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曹乃谦 著 第一部分 亲家 一大早,就听得院外前有毛驴在"咴咴"的吼嗓子。 黑旦说:"狗日的亲家来搬了。" 女人说:"甭叫他进。等我穿好裤。" 黑旦说:"球。横竖也是个那。" 女人的脸刷地给红了,说:"要不你跟亲家说说,就说我有病不能去。反正我不是真的来了?" 黑旦说:"那能行?中国人说话得算话。" 黑旦出院迎亲家。 亲家把院门框扶扶正,把毛驴拴在门框上,又把门框扶扶正。 黑旦冲窑喊:"去!给亲家掏个鸡。我跟锅扣大爷借瓶酒。" "亲家,"黑旦亲家说黑旦,"我灌来一瓶。每回尽喝你的。" 黑旦说:"球。咱俩分啥你我。" 黑旦女人低头出了院,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去掏鸡窝。 "甭甭甭。夜儿个村里跌死牛,"亲家冲黑旦女人说,"我到队长家借毛驴,狗日的堂屋正煮牛肉。" 亲家把吊在驴脖子上的一个裹着的毛口袋解下来,"给。不烂再煮煮。" 黑旦女人低着头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谁身上看,进了窑。 喝着酒,黑旦说亲家:"她这两天正好来了。要不,等回去再走。" 亲家说:"行。" 黑旦说:"借队上的毛驴保险要扣工分儿。要不你们走就走哇。反正是等她完了以后再那做个啥。" 亲家说:"行。" 黑旦说:"下个月你还把她给送过来。我这儿借不出毛驴。" 亲家说:"咋也行。" 黑旦女人的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在地下做这做那的做营生,还顺便听两个男人说话。 喝完酒,黑旦说女人:"把那洗过的衣裳换上。要不,叫人家村人笑话。" 亲家说:"甭甭甭。路过公社我给她买上个袄跟裤。" 黑旦说:"叫亲家你破费。" 亲家说:"看你说球的。" 黑旦送女人跟亲家。送过一道一道的梁,又送过一道一道的沟。 亲家说:"你回哇。上山呀。" 黑旦说:"上山哇。我回呀。" 黑旦犹犹疑疑地返转了身。亲家轮起大巴掌,照驴屁股就是一下。驴蹄子圪噔噔噔地踩起了乱碎的点儿。 球,去哇去哇。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是把个女子白给了咱儿。球,去哇去哇。横竖一年才一个月。中国人说话得算话。黑旦就走就这么想。 扭头再瞭瞭。 黑旦瞭见女人那两只萝卜脚吊在驴肚下,一悠一悠的打悠悠。 黑旦的心也跟着那两只萝卜脚一悠一悠的打悠悠。 女人 温孩总算是娶上了女人,村人们挺高兴。可听房的说:温孩女人不跟好好儿过,把红裤带绾成死疙瘩硬是不给解,还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黑夜。 后来又传出说:温孩女人不仅是不给温孩脱裤,还硬是不出地,温孩从地里受回来,她硬是不给做饭,还是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白天。 再后来全村都嚷雾了:黑夜不给脱裤,可以让过她,可白天不出地受还不给做饭,这是不可以让过她的。 "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一条。"人们说温孩。 "该咋着?" "不楔扁她要她挠?" "那能行?" "你去问问你妈。"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儿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人说。 温孩去问妈,妈说:"树得括打括打才直溜。女人都是个这。" 温孩听了妈的,回家就把女人楔了个灰,楔得女人脸上尽黑青。 听房的人们传出说:这下顶事了,温孩压在女人身上就做那个啥就说,"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 "温孩爹那年就是这么整治温孩妈的。"有人说。 后来,温孩女人就给温孩做饭了。 再后来,温孩女人就远远儿的跟在温孩屁股后头扛着锄出地了。 "啧啧,黑青。" "啧啧,黑青。" 地里的女人们撇嘴儿,眨眼儿,摇头儿。 