移动了一小步,探出头去。楼梯上逆光往下走来的男生,视线散漫地游弋在别的地方,却不自觉地让这边所有的女生都脊背僵直了起来。像谢井原这样的男生,头脑好得无懈可击,少言寡语不爱与人交往,即使外出考试也会把圣华的深色立领制服穿得整齐挺括,眼神总是冷的并且失焦,很少让人感到是在注视着自己。时常莫名其妙就背上了一个尖锐冷漠的评语。但是,这样的人,却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这样的存在,让他无论再怎样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也总会让女生们在他经过时心事沉重得连神色都不自然起来。芷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个招呼,毕竟排队等厕所的行为比较猥琐。视线却猛地折过来,不知是受了什么感召。一瞬间,芷卉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往门里缩去,甚至还想举起手挡在面前。但终究是躲不过了。“原来你在这里啊。”男生奇怪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诶?你在找我么?”“我,没、没有啊。”更奇怪的不从容。“你在哪个考场?”“我么?在205。你呢?”“我在307。”走出一个女生,芷卉前面空出了一段距离。男生察觉到周围目光有些异样,露了一点浅笑,“你是要进去,还是换个地方说话?”芷卉窘了片刻,答:“走吧。”双方都在心里暗自纳闷。井原无法理解的是,不想上厕所的女生却居然有排队等厕所的嗜好?芷卉无法理解的是,考场明明在下面一层楼的男生为什么从楼上走了下来?各怀心事地走出一段后,先听见男生的声音:“其实,我是在找你啊。”“哈?”“呐,”男生郑重地转过身,换出了与平常的清冷凛冽相反的温暖表情,“生日快乐。”“呀?你知道啊?”“我可是能代替你填个人资料报名表的人哪,什么不知道?”语调颇为自得。“嗯,想起来了。呵呵,有点感动啊。居然还记得。”“别感动得太早,”男生笑着将手一摊,“我可没准备礼物。”好像有几分歉意。“哼,也没指望。”女生佯装大度地挥了挥手,“就欠着吧。”“哈啊?”歉意瞬间蒸发。“反正你欠我的多了去了。还有一顿哈根达斯吧?”“呵,有你这种女生!居然还脸皮厚到要礼物。”“你才知道我脸皮厚啊?被敲诈了不是?”愈发放肆地摆出夸张的无赖表情。虽然谢井原很想继续维持自己高山冻土层的冷漠威严,但终于还是在女生可爱的表演中笑出声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揉了揉女生头顶柔软的短发,直到感到周围的空气已经冷到结了冰,才在对方早已换成错愕茫然的表情中意识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动作吧?敢断言自打谢井原出生起就没有拉拉女生胳膊摸摸女生头发这种暧昧的动作。那么,现在这叫—神经错乱了么?“呃—不早了,考试就要开始了。回去吧。”男生尴尬地出了声。芷卉头一低,飞快地朝考场的方向逃走了。脸红的瞬间剪影遗留在男生眼里。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无法期待星星与沙砾会有交汇的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底。墨色头发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长发短裙笑颜纯善的少女牵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浓烈地脱颖而出,人潮湮没不了。像一幅童话的插图。甚至让人不忍心就此翻过。1文科综合的题目有些难。笔摔断两支,鼻尖冒出微小的汗珠。最后一题是根据大段的《海国图志》原文节选回答问题。看了三遍,芷卉依旧是茫然的。交卷前匆忙写下答案,刚一交卷就骂自己猪脑,居然写出“外国列强只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不足为惧”。魏源爷爷泉下有知也会号啕大哭。顺人流机械地走到校门口时,才开始安慰自己,英语考得很不错,应该也算“师夷长技以制夷”活学活用了。所以,魏源老爷爷您可以瞑目了。换出轻松的表情,来接她的母亲问情况如何,也答着:“不错啊。”轻松的语气让母亲顿时安下心来,气氛也愉快了不少。说是在家烧了一桌好菜要好好慰劳一下,有点过于隆重了。因为“不错才有鬼”,所以受到优待也觉得有愧。芷卉讪笑着上了车。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井原应该也考完了。在汹涌的人潮里搜寻半天,连母亲说话都漏听了好几句,终于是没再看到。自己这个考场放得较晚,踩着人浪的最末点回沙滩。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埋下头,侧过脸回应母亲的喋喋不休,就不会在后来受到意外的伤害。冥冥中在车辆转弯时受了什么指引朝路边抛去目光,也许是许久以前就在宿命里写明的意外。就像从130车上跳下被谁撞倒,就像被小偷堵在巷口又被谁拯救,就像在楼梯口一抬头看见谁的眼神在四处寻找。不想看到。