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怕把羊热死。丑帮听了老年人的,一入伏,他就背着半布袋炒莜面,还有几根腌黄萝卜,赶着羊群进了西山。 那天,是他的哥丑丑把他送上山的。 "帮子。咱俩好好儿受上几年,就不愁凑够个女人钱。"丑丑说。 "这得看能不能盼几个好年景。"丑帮说。 "今年看样子是赖不到哪去。" "像是。" "年底分下红你就先跟她订了。" "跟谁?" "还有谁?奴奴。" "看你说得好听的。她妈让她找窑黑子。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 "灰祖祖的们。哪儿瞎跑?羔儿羔儿!" "咱们盼好年景哇。有钱就不愁他。" "有钱也得先紧哥哥你办。" "我?三十五六了。啥不啥甭把你再误了。" "进峪呀。你回哇。"丑帮说。 "噢。嗯噢。"丑丑说。 "......你咋又哭了?" "我的鼻子尽酸的。" "你回哇。" "你把洋铁桶桶儿带牢。" "噢。" "把洋火包好。甭湿了。" "你回哇。" "你把炒莜面都吃了哇。甭往回剩了。就是让哥给炒得有点煳了。" "你回去哇。" "......" "不叫你哭不叫你哭,咋又哭了?" "狗日的鼻子尽酸的。" 丑帮赶着羊群往前走了,再没回头瞭看他哥。 他一路跟羊说着话,顺峪沟往山里走。他要找个有水的地方。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一堵大墙崖下。这石崖立立的陡陡的,就像堵高大的墙。崖底有亩半大小的一块掌坡。平坦坦的,就像是有人故意开出的一处院,在这里拦羊那是再好不过了。 更叫他高兴的是,大墙崖左旁的沟里有泉水从山缝儿给流出来。细细的一股,流在石缝儿底下的一个坑坑儿里。那坑坑儿不大,就像石头盆儿。水又从石盆儿里溢出来,溢到旁边的一个浅池池中。最后给渗入到沙沙里,没往别处流。 丑帮认命,一向认为自个儿命不好。找到这么个地方,丑帮简直简高兴死了。他不由得像愣二常好做的那样,放开喉咙吼了一声。 "啊--" "啊......啊......啊......"这是远处的山哑哑在应答他。 "妈--"这是绵羊在应答他。 "咩--"这是山羊在应答他。 山哑哑也好绵羊也好山羊也好,他们都为找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觉得很高兴。丑帮领着羊群绕弯了一天,乏了。他拿绳把羊拦在大墙崖下后,往那块平石头上一躺,就给睡着了。 他梦见了奴奴。 奴奴说:"你看你不盖皮褂。冷着。"奴奴这么一说。他就给醒了。他睁开眼一看。跟前果真果就站着个女娃。 他噌地坐起来。那女娃往后退了两步。 "奴奴?"他说。 那女娃不言语。 当时天麻麻亮。丑帮看见她身上光溜溜的,没穿衣裳。他寻常想出的光身子女人就是这种样子。 "你是个谁?"他说。 那女娃还是没言语。调转身走了。丑帮脑子里没想啥就站起跟在她身后头。 丑帮闪深踏浅得走不快。可那女娃就像是在山路上飞,不一会儿就走得没影儿了。 该不是个鬼? 丑帮平素只信命。他不信鬼怪。下等兵就不信。下乡老赵也不信。他跟他们一样不相信有鬼怪这种东西。丑帮冲地唾口唾沫,又掐掐大腿。断定出自个儿不是在梦梦。 那我就是给犯了迷糊。 丑帮解开裤子尿了一泡。丑帮听下等兵说,人要是哪时犯了迷糊,尿泡尿就好了,就机明了。尿完,丑帮更断定自个儿不是犯了迷糊。 这个走山路就像走平地的女娃,到底是个啥。 人?鬼?仙? 丑帮就想就返回到大墙崖下。他再没睡着。他觉出身上有点凉,披着皮褂在平石头上一直坐到天大亮。 羊们也醒了,在栏绳里头咩咩叫,想出来。 牲畜里头最数羊没心眼儿了。你只要离地一尺高拦圈绳,它们就老老实实的呆在里头不出来。不懂得往出钻,也不往出跳。