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朵两生花-9

岳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用一种看外太空生物的目光仰视我:“夫人,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升调啊了一声:“夫人?”  她嘿嘿笑道:“别藏着掖着了,刚头儿都跟我们坦白了,说早知道你是秦大师的女朋友,说看到你们一起放烟花了。那天晚上那个烟花原来是秦大师放的啊,你都不知道感动了多少女生,上次谁说的来着,三十二岁的大师,年轻有为,英俊多金,没结婚,还浪漫,宋宋你真是捡到宝了。”  群众们纷纷附和,连头儿都忙不迭点头。  其实经岳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捡到宝了。但搞对象这事就像搞行为艺术,大家有没有感觉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很有感觉,万不能大家都有感觉反而自己没感觉,那就不是艺术而是艺伎。只恨秦漠不是人民币,不能立刻让我爱不释手。  岳来继续说:“刚才秦大师到我们办公室来给你送药的时候我心脏差点停掉,就好像把你生下来二十多年的老妈,你本来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结果她的真实身份居然是拯救地球的蜘蛛侠,实在太刺激了。”  群众们再次附和,我被她从这个比喻中展现出的才华倾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不知所云了大约四分钟,最后将对话往神奇的方向进展。这个神奇的方向就是大家纷纷觉得今天下午的采访做得不错,要去搓一顿以示庆祝,又纷纷觉得随便搓一顿太没有纪念意义,可以买菜来自己做,但在场各位除了蒋甜和我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住校,而大家实在没有胆子到校长家去施展厨艺,在确定了我和秦漠没有同居以后,最后把地点定在了我家。  岳来悄悄说:“这堆小姑娘就是看准了今天晚上秦大师要到你们家包饺子。”  我条件反射说:“他们不知道妨碍别人谈恋爱是要被马踢死的么?”  岳来伸出一根指头颤抖地指着我说:“宋宋你好恶毒。”完了嘿嘿笑道:“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家居的秦大师是什么样,不过你得好好看着你们家那位,不要被我们栏目组哪个小姑娘抢走了你就该哭了。”  我说:“这不能吧。”  岳来叹气道:“现在小姑娘自由奔放得没有道德底线,觉得爱情无罪真爱无敌,已婚男人都不是问题,何况秦大师这个还没结婚的。”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前看过一本书,把女人比喻成商品,但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好,显得女人太喜欢流动。关键这个世道明明男人比女人更喜欢流动,而且还能在流动中增值,这就更像商品。  我想秦漠总有一天也要流动出去,或者流动了很多站才流动到我这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人没有安全感。而当我有这个想法,拼命找出他身上不够令人喜欢的地方,说明我正在克制自己。  我和秦漠打电话,本意是让他不要过来了,但他明显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只说了句:“有十个人?那你再多买点饺子皮。”  秦漠回来时,除开头儿、蒋甜、陈莹几个有厨艺天赋的在厨房里忙活,其他人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颜朗早和栏目组众人混熟,正和岳来下五子棋。岳来连战连败,已近崩溃,我教育颜朗:“你就不会放点水啊你,你这样让你岳来阿姨多没面子啊。”颜朗说:“人要多受打击才能成长,我是在帮助岳来阿姨成长。”岳来手一抖,差点抖到颜朗脖子上去。周围观战的几个同事哈哈大笑。  我帮秦漠挂好衣服,他已经走到颜朗身边,估计觉得颜朗太嚣张,要打压一下他的气焰,和声道:“我们父子俩杀一局吧。”  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脸上全是被天雷轰过一遍的表情。秦漠坐在颜朗对面从容地转着笔,我痛苦地抚着额头解释:“不是这样的……”秦漠打断我的话:“宋宋,去倒点水过来。”我没有理他,继续道:“其实……”这次被颜朗打断:“妈妈,你拿点巧克力过来啊,快点快点,我必须要吃点巧克力补充一下精力。”  而等我拿完巧克力回来,众人的神色都已经恢复平静,全都专注地围在一边看秦漠和颜朗下棋。我在旁边“其实”了半天,结果没一个人理。  但即使有巧克力补充精力,颜朗也输得一败涂地,怨恨地瞪着秦漠,秦漠教育他:“人要多受打击才能成长,我是在帮助你成长。”