却又看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一定是写在宿命里的意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井原和溪川牵着手走过街角。2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无法期待星星与沙砾会有交汇的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底。墨色头发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长发短裙笑颜纯善的少女牵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浓烈地脱颖而出,人潮湮没不了。像一幅童话的插图。甚至让人不忍心就此翻过。那么,这就是所谓的“看着她走向你,那幅画面多美丽”么?那么,“还不够温柔优雅成熟懂事”的我在你心里的什么位置呢?伸出手摸摸头,只是类似对晚辈的爱怜。而手牵手,才是适合于情侣的亲密。这点我早该知道。我早该想到啊。彼此之间,一寸距离。我只记得了满怀的温暖,却忘记冬日整个世界泛滥的冷空气。以至于从幻境抽身的一刻,被冻僵得连哭泣都做不到,连泪都流不下来。这个黄昏在我的脸上蒙上久远无法逝去的尘埃,而你们在落日的余晖中行走成漫长的空镜。我心里唱着《很爱很爱你》的挽歌。—如果吹蜡烛前许愿能灵验,那么,你还能把喜欢我作为生日礼物吗?3“唉。有必要么?”弯过街角,远离泛滥的人潮,男生抽出手回过身面朝女生。“……”“你啊,死要面子。”语气中有点无奈的责怪,“还想在以前同学面前维持完美?”“……”“其实也用不着。他们,”指了指远处喧嚣的人群,“也许很快就不记得你了。谁会维持那么久的关注?谁会在意在校门口跌倒的人是不是你?谁会怀疑身穿圣华校服的人—”“新旬。”女生闷声一句低语截断了男生的排比,“刚才新旬在后面。”“啊?夏新旬么?”出乎意料。其实也只怪自己智商没运用到那个范畴。F大的自主招生夏新旬没参加才是不正常吧?“不知道有没有认出我。”“不太可能吧。就你这样—早改变了刘海发型,穿着圣华校服衰得扑街,又(伪装成)有圣华的男友。就算他敢想也不敢认。”女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点头认同。“只可惜我啊—”“哈?怎么?”“你怎么不想想刚才那一路有多少圣华的学生啊?还多半是A班的同僚。”“那又怎样?”脸上换出“难道你还想叫我为你的声誉负责”的不屑。“不怎样,和你那么在乎夏新旬的原因一样。”对话间白气飘浮起来。沉默的时间长到足够它们一点点化开散尽。“可我,是喜欢新旬啊。”女生一字一顿地咬清整句话,似有些落寞,却又坚定得不可逆转。那的确是有必要了。“我知道。”所以呢?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在空气中氤氲。男生的脸转向马路,被一晃而过的车灯打出梦幻般的色彩,一瞬间后又归于沉寂,湮没在浅灰的暮色里。没了下文。许久,溪川才终于会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话真不怕绕断肠子么?你这种腼腆到自虐的家伙还不如咬舌自尽算了。”“哼哼。彼此彼此。”男生视线仍没转回来,冷笑两声,扬手招下了出租车。“追女生你还是多向我家新旬学习吧。呵呵。”一边打趣一边爬进后座。“再厉害还不是只追到你这样的?”男生坐进前座。“什么意思啊?”后视镜里看见女生故意沉下的脸。“夏新旬虽然可以算是劲敌,不过在这方面眼光比我差多了啊。”“啊你个头!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帮你。你自己等着咬舌吧。”女生白了他一眼,侧过脸对明显在观看相声演出的司机说道:“开车。”红色的“空车牌”被翻下来,熄灭了。4这是一所办学不到十年的学校。建筑和绿化都是全市最好。学校里种的树,大多即使在冬天也不会变得光秃秃。白寥寥的灯光下,漆黑斑驳的树影依然倒映在课桌上,形成了一点灰暗墨绿的色泽。写字时手僵硬,字体勉强维持端正,数字和数字之间的距离不好掌控,一个不留神就重叠到一起。男生半垂着眼,侧脸的折线在浅色的头发根部坚定地折断,隐没在恍惚的视线里。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无数小细节堆叠,看得让毕业班稳重的女生们都各怀心事。��泥往身上抹,护士们就愈是高兴。我们也可以骑马,那是一种四肢下长了长毛的小种马,坐在它背上,它会载我们缓缓穿过公园去散步。 六岁时,医院的小房间充当成教室,我开始在那儿上小学,由一位小学女教师为我们上课。上课的学生有时候是八个人,有时候是十二个人。根据我们的健康状况,学生人数会有一些变化。 那位女老师身上穿的不是像护士一样的白色制服,而是短裙配上色彩鲜艳的衬衫和高跟鞋。她也不戴护士帽,茂密的头发就随意垂在她肩上飘动,她的发色就像是十月里从公园树上掉落的栗子颜色一般。 我口袋中装满了表皮光滑的树果,我都用这些扔向那些护士和监视阿姨。到了晚上,就用来扔打那些躺在床上哀声叹气或是不停哭泣的小孩,好叫他们安静一点。我也拿它们扔打温室的玻璃窗,有个老园丁在里面种了一些我们非吃不可的生菜。 