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曹乃谦)-5

他跟贵举在院窗台底下编艾绳。贵举编了一根又一根,每根都是三尺多长。她不那么编,她是要编很长很长的一根,像井绳似的一圈圈盘绕起来。  "你咋那样编?"他说。  "我就想这样编。"她说。  "编哇编哇。"  西房传出温善念书的声音。西房是温善的书房。温善好念书。他有书念就行,成天就念书,别的事不管,只是念书。日本人在的时候请他去坐官,他说我不好坐官。他念书非得念出声音,不念出声音他就不知道是在念啥。  这阵子,他又在念:  君子竹,大夫松。偷香粉蝶,采蜜黄蜂。风走荷香细,日高花影重。大庚岭头梅灿烂,姑苏台足草蒙茸。跃马游人苑内观花夸景美,操豚野老田间拜社祝年丰。  听着温善的念书声。他看她。她看他。俩人憋住嘴笑。  "走哇。吃粽子去哇。"她说。  "黄米粽子蘸饧糖,不如妹妹的唾沫香。"  "去你的。"  他们入了东下房。东下房是伙房。她给他剥了三个粽子,放在碗里。又在上面用调羹淋了些饧。他接过碗,一下把三个粽子都填入进嘴里。  "噎着!噎着!"她说。  她这么急急地说着的同时,听到"喵鸣!"一声惨惨的猫叫声。  温善家的醒了。耳朵跟前没有了温善的念书声,没有了贵举的说笑声。眼跟前也没有了饧罐子和粽盆子。她这才知道这是在梦梦呢。  窗外前下着雨,在沙沙沙沙下着雨。是那种没有雷声没有闪电的春天的雨。  她仍旧躺着,没有动弹。她觉出头不咋的疼了。身上也不咋的烧滚烫热的了。她还觉出有些肚饥,还想喝水。  这就是说,这病是好了。她想。  她算了算,算出自个儿躺了两天。还算出今儿是端午节。  怨不得给梦见吃粽子呢,今儿是端午。她想。  她这么想着,觉出鼻子跟前有股粽子的香味道。起先,她以为是做完梦心里犯疑惑,可她又使劲吸吸鼻子后,断定这味道是真真切切的,实实在在的。  当她把眼睛打开后,又欠起些身的时候,就给惊愣住了。她看见枕头旁边果真果就有粽子,有三个。  她啥也没想,连气也没歇一口,就把三个粽子吃下肚。有张粽叶的边沿粘着几颗糯米,她把它们用舌头舔进嘴。临完,她把一颗枣核扔进嘴里,像吮糖蛋蛋似的吮了又吮。  怨不得给梦见吃粽子呢,敢情是闻见了粽子的味道的过。  这是哪儿来的?这是谁给送的?板女?贵举?咋不往醒叫叫我。  她正这么想着,听到地下有种异样的响动。她把身子探向前,瞭地。看见有团东西正好从门限上滚跌下来。她先是吓了一跳。再细看,像是她的鼠鼠。  鼠鼠浑身湿漉漉的满是泥水,身子贴着地皮向温善家的跟前蹭。它的嘴里叼着个泥东西,努向她。她伸手捏住。一看,是个滚泥了的粽子。她这才知道刚才吃的粽子是哪儿来的,她这才知道刚才吃的粽子是她的鼠鼠不知道从谁家给叼回来的。  "我的鼠鼠呀。我挨心的鼠鼠。"她就说着就探下身,拽住鼠鼠的前腿想把它提上炕。  "喵鸣!"  鼠鼠给惨惨的尖尖地叫了一声。  她赶快把它放开。她想起,刚才在梦里好像也听到了这声惨叫。  鼠鼠这是有疼处了,伤着了。她又想起鼠鼠刚才从门限滚跌进来的样子。  她下地掀起门帘,看见从堂屋门到家门的砖地上有条印子,一条宽宽的湿湿的泥水印子。这是鼠鼠的身子给拖拉出来的。  鼠鼠这是伤得不能站起走路了。  她又跑出院。院里还下着那种小雨。她看见从西墙根直到堂屋门,鼠鼠的身子也给拖拉出条宽印子。院是泥土地,又叫雨给洇软了,那印子被拖拉得更深。她看见靠前些的泥印里头好像是有红水水。她圪蹴下来才看清那是血。越往前越看得清,红水水也越多。是血。  可怜的鼠鼠原来就是这么一下一下爬蹭进家的。可它又不舍得把粽子丢下,又给我叼回家。  "我的鼠鼠呀!"  她跑入进东房。鼠鼠还在门里爬着。她跪下来,想看看鼠鼠哪儿有伤了,可鼠鼠不让她摆弄。尤其是不准她往起抱它。她用二拇指慢慢的试着把它的全身都点按过,最后断定它的后腰骨断了。脖梁颈也有疼病。这两处地方根本就不让她动。一动就"喵呜!"地尖叫。  后来她才又看见鼠鼠的长尾巴短了多半截。连毛带骨头齐茬茬给短了半截。那血就是从断口处流出的。  "谁这么狠心呀,我的鼠鼠。我知道谁这么狠心呀,我的鼠鼠。"她哭着说。  鼠鼠听着她哭,用死劲把头抬起了些,看她。只看了那么一下,它就疼得又把脑袋给垂下来。放在前爪爪上,圪挤住了眼。  就在当天的半夜,温善家的发现她的鼠鼠不在地下了。她不知道她的鼠鼠在啥时候又给出了院,就那么忍着疼痛又拖拉着身子爬出了院。她掌着灯出去找,她的鼠鼠的嘴大张着,硬挺挺地侧躺在堂屋门外。  她的鼠鼠死了。  温善家的下公社买回个鱼罐头,撬开摆在八仙桌上的梳妆台前。  梳妆台的底座儿是并排着的两个抽屉,一大一小。这阵儿,鼠鼠就在那个大抽屉里躺着。它死后,温善家的给它把浑身上下的泥都洗净,擦干。铺着她的白羊肚肚手巾,把它放进大抽屉里。她打算就用这个大抽屉给她的鼠鼠当棺材。  她用碗装了半碗小米,在小米碗上插了三炷点着的香。她又跪在草垫上给鼠鼠磕了三头。就磕头就在心里说,鼠鼠,你是为了给我往回偷粽子才让人打死的。鼠鼠,我对不住你呀,我的鼠鼠。我可不能让你白死呀,鼠鼠。  "呜啊,啊--"温善家的哭了。她放开声哭,放开声哭她的鼠鼠。  温善家的也要像给死鬼温善办丧事那样,也要等到第七天才发引,葬埋她的鼠鼠。  日每日,温善家的都在想她的鼠鼠,想她的可怜的鼠鼠。  九年当中,可怜的鼠鼠不是这灾就是那难。完也没个完。完也没个完。她想。  会计跟他女人打架,女人跑回娘家。两个月后才返回温家窑村。会计硬说女人在娘家准定是接了野汉子。女人不承认这事。会计出院从窗台捉住个小猫娃,填进了女人的裤裆里头。这个没运气的小猫娃正好是鼠鼠。会计拿掸杆子一边打女人的裤裆,一边问女人接没接野汉子,鼠鼠在黑洞洞的裤裆里让掸杆抽打得乱蹬乱抓,可又没个跑处,只是喵呜喵呜地惨叫。