羊就是这么种东西,你拿刀捅它脖子,它也不懂得你要杀它。要不,人为啥骂那些死心眼儿的人说"你一个死疲羊"。 有两只山羊在"嘭。嘭"顶脑袋,看谁脑瓜盖硬,看谁先给停下来走开。 丑帮拾了些干柴,生着火。做出一铁桶儿莜面餬餬。喝完。把羊赶下沟。 有只老鹰张开翅膀在蓝蓝的天上飞,它看见了撒在山沟里的羊。它绕呀绕的在他们的头顶上盘圈圈,它绕了好大一阵才飞走。它断定出没力量能够把他们吃掉。它就到别处找寻兔子啦野鸡啦蛇条啦,找这些能够吃掉的东西去了。 老鹰眼尖。我要是老鹰就好了。就能飞在天空了,就能找见那女娃在啥地方。丑帮想。 第二天。又是在凌明那个时辰,丑帮觉出有人坐在他的身旁,还把盖在身上的皮褂给沉沉的压住了一个边角。 是她!丑帮想。可他没敢动,只把眼睛睁开道缝儿。 是她。是头天的那个女娃,她面对着丑帮,侧身坐在平石头的边沿。 他看见她还是光溜着身子。 丑帮正想猛地坐起身,把她拉住。可他改换了主意。他怕把她给吓着。 "你来了?"丑帮说。 那女娃没言语,也没动弹。 "嫌冷把我皮褂披上。"丑帮说。 那女娃还是没言语,也还是没动弹。 "你说说你是个谁们?"丑帮说。 那女娃慢慢的站起身。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后,转身就走了。走得还像头天那么快。 "站住。你给站住。"丑帮说。 丑帮扒起身就追。可哪能追得住。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她了。 丑帮真后悔。 明儿早起不知道她还来不。要来的话,啥不啥先把她捉住再说。他想。 可是丑帮又等了好几个凌明都白等了。白盼了。那个光身子女娃再没来。 丑帮顺那女娃走的路寻过好几回。可都没寻着。无论哪儿都不像个能住人的地方。再往远走,就连路也没有了。 丑帮断定她是飞着走了。 寻常,丑帮总是好把羊赶到沟底让它们吃坡两畔的草。羊群里头有一半是绵羊。绵羊不如山羊那么会走山,闹不好就要滚到山沟摔死。他就老是领它们在低洼处吃草。 这天。他把羊群赶下沟底,自个儿就找有树的地方去拾蘑菇。这山上有蘑菇。他小试着吃了一回,没毒。从那以后他就常拾。拾回来煮着吃。他很后悔没带点咸盐来。放点盐那就更好吃了。 拾着拾着。他觉出老天爷一阵儿一阵儿给黑下来。他觉出要出事,就大声呼喊着把羊撵一块儿,又叭叭甩着鞭子往山上赶。当他们好不容易返回到大墙崖下,雷声闪电就滚来了。一股大风刮过后,紧跟着大雨就哗哗地从天上给泼下来。还夹着核桃大的冷蛋往下砸。没过还算是运气,正好有大墙崖遮挡着,丑帮和羊们都没挨大雨浇,也没挨冷蛋打。 丑帮靠崖壁站着。他把烂羊皮褂毛迎外披在身上,这是死鬼三寡妇传下的做法。她说,热了铺冷了盖,天阴下雨毛迎外。 丑帮眼看着掌坡的冷蛋,在他们一丈以外的地方给白白的积了一层。后来,丑帮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在越来越响。他知道这是发山水了。这是山上的雨水顺低洼处沟壑处给滚下来了。 "嘎!嘎--" 就在雨刚要住下来的时候,当头顶给响了个干炸雷。 这声音简直简是过亮了。丑帮以为是大墙崖给劈断了。怕断崖倒下来把他和羊给拍泥,他喊了声"快!"就拔腿冲向掌坡,不知道羊们是听了主人的招呼,还是原本儿也打算这么做,都挤着撞着拥这儿拥那儿地瞎跑。 干炸雷并没把大墙崖给劈断,大墙崖还好好儿地陡立在那里。 费了好大一阵的劲,丑帮才让羊们安静下来。才把它们又撵回到崖下的那处没遭雨淋没遭冷蛋打的干地方。 准是那个干炸雷把云给震开了。天忽然就白亮起来,雨也停住了。 丑帮正想缓缓气,却又听见远处传来有"咩咩"的羊叫声。听声音好像还不止是三五只。他就"羔儿羔儿"地喊,就朝它们跑去。可那伙羊疯了似的,连主人也认不得。见有人过来,就都沿着沟畔往远处逃。