愣二疯了 人们不机明愣二愣得好好儿的咋就给疯了。也不机明愣二疯得好好儿的咋就又不疯了。 愣二爹有喘病,老根儿了。吃甜草苗不顶用,想上矿跟愣大要点麻黄素。愣二妈说,"去!半年没见他一分钱。就便儿要些洋灰袋。"愣二爹颤抖颤抖地爬上了到矿拉粪的马车。愣二在爹走的第二日就疯了,疯得跟上回一样样儿的,一天介尽是"杀人--杀人--"的喊,还"叭叭"的拍炕。愣二面迎天躺在炕上。黑的大巴掌伸直,"叭!叭!"地拍炕,就像那场面打连枷。拍乏了,就后脑瓜顶住炕,身子往起挺着"杀人--杀人--"地喊。喊乏了,再拍炕。 愣二妈不离开,守着他。"要真杀就灰了。要真杀就撞上鬼了。"愣二妈跨坐在锅台边,瞪着眼睛出神地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愣二常说,"穷球的。连顿中莜面的窝窝也吃不起。老和山药蛋。"愣二妈说,"想给你攒个钱。"愣二说,"球。靠不吃中莜面窝窝,几球年能攒两千块。"这回,愣二妈给愣二做了中莜面窝窝,可愣二不吃。只是挺着身子喊杀人和叭叭地拍炕。硬是把洋灰袋裱的炕席给拍得露出了土泥皮。村人们说,赤脚板儿医生不行就问个大仙爷看看。愣二妈摇头。愣二妈知道这都不行。愣二妈知道上回就不是赤脚板医生也不是大仙爷看好的。"真杀就灰了。真杀就撞上鬼了。"愣二妈想。可是村人们不知道在第几天的早起,就不听愣二杀人也不听愣二拍炕了。愣二圪窝在炕头呼噜呼噜打鼾睡。"吃了?"有人问担水的愣二妈。"吃了。""好了?""好了。""咋好的?""好了。"愣二妈忙忙地跨过去。愣二爹坐着粪车回来了。愣二爹说大媳妇主住不给钱,只给了些麻黄素,还拿回了些洋灰袋。愣二妈没跟愣二爹说愣二疯过,上回就没说。愣二爹也不操心炕皮原来烂成啥样儿,现在又烂成啥样子。愣二爹操心的只是麻黄素,只要有麻黄素嚼就行。他说嚼上狗日的一颗真解瘾。愣二妈把洋灰袋拆成牛皮纸,用水给泡软乎,再把煮熟的山药蛋给捣成泥。愣二用山药蛋泥把泡软乎的牛皮纸给裱糊在拍烂的炕席上。"总比杀了人好。总比撞上鬼好。"愣二妈想。愣二妈跨坐在锅台边,就看愣二裱炕席就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 莜面秸窝里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给自己做了一个窝。 "你进。" "你进。" "要不一起进。" 他和她一起往窝里钻,把窝给钻塌了。莜麦秸轻轻地散了架,埋住了他和她。 他张开粗胳膊往起顶。 "管它。这样挺好的。不是?"她圪缩在他的怀里说。 "是。" "丑哥保险可恨我。" "不恨。窑黑子比我有钱。"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要要。" 他听她快哭呀,就不言语了。 "丑哥。"半天她又说。 "嗯?" "丑哥唬儿我一个。" "甭这样。" "要这样。" "今儿我没心思。" "要这样。" 他听她又快哭呀,就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绵绵的,软软的。 "错了,是这儿。"她努着嘴巴说。 他又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凉凉的,湿湿的。 "啥味儿?" "啥啥味儿?" "我,嘴。" "莜面味儿。" "不对不对。要不你再试试看。"她探胳膊扳下他的头说。 他又亲了她一下,说,"还是莜面味儿。" "胡说去哇。刚才我专吃过冰糖。要不你再试试看。"她又往下扳他的头。 "冰糖。冰糖。"他忙忙的说。 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 "丑哥。" "......" "丑哥。" "嗯?" "要不,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哇。" "甭!甭!月婆在外前,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嗯。那就等以后。我跟矿上回来。" "......" 又是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只听见月婆在外前的走路声和叹息声。 "丑哥。" "嗯?" "这是命。" "......" "咱俩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你好。" "不好。" "好。" "就不好,就,不......" 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给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她的脸蛋蛋上。 锅扣大爷 又叫人们从野坟地给抬回来了。 锅扣是外省份的人,村里没亲戚,可全村人都叫他锅扣大爷。他一喝醉酒就不分辈数的给所有的人当大爷,村人们也就真的不分辈数都这么叫他。 锅扣是温家窑村日每日要喝酒和日每日都能喝得起酒的人。锅扣的弟弟盆扣是省里头的大官儿,每个月都给他寄个三十二十的,可齐叫他给喝了酒。 锅扣喝酒不就菜,还好喝热的。锅扣热酒的方法跟人不一样。他是在裤裆里补个兜,把酒瓶往里一塞就顶事了。喝两口又塞进去。喝两口又塞进去。 锅扣大爷也给人喝他的酒。 "来!给大爷喝他狗日的一口。"说着,他就一吸气,把皱巴巴的肚皮给吸出个洼洼,手就伸进裆里,把酒瓶拔出来。酒瓶温乎乎的热。除了酒味儿,还有股别个的味道。 有人嫌,不喝。有人不嫌,撑起瓶子就咕嘟咕嘟吹喇叭。 锅扣眯着笑眼,歪侧着头,看人喝。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张的动,好像那酒是倒进了自个儿的肚里。 锅扣每喝得七格儿八格儿,就摇晃着往野坟地去,嘴里还哼着老也就是那两句麻烦调: 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到了野坟地,他就手脚一伸,四八丫叉倒在一块大青石上睡大觉。天气要是不冷的话,他还把衣裳都扒光,任大蚂蚁小牛牛儿在肉皮上窜来又窜去,窜上又窜下。 "去!到野坟地往回抬抬你锅扣大爷。要不,会着凉的。"上了年纪的说没上年纪的。没上年纪的就呼喝着三个和五个的去了。 碰到酒醒些,他们就逗他,"锅扣大爷给蹦个老虎呗。"他说,"老了老了,蹦不了啦。" "不老不老。"人们说着就拔些草,拧节绳。锅扣就撅起屁股,用屁沟子把草绳夹住,四脚扒在地上一下一下往前爬。 "蹦!蹦!"人们喊。 锅扣大爷就张开大嘴"吼鸣--"吼一声。吼过,瞄住那人,一用气就向他扑来。屁沟子的草绳不掉,和裆底的那串稀稀地吊着的东西一起恍当着,磕碰着。直笑得人们打圪蛋。 这次,人们又把锅扣大爷从野坟地抬回来了。可这次抬回来的锅扣大爷只吐出一句话就再没醒来过。 他说:"把我埋进三寡妇的坟。" 谁也没牢防住他说了这么句话。这句话把村人们给说了个大眼瞪小眼。 男人(1) 老柱柱盘腿坐在煤油灯前,眼睛倒来倒去的紧跟着那两个蛾儿。那两个蛾儿忽扇着笨翅膀,硬扑那煤油灯。灯苗儿让它们扑得一下一下的闪。窑里也跟着一闪一闪的黑。 老柱柱不忍心看着它们给活活儿烧死,就把那两个蛾儿轰走了。 他支楞起耳朵听听西房,他女人跟他弟弟二柱还在叽叽嚓嚓的说话。 说了半夜了,还说。是圆是方早该定了,还说。二柱最想跟嫂嫂说话了。这个,老柱柱早就看出来了。 "嫂嫂嫂嫂,我记得你生大侄子的那年是十四岁。你说你十四岁就能生娃娃?" "嫂嫂嫂嫂,好几个下乡的都以为是我和你。以为我哥是你公公。你说失笑不失笑。" "嫂嫂嫂嫂,人们都说二侄子像我。还说我是给哥哥拉边套,你听听这像啥话。" 这样的话,二柱当着老柱柱的面也敢说。 背后狗日的说不定说得更灰。老柱柱常这么想。狗日的对他嫂嫂有心意了。老柱柱常这么想。起初,老柱柱一这么想,心里就发紧就发急。后来,也就不觉得有啥了。起初,他盼着二柱能快快成个家,好另外过开。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也不这么盼了。 成不成,就在今儿这一黑夜,老柱柱想。 老柱柱瞭瞭炕头,炕头睡着俩光头后生。平素他们是跟着叔叔在西房睡。今儿他们的妈跟他们叔叔有事要定规。吃完夜饭,老柱柱就把俩小子留在这厢。 唉--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唉--为啥没养下个女娃。要有个女娃就好了,要有个女娃少说能换回一个。换回一个就不愁了。老柱柱想。 