会计女人让鼠鼠抓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忙忙地应承说接了接了。会计还不行,直到女人说把娘家一村男人都接了才算完。才把鼠鼠放出来。会计说,"好,那你以后也管不着我。"从那以后,会计的女人把鼠鼠恨翻了。她不敢恨她的男人,却把鼠鼠恨翻了。  "咳。可怜的鼠鼠。"温善家的说。  "今儿是第七天了。鼠鼠。我可不能让你白死。鼠鼠。"她说。  隔壁院儿会计家有两只猫儿,她叫那只母的叫大眼儿。叫那只公的叫黑贼。大眼儿的叫声是绵绵的软软的甜丝丝的。"娘儿--娘儿--",大眼儿就是这样叫。黑贼的叫唤声是"灭啊。灭啊",温善家的觉得黑贼的叫声真难听。  大眼儿和鼠鼠老常老常在一处处耍。为这,黑贼就跟鼠鼠打架。可它又打不过鼠鼠。有次叫鼠鼠把它的耳朵给咬了个豁口口。隔几天后,鼠鼠的右耳朵齐茬茬给少了半个。温善家的一看就知道是叫人给拿剪子铰下的。温善家的也知道是隔壁院会计女人干的。别人没这么狠毒。  "鼠鼠的尾巴就是叫她给剁下的。"温善家的说。  "她知道猫儿要是没有了尾巴,就不能爬高下低,就得摔跟头。"温善家的说。  "被剁下尾巴的鼠鼠就是从墙头摔下摔死的。"温善家的说。  自鼠鼠摔死后。大眼儿日每日都要过来好几回,"娘儿。娘儿"叫鼠鼠,寻鼠鼠。黑贼"灭啊。灭啊"跟在它后头。可猫洞叫温善家的用枕头从里给堵住了,它进不去家。  温善家的从南房取出铁锹。在当院挖出个两尺见方一尺多深的坑。她打算就把鼠鼠埋在这里头。  她听见大眼儿又在院窗台"娘儿──娘儿──"叫,她就把堵猫洞的枕头揪下来。大眼儿立刻就钻入进家里,跳到八仙桌上。温善家的听见黑贼也来了,可它不敢进家,拿头把猫洞的布帘顶起道缝儿,冲着大眼儿叫。它一边还察看着温善家的,看看是不是要扔过啥东西打它。  温善家的把鱼块扔在地下。黑贼像扑耗子似的扑下地,把鱼块叼在嘴。它不像大眼儿那样就在原地吃。它是给钻进了瓮旮旯。  温善家的用枕头把猫洞又给堵死。  家门,她早就关住了。  就这样,会计家的两只猫就再也没回过他的家。  大眼儿和鼠鼠睡在梳妆台的抽屉匣里。黑贼装在半个牛皮纸洋灰袋里。温善家的把它们一齐埋在当院的那个坑坑里。埋的时候,温善家的听见大眼儿在"娘儿──娘儿──"叫,黑贼在"灭啊!灭啊!"叫,后来它们就不叫了,要不就是又叫过几声,可温善家的听不着了,那声音让她撒在坑上的土给盖住了。  当下,温善家的在虚土上面种了些海娜花籽籽,又点了三颗朝阳阳的籽籽。  没几个月,温善家的的院里就一满是那种甜甜的香味道。那是粉红的海娜花和金黄的朝阳阳给散放出来的。  到了秋天,朝阳阳饼子长得有锅盖大。人们都觉得日怪,都觉得稀罕,都问温善家的。温善家的也说真日怪真稀罕。人们都说,熟了给我几颗朝阳阳子儿,我好当籽籽。温善家的说,好说。  老银银(1)  半夜,狗日的官官一走,老银银就换上新裤子系上新裤带,要往西沟去。  老银银把四个煮羊蹄子还有剩下的那少半瓶酒都装在怀里,出了门。出了门,他又返入窑,把灯吹灭。原先他是不打算往灭吹灯的,想就让它着着,顶是点了长明灯。点着长明灯,魂灵才能认得路,才能够升上天。可他一出门就又后悔了,"日你妈。点一黑夜那该得费多少油。"这样想过,他就入了家。摸住灯树,照着红点点吹。吹头一下,红点点晃晃后就又定住了。再吹,红点点才没了。他知道这下是把灯吹灭了。  出了门,他又站住了。想想。就又返回到窑里,在炕上摸摸揣揣的摸住那半匣"火车",还有洋火,把它们也都装在怀里头。他这才没牵没挂的把门关住,又脚后跟离地欠着高高把门铧搭上。这就是说,家里没人了,要有个活着的出气的,也只是趴在碗边锅沿或是别的啥地方睡觉的那些蝇子们。还有住在水瓮后头的那一窝耗子。虱子是没有的。老银银的血苦,养不住虱子。  五里坡梁路当中有的是坑坑洼洼圪圪坎坎,可老银银手没扶托脚没磕绊顺顺溜溜的到了西沟。一路没歇缓。  老银银是个没眼眼,对没眼眼来说,黑夜白天是一样的。  老银银来到那棵树底下,就是那棵歪脖子树底下,把鞋脱下来像拍镲似的拍打拍打。尔后,垫在屁股下。要不拍打干净的话,会把新裤子弄脏的。这条新裤子是那年会计给发的,说是上头慰问五保。后来他听说别的五保还发了新褂子,可他没有。准定是叫狗日的会计给扣了,扣就扣了哇。人家全扣了你的,你还能咋的?有个新裤子总比没个新裤子好。再说,会计又是本家当户的侄子。一个当叔叔的咋好意思张开口问人家这事儿。反正是你不穿他穿,谁穿了也一样。穿在谁身上都是个穿。  老银银从怀里掏出酒瓶,掏出"火车"跟洋火,还有羊蹄子。  一个两个三个。一二三。一个两个三个。  羊蹄子只剩下三个了。咋数也是三个。短了一个。不知道在啥时候给掉没了。掉投了就掉没了哇。掉没了就找不见了。大天黑夜的有眼的也找不见,别说咱个没眼眼。少吃少吃上个。反正是你不吃他吃,人不吃狗吃,谁吃了都一样。  老银银"吱儿吱儿"喝烧酒,"呐呜呐呜"啃羊蹄,"噗儿噗儿"吃洋旱烟。他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吃喝完以后,就像羊娃啦狗女啦,还有他的儿子二兔啦那样,也把自个儿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上个吊啥的再合适不过。这棵树是温家窑的宝贝。已经给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帮过不少的忙。眼下还冷不丁儿地派个用场。就连外村的人也都眼红这棵树。去年山上头村里有个女挂就给吊在了这上头。  好树。好树。