他追得快,它们跑得快,拿定主意不让主人追住它们。 丑帮一直追出有二里多地。可最终也没把它们给拦回来。就连一只也没有拦回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个个掉进沟峪里,让黄黄的滚滚的山洪水的浪头给卷没了,就像卷没了几团棉花。起初他还想跳进洪水去搭捞它们。捞上的哪怕是死的也行。可他试了几回,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只要一下水,他就没命了。洪水也会像卷棉花那样把他也给卷走。让他再也见不着丑丑哥,让他再也见不着奴奴妹了。再也听不着丑丑哥说鼻子尽酸的,说着说着泪蛋蛋就滚下来。再也听不着奴奴妹给他唱"想你想得我迷了窍,抱柴禾跌进山药窖"了。 没指望了,丑帮赶快往回返。他怕大墙崖下的那群羊再给跑散了,抛了沟,让山洪水给冲走。没有。当他返回时,见它们都还好好儿的拦在大墙崖下。 大多数的羊身子在发抖。它们是让刚才的那个干炸雷给吓成了这个样子。有几只抖得很利害,后腿颤颤的八叉开,很像是要尿尿的那种架式。里头也有几只胆大的,卧在那儿,头还在探着吃草。刚才就是它们没有海跑。 丑帮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点了一遍羊,后来又二四六八十地点了一遍。 "日你妈短了十只。" "十只。" 他一下子跌坐在平石头上。 当他坐下来才知道平石头早已经是干干的了。才知道白日头又在红耿耿地照着。天蓝蓝的,连半点儿云彩也没有了。 掌坡的那层冷蛋早已经都消成了水滚下山壕加入进洪水里。绿草湿漉漉的沾挂着的水珠,让丑帮想起了奴奴妹眼睫毛上挂着的泪蛋蛋。高些的草草让冷蛋打断了腰,疼得它们还爬在地下没直起身。虫儿鸟儿还没敢开始鸣叫,蝶儿蛾儿还没敢打开翅膀飞扑。山羊绵羊也都安安静静的不做声。它们都在思谋着刚才是不是做了恶梦。 只有山洪水还在一股劲儿轰隆轰隆响个不停,卷抱着石头石块向远处滚去,去害害川底下的那群想把好日子过起来的人。去把他们的地冲毁,让他们收不成庄稼。 又一只老鹰飞来了,在当头顶盘圈圈。日头把它的影子黑黑地打下来,在坡上梁上沟里壕里起起伏伏闪闪跌跌。猛的,它从天上直冲下来,在快要碰往梁坡的时候,又翻身冲向天。它的爪爪底下抓吊着个啥东西,飞得很高很高它又落下来,落在一个山头上,丑帮看不见它了。 这时候,他朝左侧转过身,痴痴呆呆地瞭望着东边。在三重山后在五十里外,那儿有他的温家窑。 他又想起了他的哥哥。又想起了哥哥流泪的样子和拿黑手掌擦泪的样子,又起起了哥哥老是说鼻子酸的鼻子尽酸的。这样想着,丑帮也觉出自个儿的鼻子有点儿发酸,也有点儿想哭。 唉--忘了就在村里呆着,羊娃把羊热死,可还有羊的尸首在。会计吃了羊肉还要一只羊扣三个月的工分儿。我这十只羊连羊毛也没给会计剩下一根,狗日的保不准要咋罚。哥哥要知道这事还不得把眼睛给哭瞎。前些日,哥哥还指望着兄弟俩再好好儿受上几年,凑钱娶兄弟媳妇儿。这下梦梦去哇。 丑帮又想起了奴奴。奴奴老来家帮他兄弟俩做家务营生。缝补衣裳拆洗盖窝。五月端午做凉糕,八月十五烙月饼。白天她一入他们家,他们家就像升起了阳婆。晚上她一入他们家,他们家就像有了月亮。 唉--多好的一个好人人,可咱没命。奴奴,你找你的窑汉去哇。这是命。我不信鬼怪可我信命。我是苦命。一辈子坐在天坑。命!我狗日的就这命! "天快黑了。你咋还不做饭?" 丑帮正骂狗日的命。听得有女人的声音在说话。 他转过头,有个女娃在背后旁站着。 "你咋就坐了一后晌?"女娃说。 "我的羊丢了。"丑帮说。 "我瞭见了。让山洪水给刮走了。" "嗯。" "你追羊的时候,我给把崖头下的羊拿绳拦住了。" 丑帮这才想起,刚才他顾追赶那十只羊,忘了拦别的羊。狗子这才想起,大墙崖下的羊不是他自个儿拦的。 "你是谁?"丑帮说。 "你看你麻烦得连饭也不吃了。再麻烦也得吃。" "你是个谁们?" "我在崖头上住。走哇。我给你做饭去。" "那两天就是个你?" "走哇。" 丑帮痴住眼看她。 看样子女娃有二十岁。穿一身家纺的那种笨布蓝衣裳。温家窑的人穷,可温家窑的人们早就不纺布了,都下公社供销社买,可她还穿这种老古布。她还是光脚板,温家窑像她这么大的女娃再穷也要穿鞋,可她没穿。 "走哇。"女娃说。 "噢。"丑帮说。 从大墙崖的右旁下了掌坡,又往上拐了几拐,那女娃把丑帮引到大墙崖头上。这里的山石牙牙茬茬尖尖突突,根本就不像个能上去的地方。丑帮概没上过这里。 在一大窝酸溜溜枯木丛跟前,那个女娃站住了。她把酸溜溜枯丛拖拉在一旁,后头露出个洞口。 "入哇。"女娃说。 丑帮有点害怕,不敢进。 "入哇。"女娃说。 丑帮还是不敢进。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我入。"女娃说。 女娃猫住腰,四脚着地爬进洞里。 "你还不入?"女娃在洞里头说。 "你不入你想走就走哇。"女娃说。 管他。大白天她敢露面她就不是鬼怪。她能懂得给我拦羊,她就不是鬼怪。再说我又不信鬼怪。入就入。丑帮这样想过,就学那女娃的样子,进入到洞里。 里面挺大,像间窑房。靠洞壁用石头垒了半尺高的一张小炕。上面铺着层莜麦秸。莜麦秸上头又铺着张狗皮,当褥子。炕上还有张羊皮盖窝。小炕儿跟前蹲着块大石头,上面点着碗儿豆油灯。 "坐哇。"女娃说。 "这是你的家?"丑帮说。 "嗯。" "就你一个人?" "嗯。" 女娃给做的是山蘑菇山药蛋焖莜面鱼鱼。锅不大,只够一个人吃。碗也只有一个。那女娃让丑帮先吃。丑帮没推让,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真香。甭说进山里了。就是在家也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做饭和吃饭当中,女娃问这问那的盘问了丑帮好多的话。可她就是没说说自个儿。丑帮问她她也没告给。尽打岔儿。后来丑帮就不问她了。 等女娃也吃完饭,丑帮站起说我走呀。那女娃说你不想在你就走哇。丑帮说我是下去看看羊。那女娃说保你的羊叫狼吃不了。丑帮又坐下来了。 见丑帮打哈欠,女娃说瞌睡你就睡哇。丑帮站起说那我就下去睡呀。女娃说你不为这儿暖暖和和的你想走就走哇。 丑帮说我见炕小。女娃说地下铺铺也能睡。丑帮说噢。 女娃从那张小炕上揪出些莜麦秸,挨住炕箱给铺了一层,又把羊皮盖窝毛迎外辅在上面。"你先睡哇。我还得出会儿。"女娃说。 女娃推开堵在门口的酸溜溜枯丛,钻出去又把洞口给堵住了。丑帮听见她的脚步声嚓嚓嚓嚓走远了。 有脚步声就绝不是鬼怪。丑帮想。 鬼怪咋会做恁香的煮鱼鱼?她绝不是鬼怪。要是也是仙女儿。是下凡的仙女儿。丑帮想。 她出去是要干啥?她把我留下来可她出去了。她还回不回?她咋敢把我留在这里睡?她是啥人?她准是有瞒人的事。可她不跟我说。那两天的光身子女娃就是她可她不认帐。她为啥要那样?不穿衣裳大清早瞎转悠,又不让我追住。走得恁快。她是姑娘家还是小媳妇儿?这要是下等兵的话,一下就能够看出来。狗日的下等兵就是比人日能。丑帮想。 不管她是姑娘家还是小媳儿,我都不该惹动她。她要是姑娘家的话,咱温家窑的男人是不可以害姑娘家的。要不就脏了天地良心。她要是小媳妇的话,也不该惹动她。小媳妇一个人住在山洞里,不回男人家,那准是有问题。反正我是不该惹动她,丑帮想。 再说,人家不把我当成灰人,才把我留在这儿睡。那我就更不该有灰心眼儿了。丑帮想。 丑帮这么想着,觉得自个儿实在是该离开这里才对。可他思谋来思谋去,又不想离开。实在是不想离开。 多好的女娃。多好的仙女儿。丑帮想。 