二柱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儿。虽说这些年手头里也攒下个女人钱,可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的,没人跟。前些日有人给说了个内蒙的寡妇,可一拉溜还带着三个男娃。二柱说,该咋,再不要恐怕连个这也摸捞不住。 做不得做不得。这不是明明往火坑坑跳?做不得做不得,要知道,这跳进去可就再也跳不出来了。老柱柱说。 那两个蛾儿又相跟着飞回来了。又是你一下我一下要不一齐上的硬要扑那灯。灯苗儿给它们扑得一闪一闪的黑。窑里跟着暗一下暗一下的忽闪。 "兹!"有个蛾儿的一扇翅膀给燎下半个。它带着一股烟逃向黑处,留下的那另一个,还在来来回回的扑灯苗儿。 "看看。这就好了,这就不扑了。"老柱柱瞭着那只烧了翅膀的蛾儿说。 那只蛾儿飞进黑处看不见了。老柱柱又调转头看这另一只。这只蛾儿还在扑灯。越扑越起劲,就像是要跟灯拼命呀。 有啥瘾,非要不顾死活的扑。老柱柱想。 有啥瘾,非扑,非扑。老柱柱想。 唉--我看出了。这人活一世,男人就是那没出息的蛾儿,女人就是这要命的灯。男人扑来扑去扑女人,可临完还不是个往火坑坑跳?老柱柱想。 那还不是个这?就是个这。老柱柱想。 老柱柱就想就支楞起耳朵听。西房好像是没了叽叽嚓嚓的声音。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惊一喜。哧溜哧溜从当炕滑擦向门,又欠起屁股探起头听。刚才的那种叽叽嚓嚓的声音是没有了,可又有了种别的响动。不知道老柱柱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心里犯疑记。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抖一颤。他赶快瞭瞭炕头睡着的那俩光头后生。 该咋?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老柱柱想。 想着想看,那种不知是真的还是犯疑记想出的声音,又从西房传到老柱柱的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亮,震得老柱柱头晕。他赶快看看炕头那俩光头后生,那种声音才慢慢慢慢的小了,慢慢慢慢地静下来。 刚才烧了翅膀的那个蛾儿又一晃一晃的飞回来了。飞也飞不稳,可它还要一晃一晃的向灯苗儿扑。 这回老柱柱不管它了。眼看着它就要叫烧死,可他不管它了。他知道管不住。管了这阵儿管不了那阵儿,管了今儿管不了明儿。他知道它就是个扑灯的东西。它活着就是为了扑灯,没别的做项。 "兹!"那只蛾儿的又一扇翅膀给冒了烟。它扑腾了几下秃膀子,就"叭哒"一下跌在灯台上。肚皮迎天死命地乱蹬脚,想往过翻身,可就是翻不过来。越想翻,越是翻不过来。 "叭哒!"另一只蛾儿也给跌在了灯台上,连脚也没蹬一下就不动了。它是给活活儿烧死了。 看看,就图了个这。老柱柱想。 唉--娶下是娶下的愁,娶不下是娶不下的愁。反正是个愁。唉--男人,男人,我看是难人,老柱柱想。 西房传过开门声。老柱柱赶紧又滑擦到灯跟前。 是二柱进来了,脸上没恼也没笑,给老柱柱扔过个红布包儿。 "哥。就依你们的。" 老柱柱接住包包儿没做声。 "先拿这钱给孩子们捏上三间窑。" 老柱柱捧住包包儿没做声。 "咱俩隔半个月这厢,隔半个月那厢。" 老柱柱盯住包包儿没做声。 二柱说完就又过了西房。 老柱柱看看红布包儿,看看那俩光头后生,又看看眼跟前的灯。早又有两个新的蛾儿飞来了,很有力量地忽扇着翅膀扑向那灯。 贼(1) 真黑。 黑得看不见低矮的窑,也看不见自个儿的手跟脚。 黑是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可板女就是能看见路。 路在发光呢。 板女手拿着三个谷面烙的馍儿,拐着条腿,一颠一颠地在路上走。 路的那头是奶哥哥的窑。 板女有两年没去奶哥哥的窑了。去也进不去,那窑整整锁了有两年。 奶哥哥是她妈奶大的,她跟奶哥哥相好。小时候耍过家家她就给奶哥哥当媳妇儿,奶哥哥也好叫她给当。长大了些她就跟奶哥哥说,"奶哥哥奶哥哥我真的给你当媳妇你真的要不?"奶哥哥说,"我要。真的要。" 就是为了奶哥哥,她才在十五年前没跳井没上吊,嫁到奶哥哥村,给了一个半傻不傻的五成儿货。