岳来当场笑喷,我悄悄跟她说:“其实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你别误会。”岳来切了一声:“怎么可能,这个气场一看就是亲生父子的气场嘛。”我对气场这东西一窍不通,一时无言以对。  下完棋秦漠自觉去饭厅包饺子,片刻后,头儿、陈莹和做文案的刘畅先后从厨房出来,刘畅笑说:“我们的工作做完了,可惜不会包饺子,帮不上秦老师的忙。有谁会包的去饭厅搭个手吧,只有蒋甜和秦老师两个人可能人手不够。”陈莹瞟了她一眼。  我说:“要不我去把皮和馅儿端进客厅来,大家边看电视边包吧。”  众人纷纷附和。  饭厅里,蒋甜正坐在秦漠对面手握饺子皮说:“去年暑假和爸爸一起去了法国,看到了凡尔赛宫,那时候突然觉得房子不单纯是房子,是很美丽的艺术,如果早两年爸爸带我去那里玩,也许我就不读现在这个专业而改读建筑了呢。”  对话噶然失声于她的视线定格在我身上,但立刻冲我绽放笑容:“颜学姐你也来帮忙啊?来,你坐我身边吧。”  秦漠皱了皱眉,沾了面粉的手指在我嘴角上轻轻一刮:“巧克力?”  我退后一步,警惕地注视他:“你别再用那个手碰我,全是面粉。”说完去端肉馅儿:“还就你们两个包也不知道包到什么时候,还是拿到客厅里发动群众一起动手吧。”  蒋甜笑了一下:“也是。”拿着饺子皮走在前面,秦漠趁机一双手在我脸上一揉,又一揉,再一揉,我手里端着肉馅儿不好放手,只好踩了他一脚。但拖鞋杀伤力太不强大,他只是扬眉一笑。  读大学的时候,过年也常和外婆颜朗一起包饺子,估计颜朗也是触景生情,包了一会儿,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看太婆?”  秦漠说:“等我忙完了就回去。”  颜朗刚才输棋的怨愤还不能平息,头偏向一边道:“我是在问妈妈又没有问你。”  秦漠说:“妈妈也得等我忙完了再回去,反正都是一样的。”  我说:“……”  岳来笑嘻嘻和头儿道:“这奏是气场啊这。”头儿一脸莫名其妙。  气氛渐渐放开,大家边包饺子边三三两两聊天,而不知为什么蒋甜非要坐在我旁边,并不时问我一些厨房问题,这些问题个个匪夷所思,我估计都是她从厨师考级试卷上弄下来的真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一时深受打击。秦漠说:“看来结婚前得把你送去新娘培训班好好培训一下。”  我说:“你不如直接找个厨师结婚。”  蒋甜诧异道:“你们要结婚,颜学姐你不是同性恋么?”整个客厅寂静一片,而她立刻捂上了嘴巴。  岁月是朵两生花  第二十章(2)  在蒋甜捂住嘴巴的这一刻,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齐齐看着我,目光凌厉,表情各异,但每一双眼睛都是那样充满求知欲,此种眼神一般只在期末最后一堂课老师公布考试范围时才能看到。  我奇怪于蒋甜怎么知道我假装自己是个同性恋这件事,颜朗已经开口反驳:“我妈妈要是同性恋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这终于成功转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大家立刻吃惊于这样一个小正太居然已经懂得什么叫做同性恋,纷纷赞叹。  秦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再将视线转向颜朗,似笑非笑道:“你懂得挺多的嘛。”  颜朗斟酌了一下,道:“其实也不是那么多,略懂而已,不过不关妈妈的事,都是周越越教的。”我点头附和:“对,都是周越越教的。”而事实上,颜朗这方面的知识部分来自于我,另一部分来自于无所不知的百度。古人的人生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颜朗的人生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就去百度。  蒋甜的楼被颜朗和秦漠歪得面目全非,歪楼也就罢了,还将楼主彻底忽视,真是于心何忍。  虽然大家都很想知道答案,但鉴于秦漠挡在前面,没一个人敢于冒然正楼,就连一向和蒋甜同气连枝的陈莹也只顾埋头包饺子。  但蒋甜并没有就此放弃,片刻后,松开捂嘴的手做疑惑状自言自语道:“难道我昨天听错了,就在篮球场那个小树林里,颜学姐你明明有跟周学姐说你们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算她变成路边的一棵草、教室里一把椅子、蛋糕店里一个羊角面包,你都不会抛弃她……”  我噎了一下。尽管这几乎就是我的原话,还是不得不承认,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每次听到它,依然那么□,经由蒋甜那特有的糯糯的山寨版台湾腔说出,就更加□。周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我看着仍然在不紧不慢动作的秦漠的手指,他甚至没有停顿一下。