有一天一大早,我在女院长门前撒了二十几颗栗子,让她跌下阶梯。但是她的大屁股正好跌坐在地上,所以她什么也没撞断,也没受伤。 当时我已经不再坐轮倚了,而是拄着拐杖走路。大家都说我进步很多。 我上课时间是从八点到中午。饭后就午休,但不是睡觉,而是阅读女老师借给我的书,或是当院长不在办公室里时,从她那儿借来的书。到了下午,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上体育课。到了晚上,我还得做功课。 我很快就把功课做完了,然后就写信。是写给女老师的信,我几乎从没拿过给她;我也写信给我的父母、兄弟,也从未寄过给他们。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地址。 几乎有三年的时光,就都是这么度过的。我不再需要拐杖了,我可以用一般的手杖走路。我会读书、写字、算术。虽然我们不打分数,但是公布在墙上的学生名单里,我的名字旁边经常得到一颗金星。在心算方面,我特别拿手。 女老师在医院里有一间专用寝室,但是她每天晚上都不睡那儿。因为一到了傍晚,她就会到城里去,然后一直要到早上才会回来。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可以也带我一块儿出去,她回答我,这是不可能的。她说我不准踏出康复中心外一步,但是她答应给我买巧克力回来。她总是私底下偷偷拿巧克力给我,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巧克力可以分给所有的人。 一天晚上,我对她说:“我和那些男生在同一个房间里睡烦了,我想和女人睡。” 她笑说:“你想要到女生的房间睡觉?” “不,不是和那些女生睡,我是想和女人睡。”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比方说和老师,我想到老师房里睡觉,睡在你的床上。” 她吻了我的眼睛说道:“像你这样年纪的小男生,应该独自一人睡觉。” “你也是吗?你也是一个人睡吗?” “不错,我也是!” 有一天下午,她来到我的秘密小窝下面。我的秘密小窝就在一棵胡桃树上,是胡桃树的枝干自然形成的舒适座位。在那里,我可以看书或是眺望城市。 老师对我说:“今天晚上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你可以到我房里来。” 我没等到他们全都睡着,因为如果真要等的话,很可能让我等到早上。他们从来不在同一个时间睡觉。有人在哭,有人一个晚上要上十次厕所,有人在自己的床上干下流的事,也有些人聊天聊到天亮。 我给了那些爱哭鬼几记耳光,然后去看那个四肢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天花板,或是当我们带他出去时,他就微笑望着天空。我握起他的手,紧贴在我的脸上,然后捧起他的脸,他看着天花板微笑。 我走出宿舍,到老师的房里。她不在那里,我躺在她床上,感觉很好,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正是深夜,她躺在我身旁,她的手臂交叉放在脸颊上面。我移开她交叉的手臂,让她的手臂环抱着我。我紧靠在她身边,就躺在那儿,直到早上都没入睡。 我们之中有几个人会收到信,是护士发给他们的,或是当他们无法看信时,就由护士念给他们听。过不久,那些不识字的人,当他们要我念给他们听时,我就念。通常,我念的内容和信上写的正好相反,例如: “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最好别痊愈。没有你,我们全家一样过得很好,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爸爸和妈妈都希望你能一直待在那里,因为我们家里面可不希望有个残缺的人。尽管如此,我们偶尔也会想起你。在里面要乖,要当个好孩子,因为照顾你的人都是一些不简单而且相当值得称赞的人。我们没办法做得和他们一样好。我们实在是很庆幸能有其他人来为你做一些我们本来应该做的事,但是我们家里实在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大家都很健康,不希望有其他病人存在。你的父母、姐妹、兄弟。” 要我念给他听的这个小孩对我说:“这封信和护士念给我听的不一样。” 于是我告诉他:“那是她故意念错的,因为她不希望让你难过,而我念的就是信上所写的。我认为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他说:“是的,我有权利,但是我不喜欢听到真相。以前那样比较好,护士故意念错给我听是对的。” 他哭了。 不只是信,我们之中有很多人也会收到包裹。有蛋糕、饼干、火腿、灌肠、果酱和蜂蜜。院长说过,这些包裹里面的东西应该分给我们所有小孩。但是,仍然有一些小孩会把食物偷偷藏在他们的床上或衣柜里。 我走近这些小孩之中的一个人,我问他:“你不怕这里面有下毒吗?” “下毒?为什么?” “做父母的都宁可让孩子死掉,也不要孩子是个残废。你没想过吗?” “没有,从没想过。你说谎,走开!” 后来,我看见那个小孩把他的包裹丢弃到康复中心的垃圾堆里。 也有一些家长会来探望他们的小孩。我在康复中心的大门口等他们,询问他们拜访的原因以及他们孩子的名字。