五成儿货白天机明一阵不机明一阵,到了黑夜就全不机明了。头一挨住炕沿就成了死猪。 板女等五成儿货成了死猪,再等天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就到奶哥哥家。 "才来。" "总得先打发咱娃们也睡着。" 他们就再不说别的了。别的都没用。把衣裳脱光就全顶了。他瘦瘦的。她肉肉的。他趴在她身上就像是蚂蚱蹦在蛤蟆上。 做完那个啥,他也不下去。是她不让他下。她说,你就这样的睡哇。他就听了她的,就那样的迷糊上一觉。她给他当铺的。他给她当盖的。 每回都是她把他摇醒。 "给。吃哇。" 她就拿出点吃的给他吃,莜面窝窝山药饽饽苦菜馍馍,家吃啥拿啥。实在没有得可拿,她就偷着到地里摘几个玉茭捧,要不就刨几窝山药蛋装在裤腿儿,拿回来给他煮着吃。 她看他吃。 "你也吃。" "我不饿。" "尽我吃。" "你瘦的。" 有时候,她就叫他在她肚皮上吃。听得他叭啧叭啧的嚼,试得他咽东西时肚皮一顶一顶的。她真高兴。再没有比这让她高兴的事了。 这次,她啥也没给他带来。 "唉--穷死了。"她叹了口气摇醒他。 "摘了把黑豆荚想给你煮。叫看田的给没收了。"她说。 "家里喝的是稀餬餬。今儿啥也没给你带。"她说。 "我不饿。" "你瘦的。" "咱娃们。" "你歇心。我常能跟地里往回扑闹点儿,今儿碰个看田的是公社的。狗日的硬跟腰里头摸。"她说。 "我也没个啥能给妹子吃。" "一天八两颗子。你还不够。" "要不我下地再滚滚的做锅莜面餬餬喝。" "唉--穷死了。" "我再拿火盖烙点贼贼苗儿倒进去。那该多好,要有点油那就美死了。" "唉--穷死了。" 他下地生火。 "生生哇,"她说,"可你甭做餬餬。" 他看她。 "我出一会儿就回。" 他看她。 "后晌我见狗日的会计往西房搬白面。" "撞鬼呀。人家亲戚是公社的。" "怕球他。就他们狗日的吃哇。" "要不我去。" "哪能行?你成份高。" 她一把把他推倒在炕沿上。 他把她盼回来了。 她把肩上扛着的一袋白面往炕上一蹲:"狗日的们,就他们吃哇。" 他俩饱饱吃了一顿烙饼。 "真香。越嚼越香。香得舍不得往下咽。" "咽哇咽哇。场面的莜麦秸垛底还藏着一袋。" "再有口酒就是皇帝的光景。" 烙饼就滚水吃饱了。她又把衣裳脱光说,"来哇。穷人就这点儿福跟富人是一样的。" 做完那个啥,他说头真晕。 "头真晕?那不就顶是连酒也喝了?" 他们嗤嗤地笑。皇帝的好光景使得他们嗤嗤地笑,笑得忘记了第二天会有点啥事情在等着他们。 他被法院判了两年。 她被五成儿货给打断了一条腿。 真黑。 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可板女就是能看见路。 路在发光呢。 她拐起个腿,一颠一颠地加快了步。 路的那头,她的奶哥哥在等着她。 三寡妇(1) --死哇--快死哇-- 三寡妇有十天不吃不喝了。她狠了心要往死里整治自己。盼着自己快快死掉,快快死掉。 --死哇--快死哇--要不--给娃们带害呢-- 三寡妇苦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硬强了一辈子。可临到头一下子得了个病就爬不起来了。 是黄病。赤脚医生说。 是命。三寡妇想。 乘人没在跟前,她就爬擦到柴禾窑房,手里紧紧握着根柴禾棍,谁到跟前就打谁,打了儿子打了孙子,打了儿子跟公社请来的穿鞋医生,还打了儿子送来的饭碗和水碗。 三寡妇拿定主意在咽气前不再出柴禾房了。 那年,财财他爹也是这么种做法。 年轻时候,三寡妇在大同城里三道营房巷的一个窑门呆过。起先,她在那里只是管劈柴打炭干笨活儿,还专管茶炉的水要老常开着。后来,老鸨也逼着她跟客人们睡觉,还教她跟客人睡觉做那个啥的时候要哼哼呀呀,要急急地喘气,要把身子扭来扭去。一句话,要越浪越对。老鸨教给她的这些,她都不会做。为这,老鸨常常饿她的肚子,好叫她往会学学,可她就是学不会。 她长得丑陋巴几又身高马大的,只有那些下等客人才要她。他们说,管他,吹灭灯一球样,还图个便宜。他们怕钱白花,一黑夜不让她睡。弄完还要再弄,再弄完还要再再弄。 黑夜睡不好,白天她还得照样做营生。 三寡妇受不了这样的熬煎,就逮住个空子提把大火剪偷跑了。 她要出口外。她听说她爹把她卖到窑子后,就走口外去了内蒙的河套。她要去找寻她的爹。她不恨他。他把她卖给窑里她也不恨他。