我说:“你听错了吧,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是同性恋。”  蒋甜愣了一下,估计没想到看起来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有赖账的时候,喃喃道:“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她是你人生道路上唯一的风景,失去她你会一无所有……”  我假装自己很惊讶,确定每个人都看出来我很惊讶了之后将表情放松,和蔼地对她道:“我真没说过这个话,你多半是看错人了吧。”  蒋甜一张脸乍红乍白,估计心中正在悔恨当时没用录音设备把我和周越越的对话录下。我预想她点个头附和一声:“啊,有可能确实看错了。”这件事便和平谢幕。但蒋甜坚持要追求戏剧高潮,不依不挠道:“我不可能看错人啊,我又不是近视眼。”  我好言相劝道:“有可能你没午睡,出现幻觉了呢?或者你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然后你一心以为它是真的呢。”  她呆呆看着我,露出茫然神色。我是这样的刀枪不入,显然令她十分痛苦。  大家屏气凝神,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眼神定格在手中的饺子皮上,却迟迟没有动作,这说明大家都在偷听。  蒋甜茫然了三十秒,突然道:“你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你害怕秦老师知道你是同性恋么?你……”她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听不下去的头儿厉声打断:“蒋甜,够了。”  整个过程当中,秦漠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包饺子。头儿这声稍微超出正常分贝的命令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蒋甜不仅没够,反而神情扭曲,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我崩溃道:“秦老师,你看清楚她,她骗了你,她十六岁就有个孩子,刚进我们学校的时候还给医学院的林乔学长写过情书,就发在校内BBS上,把人家钓上手了又立刻甩了,她的人品大有问题,她配不上你……”  我手一抖:“你说什么?什么情书?”  她眼眶泛红:“你还装蒜,你敢说你研一刚进校的时候没有在校内BBS上写情书向林学长示爱?林学长还在BBS上回应了你,但你再没出现了,林学长就又去你们家楼下等你,风雨无阻守了你一个多星期,你也不见他一面,后来他淋了一夜的雨,又自暴自弃抽烟喝酒,重病了一场,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你追人的手段差劲,处理感情的手段差劲,为人更是差劲,没有比你更差劲的人了,你哪里配得上秦老师?”  我头脑一阵一阵犯晕,而回忆研一入学,只记得进校没多久外婆就犯病了,我向导师请假,带着颜朗回家照顾外婆照顾了近一个月。搜索记忆,根本不能找到所谓校内BBS和所谓情书的半点影子,更没有林乔在我家楼下等我等了一个多星期的浪漫印象。少年时代曾在别人家楼下跪过两天,我深深明白此事的不易,要是有谁在我家楼下等我一个星期,只要不是揣了菜刀来砍我,基本上我不可能避而不见。  我抬头去看秦漠,他正拿纸巾擦手,动作依然从容平和,即便我目光强烈,也不见他有抬头趋势。按照小说创作规律,蒋甜这番发言势必在他心中造成某种影响,而短短一分钟内我已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他终于想通,觉得我确实不值得他花那么大心思,决定将我和颜朗从这幢房子里请出去。好在我和颜朗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适应能力不凡,即使再搬回去住二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会有太大心理落差。房子不过是个躯壳,混得好的人虽然可以同时拥有几个躯壳,但长期在好几个躯壳之间辗转,多少令他们的人生显得漂泊。我和颜朗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躯壳,能够遮风挡雨足矣。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现目前我们没钱,如果有钱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多几个躯壳。  