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难怪那回女娃村的人来了要往倒砍这棵树,温家窑的人都拿着铁锹担杖的跑来了。那女娃村的人没砍成这棵树,只把女娃的尸首抬回去了。歪脖子树还好好儿的长在西沟的沟口,伸出歪脖子瞭望人,伸出胳膊向人招手,叫你快些些来。  好树。好树。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  这几天,老银银不只三五回地来过这儿。  "唉--人活在阳世三界真是个大麻烦。要是也像二兔那样圪嘣一下把这口儿悠悠气绝了,就没这个大麻烦了。活啥?"  "再说咱瞎眉瞎眼的大寨田大寨田垒不了。高灌站高灌站修不了。锄锄不了耧耧不了。就记住个吃了睡睡了吃。活啥?"  前些日老银银老这么想。老这么想老这么想的,老银银就定下个寻短见。  起初,他想过跳井。跳井好,头朝下一栽就顶事了,还用不着走那么远的路。可后来他一思谋,跳完井,水就脏了。水脏了人咋喝,那还不得叫一村人把你骂死。人不能只图自个儿痛快,得为别人想想。老银银也听人说过中电是个好法子。更省事,"哗"那么一下就解决了。可温家窑没电。公社倒是有,但自个儿认不得电是个啥东西,在哪儿能够找见它。再说,找见了又是咋个中法。末了,他就定下个像儿子二兔那样,也把自个儿挂在歪脖子树上。  这事儿一定下来,老银银真高兴。就像会计给儿子定下结婚日子那么高兴。那些日,狗日的会计口哨儿也打得响亮了,也不骂人了,也不拿手电棒晃人了,头脸也不那么黑森森的了,见人也笑笑的了,还一家一个请着人到自个儿家吃喝了一顿油炸糕。  老银银也定下来要庆贺庆贺。周身一场大事,该庆贺庆贺。油炸糕吃不起,但吃顿不掺高粱面的莜面窝窝还是能够办到的。  得喝酒。无论如何得喝酒。最后一回了,该破费也得破费。穷舍命富抽筋,小家子气是不好的,让村人笑话。  老银银花了两块钱跟公社买回个羊头,还有四个羊蹄子。花了八毛钱灌了一瓶烧酒。花了一毛五要了盒"火车"牌洋旱烟。温家窑能吃得起洋旱烟的人们都说,"火车"烟又便宜又好。那些没钱的人家,过个时头八节来个亲戚六人啥的也都要买这种烟。老银银也就买了一盒儿。  火车是个啥东西?听下等兵说,火车一晌午能没出千把里。真他妈的有了神了。老银银也知道烟匣上就画着有火车。可他看不见。用手摸也摸不出。  算了。自个儿都快要死的人了,管人家火车干啥。再说,人一辈子没经见过的东西多了。那次上头来的那个干部他就认不得胡麻。他说你们村怎么搞的?把好好儿的地尽种些蓝花花。真是一个狗日的。球不懂。  庆贺就得叫叫人。人多叫不起。老银银决定就叫叫官官来跟自个儿吃上顿。一则官官也是个没眼眼,二来官官家什的会掐算。他想叫他给自个儿定个好日子。看看哪天最是个黄道吉日。  官官一点儿也不拿架子。一叫就来了。  "我看今儿咱们把这灯点着他。"老银银说。  "我就大年点。我平素不点。"官官说。  "今儿咱们就顶是过大年。"  "你能看见灯头。我看不见。"  "有灯我眼前头就是红的。"  "听赤脚板医生说你那眼睛上蒙了层灰皮皮。一割就又能看见了。"  "咱哪的钱割?"  "就是。割不起。"  老银银就说就把羊头肉和酒拿上炕了。  他俩就说就喝。呱呱拉拉的一直喝到深夜。  "我看他有眼的哇,还不也就是个羊头就烧酒?"老银银说。  "人活着做这呀闹那呀。折腾半天不就是为了个这?"官官说。  "皇帝打天下不也就是为了个这。"  "说的。皇帝山珍呀海味呀可吃个全。"  "可他也要死。"  "说的。死跟死就不一样。"  "都是个死。有啥不一样?"  "球在里头受瘾死了。蛋在外前摁磕死了。能一样?"  "看你这说得牲口的。"  "这是下等兵说的。"  "反正好死也是个死。赖死也是个死。我是说迟死不如早死。"  "那你为啥不去死?"  "你当我怕个死?我是想选个好日子。"  "算话。我给你定个好日子。"  "那你说说哪天是黄道吉日?"  "喝你妈的酒哇。"  "到底哪天最好?"  "一生下来让你妈把你按在尿盆最好。"  "人跟你说正话呢。"  "喝。喝。"  "噢。喝。"  就这么的。他们就说就喝就喝就说,一直喝到个深夜。  在歪脖子树底下。老银银把三个羊蹄子啃完,把剩下的那少半瓶酒喝干,又连住吃了几根洋旱烟。尔后,就把鞋穿好。站起身。当他站起身才猛的想起,刚才只顾吃喝,忘了让狗日的官官给看日子了。  唉。酒真是个灰东西,一喝就把正事给忘记了。一辈子就这么一场。不看看日子多不好。  日死你妈灰官官。人跟他说正经话他老是喝酒喝酒。看看!临完给忘了不是?  老银银很后悔这事没办得漂亮。但想来想去也只好就是个这了。来也来了,就是个这了。  把白天准备好的一块石头从树后头挪出来,摆好在树脖底下,他就解下了红裤带。  红裤带是他跟公社扯了三尺红英丹士林布,让愣二妈给做的。用红布裤带上吊最好不过。又吉利又不勒得脖子疼。  他站在石头上正要往树脖上挂裤带,"嗵。"裤子给掉了。掉到脚腕了。他一慌,给从石头上跌下来。  日死你妈。咋事先没想到会是这样。忘了把旧裤带也系上。不过,好得是,裤子是在这阵儿掉的。要是脖子套上去掉的话,就迟了,就灰了,撞上鬼了。要知道,光着屁股上吊那得把一村人给笑死。到了阴间也非得把阴间的人给笑死。  老银银想了想,从树上揪扯下几根细枝条,总算是把裤子给缠裹在腰上。  他又动手往树脖上挂裤带。  也不知道是树脖有点高,也不知道是他的个头有点低。他站在石头上,欠起脚,还是够不着树脖。  他想了个好办法。那就是:从地下摸住一圪瘩小石头块,拴牢在裤带的一头。悠悠悠地往高一扔,裤带勾住了树脖。  他笑了。你有眼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个做法。  