她知道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要不,妈就没有棺材,就得用席子卷着往地下埋。她不恨她爹。她要去寻她的爹。 --死哇--快死哇--给娃们带害呢-- 她盖着那个烂皮褂,面迎天躺着,圪挤住的像瘪杏干的眼窝里滚出两串泪蛋蛋。 一只粗粗糙糙的像玉茭轴那么涩巴巴的大手给她抹去了那两行泪。长到十八九,除了自个儿,她还没记得有谁给她抹去过泪。 她抱住了他的手后,又搂住了他的脖子。 逃出了大同城,她就往北走。她不知道河套有多远,可她知道就在西北方向。走着走着,她发觉有五只耳朵直竖竖的狼,在跟着她。她知道它们不光是跟跟就算完,它们跟她不是为了她孤单单,来和她做伴儿。它们是要吃她。她没喊也没叫。妈活着的时候说过,遇见狼不能喊叫,一喊叫狼就扑。她紧握住火剪稳稳地走,慢慢地走。狼们远远的跟了她五里地没下手。她想瞭望个人没瞭见,瞭见个看瓜房。她进到瓜房里,紧握火剪虎住门。 她忘了她是咋跟狼们斗战的。她只记得外前有人跟狼打开了,还有狗很利害很凶猛地在咬。别的她就啥也不知道了,她昏死过去了。 你真利害。三头狼给你捅死了,一头是捅穿了肚皮,两头都是从嘴里捅进去捅穿了狼的嗓子。他说。你也叫狼给咬了。他说。 听他这么说,她才觉出大腿在疼。她才知道大腿给狼咬下一疙瘩肉。又听他说,她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天了。她才知道自个儿是躺在低矮黑暗的小土窑的炕上。 她哭了。可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扑苏苏扑苏苏地往下流泪。那只粗糙的像玉茭轴那涩巴巴的大手,给她抹去了那两行泪。长到十七八了,除了自个儿,她还不记得有谁给自个儿抹去过泪。她先是捉住了他的手,后来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从那开始,她就跟他一块儿过日子,她跟他做那个啥的时候,不用人教就会哼哼呀呀了,会急急地喘气了,会扭来扭去的扭动身子了。可她没跟她说她是从三道营房窑门里逃出来的,她只是说想到口外去寻她爹。 --死哇--快死哇--还活啥呢--给娃们带害呢-- 她抚摸着烂皮褂。烂皮褂就是他那年拿那三张狼皮做的。他说,热了铺冷了盖,天阴下雨毛迎外。当时皮子没熟好,没熟得很柔软,穿在身上圪拉拉响。后来就不响了。 她一直没离开过这个狼皮褂。热了铺冷了盖,天阴下雨毛迎外。只是这会子已经没毛了,就剩个光板板,光得就像他的光脊背。 妈,您好赖吃点儿。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这么说。 她睁开瘪杏干眼。是她的儿子财财又给端来了饭,捧着碗,跪在她跟前。 --不--我死--让我--死--她嘴唇合动着,这么说。她已经是再没力气能够拿起柴禾棍打谁了。 妈,医生说县里能治好黄病。财财说。 --不--我死-- 妈,锅扣大爷说他给闹钱去了。 --不--我死-- 她伸出舌头迎接住流到嘴唇上的泪蛋,咽进肚。 妈,要不您喝口水。渴的。 --不--我死-- 她又圪挤住眼,又流出两行泪蛋蛋,又是那只涩巴巴的大手给她抹去了泪。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快起开快起开。你也甭哭,哭也没用。一村人尽得黄病死了,我也得上了,我也要死了。他说。 你死我也死。她说。 你快起开快起开,你快走哇,到河套去寻你爹。要不,会带害你的。他说。 我不怕,不怕。她说。 不怕也不行,你得怕。要不,会带害肚里娃娃。他说。 咱们给娃娃起个财财。他说。 噢。她说。 乘她没在,他就爬擦到柴禾窑里,再也不出来了。手里紧紧握着根柴禾棍,不准她到跟前。他把她送来的饭跟水都打翻了。他不吃不喝。第七天头儿,他死了。 她撵着个大肚子,披着狼皮褂往西北走,要到河套去寻她爹。可她走到温家窑就走不动了,把财财生在场面的莜麦秸垛底下,后来她就再没挪窝儿,在温家窑住下了。 人们问她叫个啥,她说叫个三板。人们没叫她三板,叫她三寡妇。叫了她一辈子三寡妇。 妈妈妈,能住县医院了。锅扣大爷跟省里头给闹上钱了。财财说。 三寡妇不言语。 三寡妇连--不--我要死--也不说了。 这下她歇心了。她知道自个儿真的死了。 愣二、愣二(1) "给我五十块。"