颜朗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要中伤我妈妈,请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很久我都没再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大三暑假回去碰上他和住一条街的小胖子打架,起因是小胖子骂他有娘生没娘养,颜朗用拳头狠狠教训了一顿小胖子,并表示再让他听到这样的话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满地找牙,那时他就懂得很多成语。而最后结局是我拉着颜朗郑重到小胖子家道歉,主要是外婆需要仰仗街坊邻居们照顾,而小胖子他妈正好是居委会主任。  蒋甜执拗地看着秦漠,眼神热得几乎喷出火来,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秦漠还在低头擦手,关于我到底配不配得上他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发表见解。我想他多半犹豫了,与其被他先放手,不如我们先下手。我望着天花板道:“没想到好好一个庆功宴变成这样,那什么,颜朗,把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还给秦老师吧,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定格在蒋甜身上的视线齐刷刷转移到我身上来,秦漠终于放下纸巾,手搭在沙发扶臂上,半天,说了句严重脱离主题的话,他说:“宋宋,我时常害怕,我已经老了,而你还这么年轻。”  他穿着银灰衬衫搭黑毛衣,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也是万种风情,就像从海报里走下来一样,成熟沉稳沉甸甸的魅力,毛头小子们看了简直要含恨而死,然后他说:“我老了。”斜眼看在场的毛头小子们,大家都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冲上去扁他一顿。  所有人都在静待他的下文,蒋甜尤其目光灼灼,而他完全忽视,如入无人之境,只是眼里含笑,望着我缓缓道:“你这个人在生活方面迷糊又马虎,偏偏学习和工作死脑筋,一做起自己的事情来就忘记吃饭,还常常忘记吃药,哦,对了,今天给你送去的药你吃了没有?”  我一摸口袋,冷汗道:“呃,忘了。”颜朗立刻跑去倒开水。  他有五秒钟没说话,再开口时已经转换话题:“作为一个女孩子,你为人太过强硬,好像不需要谁在一旁看着你你也可以活得很好,老实说,一般男人在你面前很难得有成就感,因为男人该做的事你全部都做完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今天思维太跳跃,一方面把拳头捏得嘎嘣响,而他不为所动,继续数落我:“对待感情也缺乏跟你同样年龄的女孩子的热忱,我推一下你动一动,我不推你就有本事永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部分时候喜欢当缩头乌龟……”  蒋甜斜眼瞟我,眼神中荡漾着某种不知名的光辉。我被她这个眼神刺激,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立刻打断他:“这不是缩头乌龟,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容易搞懂了,这个只是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你看,我们家就我一个顶梁柱,不能轻易倒下去,所以才要好好保护自己,这个是为家庭负责。你说你要是哪天把我甩了,我还得照样过日子啊,人的感情是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的,对你投入得多了,要我们分开了,对你的感情全部转化成自杀的热情怎么办,当然我知道男的虽然嘴巴上说不乐意看到有人为自己要死要活,其实心里边巴不得每一个和自己交往过的女的都曾经为自己要死要活……”  他笑道:“我说一句你就要还十句。”  我默不作声,忍了半天道:“你白白批评我这么久就不能允许我小小反驳一下?我既然有这么多缺点,那我们好说好散……”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流动极为缓慢,岳来拉了我一把,低声道:“这样的话不是能随便说说的。”  秦漠摇头笑着叹了口气:“既然你非要说那是缺点,那我巴不得你的缺点越多越好,最好多得没人可以忍受,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又对岳来道:“你别管她,随便她说,我就是担心她压力太大,多发发牢骚也是一种发泄途径。”  我说:“你怎么这样……”  他端起已经包好的饺子,还有空腾出手来揉我的头发:“我一向这样。”揉完后眼神有意无意扫过一旁的蒋甜,淡淡道:“在我看来我们无论哪个地方都很相配,唯一的遗憾是我比她大……八岁,让我总是担心她嫌我太老,有一天跟年轻小伙子跑了。好,你们先看电视,我去煮饺子。”  