裤带挂好了,绳套做好了,他把头套进去试了试,比划了比划。有点长。他不慌不忙的又解开重拴。用不着忙,忙里出乱子,离天亮还早着呢。再说,后头又没狼追着。即使是有狼追着也不怕,老银银知道,狼不吃他。小时候他跟孩子们在村外前耍瞎子逮拐子,他的头让孩子们给翻扣着个有耳朵的帽子,帽带子死死的系紧在脖子后。正耍着,听得有人喊"狼来了狼来了",孩子们都跑了。他没跑,他不知道狼在哪儿,也不知道该跟哪儿跑。他站在原地紧解帽带当中,听得"嗖嗖嗖"有声音过去了。是狼过去了。狼去追别的孩子们,没吃他。五圪蛋的三哥就是在那次让狼给吃了。  人们都说银银的命大,该死也死不了。也有的说他的血苦,狼闻着就恶心。反正那次他是没死了。  裤带套儿重又挂好了。他用俩手撑了撑。很好。很吃劲。  想想还有啥。这一上去就再也活着下不来了。  想了半天,再没个啥留恋的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剩下几支洋旱烟留给往下放自个儿的人去吃哇。不能让人家白放。再说,死沉死沉的还得往村里背。  就这了。  老银银站稳在石头上,用手张开套,把头伸进去。头来回的摆了摆,让套儿正好卡住喉头。  就这了。  "我日死你妈!"  老银银狠狠的骂了声我日死你妈,两脚用劲一蹬,石头翻滚在一旁。  他觉出身子悠地来了那么一下,就给荡在了空中。  "嗵!"  老银银听到了嗵的一声。  是啥声音?该不是又把裤子给掉了?  老银银用手一摸,才知道不是裤子掉了,是他自个儿给跌在了地下。  我日死你妈!怕得是啥偏偏就给碰上啥。  我就知道没看日子要出事儿。我日死你妈官官。  也怨我。不该为了省煤油往灭吹长明灯。  唉。活着费事,想死也这么费事。我日死你妈。  当老银银把石头摸住,重摆正在树脖下,又要往树上挂裤带时,才知道裤带早齐茬茬给断成了两截。  啧啧!好好儿的一条新裤带。  他把裤带重又挂在树上,把两头的断茬牢牢绾住。可是,不行了,脑袋够不着套儿。他只好又把圪瘩解开,把裤带抽下来。  人们说西沟有鬼西沟有鬼,看来就是有鬼。  就怨没看日子得过。  就怨没点长明灯得过。  回去还得寻愣二妈给缝裤带。  下回说啥也得叫狗日的官官给看个好日子。  还有就是,万万千甭忘了点长明灯。  老银银就往村里返,就跟自个儿说。  后头老远处,有个人跟着他。  贵举和他的白脖儿(1)  贵举老汉把牲口赶上南梁,"呵!"喝一声,想让它们往远点散开去。牲口们嘴皮贴住地皮,顾吃草,没理他。"呵!"他又喝一声。牲口们还假装没听着,不理他。"反呀反呀。"他就说就拾些石头蛋,才把它们一个个都打跑了。  他不想看它们。多少年了,他这是头一回不想看它们。他看见它们心里就烦躁。  牲口们四散着都跑开了。他又拿眼睛追住挨个儿瞭望。可是不管他咋瞭,牲口里头也没有他的白脖儿。  "正整搓它呢。"他想。  "狗日的们正整搓它呢。"他想。  贵举老汉把头扭向村。  从南梁上看,村子很小,像摆着的几个拿脚给踩扁了的洋火盒儿。可他还是一眼就找见了当村的那一溜窑。那是他跟牲口们的家。  三年前,白脖儿就是在这儿生下来的。他想。他这么一想,就又想起白脖儿出生的时候了。  白脖儿先从母牛肚里蹬出一条黑腿腿。兽医站的人把那条黑腿腿又给装了回去。那人把手挤进母牛肚里弄弄,白脖儿的脑袋瓜就出来了。后来整个身子就出来了。  "白脖圈儿。家伙是白脖儿。"人们都说。  白脖儿躺在干草上,身子粘乎乎的,一抖一抖的。  "冷得过。尔娃是冷得过。"贵举说。  贵举老汉就说就脱下自个儿的棉袄要给它盖。兽医站的人说你甭给盖,贵举老汉才没给盖。一会儿,母牛把头探过来,拿舌头舔白脖儿。这儿那儿的把白脖儿的身子都舔遍。白脖儿睁开了大眼睛,看看妈,看看人。又过一会儿,白脖儿的前腿先一跪,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给站起来了。  "真是头好牲口。眨眼工夫就会站。人他妈的就是不如牲口。"贵举老汉说。  白脖儿又想往前迈步,可是,一迈腿,就给"嗵"地跪下了。跪下,它又站起来,还要迈步。"嗵"又给跪倒了。  "它这是拜四方呢。它这是拜天拜地拜爹娘呢。"有人说。  白脖儿真的是给跪倒四回。第五回往前迈腿的时候就能迈了,就不往倒跪了。就朝着贵举老汉走过来。好像早就认得他似的朝他给走过来。  "人他妈的就是不如牲口。人他妈的在娶媳妇的时候才拜天地呢。"贵举老汉说。  白脖儿生下第十二天,贵举老汉抱着它去找队长,跟队长说想给白脖儿过个十二晌。队长说娃娃才过十二晌。贵举说过去的老财就给牛犊过十二晌。队长说老财是老财,大队不过。  白脖儿到了满月,贵举老汉牵着它又找队长,说想让队上给白脖儿过个满月。怕让队长给碰了,他又说白脖儿是大队的,长大为大队受苦做营生。队长说你老也老了你老不机明了,这几年人还过不起满月,咋给牲口过。  贵举老汉说,你不给过我给过。贵举老汉自个儿跟公社灌回瓶酒,调了盆山药丝儿,叫了两个老光棍儿喝了一顿。他还买了个小的铜铃铛,用红布条给白脖儿挂在白脖子上。  白脖儿一走,铃铛就叮当响。白脖儿一蹦,铃铛就叮铃铛啷响。白脖儿自个儿也觉得这好听,它就整天价蹦呀跳的撒欢儿尥蹶子。贵举的耳朵整天都能听到叮铃当啷叮铃当啷的那种好声音,比唱戏也好听的好声音。  "这阵儿正整搓它呢。"贵举老汉想。  "狗日的们这阵儿正整搓我的白脖儿呢。"贵举老汉想。  吃过早饭,磨磨蹭蹭的洗完锅,就该着去放牲口了。除了白脖儿,贵举老汉给别的牲口把拴在槽头的缰绳都解开。它们争抢着往圈外挤。破门框被撞得哐哐响,贵举老汉从里屋端出半笸箩黑豆和干草拌起的饲料,给白脖儿倒在槽里,拍拍它那平平的脑门子,也走了。