愣二一入门说。 愣二妈洗餬餬锅,没言语。 "我跟你说我要五十块。"愣二说。 "你疯了不是?"愣二妈说。 愣二妈看看炕头。炕头有只红瓦盆,红瓦盆里盛着半盆莜面餬餬,莜面餬餬是给愣二留着的。愣二顾在街上瞎绕,还没吃饭。 "听着没?爷要五十块。"愣二说。 愣二妈用于草叶团把锅里的餬餬底刮舔在鸡食盆,又舀出一瓢水添在锅里,没理愣二。 "爷不想让人来相金兰。"愣二说。 愣二妈转过身看愣二。屋里没点灯,愣二妈看不见愣二的眉脸。只看见愣二像扇门,黑乎乎的堵在门口。 "你疯了不是?"愣二妈说。 "我在井台截住银兰。我跟她说我不想让人来相金兰。她说你有钱?"愣二说。 "我看你一满是疯了。" 愣二妈说完还洗她的,黑乎乎的窑里只听得干草叶团磨得铁锅嚓嚓的声音,还有水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声。 愣二啪地一摔门出去了。 后炕有个驼着背的黑影子,嘴里圪崩圪崩嚼东西。黑影子是愣二爹。愣二爹从不管别人的事,只要喝完餬餬能有颗麻黄素嚼就行。别的事一概不管,油瓶跌倒也不给往起扶。为了能让麻黄素多在嘴里嚼嚼,他把窝头放在灶坑里烤干,再掰成手指甲大小的块儿。每次在吃麻黄素的时候,他就放两小块儿干窝头在嘴里,和麻黄素一起嚼。 "圪崩崩崩"。"圪崩崩崩"。 后炕的那个驼着背的黑影子还在嚼。 金兰盘住腿坐在炕头撕烂棉花。烂棉花在她背后的炕脚旮旯堆着。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金兰撕了好几天烂棉花了,从地里一受回来就上炕撕。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还不快把它倒了。撕。"银兰说。 "你撕得不烦躁,我看得烦躁。"银兰说。 绕了半夜没借出五十块钱,愣二决定上矿跟愣大去要。 天不亮愣二就摸摸揣揣地穿衣裳。 "去哪?"愣二妈说。 "管爷!"愣二说。 村子离矿八十里。愣二拉粪上过几次矿。那几次都坐的是粪车。大柜似的粪箱上面铺些干草,坐上去真舒服。可以坐起身瞭望路两旁的受苦的男人和女人。也可以躺下来瞭望天上的那些闲逛着的白云和黑云,起初的味道是有些臭,可是臭臭臭的就不臭了。啥也是个这,只要一惯了就不觉得了。香也不香了臭也不臭了。甜也不甜了苦也不苦了。都就是个这。可就是有一条不在这里头。那就是,没女人的难熬永也难熬,永也惯不了。除非骟了。下等兵是这么说的。狗日的,他咋不骟。 这回没粪车可坐,就得步行。出了村,愣二迈开大步朝南走。 上了第二道梁的时候,愣二瞭见阳婆从东面的地边冒出个头顶。冒着冒着就一下子给蹦出来了。山梁让阳婆打得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地方黄黄的,暗的地方黑黑的。 路面上大的和小的石头蛋都把自个儿的长影子往西倒。路叫石头的影子弄得长一条短一条的尽是黑道道。愣二觉见得这路就像是个长梯子,那黑道道就是梯档子。愣二还觉见得自个儿能登着这路梯子上了天。 愣二这么一想,就高兴了,就放开粗嗓门给吼了一声。 "啊欧--" 愣二就这样,愣二就是这么个人。一高兴了就要冷不防的放开嗓子吼一声。啊欧。就一声。在家也这样,他一吼,窑顶的干土就刷刷往下掉。有时候还夹带着土坷拉,吧啦圪嗒的给掉下来。 愣二猛的想起该着响响亮亮地喊一声金兰。小时候,他常响响亮亮地喊金兰。一阵阵儿不见金兰,他就阔村绕着喊金兰。金兰有时候故意躲起来,要不就是偷悄悄地一路跟在他身后,听他扯开嗓子瞎喊。自金兰长大到能出地受苦了,金兰就再不准他这么的叫她。金兰说,你再这样我就翻恼呀。愣二就不敢这样了。 愣二回头瞭瞭,温家窑村早就叫好几层山梁给挡住了。 "金兰金兰金兰金--兰--" 愣二憋足气狠狠地喊了一声金兰。这一喊,愣二来了劲。腿也不乏了步迈得更大了。 愣二嫌路有时候绕绕弯弯,他就照直走。照直走就得跳下沟扒上崖。劲是费些劲,可愣二还这么干。愣二有的是劲。 愣二看着自个儿长长的影子闪过一道一道沟壕,又闪过一道一道圪塄。等到影子越缩越短,短得只有半个自个儿长的时候,愣二才觉出该歇缓歇缓。 路边有棵柳树。这棵柳树下半截的皮让牲口给啃光了。愣二觉见得这棵树好像是个光屁股人,站在那里。愣二把自个儿放倒在这棵光屁股树下。他的两只脚互相帮着把鞋蹬下来。愣二让脚趾头像手似的抓动抓动。