当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对他们说: “很抱歉,你的孩子两天前就死了,难道你没收到通知信吗?” 说完这些话,我就立刻跑开现场,找地方躲起来。院长传唤我去,她问我: “你为什么这么恶劣?” “恶劣?我吗?我不懂得你在说什么。” “不,你应该相当清楚。你向来访的父母宣告他们孩子死了。” “咦?他不是死了吗?” “没有,而且你根本就很清楚!” “应该是我搞错名字了,他们的名字都这么相似。” “除了你的名字之外,是不是?但是这个礼拜没有任何一个小孩死掉。” “没有吗?那么是我把这个礼拜跟上个礼拜搞混了。” “哦?是吗?但是我劝告你,最好别再搞混名字、搞混星期了。而且我禁止你和那些家长还有访客交谈,也禁止你为那些不识字的小孩读信。” 我说:“我只是想帮助别人而已。” 她说:“我不准你帮助任何人。懂了吗?” “是的,院长女士,我懂了。但是,如果有人在呻吟,我就不该帮助他上楼去吗?有人跌倒,我扶他起来也不对吗?是不是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解释算术问题,也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订正错误的拼写。如果你禁止我帮助别人,也就是禁止别人要求我帮忙。” 她默默注视了我好久,然后说道:“好了,出去!” 我从院长室走出来,看见一个小孩正在哭,因为他的苹果掉在地上,而且他无法捡起来。我经过他身边,对他说:“你要是一直哭下去没关系,无论怎么哭你也捡不到苹果,没用的家伙。” 他坐在他的轮椅上要求我:“能不能请你替我把苹果捡起来?” 我说:“你自己去想办法,笨蛋!” 到了晚上,院长走进餐厅。妞对我们训话。最后,她告诉其他小孩不可以向我要求帮助,也不可以向其他人求助,只能向护士或老师求助,如果遇到不得已的情况,就向院长本人求助。 在这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必须到医务室旁边的小房间去,每个礼拜都要去两次。房间里有个很老的老太太在一张很大的扶手椅上,膝上盖了一条很厚的毯子。以前我就曾经听过别人谈起她。其他那些来过这个小房间的小孩都说那个老太太很慈祥,就像一位老奶奶一样。而且她很好相处,我们可以躺在行军床上,或是坐在桌前画出所有我们想画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看画册,或是谈任何话题。 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有道声日安。后来我觉得烦闷,她的书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也不想画画。于是我从门口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 过一些时候,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走来走去呢?” 我停下脚步回答她:“我得训练一下我这支残弱的腿,每走一次就能多练一次,而且我没什么事做。” 她对我露出了布满皱纹的笑容。 “我觉得你那条腿很好呀!” “还不够好。” 我把手杖丢在床上,走了几步,结果在窗户旁边跌了一跤。我说:“你看看,这样会好吗?” 我爬过去,把拐杖拿过来。 “当我可以不需要这个东西时,我才会安心。” 后来有好几次,当我必须到那个老太太的房间时,我都没去。他们到处找我,但是都没找到。我就待在公园深处胡桃树的枝干上,只有老师知道这个秘密小窝。 最后一次,是院长亲自把我带到小房间里的。那次是在刚刚吃过午饭后被她逮到,然后直接押着我到小房间。我倒在床上,一直待在那儿。那老太太问我: “你在想你的父母亲吗?” 我回答她:“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他们,你呢?” 她继续她的问题。 “晚上睡觉前你想到什么?” “想睡觉,你不也是这样吗?” 她又问我:“你向那些小孩的家长说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为什么?” “为了让他们高兴。” “怎么说?” “因为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从此不必于残废活下去,这是一种喜悦。”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知道就是了。” 那老太太又问我:“你做出这些事情是因为你父母从没来看过你,是吗?” 我对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又继续说:“他们从不写信给你,也从不寄包裹给你,所以你在其他孩子身上进行报复。”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没错,我也不会饶过你。” 我拿起我的手杖打她,因为用力过猛,所以就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大声哀号。 她继续哭喊。虽然我已经滚落床下跌倒在地,但是我仍然趴在地上打她。