把白脖儿独个儿留在圈里。  远远的瞭着贵举老汉和一伙牲口上了南梁,像一伙屎巴牛慢慢慢慢爬上梁。四个光棍儿就开始动手。  五圪蛋把白脖儿牵到院当中的碓臼跟前。白脖儿在碓臼里咕咕饮了一气水,又拿舌头绕着圈儿舔舔湿嘴唇,随后仰起脖子"哞呜--哞呜---"冲天叫了两声。叫完,白脖儿想扭转身瞭瞭人们今天是要叫自个儿驾着辕上矿拉炭呢,还是要叫自个儿跟着扛犁的人去耕地呢。这两样营生是顶费力气的了。要不,为啥平白无故给自个儿吃黑豆拌干草这样的好饭。它正要转身,这才觉出身子不能够转动了,腿也迈不开了。  白脖儿的尾巴叫愣二的两只大手给死死的搐住。两条后腿和两条前腿也让绳套给套住了。下等兵拉着后绳套,温宝拉着前绳套。五圪蛋两手牢牢地虎住它的两只角。  白脖儿还没闹机明人们这是要干啥,"扑嗵"一声,它就横着给朝一边儿倒在地下。  受了惊吓的白脖儿拼着命蹬腿,拼着命拿脊背扛地,想往起翻身,想往起站。可是都没用。越拼命绳套越紧,越想往起翻身越翻不起来。  看着白脖儿在地上扎挣,听着白脖儿的铃铛"当叮啷叮"地乱磕碰,四个光棍儿们哈哈哈哈地笑。他们觉得自个儿干得很不错。  躲在远处看红火的小娃们也都嘻嘻笑。笑得最尖最亮的是大狗和小狗。  从东面顺梁过来个后生,就走就唱:  葱白白脸脸花骨朵嘴  你是哥哥的个要命鬼  他走到贵举老汉跟前站住了。  "老汉老汉你看你的牲口啃树皮呢。"后生说。  "啃啃去。"贵举老汉说。  "啃了树皮树就活不了了。"后生说。  "活不了活不了去。"贵举老汉说。  南梁栽着好些些树,隔十步八步就是一棵。这些些树早八辈子就都死了。要不,贵举老汉也不敢到这儿放牲口。这些树是有一年从县里来的那几汽车人给栽的,可是一直都没长大。一直都是半人高,丫丫叉叉不像个东西。后来干脆就都死了。  那后生也早看出这都是死树,只不过是没话找话打算坐下来缓缓腿。他见老汉心不顺,就又迈开步子迎西走去,就走就唱:  牛犊犊下河喝水水  俺跟干妹妹亲嘴嘴  "要是白脖儿就不会啃这些死树皮。白脖儿最知道掀起哪块石头就能寻着嫩草草。"贵举老汉想。  "白脖儿最有灵性了。"贵举老汉想。  在牲口们白天要出地受的那些日子。贵举老汉日每日的夜里都要给它们添两回草料。第二回就是在后半夜了。别的牲口有的站着有的卧着,都在丢盹儿打瞌睡。只有白脖儿每回都能觉出是谁来了,仰起头拿它那好看的大眼睛看贵举老汉。好像在说,您看您忙的,您看您为我们忙的。  白脖儿把头探进别个的牲口的槽里,用嘴唇掀起干草吃人家的料豆。"呵!"贵举老汉喊喝它。白脖儿的耳朵动了动,可它又装着主人不是说它,还吃。"反呀!反呀!"贵举老汉又喝喊它,它这才赶快把头缩回来,还慢慢地扭转脑袋看贵举老汉。见主人在瞪它,它赶快就把头扭正。贵举老汉笑笑。又给它抓了几把料豆。白脖儿高兴了。可它并不急着去吃。它知道这要是吃完了,就再也不给了。它直摆脑袋,让铃铛叮叮响。还把头探过木槽,用厚嘴唇顶主人的手背。  贵举老汉想起那次。贵举老汉顶不能忘记的就是那次了。  那是个冬天。村子的近便地方已经再没啥草能够给牲口们充充饥,贵举老汉就把牲口们领进西沟。西沟有草。可他平素老也不想去那儿。除了再没别的法子,他是不去那儿的。他嫌那儿有鬼气。  在该往回返的时候他给犯病了。浑身一股劲儿打冷战。上牙下牙咯咯咯地磕碰着。他想这一定是给跟上鬼了。  他咬住牙爬上白脖儿的背,可他没有力量能够在白脖儿的背上爬稳当。没走两步就给摔下地。他知道自个儿不能够回家了。就扎挣着爬到一堵崖头下。他觉得冷得要命,想窝缩在那里避避风。可他没想到,他往那儿一缩,就给昏睡过去。  半夜,他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牛吼。睁开眼,是白脖儿颠颠地朝他给跑过来。白脖儿的身后跟着一帮举火把的人。  后来,贵举老汉听人们说,要不是白脖儿领着牲口们在村里又吼又叫,人们不会知道贵举老汉没回来。人们还说,要不是白脖儿领着人们找到西沟,贵举老汉他冻也会冻死在崖头下。  有回,下等兵套着白脖儿去送粪。黑晌回来,白脖儿的后腿就给拐了一条。让下等兵打的。半夜,贵举老汉用酒给白脖儿揉搓拐腿,就揉搓就跟白脖儿说,"咱们是牲口,人家当人的叫咱们迎哪咱们就迎哪,叫咱们做啥咱们就做啥。要不就得吃苦头。"  白脖儿停下倒嚼,"哈哎--"地叹了口气。贵举老汉说,"这是命。命里定规好了就是这样。要不为啥转生的时候谁也不想转牲口。"白脖儿又"哈哎"地叹了口气。贵举老汉的九个牲口里头就是白脖儿会叹气,常常"哈哎哈哎"地叹气。  "哈哎--"贵举老汉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阵儿,不知道狗日的咋整搓它呢。"贵举老汉想。  见白脖儿蹬踢乏了,停住扎挣,大口大口地喘气。温宝说,"能行了。"下等兵说,"还不行。"说着拿起根玉茭秆,照住白脖儿肚皮就是一阵乱捅。白脖儿想缓缓气缓不成,就又开始乱蹬踢。等着白脖儿又乏得动不了了。下等兵就又把玉茭秆给了温宝,温宝上去又是一阵捅打。温宝捅打完五圪蛋捅打,五圪蛋捅打完愣二捅打。就这么,白脖儿让四个光棍儿给折腾得到最后连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玉茭秆抽打上去也一动不动。只是从鼻孔噗噗地喷气。  下等兵让五圪蛋把白脖儿的四个蹄子再往牢给捆紧,又让在蹄子底下横着绑一根木杠。他叫愣二和温宝压住木杠的两头,叫五圪蛋使劲虎住白脖儿的角。他又招手叫看红火的小娃们。里头有几个胆大的过来了。他让他们一个挨一个都骑在白脖儿的腰上,压住它。  看着白脖儿连半点脾气也没有了,光棍儿们觉得很能耐,很本事。