愣二原先不懂得这么做。那次晌午听温孩的房,从窗孔眼儿看见温孩做那个啥的时候,他的脚趾头就是这么的在抓动。自那以后,愣二也学会了这么做。 抓动了一阵脚趾,愣二觉得很好受,觉得心里很舒坦,还觉得该唱两句要饭调。以往唱要饭调,他是逮住哪句唱哪句。今儿个,愣二觉得该想想,想个好的来唱唱。 想想。想起该唱这句:铜瓢铁瓢水瓮上挂,至死也不说拉倒的话。 对!这句好。就这句。 可他一张嘴,嘴里给飞进个小虻蝇。正好是在他要吸足气的时候,小虻蝇给钻进了他的嘴。他呸呸地唾。唾完,也就不想再唱了。有时候就这样,先头还是急着要办的事,后来一下子就不想办了。 "我日死你妈!"愣二说。 路边有一泡牛粪,一团小虻蝇轰轰地在牛粪上空打转。一伙屎巴牛在粪里滚。有个屎巴牛从粪里用前爪爪推出一颗粪蛋蛋,推一会儿,又返转身扳着往后滚,还不时地回头看路,看看走对了没。它要把这颗粪蛋蛋弄到窝里攒起来,好过冬。又有一只屎巴牛过来了,给它帮忙。 保险是它老婆。愣二想。 "我日死你妈!" 愣二骂过后,一脚扳就把屎巴牛带粪蛋蛋给扫下了沟。 愣二觉得很解恨。 愣二伸出脚扳把躺在一边歇凉的鞋勾过来,把两手穿在鞋里对住拍,拍了几拍,倒出里面的沙沙和泥士,把鞋换在脚上。 愣二平素是不穿鞋的,可上矿就得穿。嫂嫂是矿医院管药的,干净。愣二要是不穿鞋,嫂嫂就不准他进家门。嫌日脏。 金兰盘腿坐在炕头撕烂棉花。烂棉花是从穿过一冬的烂棉衣里掏出来的,掏掉烂棉花的祆和裤就成了夹衣裳,春天秋天就穿它。金兰爹到金兰姑姑家,穿的就是刚掏出烂棉花的这种夹衣裳。 金兰爹到金兰姑姑家是去暗相一个在县打井队做工的后生。相中的话,那后生就要拿着五十块相面礼,来明相金兰。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金兰一有空儿就撕她的烂棉花。 "你还撕。等你睡着了,我非给你倒了不可。"银兰说。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天不算是很热。街上哑圪悄静的。 人们都歇晌了。歇晌好。歇晌能缓精神,还能在睡着的时候忘掉好多的事和做成好多事。温家窑的人们日每日都要歇晌。老先人传下来的。 愣二从矿上返回来了。 他抬起脑袋瓜寻日头。想看看人们该不该起晌。可他咋也寻不着日头在哪里。 "死去了。"愣二说。 愣二从井台上的碓臼里捧起一掬水喝了。等水平静下来,愣二趴在碓臼上用水当镜子照脸。愣二从来不记得自个儿家有过镜子,他多会儿想照镜子都是用水照。照过,愣二觉得脸上没啥不合适的地方,就把愣大偷悄悄给他的新工作服套在身上。 新工作服是帆布的。好是太好不过了,就是祆儿领子有点硬。愣二一穿上这工作服就觉得领子像刀子似的在割脖子。为这,愣二就把脖子老直直地挺着,最好是不要跟领子碰住。 工作服祆儿的左上兜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字。红红的六个红字。愣二虽说认不得这是啥字,可愣二觉得这字很好看。顶要紧的是,红字底下的兜兜里装着有五十块钱儿。十块一张。五张。新得圪楞楞的。 有了这钱,愣二就有了指望。愣二不指望别的,他只指望金兰不要叫别人给相走,还在温家窑住下来,这样,他就日每日能看见她。只要能看见她,他就心宽就满足。别的愣二不敢指望,他知道指望也是白指望。 金兰盘腿坐在炕头上撕烂棉花。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烂棉花全像是鸡粪,可金兰没把它们扔掉。 金兰一小点一小点撕,撕成毛茸茸的薄片儿,像榆钱儿。她把薄片儿搁在席子上,再撕出一片和它对住。拿手一按,它们就粘接在一起。成了两个榆钱儿大。 榆钱儿大小的薄片儿越粘越大,大成巴掌大。等大成方桌大,她要用麻纸把它卷起来,等到秋天一过,她把棉花卷展开,连同麻纸一块儿都装进夹祆夹裤里。这样,夹祆夹裤就成了棉祆棉裤。温家窑的人家尽都是这种做法。 这阵子,已经撕好的棉花片都在炕上瓮盖上摆着。等得爹给拿回麻纸,才能往起卷。身后头还有好多没撕过的,金兰还在撕。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跟打井队的人要啥能不给你。非撕不可。"银兰说。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