大家目瞪口呆,而我仔细思考他的话,总觉得哪里别扭,但心里突然一暖,能感觉血液在冻僵的手指头里汩汩流动。有句英文歌词,翻译成中文,其中一个版本唱作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起。可见当全世界都反对你时,有一个人意外地很赞同你,这确实比全世界都赞同你而某一个人恰好也很赞同你更能打动人心。这也是为什么在大部分文学作品中总是青楼女子担任遭人背叛的角色的原因,诱使一个风尘女子和你私奔总是比诱使一个大家闺秀更加容易,倒不是因为风尘女子更风尘,而是因为他们总想脱离风尘。  蒋甜咬着嘴唇好一会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突然一跺脚:“你们,你们都欺负我。”说完转身泪奔,泪奔过程中还带倒一个凳子。  陈莹尴尬道:“我出去看看她。”不幸在追出去的过程中又带倒一个凳子。  凳子落地声将众人惊醒,大家呆呆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看着他们,总之大家都很呆,呆了好一会儿,岳来两眼放光打破寂静:“坏心女配远走他乡,男主女主终成眷属,哎呀我的妈,这是部史诗啊这。秦大师刚才是在跟你表白吧宋宋,今天来你们家果然来对了,这么经典的一幕都被我们给赶上了。”  但头儿有不同见解:“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刚干完表白这么有意义的事情之后立刻淡定地去煮饺子啊,难道不会让姑娘们误会自己就跟饺子一个分量吗?”  我附和道:“真是让被表白的人感觉自己很傻逼啊。”  秦漠拿着饭勺在厨房门口施施然道:“宋宋,你过来。”  我莫名其妙走过去,一把被他拽进厨房,紧接着就是一个法式长吻,吻毕,我不能置信地捂住嘴巴,他拿着勺子去翻锅里的饺子:“我在厨房里听说我没做什么让你觉得自己很傻逼。”  我憋了半天,憋出来六个字:“你听力太好了。”  他笑道:“过奖过奖。”  截止吃完饺子送走同事,我们一直没能再看到蒋甜和陈莹的身影。  收拾完厨房,我和秦漠坐在阳台上看星星。在C市,想要看到星星是实属困难的一件事,所以我们只是创造了一个类似于看星星的氛围。阳台上装了个台灯,他坐在台灯下翻一本侦探小说,我的目光则绕过他停留在茫茫夜色中。我思考很久,终于开口:“你是真心的么?”他头也没抬:“嗯,真心。”  我无言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什么真心?”  他合上书,握住我的手道:“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没有安全感,我让你感觉不可靠?宋宋,假如你明天想要结婚,我马上定机票,明天就带你回美国。”  我往后缩了缩,干笑道:“不用不用,主要是习惯了没有安全感,一时改不过来,况且我们这也进展得太快了点儿,你前几天不是还让我慢慢适应么,不能这么快就谈婚论嫁吧。”  他玩着我的手指,微微一笑:“假如只有婚姻才能让你有安全感,我认为我们可以适当调整一下恋爱步骤。”  我说:“关键是……”  他说:“关键什么?”  我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出现思维断层,忘词了。我说:“还是等我爱上你再说吧,也许我还没爱上你的时候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皱眉道:“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说:“什么?”  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估计本意是想让我坐在他腿上,结果不小心踩到脚下的香蕉皮,以高难度的姿势跌进他怀里,他闷哼一声,就势搂住我的腰,伏在我耳边低低道:“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伤害到你,就把全部财产都给你。”  我说:“啊?”  他说:“所以,放心爱上我吧宋宋。”  我半天不能有所言语,一时间充满了感慨,最大的感慨是,现实真是不假辞色地梦幻。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和钞票联系在一起的情话,何况是和秦漠的全部钞票,我觉得自己被深深感动了。  气氛正好,终于达到看星星时应有的浪漫,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激动,此时,房间里响起颜朗悠长的呼唤:“干爹,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道数学题。”秦漠僵了一下,我推了推他,他抬头看我:“你说我们要不要把他送去读个晚间培训班什么的?”  我说:“……”  秦漠离开后我给周越越打了个电话,大意是告诉她我准备放下心结,重新恋爱了。  周越越道:“你真爱上秦漠了?”  