他们还觉得很开心,很解恨。  小狗骑在白脖儿的脖子上,大狗骑在白脖儿的肩肩那块地方。他们都嘻嘻笑,觉得很好玩儿。后来他俩又狠死地揪扯白脖儿脖子上的那根红布条,他们谋算住了那个铜铃铛。  白脖儿闭住眼。它想哭,可它没哭。它闹不机明自个儿做错了啥。让拉犁就死劲儿的拉犁,让耕地就死劲儿的耕地,让做啥就死劲的做啥。可这些人们为啥还要这样狠心地整搓自个儿。为啥?它还闹不机明的是,自个儿的主人哪儿去了,为啥不来给做做主,不来把他们给打开?为啥?为啥?  贵举老汉从后腰抽出根艾绳。他脱下破毡帽,用指头从帽夹兜里夹出半盒洋火。他背过风把艾绳点着。平素,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是有蚊子还是没蚊子,贵举老汉每当心烦的时候就要把艾绳点着。闻着艾烟的香味,心里就觉得好受些,就能把烦躁撇开些,就能想别的事。  "牛犊犊下河喝水水,俺和干妹妹亲嘴嘴。"贵举老汉又想起刚才那后生唱的要饭调。  "我看是性得你。骟了你狗日的你就不性了。"贵举老汉想。  这么一想,贵举老汉的心"圪噔"跳了一下。贵举老汉又想起他的白脖儿了。夜儿个,贵举老汉赶着牲口回家,会计把他们拦在村口。会计说,"人们都说这些时白脖儿不听话,还不给好好儿受。是性得过。"见贵举老汉没做声,会计又说,"人们都说,把它骟了它就不性了。就老实了。"贵举老汉说,"不煽行不?"会计说,"不行。谁叫它不听话,不给好好儿受。哪个敢不听话不给好好儿受,就骟。"贵举老汉说,"白脖儿这是懂得公母事了,要不跟外村问个母牛配配。"会计说,"队上养活它是为了叫它受苦,又不是叫它受瘾。明儿就骟。"贵举老汉说,"那我明儿把它牵公社兽医站。"会计说,"洋法子骟过的牲口都没劲。不经受,就用土法子。"贵举老汉说,"那,那白脖儿孩该有多疼。"会计说,"球。又不是骟你。你怕啥。"  一想到这儿。贵举老汉就来火儿。  "狗日的,这像个人说的话?简直简是牲口。"贵举老汉说。  "不骟你,你不疼。我疼。牲口。"贵举老汉说。  下等兵的破毡盔有个洞。他没往下脱帽子就从洞口伸进指头,探到帽夹兜里,取出把剃头刀。他打开剃刀,先"嚓嚓。嚓嚓"在袄袖上鐾几下刃儿,后就"嚓儿嚓儿嚓儿"地刮他的下巴。  "你这个人。做的啥就做起啥了。"温宝说。  "我是试试快不。挺快的。"下等兵说。  下等兵跪下来,把剃刀咬在嘴里,腾出手把白脖儿的尾巴撩在一旁,压在自个儿圪膝下。把白脖儿裆底的那一大堆蛋囊拨在明处。  "都使劲。死劲压住!"下等兵冲人们喊。  愣二压着杠子的前头,温宝压着后头。五圪蛋两只手紧握住角,按着白脖儿的头。孩娃们见要动刀,都不敢回头看。  "压好!割呀!"下等兵又喊了一声。就喊就一刀抹上去,把白脖儿的蛋囊给拉开一道口子。立刻,就有血给嘟嘟冒出来。白脖儿疼得直抽动肉皮,身子一下一下往起掀,可一下一下掀不动。  白脖儿的裆底已经是血糊糊的一大片。  下等兵两手鲜红鲜红满是血,可他咋也弄不出囊皮里头的蛋丸。看着快出来了,又滑进去,看着快捏出来又缩进去。下等兵发了狠,蹲起身子用脚帮忙,一下一下地踩着往出挤压。  白脖儿疼得汗水顺住毛孔眼儿冒出来,全身一下子就湿透了,就像浇了雨。  "日你妈。鼓眼呢。"小狗说。  "快看。它的眼珠往出鼓呢。"小狗说。  "拍它。拍它的眼。"大狗说。  小狗听了大狗的。就"啪啪"地拍白脖儿的眼睛。  "甭拍!尔娃那是疼得才鼓眼睛蛋呢。"愣二说小狗。  小狗不敢拍了。  "日你妈。爷不给按了。"愣二说。  "日你妈,爷真可怜白脖儿。"愣二说。  "你可怜它,谁可怜你。"五圪蛋说愣二。  "你不按就甭吃牛蛋。"五圪蛋说愣二。  愣二这才不做声了。  "噗噗!狗日的。噗!这像个人说的话?噗!简直筒是牲口。"贵举老汉就吹艾火头就骂会计。  "噗!不骟你你不疼,我疼。噗!牲口!"贵举老汉就吹艾火头就骂会计。  "牲口牲口牲口!"  贵举老汉把艾火头往地上狠狠一拧。蹭蹭蹭往梁下走去。走了一截又返回来,把那些吃不饱的牲口都拴在矮人人树上,这才又急急地朝村子赶去。  等他赶回到村,光棍儿们已经提着从白脖儿身上割下来的蛋丸走了。光棍儿们到了五圪蛋家。时长了没吃过荤腥,他们要拿这一斤重的蛋丸美美地打顿平花。  路上,有一溜血。这是从血淋淋的牛蛋上一滴一滴给滴下来的。那血在日头下,鲜红鲜红的闪亮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野狗匆匆忙忙地舔那血。  光棍们怕白脖儿冲起来拿角把他们都给一个个的挑了,没敢往开解它。只给它裆底的破口处,按了些草木灰。  躺在圈门外的白脖儿,浑身湿漉漉的冒着热气。它的贴在地下的那半个身子,全是泥。  听到了主人急急的脚步声和急急的呼唤声。白脖儿睁开了眼。当它看到自个儿的主人就在眼跟前,它努力地仰起头,"哞尔--"地长长地叫唤了一声。同时,热乎乎的泪蛋蛋渗和着血,从眼眶里滚淌下来。  白脖儿哭了。  见白脖儿哭了,贵举老汉也哭了。  白脖儿和贵举老汉都给哭了。  灌黄鼠(1)  一起晌,大人们就都到场面做营生去了。  大狗和小狗像偷人似的怕弄出声响,把一只空铁桶抬在肩肩上。小狗在前头,大狗在后头。为了不发出吱咛吱咛的响声,大狗把桶死死把住,不让它在抬棍上晃动。正要拐巷口还没拐的时候,有人给从另一头急急地劈面拐过来,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撞住小狗。一看,是他们的妈。  "做啥去?抬桶。"他们的妈说。  "抬水。给家。"大狗说。  "阳婆迎西出了。"他们的妈说。  "就是。我们就是去抬水。"小狗说。  "妈哄你姥姥一辈子了。"他们的妈说。  "用裤子。"