正想着,他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了。 刚才丑帮是坐着的,就坐在小炕上。一听见外前有声音,他忙忙躺下来。还把身子侧转向壁墙。 他听见那女娃进来了,还听见她把洞口又给堵住了。 他又听见那女娃拿啥东西嚓嚓嚓擦头发。有水珠儿凉凉的溅在他的脸上脖颈上。 "嗨!"女娃说。 "睡着了?"女娃说。 "立马就给睡着了?"女娃说。 "这人。"女娃说。 丑帮听见女娃就说就倒身睡在地铺的羊皮盖窝上。他还听见那女娃把羊皮盖窝卷了卷,当枕头。他又听见她把灯吹灭了。 洞里一下子黑了。丑帮把身子放松了些可他仍不敢大动。 慢慢的,丑帮真的睡着了。 不知在啥时候,他听见耳朵旁有响动。以为是羊的声音。再听听。不是。他这才想起自个儿这是在山洞里。不是在大墙崖下。 他睁开眼,看见洞口敞开着。外前已经发了亮。再看看身边,女娃不在了。可羊皮盖窝上好像有东西。伸手摸摸,是女娃的衣裳。 洞外有响动。是拖拉酸溜溜枯丛的声音。他刚才听到的也是这种响声。不一会儿。洞口黑了些。是那女娃正往进钻,把洞口给堵得黑了。这当儿,丑帮看见那女娃是光溜着身子。她进了洞就又躺倒在羊皮铺上。 他赶紧把眼睛闭住了。他没听见她穿衣裳,也没听见她把衣裳往身上盖。慢慢的,他却听到她在轻轻地打鼻鼾。 她是光溜着身子的,就在自个儿身旁面迎天躺着。一伸手就能摸住。丑帮想。 丑帮忍不住又把眼睛睁开道缝儿,看女娃。可洞里很黑,看不见。 就是。就是。她就是面迎天光溜溜的在自个儿身旁躺着。丑帮想。 丑帮的心嗵嗵跳。他的心以往没像这样的跳过。以往跟奴奴拉手手亲口口的时候,也没像这么的跳。要知道,他从来没看见过奴奴的光身子。更甭说离得这么近,也更甭说她就这么的面迎着天。 丑帮真想也把自个儿的衣裳脱光,陪伴着女娃。没有。他没这么做。他只是这么的想想。 这要是奴奴妹光溜着身子,面迎天躺在我身边,我就敢扑在她身上。啥不啥,我要把她的浑身上下都唬儿遍。 正这样想着,他听见女娃动了一下。紧接住又动了一下。再紧接住她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后来他又听见她在摸摸索索但又忙慌失乱地在穿衣裳。 丑帮一下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他怕她知道他醒着。他怕她知道他偷看过她。 "嗨!"女娃说。 "嗨!你还没睡醒?"女娃说。 "嗨!该醒了。"女娃说。 那女娃就说就伸手摸丑帮。 丑帮觉出女娃的手像个啥东西在自个儿胸脯上爬。爬呀爬的就钻进他的布衫底下。 "我知道你是个实在后生。"女娃说。 丑帮一下子把她的手给按住。 就在这个时候他俩都听见洞口有响动。女娃"嗖"地把手抽回去了。 丑帮坐起来。 从洞外钻进两个人。 "灰了。今儿人们要搜山。要往死烧你。" "夜儿个冷蛋把庄稼全打了。" "大仙爷断出你还没离开。" "冷蛋打了庄稼说是你给妨的。" "说是今儿说啥也要往出搜你。" "烧你。" 进来的两个人一递一句的说。 "嚓!"洞里亮了。是当中的一个小个子划着根洋火,把油灯给点着了。 "他是个谁?" "甭管他是谁。我要跟他走。"女娃说。 "崖下的羊群是你的?" "我的。"丑帮说。 "我要跟他走。"女娃说。 "你引她不?" "我要跟你走。"女娃说。 "噢。我引。"丑帮说。 "那就快些快。" "再也不准回这里。" "噢。"丑帮说。 "嗯。"女娃说。 就这么,丑帮引着女娃赶着羊群一大早离开了大墙崖,往温家窑返。临走,丑帮说,"给你们两只羊哇。"那两个人都没说不要。一人赶出一只肥的,向深山去了。 路上。女娃说那俩人是她的哥哥。 "人们为啥要往死烧你?"丑帮说。 "他们硬说我是山怪精。说了我好几年了。今年有个大仙爷说不把我烧死,就要遭灾。"女娃说。 "我不是山怪精。"女娃说。 "我是人。"女娃说。 "是人。"丑帮说。 "好人。"丑帮说。 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回到温家窑村。 人们问丑帮那女娃是谁。丑帮不做声,女娃说我是丑帮的老婆。 一入门,女娃就放下铺盖卷儿做营生。还跟着丑帮到井台担水。女娃没见过井,不会拿笆斗往上打水,可她硬要学着打。 夜深了。串门的人都走了,丑帮把女娃带的狗皮褥子羊皮盖窝给她铺在西房,让她睡。丑帮和哥哥还睡在东房。 "你该跟她到西房。"丑丑说。 "我是给你引回的。"丑帮说。 "啥话啥话。你的。" "先紧你。" "尽瞎说。" "要不完了再说。" "啥不啥,日往后咱家也有了女人了。进进出出的。走来走去的。说呀笑的。"丑丑说。 "嗯。"丑帮说。 "我真当是梦,可不是梦。" "嗯。" "兄弟你命好。赔十二只羊换个女人。值得。你命好。" "跟你说我不要。" "啥话,你硬说这话我去西沟呀。" "要不完了再说。" "丑帮。" "嗯?" "......" "你看你又给哭了。" "咱家有了女人我高兴。可我不知道高兴了狗日的鼻子咋也发酸。" "睡哇。" "噢。睡哇。" 吹灭灯。他们虽是都不做声了,可都是睡不着。后来又干脆坐起来,黑着灯说话。 "丑帮。" "嗯?" "哥总觉得这个事是在梦里头。" "不是梦。真的。" "我也是说是真的。可我老当是梦梦呢。" "不是梦。要不信咱们看看去。" "走。看是不看。就听听。" "走。" 他俩光着脚,慢慢慢慢走出堂屋。悄悄悄悄摸到西房门口,把耳朵侧起往里听。听了一阵后,丑丑揪了一下丑帮。俩人又悄悄慢慢的返回到东房。一进屋,俩人捂住嘴憋住气笑。 "啥也没听着。"丑帮说。 "女娃睡觉轻。"丑丑说。 躺在炕上他俩又说了好些些话。盘算着给女娃扯啥布,买啥头巾。买啥袜子买啥鞋。还盘算着缝两套新盖窝。俩人一直说到有鸡在叫头遍,才不说了。 迷迷糊糊的,丑帮听见院里有声音。听听,好像是水桶的那种磕碰声。起先他以为是哥哥起来担水,可他伸手摸摸,丑丑还在炕头睡着。 看看窗户纸,天麻亮。 他圪蹴起来扒在窗孔眼儿看,见有个人影担着水桶出了街门。 是女娃。 他下地跟出去,那女娃已经站在井台上。她光溜着身子,弯腰把笆斗放进井里。 "我来哇。你不会......" 丑帮的话音没落,那女娃就看不见了。只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过了一阵儿,丑帮才听见井底的水"唿咚!"响了一声。 后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跟他俩说,"这女娃得的是夜游症。夜游症的女娃一结婚就好了。"赤脚医生还说,"那天你们兄弟俩或论是谁,只要跟她睡觉做了那个啥后,她的病就好了,就没这事了。" 丑帮看看哥哥没言语。 丑丑早给哭成个泪人人。 第三部分 莜面味儿(1) 天蓝蓝的。云白白的。山梁绿绿的。 天底下有那么一片人,在莜麦地里嗖喽嗖喽割莜麦。 丑帮割的割的一直腰,瞭见对面的那个绿茵茵的坡梁上,远远儿的给下来个人。 瞪住眼又瞭了一气,丑帮的心一下子就跳得不像个营生了。他的手不由人地一松,镰刀给跌在地下。他又直住眼瞭了一气,一下子就冲进莜麦地里。 莜麦子长得齐腰深。丑帮的身子往前倾倒着,两只胳膊一替一下桨似的往前划。 远远的坡梁上下来的那个人,看见了这头的丑帮,就一下子也给跳进了麦浪里。丑帮看见那人船似的给往过游。 划呀游呀,划呀游呀。他俩相隔有丈数远的时候,就都给钉在原地不动了。他俩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看你,看了老半天才说话。 "是你。" "是我。" "我一瞭就瞭出是个谁们。" "我也是。" 说完,他们就没话了。