我想了想:“截止目前为止,我觉着自己挺喜欢他的。”  她顿了一会儿,道:“这件事你先不忙和他说。”  我说:“啊?为什么。”  她沧桑道:“即使他是我偶像,我也得说,越是其他方面顺利的男人,越是希望在感情上遭遇坎坷,你不给他坎坷,让他轻易得手,他就找其他女人坎坷去了,这样,你的命运就会变得很坎坷,现在让他坎坷,主要是为了将来你能不坎坷。”  我说:“这样不太好吧,明明对人家有好感,还不跟人说,这不是玩儿人么?”  周越越叹气道:“你不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该其他女人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我沉默半晌,不得不赞叹:“你实在太高段了。”  她再叹气道:“人先被人玩儿,尔后能玩儿人,尔后玩儿死人啊,我也是一路被玩儿过来的么。”  我们心有戚戚焉地共同叹了口气。  我问她:“你知道研一刚入学的时候校内BBS上有一封以我的名义写给林乔的情书么?”  她说:“啊?你给林乔写过情书,我怎么不知道?你快说说快说说。”  我说:“算了,没事儿,我去看看颜朗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甜,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们俩修成正果,辛苦了辛苦了,可以去领盒饭了。  另外,俺已经不想再说啥了,这个就是个小白文,都市童话来的,颜宋这个女主角觉得不能理解的同学就把她当傻子看吧,当她是游离于精神病院,没被逮回去的精神病人也好。这个文我不追求深度和广度,只追求娱乐笑果啊阿门。。。。  PS:关于表白完就立刻去做其他事这件事,其实是以我自己为原型,汗,我自己就是经常和人家说了好听的话,人家还在感动的时候我就跑去洗碗打扫卫生,后来被人数落一次,才发现有这么个缺点,一时也觉着好玩儿,就写进去了。  第二十一章(1)  早上起床,我的眼皮跳得厉害。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认为左眼跳财右眼祸来。但因为我的一双眼皮同时在跳,很难搞清今天究竟是会闯祸多一点还是发财多一点。  走在学校不时有人回头,起先我还跟着回头,后来发现他们是在看我。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想明白。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拥有回头率吸引眼球,要么美得出众要么丑得出众,这两样都不具备的话那他必须是个人妖,但明显我的外在条件很难符合以上要求。  所幸上午一直平安,并无忐忑,没有捡到一笔意外之财,也没有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如果下午能够顺利回家,就可以用实际行动打破封建迷信。  帮导师改完最后一份本科生的古代汉语卷子,仍有昏黄日光从窗户透进来,可以推断不超过下午四点。刚走出教研室,迎面碰上从楼梯口拐上来的韩梅梅。我一愣,想起她好像是法律系的。  这幢文科楼齐聚了全T大几个最穷学院的教研室,这些学院出去的学生基本无法发财,最令人期待的外国语学院,在近四十年的历史中也没有一位女校友能成功嫁一个特别大的大款,以至于校庆时捐款数额普遍偏低,文科楼各学院至今无法筹集经费自立门户,像工商管理学院那样拥有自己独立的教研楼,大家都深以为憾。  我回头锁好门一转身,原以为要进旁边法律系教研室的韩梅梅定定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她抿着嘴唇,神色肃然,以探究的目光注视了我一会儿,眼圈突然一红,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跟你去哪儿?”边问边走,主要是本来就得下楼,正好顺其自然。  韩梅梅头也没回:“见林乔。”  窗外几株常绿乔木遮盖住天的一角,导致楼道光线暗淡。  我无言地停下脚步,从她手里抽出胳膊,这是最后一段楼梯,直通大厅,厅里立了一面大镜子,照射出我们两个的身影。  她回头来看我,眼圈仍是红的,而我简直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从一旁绕过:“你们这一对到底怎么回事?脑袋被门夹了?半个月前你不是还给我钱让我别出现在他面前?这下不用你花钱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你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消停消停吧,要折腾自己回家折腾去,我跟你们完全没关系了,彻底没关系了。”  背后一阵沉默,我自顾自往外走,走到大门口,韩梅梅带着哭腔道:“你以为我想来找你,今天你不跟我走,你一定会后悔,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林乔他怎么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脑海里不断浮现曾在报纸上看到的各类车祸现场,还浮现出电视剧里肿瘤病人临死的空洞眼神。