我迅速挥动手中的手杖,不断攻击她的腿、她的膝盖。 一些护士听到老太太尖锐的悲鸣声,于是纷纷冲进小房间。她们压得我动弹不得,把我带到另外一间小房间里。这里就和其他房间一样,除了没有书桌、没有书柜之外就只有一张床,没有其他的东西。窗上嵌了一些铁条,房门也从外面反锁。 我睡了一会儿。 当我醒来时,对着房门又敲又踢又叫的,我要我的衣物、我的作业、我的书本。 没人回答我。 午夜时分,女老师走进我的房里,她躺在我身边在这张窄小的床上。我把自己的脸颊埋到她的发丝中。突然间,我被一阵痉挛侵袭,全身不停地打颤,嘴里不断发出硬咽声,而且还不住地打隔。我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鼻涕如何止也止不住,只是不断地流出来。我无法自已的一直在啜泣。 在康复中心,我们的食物愈来愈少了。因此公园也必须改建成菜园。所有能劳动的人,都在老园丁的指挥下工作。我们在菜园里种了一些马铃薯、四季豆和胡萝卜,我很遗憾不能再坐上轮椅了。 因为空袭警报,我们必须跑下楼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而且警报总是在夜晚发生。护士们把那些无法走路的小孩抱在怀里。在一堆堆的马铃薯和一袋袋的木炭之间,我认出了那个女老师,我紧挨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当炸弹掉在中心时,我们正好在上课。起初并没有警报。一些炸弹先是掉落在我们附近,于是学生们纷纷躲到桌子底下,但是就只有我还站着,因为我正在背诵一首诗。女老师向我冲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板上,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试着推开她,然而她的身体却变得愈来愈重。一种浓浓稠稠、温温碱碱的液体流进我眼睛,流进我嘴巴,流到我脖子上。我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是在一间体育教室里。一位修女正拿着一块湿布为我擦脸。她对一个人说: “我想这个小孩大概没受伤。” 我开始吐了。 在体育教室里,四处都有人躺在草席上。有大人也有小孩。有些人在叫喊,也有些人一动也不动,我无法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在人群中寻找女老师,但是都没看见她。那个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也不在那里。 第二天,有人来询问我。他们提出来的问题是关于我的名字、我的父母和我家的地址。但是我不想听,我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于是周围的人认为我是聋哑人,所以也就不吵我了。 我又得到一根新的手杖。一天早上,一位修女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向车站,坐上一班火车,到达另一个小镇:我们徒步穿越过这个小镇,直到那最后一间位于森林附近的房子。那个修女把我留在那儿,在一个老农妇的家里,然后修女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要称她“外婆”。 她叫我“狗养的”。 4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火车,几乎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从这里,我可以看见这个小镇的全景。这是我度过了近四十年岁月的小镇。 以前,当我到达这里时,这是个迷人的小镇;有湖泊、有森林、有老旧的矮房子和许许多多的公园。而今,高速公路切断了湖泊,森林遭到破坏,公园也不见了,新建的高楼大厦丑化了小镇原有的面貌。它老旧狭窄的街道和人行道上,到处都塞满了零乱的汽车。一些旧有的酒吧都被那些毫无风格可言的餐厅或是一些自助餐厅所取代。在自助餐厅里,每个人进餐时的速度都很快,有时甚至得站着吃, 这是我最后一次眺望这个小镇。我不打算再回来了,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我没说再见,也没向任何人道别。在这里,我没什么朋友,甚至也没有女朋友了。我许许多多的情妇应该也都结婚当人家的妈妈了,而且现在应该也都不年轻。我已经有好久一段时间没在街上遇见过她们了。 我最要好的朋友彼得,是我年轻时代的精神支柱,两年前死于心肌梗塞。他的女人克萝拉,是我第一个情人,她让我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因为她无法承受晚年的迫近,好久好久以前就自杀了。 我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人、任何事。我卖掉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些没价值的东西。我的家具卖不到几个钱,我的画更是不值钱。老钢琴和几幅画,总算为我换来一点钱,所有的东西就这些了。 