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看你,还都呼哧呼哧地喘大气。 "你割莜麦?" "我割莜麦。" "今年雨水好。" "雨水好。" 急急地喘着的气又把他们给噎住了。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看你。他们都想说个啥,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该说个啥。 "要不完了再说。" "完了再说。" "黑夜再说。" "噢。" "还是那儿。" "噢。" 她转身划走了。划两下调转头瞭瞭,划两下调转头瞭瞭。 他把她瞭出莜麦地,又瞭得她的身子一圪截一圪截缩下坡。 瞭不见她了。他把拳头举起在半空后又猛地往下一砸,转身就跑。可他一下子叫莜麦给绊倒了,栽没在白的麦浪里。 那边,有谁在唱。 莜麦开花铃铛铛多 妹妹走后想死你哥 莜麦开花一串串 妹妹走后哥天天盼 黑夜里。场面叫月婆照得白花花的。 远处,有青蛙跟秋蛉儿在叫。 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跟她在去年的那个地方又给自个儿做了一个窝。怕像去年那样把窝给撞塌,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往里钻。 "丑哥想我不?" "用问?" "可我还想问。" "你呢?" "不用问。" "尽咋想?" "尽是不由人不由人的想。" "我也是。" 他左胳膊箍住她的腰,右手在她的胸脯上搓呀揉的。起初,他的大手往她的胸脯上一搁,她的身子就给哆嗦了一下。她赶快把他的手给拨开。可他还要给往上搁。他说,"我想按按这儿你就让我给按按这儿哇。都一年天气没按过了。"她说,"噢。按哇。按哇。" 摸着摸着,他停住了,问说,"你还让我猜猜你的嘴是啥味不?忘了去年你让我猜,可我咋猜都猜不住。" "噢。你猜。" "可你得让我唬儿你我才能猜。" "我又没说不让你唬儿。" 听她这么一说,他一把把她搂紧在怀里,亲呀亲,唬儿呀唬儿,直到憋不过气才停下来。 "啥味儿?" "啥啥味儿?" "你不是说要猜。" "噢。我只顾着唬儿,给忘了尝是啥味了。" "你再重尝。" 他又亲了她一气说,"冰糖。" "不对。" "饧糖。" "不对。" "圪蛋蛋糖。" "不对。" "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准是甜草苗。" "才不是呢。" "那我就再也不知道还有啥该是甜的了。" "你真愣。是莜面味呀。" "莜面味儿?咋恁甜。那我再尝尝,你该不是在哄我。" 她把嘴努给她。尝乏了。换口气。 "丑哥知道不?" "啥?" "我每回跟他做那个啥的时候,我都把眼圪挤住,把他当成你。" "当我?" "嗯。" "那没用。用也没一点用。" "丑哥。我给你有他个儿子。" "我不要。" "咋?" "我怕给人家娶不过媳妇。像我似的,给棍起。" "哈......你真愣。" "再说,我连个女人也没有,咋就出了个儿子。" "丑哥。我已经给你攒了好多好多的钱。再攒三年你就能够娶女人了。" "我不要。" "咋?" "我已经有了女人了。" "谁?" "还不是个你。" "嗯呐。" "我要你这就给我当女人。" "嗯呐。" "我要你明儿还来给当,还有后儿。还有外,外,外......后儿......" "嗯,嗯,呐......呐......呐,呐......" 莜麦秸叫他们给碰得散了架。金黄黄的光洁洁的莜麦秸,轻轻的轻轻的埋住了他跟她。 远处,青蛙跟秋蛉儿还在叫。 温善家的(1) 温善家的让病拿倒有两天了。她一直窝缩在炕头躺着。除了鼠鼠,没人管她。 她的男人温善在闹土改那年气得得了鼓症。