我想林乔不会就这样没了,但不到生离死别,韩梅梅又怎会来找我,除非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我觉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很恍惚。张了几次嘴,想问林乔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终于没能问出口。  两人一路无话,十分钟后,来到工科图书馆背后的小明湖畔。T大的小明湖得名于资助人张大明。为了感谢慈善家张大明先生捐资助教,最初本来是想给这个湖起名叫大明湖,但不幸和国家4A级风景区撞名,当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国家利益必须高于个人利益,再加上张大明的小名就叫小明,经过数次商榷,最终将它命名为小明湖。小明湖随着琼瑶清宫大戏《还珠格格》的走红而走红,一男一女搞对象后,女方总会将男方拉过来坐一坐,体会一下乾隆和夏雨荷当年大明湖畔雨中做乐的罗曼蒂克,哪怕只是山寨一把。并且当天降小雨时,总会发现在小明湖畔游荡着一对又一对不打伞的情侣,此等奇景,除开T大,就只有在精神病院才能有幸看到。林乔正倚在湖畔一张石椅上边晒太阳边看书,那是和从前记忆相去无几的一个侧面。大约是察觉我们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真是漂亮的一张脸。  我靠在湖畔一个小石墩上,等着韩梅梅给个说法,拦人的铁链坏了,锈迹斑斑躺在地上。林乔面无表情,从容地看了我一眼,却像根本没有看到,随之将目光定格在韩梅梅身上,皱眉道:“今天气温虽然回升了,也还是冷,你穿得太少了。”  言情小说中常说的相见不相识,相遇两不知,大抵如此。我转头去看韩梅梅,粗线毛衣搭牛仔裤,果然穿得很少。林乔实在要算一个体贴的男朋友,当年对于苏祈,也总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让以我为代表的众多暗恋他的女生午夜梦回时,嫉妒得不能自已。  韩梅梅紧了紧身上的毛衣,沉默了十秒钟,林乔合上书本温柔地看着她。我揉了揉额角,转身欲走。韩梅梅的手再次伸过来,牢牢拦住我:“你别走。”又转身去看林乔:“我把她带过来了,有什么误会,有什么误会你们都说清楚,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不会生病,不会到……”未说完的一句话被林乔沉声打断:“我和颜宋没什么误会,你别想太多。”韩梅梅摇头道:“BBS上那封情书是我写给你的,不是颜宋写给你的,我看到她考进我们大学,我只是想帮一下你们,你们这么多年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后来我承认我是趁虚而入,但我只是想证明,不论你怎么样,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从高中到大学,我……”  从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的:“你是说研一刚开学你冒充我在BBS上给林乔写了一封情书?”  韩梅梅没有接话,我点头道:“说起来,我是给林乔写过一封情书来着,高一的时候,还是中英文双语的。”  半晌没有人说话,能将这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当事人分享,顿觉轻松不少。  我撑着身后的石墩转眼看林乔:“听说BBS的事情之后,你还到我租住的楼底下等了我一个多礼拜,那时候我回老家照顾外婆了,完全不知道这事儿。我搞不懂的是,就算情书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这件事必须要弄明白,否则真是死不瞑目。虽然我们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才互相发誓再不见面,但誓言这个东西,其存在的根本价值就是让人们来将其打破,况且当初发誓时也没有许下违约责任,完全不用担心报应。  长时间的沉默,两只水鸟从湖上掠过,发出噼啪的拍水声。林乔终于开口,冷淡道:“你不是说我们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吗?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梅梅抬起已然红肿的双眼,呆呆看着他。  林乔笑了一声,轻声道:“你说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没有怪你,也不关你的事,我和颜宋已经彻底结束了,你以后不要小题大做杯弓蛇影。”  