火车来了,我只带一口行李箱上火车。离开这个小镇时带走的东西,比当初抵达此时带的东西还少。在这个富裕而又自由的国家里,我一无所有。 我有一张前往故乡的观光签证,签证的有效期只有一个月,但是可以延期加签。我希望身上带的钱够我在那里活几个月,也许活个一年。我也准备了一些药。 两个小时后,我到达一个国际化的大型车站。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搭上一班夜车,订了一个卧铺,一个下层的卧铺。因为我知道自己睡不着,而且会常到外面抽烟。 这时候,车厢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渐渐地,车厢里挤了愈来愈多的人:一个老太太、两个年轻女孩和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人。我走出车厢,来到走廊上抽烟,凝视夜色。半晨两点,我在卧铺上躺下,我想我是睡了一会儿。 一大早,火车到达了另一个大车站。在等车的三个小时里,我在车站的一间自助餐厅喝了几杯咖打发时间。 接下来搭乘的是来自我家乡的火车。车上的乘客很少。座椅坐起来很不舒服,窗子很脏,烟灰罐里塞满了烟蒂,地板黑黑黏黏的,厕所也几乎不堪使用。这里没有餐车,也没有餐点推车。乘客们各自取出中餐,吃完了就把油腻腻的纸张和空瓶子留在窗台板上,或是丢弃在地板上和座椅上。 乘客之中,只有两个人用老家的语言交谈,我只是在一旁听,却没和他们搭话。看着窗外的景致一幕接着一幕变换。火车驶出山区,进入一片平原。 我的病痛又开始发作了。 我没喝水就吞下平常吃的药。我没想到要带瓶饮料在身上,但是又极不愿意去向其他乘客要水喝。 闭上眼睛,我知道就快接近边界了。 边界到了,火车停止前进。一些边界卫兵、海关人员和警察上了火车。他们要我出示证件,然后瞥了我一眼,面带微笑将证件还给我。相反地,那两个说家乡话的乘客被询问了许久,而且行李还被检查。 火车又启动了。但是接下来的每一个车站,就只有一些当地人上车。 从外国驶进来的火车不在我的故乡小镇停靠。我离边界愈来愈远,最后到达了小镇的邻城,这座邻城比故乡小镇大。我很快就可以搭上转站列车。车站人员指了一列红色小火车给我看,那是由三节车厢串连而成的,在第一月台每小时开出一班前往小镇。我看着那列火车驶开。 走出车站,我拦了一辆计程车直达旅馆。我进入房间一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一醒来,我拉开窗帘,这是面西的窗子。我记忆中的小镇山岭那边,夕阳正逐渐西沉。 每天,我都到火车站眺望那班红色列车来了又走,然后就到镇上散散步。晚上,就待在旅馆的酒吧里喝酒,或是到镇上其他酒吧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喝酒。 我的房间外有个阳台,我常搬张椅子坐在那儿。现在,天气开始转热了。坐在阳台上,我看到的是一片广阔的天空,四十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景致。 在这个镇上,我散步的距离愈来愈远,甚至出了镇上到郊外去。 我沿着一面由石块和金属组合而成的墙壁走。在这道墙的后面,有鸟儿的叫声。一抬头往上看,我发现栗树枝干上的叶片全都掉光了。 这里有一扇开启的铁门,我走进去,然后坐在一块位于入口附近而且满布青苔的大石头上。我们都称这块大石头为“黑岩”,但是它从来就不是黑色的,倒比较接近灰色或蓝色。而今,这块大石头已完完全全变成绿色了。 我环视这座公园,我还认得它。还认得在公园深处那幢高大的建筑物。这些树也许还是原来的那些树,但是这些鸟儿一定不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棵树能活多久?一只鸟儿能活多久?我无法想像。 至于人又能活多久呢?我觉得似乎是永远,因为我看见那个康复中心的女院长走过来了。 她问我:“先生,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站起来对她说:“我只是看一看而已,院长女士。我小时候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五年。” “什么时候的事?” “将近四十年前的事。四十五年了,我还认得您。您是康复中心的院长。” 她怒吼道:“真放肆!先生,你可知道四十年前我甚至还没出生呢!不过我老远就可以认出谁是好色之徒了。你快滚吧否则我叫警察来!” 我走了。回到旅馆在酒吧和一个陌生人喝酒。我告诉他关于我和那个院长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同一个人,另外那个应该已经死了。” 我这个新朋友举起酒杯继续说: “我的结论是:这两位女院长的年龄我们撇开不提,或许她们的面貌很相近,也或许是她们两个人都很长寿,我看就明天吧!我陪你到那家康复中心去,你可以到处随意参观。” 第二天,那个陌生人来旅馆找我,陪我搭车到那家康复中心。就在进去之前,他在大门口对我说: “你知道吗?你看到的那个老太太,确实是那个女院长,只不过在这里或别的地方她都不再是院长了。这是我从可靠的管道打听出来的。而你说的康复中心,现在已经是老人收容所了。” 