他闹不机明自己祖祖辈辈传下的地为啥非得白白分给旁人。他气不过,就病了。后来虽说治得好些了,但也落下了病根儿。又扎挣着活了七八年,在入高级合作社那天,就给死了。他咽气的时候,外前正"咚嘎咚嘎"响大麻炮,"嗵嚓嗵嚓"敲鼓镲。 她的儿子和和跟奶妹妹板女偷人家会计的白面吃烙饼,第二天就叫人家叫上公社群专的挨家挨户的搜,给搜出来了。他被捆起来打了一顿后,又给送进大牢。板女让她男人五成儿货给打断条腿。 自儿子进了班房,板女隔个五七六日的就过来看看她。还拐起个腿给她把水瓮担满。板女是个有良心的人,可这两天正好也没过来。 温善家的还有个最最亲的人,那就是过去给他们家当长工的贵举老汉。可正因为和他亲,她才不让他来家。温善死后,贵举和她商量过好几回,说想正大光明的娶她,她不应承。可他一走,她就又哭。前几年,她常常是在半夜给他留门。他也常常是在半夜给牲口添完草料,就愉悄悄的过来了。这两年,她不让他进家门。街上碰着也尽量躲他,不理他。她是地主婆儿,她怕带害他连累他。 这两天,只有鼠鼠守着她。闻她的脸,舔她的手,蹭她的胳膊,卧在她对面喵呜喵呜叫,问她咋了。 鼠鼠是那年贵举给她捉回的。 那是个春天,温善的鼓症病重了,得到城里去住院。他成份高,人们尽躲他,连没出五服儿的本家当户的那些人也不帮他。就像他是堆狗屎,怕沾惹着。贵举不怕。贵举说,那些年咱吃人家喝人家,咱不能忘恩负了义。会计说他那是剥削你压迫你,你管他?贵举说,球不蛋。他就用独轮轮车把他送进县医院。 一个半前晌。日头红耿耿地照着。温家窑的人们鸡们和牲口们都觉出院里暖烘烘的,都从窝里跑出来晒阳窝儿。温善家的坐在院圪台洗衣裳。就洗就盘算着过了多少日子了,看他们走了多少天了。正思谋着,贵举提着个布口袋进院了,大步大步地向她给走过来。 她最熟悉他那走路的样子了。他那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 她站起身冲他笑,两只湿手先空甩甩,后又在大襟上就像剃头匠鐾刀似的,来回擦。 "八辈子没见似的。"她说。 "统共才十九天零着半前晌。"他说。 "你倒算得机明。"她说。 "给你个小猫娃。"他说。 他把小猫娃从口袋里头给倒出来。小猫娃站在地上四处处瞭望。不知道自个儿这是到了啥地方。她弯腰把小猫娃捧在手上。 "喵呜--鼠鼠。喵呜--鼠鼠。"她说。 "你咋叫猫娃叫鼠鼠?"他说。 "我一下给想起叫鼠鼠。"她说。 他们就说就进入到家里。 "你把鼠鼠放下炕。"他说。 "放下炕咋?"她说。 "我想让你把鼠鼠放下炕。"他说。 她的脸红了。她知道她把鼠鼠放下炕他就要干啥。 "人家孩温善在医院受罪呢。可怜的。"她说。 "噢。要么甭了。"他说。 "你看你看。我是说说。我又没说甭了。"她说。 她把鼠鼠放在炕上。 他也把她放在炕上。 就在那个月,温善死了。 贵举到温善奶亲家村去接和和。和和说不回。和和说完,就跟奶妹妹板女子相跟着出去了。瞭着和和的背影儿,瞭着和和那像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走路的架式。贵举"哎哎"地摇头。 从那以后,温善家的就单独单地自个儿过日子。身边只有个鼠鼠陪伴她。 和和在十九岁那年从奶妈家回到了温家窑村,可他不跟他妈住。独个儿住在村北头的一间没人住的破窑里。只是在隔个五七六日的才过来给他妈担担水。在年底把工分儿让会计给他妈拨过些,算是养活了他妈。 温善家的顺墙根睡着。她的身子动了动。胳膊往胸脯前并并,手指头扭呀扭的。她是在梦梦呢。她梦见过端午节。 她梦见贵举背着一大捆银灰色的艾草回来了。路过门洞,她悄悄叫了声贵举哥。平素她不叫她贵举哥,只是在有时候才偷悄悄这么叫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