他们的妈说。  "想灌黄鼠用裤子。放下。"他们的妈说。  没法子。他们只得把桶放下。  "还去不?"大狗说。  "还不知道。"小狗说。  "去哇去哇。学学用裤子灌。去哇去哇。"他们的妈说。  瞭着他们的妈提着水桶进了院。他俩返转身朝西沟走去。大狗拖拉着抬水棍走在前头,那棍子把土路给拉出一道痕线。小狗跟在他身后,专故意往断踩那线,在痕线上踩出一个又一个的光脚印。看上去,好像是用线串了一溜脚印似的。  大狗猛地站住了。  "不行。"大狗说。  小狗看大狗。  "咱们的裤子尽大窟窿。"大狗说。  "你等着。"大狗说。  大狗扔下小狗迎村跑去。  小狗圪蹴在当路,拿树枝在地上画人人。他先画出两个不穿衣裳的光身子,面迎天并排睡在地下。他直起腰盯着他们看了一气后,就给右边那人的胸脯画了两个圆圈,在每个圆圈的当中又涂出个圆点点。他又直起腰看看,摆晃着头笑了。  "这是妈。"他说。  接住,他给左边那人的腿裆添了一种东西。起先,他把那东西画得有些长,跟条棍子似的,后来他又给改短了些。  "这是爹。"他说。  他站起来看他们。他们也看他。他觉得他画得挺像回事儿,可又觉得不如他哥哥画得好。他哥会画男人压在女人身上。那是下等兵叔叔教的。他不会那样画。他只会画男人女人并排睡在一起。好像两个跟水里捞出来的死人摆在那里。  小狗正瞅看地上的爹和妈。大狗返回来了。肩肩上挎着一只空铁桶。  "这桶不是咱家的桶。"小狗说。  "这桶是谁家的桶?"小狗说。  "管谁家的不谁家的。"大狗说。  "这回顶事了。走哇。"大狗说。  大狗说完就头前走了。小狗听见挂在大狗脖子上的铜铃铛在叮铃叮铃地随着步子响。那铃铛是春天下等兵他们骟牛蛋,把白脖儿捆倒在地下,他俩乘机从白脖儿的脖子上解下来的,起先怕贵举爷爷给要走,他们把铃铛藏了。这两天才拿出来耍。一人轮着戴一天。  地里的庄稼被割倒后又都被搬运回场面。野地里到处是光秃秃的。远处的坡梁上,有个扶着犁的人在耕地。他的后头跟着一伙孩娃们。孩娃们都挎着篮篮筐筐拾山药蛋。那个人不知道是嫌牛走得快还是嫌牛走得慢。不住气地骂牛。  "哒哒!日你妈。"他就这样骂。  "咧咧!日你妈。"他还这样骂。  那些拾山药蛋的孩娃们的喊叫声,有时候就盖住了那人的骂牛声。  "那些孩娃们尽是谁们?"小狗说。  "尽不是咱们村的。那地也不是咱们村的地。"大狗说。  "他们说话咱们能听见。可我知道要去他们那儿的话,得走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行。"小狗说。  "山地就是这样的。"大狗说。  "咱们骂他们来。"大狗说。  "来!骂来。要么甭了。人家们人多。"小狗说。  "怕啥。人多他也过不来。想过得绕好几里。"大狗说。  "人家拿土坷垃扔你。"小狗说。  "噢。要么甭了。"大狗说。  他们不瞭望远处坡梁上的那伙人了。他们又迎西走。小狗又听见大狗脖子上的铜铃铛在响,在随着走路的脚步"叮铃。叮铃"响。走了那么一阵后,大狗就开始回头看小狗,连住看了好几回。好像要看看小狗跟着没。其实小狗就在他屁股后头紧跟着。可他还要那么不住地回头看,后来大狗就干脆转过身,面朝小狗给倒着走,还眯着狗眼儿笑呀笑的。  "你咋就倒着走?"小狗说。  "你咋就尽瞎笑?像个愣子。"小狗说。  "你猜我刚才给看见啥?"大狗说。  "在福牛叔叔家偷桶时我给看见啥?"大狗说。  "啥?"小狗说。  "你猜。"  "你说你看见啥?"小狗说。  "我让你猜。"大狗说。  "猜不着。"小狗说。  "你猜猜咱们妈跟福牛叔叔在做那个啥?"大狗说。  "做那个啥?"小狗说。  "你猜。让你猜。"大狗说。  "给福牛叔叔做饭。咱妈老去给福牛叔叔做饭。"小狗说。  "不对不对。"大狗说。  "不对是啥?"小狗说。  "不跟你......"大狗说着,"忽隆嗵"一声,给迎后摔倒了。让一块石头给绊了个面迎天,展展躺在地下。肩肩上的桶也给滚到一旁。小狗高兴得哈啊哈啊笑。  "日你妈。小狗娃。你看见石头不管爷。"大狗说。  "日死你妈小狗哇。"大狗说。  小狗高兴得还在哈啊哈啊笑。  大狗把铁桶捂在脸上,看看铁桶跌坏没,是不是漏了亮儿。看看,没漏亮儿。  "日你妈。"大狗又骂一声小狗。他没恼。他是笑着骂。就骂就揉搓屁股蛋。  一路上,他们碰到好多的黄鼠。有的从洞口探出半个身子瞭望他们,还随时做好缩进洞里的准备。有的在洞口外像兔子那样用后腿坐起来,把前爪爪搭拉在胸脯前,眼睛跟着他们,看看他们想要干啥。有两个家伙在洞口外的平坦处耍打架。你假装咬我我假装咬你,按过来滚过去。小狗拾起个土坷垃冲它们扔过去。打是没打住,可把俩家伙吓坏了。它们先是一怔,紧接住哧溜哧溜给钻进洞里。这些黄鼠们都吃得肥肥胖胖的,一个个都是肉滚滚的。  这正是灌黄鼠吃黄鼠的好节气。一年吃不上几顿肉的人们,看见它们就要往下流哈拉水。可温家窑的先人传下说,黄鼠能给带来好年景,黄鼠越多年景越好。谁灌黄鼠吃黄鼠,下辈子就得转黄鼠。有人馋得不行了,就偷着灌,还得偷着在野地吃。不敢拿回家,怕让人知道。更不敢让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儿地,下巴的胡子像让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那个老汉知道。那老汉值钱的事给人办不了,可他专好管这种闲事情。温家窑的人们都怕他,就连成天拿手电棒儿晃人的会计也有点儿怕他。  大狗小狗没有进西沟里头,就在沟口停下来。  黄鼠这种东西都住在岸畔上干燥的田地里。沟里头崖壁又陡又高,不好住崖畔上闹水。  沟口外的坡岸上,到处都是黄鼠给挖出的洞口口,猛看,这些洞口都就像是马踩出的蹄印子,都斜斜地朝南偏着。