我说:“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宿舍和公园。” 那棵胡桃树还在那里,但是我总觉得它衰老了许多,就快枯萎死掉了。 我对那个同伴说道:“我的树快死了!” 他说:“别这么多愁善感,所有的东西到最后都会死的。” 我们进入那幢建筑物,通过走廊,接着走向一间房间。四十年前,这个房间曾经是由我和其他许多小孩共同使用的。我在门槛停下来往里面望。什么都没变,十二张左右的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空床;即使是在以前的这个时刻,这些床上总是没有人。 我跑上楼,打开那间我曾被关了几天的房间,那张床还在那里,摆在同样的位置。也许是同一张床吧? 一位年轻女子送我们到门口,她说: “这里原有的一切都被炸毁了,但是后来又重建起来。就和从前一样,这里的一景一物全都和从前一样。这幢大楼实在是太美了,是不该改变它的。” 一天中午,我的病又发作了。我回到旅馆服药,行李打包之后就到柜台结帐,然后叫了一辆计程车。 “到火车站。” 计程车停在车站前,我告诉司机:“帮我买一张到K镇的车票,我生病了。” 那司机说:“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我已经把你载到车站了,这样还不够吗?快下车!你生不生病不干我的事!” 他把我的行李放到人行道上,然后打开我座位旁的车门。 “出来,快滚出我的车!” 我从皮夹里掏出外币交给他。 “拜托你!” 那司机走进车站,然后带着我的车票走出来。他扶我下车,帮我提行李,陪我走到第一月台,和我一起等火车。当火车进站时,他扶我上车,把行李安放在我身旁,然后嘱咐查票员要多照顾我。 火车启动了,车厢里几乎没人,在这里是禁止吸烟的。我合上双眼,疼痛已减轻不少。火车几乎是每十分钟就停一站,这些我都知道。因为在四十年前,我就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旅程了。 在抵达小镇车站前,火车中途停了下来。一个修女拉扯我的手臂,摇动我,但是我却毫无反应。于是她跳下火车跑开了。她俯卧在田野上,所有的旅客也都跑了,都俯卧在田野上。车厢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几架飞机以编组队形从我们上空飞过,它们用机枪扫射这列火车。当一切再度恢复平静时,那个修女也回到车上。她给了我一巴掌,火车又开始启动。 我睁开眼睛,就快到站了。我先看到的是那座山上飘浮的银白色云朵,接着出现的是城堡上的塔楼,还有许许多多教堂的钟楼。 四月二十二日,离开这里四十年之后,我又再度回到我孩提时的小镇。 车站未曾改变,只是比以前更干净,而且还装饰了一些花。以前这附近就开着这样的花朵,但是我不知道这些花叫什么名字,而且也从未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我记得巴士是从火车站出发的。就在这时候,有一辆巴士开走了,上面坐的是几个刚刚才下火车的乘客和车站对面工厂里的工人。 但是我没搭那班巴士。我站在车站前面,将行李摆在地上。我看着车站那条街道两旁的栗树,那条街道可以通往小镇中心。 “我能为您提行李吗?先生。”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我面前。他说:“您没赶上那辆巴士,下一班距离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我对他说:“没关系,我会走的。” 他说:“您的行李好重啊!” 他稍稍提起我的行李,就没再放手了。 我笑着说:“对呀,很重,你没办法提这么远的,我很清楚。我以前就做过这种工作了。” 那男孩放下行李说道:“噢?是吗?什么时候?”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很久以前了。” “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这个车站前。” 他说:“我提得动这个行李!” 我说:“好吧!但是先给我十分钟,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就慢慢赶上来吧我不急!我会在‘黑公园’等你,如果那个地方还在的话。” “是的,先生,它还在。” 黑公园是一座位于栗树街道尾端的小公园,除了四周围绕的栅栏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是黑色的。我坐在长椅上等那男孩。他很快就赶到了,他把我的行李放在对面的另一条长椅上,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我点了一根烟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 他说:“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一辆越野脚踏车。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不行,我不能给你烟。我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主要就是因为抽烟,你也想因为抽烟而死吗?” 他对我说:“不管怎么死,都会有原因……就算不因这件事而死,也会因为另一件事而死,所有的学者都说……” “那些学者说什么?” “说这个世界完了,而且无可救药。现在怎么补救都来不及了。” “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到处都听得到。像是学校啊!特别是在电视上。” 我扔掉香烟。 “反正你就是不可以抽烟!” 他对我说:“你好凶啊!” 我说:“没错,我很凶,那又怎么样?这个镇上有没有旅馆?” “当然有,有好几家。你不知道吗?可是你好像对这个小镇很熟。” 我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旅馆,一家也没有。” 他说:“这么说,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在中央广场那里有一家非常新的旅馆,叫做‘大酒店’,因为它是最大的旅馆。” “走吧!” 在那家旅馆前,小男孩将我的行李放了下来。 “先生,我不能进去。那位接待小姐认识我,她会告诉我妈妈。” “说什么?帮我提行李的事吗?” “是的。我妈妈不让我提行李。”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让我做这种事,她只要我念书。” 我问他:“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说:“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我从来就没有父亲。” “那么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她正好就在这家旅馆里工作,一天得洗刷两次瓷砖地板。但是她很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学者。” “哪方面的学者?” “这方面的事情她不懂,因为她不知道学者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认为她想到的可能是教授或医生。” 我说:“好吧!这要多少钱?” 他说:“先生,看您的意思。” 我给他两枚硬币。 “这样行吗?” “行,先生。” “不行!这样怎么行!你从车站提这么重的行李到这里,还付你这么少的钱!” 他说:“先生,人家付我多少钱就拿多少,我没有权利要求更多。而且,我有时候还会免费为一些穷人提行李。我喜欢这个工作,喜欢在车站等候,喜欢和那些到达这个镇上的人见面。我认识镇上所有的人,就算没说过话,看到脸我也认识。我喜欢看到那些从外地来的人,就像您一样。您是远方来的吗?” “对,很远的地方。从另一个国家来的。” 我给了他一张钞票后,就走进旅馆。 我选了角落的一间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整个大广场,还有教堂、杂货店、商店和文具店。 现在,晚上九点。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火。有人闭上铁窗,有人放下百叶窗,也有人拉起窗帘,就剩下空空荡荡的广场。 我选了屋里几扇窗子中的一扇站在前面,眺望广场,眺望房子,直到深夜。 小时候,我常常梦想能住在中央广场旁的一间屋子里,无论哪一间都好。但是,最好是那间蓝色的房子,就是以前在那里,现在也还在那里的文具店。 然而,我却不曾住过这个小镇,只住过“外婆”那间破烂不堪的小房子。那里距离镇中心很远,位于镇上的边缘,在国界的附近。 5 在外婆家,我和她一样从早到晚都在工作。她供我吃、供我住,但是从不给我钱。可是我需要钱,我可以用钱买肥皂、牙膏、衣服和鞋子。于是,一到了晚上,我就到镇上的酒吧里表演口琴;白天我叫卖一些从林子里捡来的木柴、蘑菇、栗子,我还卖一些从外婆那儿偷来的鸡蛋,而且很快就学会钓鱼,也把鱼卖了。另外,我还帮任何人做各种事情:传送消息、信件、包裹。大家都很信任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是个聋哑人。 刚开始,我都不说话,即使对外婆也一样。但是为了讨价还价,在短时间内,我就不得不说出一些数字。 晚上,我常到中央广场闲逛。透过文具店的玻璃窗,我可以看到那些白纸、小学生的练习本、橡皮擦、铅笔。这些东西对我而言都太贵了。 为了要多赚点钱,每次只要一有机会,我都会跑到火车站去等那些旅客,帮他们提行李。 这样一来,我就能买一些纸、笔、橡皮擦和一本大笔记本了。在大笔记本里,我写下了我的第一个谎言。 外婆死了几个星期之后,有几个人没敲门就走进我家。他们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一个人身穿边界守卫的军服,其他两个人则穿便服。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记下东西。他很年轻,年龄和我相近;而另一个人有白头发,就是他问我问题的。 “你从什么时候就住在这里了?” 我说:“我不知道,医院被轰炸之后我就来了。” “哪一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