黄鼠这家伙很狡猾,它根本就不嫌费劲,故意掏出好多不用的洞,想让敌人上当。它经常出进的洞口被身子磨得很光滑,可每个黄鼠都有三几处洞窟替换着住,好让敌人猜不出这阵子它到底在哪里。  大狗这家伙比黄鼠滑,不一会儿就灌出五只,都有半尺多长。他把它们用细麻绳儿拴连在一起。他很会拴。他先把每只黄鼠的脖子拴住,再把它的右膀也绕一圈儿,和脖子的绳套儿连住。他的绳套儿也绾得不松不紧正好好。勒勒不死它们,可跑又跑不了。最初它们很害怕,一动也不动一下。毛一干就不咋的怕了,想逃跑。可这五个家伙又不商量个准方向。你朝东他朝西,你拽我我扯你,五个家伙瞎用劲,谁也跑不了。  从西沟顺崖畔下来两个女娃。看样子和小狗差不多大小,也就是个七八岁。她们是拾山药蛋的,胳膊都挎着柳条筐。她们是听到大狗小狗的呜狼呐喊声,就过来看红火了。  见有女娃们看,俩狗更来劲了,大狗从脖子上取下铜铃铛儿,在五个黄鼠的当头顶一阵猛摇。受了惊吓的黄鼠们又一齐逃命。里头有个劲儿大的家伙往身旁的一个窟窿洞里猛钻。别个的都让它给拉倒了。有的爪爪迎了天,有的脑袋跄了地。那只钻洞的家伙只钻进多半个身子就再也钻不进去了,把屁股和尾巴留在洞外。尾巴叭叭的左右甩打,后爪爪拼命蹬地。可是它让另四个给拖拉住了,再连半点也进不去了。  狗们和女娃们放声大笑。  耍过好一阵后,那个穿鞋女娃说,"人家灌黄鼠是为吃呢。你们是为耍呢。"大狗说,"想吃呢?想吃就给拾柴禾去。"听了这话。俩女娃放下筐子就去拾干柴。  大狗让小狗拿桶下沟湾去掏胶泥。他找石头垒灶坑。  干柴抱回来了,灶坑也垒好了。小狗还没上来。他在沟底下喊说提不动。俩女娃赶快跳下沟去帮小狗。  桶提上来后,大狗已经拿绳子把五只黄鼠都勒死了。有一只的眼睛珠给突出来,嘴里流着血,血把胸脯的黄毛也都给弄黑了。这就是那只劲儿大的家伙。勒它的时候,它拿爪爪把大狗的手抓破了。大狗一用劲就把它勒得过狠了,成了这模样,把俩女娃吓得就拿手捂眼就往后退。  大狗把灶火点着,拿胶泥把黄鼠一个个都包裹住。五只黄鼠成了五个黄泥团团。大狗把黄泥团摆在灶坑里烧。等黄泥团变成白泥团,后来又有点发红,大狗就从灶坑里把它们拨出来。烧干了的胶泥壳挺硬的,石头敲上去梆梆响。他把它们一个个都敲裂,用树枝撬成两半。黄鼠的毛和皮都粘在胶泥壳壳上了,把白白的嫩肉露给人。还把香喷喷的好味素钻进人的鼻子里。大狗把干泥团都撬开,在每个上面都撒些盐面面。  怕烧手,大狗用干树枝挑起一丝白肉肉送进嘴里,就吹气就嚼就说"真香真香。香香香香"。小狗没等大狗说完香香香香,就跟着吃开了。  俩女娃刚才还忙忙乱乱帮着做营生,可这阵儿倒不好意思动手。她俩退后一步并排站着,眼睛盯着地下的那些白壳壳。  "咋不吃?吃哇。"小狗说。  "吃哇吃哇。"大狗说。  俩女娃这才圪蹴过来。  吃完。大狗跟俩女娃说,"咱们再灌来。"穿鞋女娃说,"俺们不了。俺们拾山药去呀。俺们拾不上山药蛋回家要挨打。"大狗说,"要不咱们灌上黄鼠都不吃。你们齐拿回家去顶山药蛋。"  "噢。"穿鞋女娃说。  "好噢!"光脚女娃说。  听女娃们说"噢",大狗小狗都高兴了,又都来了劲头。抬起桶顺沟岸往上走。俩女娃挎着筐子跟在大狗小狗后头。他们沿路就走就查看,最后选中一处地方停下来。这里的那种马蹄印洞洞比先前那块地的更多。  大狗猫住腰看了几个窟窿洞,指着跟前的一个说:"这个洞里保险刚刚钻进去一个黄鼠。"  "敢保?"穿鞋女娃说。  "敢保。"大狗说。  "要不是呢?"她说。  "要是呢?"他说。  "你说。"她说。  "打赌。"他说。  "赌啥?"她说。  "要是的话。我亲你一下嘴嘴。"他说。  "咦--要不是呢?"她说。  "要不是的话,话,话。那你亲我一下嘴嘴。"他说。  "咦--要不是我就咬你一口。"她说。  "咬嘴嘴。"他说。  "咦--咬耳朵。"她说。  "耳朵就耳朵。你们赌不?"大狗说。  "赌!"小狗说。  "懊。"光脚女娃说。  怕把黄鼠跑了,大狗在洞口守着。叫他们三个下沟去提水。不一会儿,三个人嘻呀哈的把水提上来了。  为了不把水倒在洞口外,大狗拿女娃拾山药蛋的小手锄把洞口给铲大,好像个油溜子,倒了有多半桶,洞口满了。他们四个头挨头地围一圈儿,瞅着洞口。有气泡儿不断地往上冒。水慢慢地从洞口往下流,流得快苫淹不住油溜底口了,大狗又给添了一股水在里面。过一会儿,有气泡连三赶四往上冒。大狗说快了,他们就都把手叉开,虎住洞口。又隔了那么一会儿,有东西从洞口顶上来了。一露头,大狗一把把它挟住,给拉出来。  "啊哈哈哈--"  小狗和俩女娃一齐哈哈笑。  大狗手里挟住的不是黄鼠,是个丑蛤蟆。它满身的泥糊糊水,四条细腿儿在空中蹬呀蹬的乱划。  大狗气灰了。胳膊往后一使劲,从头顶把丑蛤蟆扔得老远。  大狗和小狗输了,很主动的把脸伸给女娃们让咬。穿鞋女娃在大狗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小狗可让光脚女娃给咬灰了。她没咬他的耳朵,她是捧住他的头,把他的右脸蛋给咬出两排白牙印子。大狗问小狗疼不。小狗揉搓着挨咬的脸,笑嘻嘻的说,"不疼。就连半丁点儿也不疼。"  他们接住灌。  头一回给灌出两个。一大一小。小的顶多两寸长,比家里的耗子大不了多少。小狗要耍,就把它装在祆兜兜里。  去打第四桶水的时候,大狗在洞口守了半天不见他们提上来。他喊他们。小狗上来说,俩女娃抬桶摔了一跌,把桶跌烂了,不能装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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