韩梅梅揉了揉眼睛,继续呆呆看着他,道:“你明明……”  林乔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考试么,差不多应该回去温书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和谐的一幕恍然让我想起高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丢在电影院门口,和虎背熊腰的学弟对着一地爆米花相顾两无言。时间就此走了一个回环。有些刺扎在心里一辈子无法拔出,你以为已经不疼了,其实是因为深深长在了肉里,等闲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而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林乔,你是不是觉着我这个人特别好欺负。高中也是,看你刚才那个反应,我高中喜欢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就这样你还能在风花雪月的时候把我拉着一起,你们在一边亲热,我就在另一边给你们站岗放哨。大学也是,出了那样的事你不闻不问,什么事儿都是我一个人担着。这会儿又是,明明已经说好再没纠葛了,还专门把我请到这儿看你们夫妻情深。人心也是肉长的,你还真觉着我的心是金刚石做的经得起你们反复摧残,你们不要这么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脸上的表情依然冰冷梳离,估计是太阳光照得我眼晕,人家也许根本就没晃,一直站得很稳当。  他缓缓叹了口气:“你哭什么呢?”  我惊讶地抹了抹眼角,摊开手愣愣看着指头上的水泽,一时心慌意乱,退后一步道:“……”  什么也没道出来,我掉湖里去了。  昨天中午有事打电话给朋友,结果快挂电话时朋友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恭喜你啊小七,恭喜你怀孕了。”我疑惑问她:“谁说的我怀孕了啊?”她说你两生花那个文下有留言说你怀孕了呀。我真是不能有所言语,深深感叹生病和怀孕终于变成了难以区分的一件事。我确实是生病了,但令人欣慰的是暂时还没生到怀孕的程度。是从前的旧症复发,医生建议多休息多锻炼保证睡眠。况且怀孕也不像怀旧,只要气氛合适就怀得出来的,哈哈。关于我是不是怀孕了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哈,谢谢大家的祝福,但我暂时还没那个福气。  再啰嗦两句,有朋友问我说怎么两生花和三生分都少了那么多,呃,那是因为我不幸被红牌了囧,不过大家不用补分了,两生花我不会坑的。身体好了之后我就在争分夺秒地写两生花,中午午睡个十来分钟,都是构思着细节入睡的,所以请大家多多包涵,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坑圆满填完,握拳,是对支持我的读者们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吧。今天分量不多,大家先将就着哈~~  第二十一章(2)  当年我觉得人世艰难,没有勇气活下去,跑到镇外的大河跳水,主要是肯定自己不会游泳,跳下去必死无疑,一定能自杀成功。而假如我会游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自杀之后立刻自救,从河里自发地游上岸来,从而自杀不遂。当年我不会游水,现在也不会。  我对水的恐惧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已无从考证,多半是十六岁前失去的记忆,也许还牵扯什么令人神伤的童年阴影,但这已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冰凉湖水迎面扑来,我本能张嘴呼救,狠狠呛了几口水,咳又咳不出来,痛苦无比。  岸上景物模糊不清,耳边是一阵急似一阵的鼓鸣,身体越扑腾越沉得厉害,不扑腾沉得更厉害,让人很难决定到底是继续扑腾还是不再扑腾。  湖水也冷,直冷进骨头里。  有人急切呼唤我的名字,来不及分辨是谁。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听到秦漠的声音,就响在湖水深处或是脑海深处,他说:“别怕,我握着你的腰,不会沉下去,别怕,洛洛。”  我想,怎么可能不害怕,我还没有买意外保险。  大二时看过一篇论文,说人临死前,会走马灯般把生前过往在脑中全部回放一遍,并提出种种科学依据试图证明这个观点,尽管大多依据和结论毫无逻辑关系。不过从这个角度看,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院派论文……那时候看了这篇论文,唯一想法就是:太好了,至少我在死之前弄得清颜朗的爹是谁,自己又是谁,不会顶着颜宋的名字懵懂离开人世。但是,在我自认为会被淹死的这个下午,却没有能够想起从前,反而想起一直告诫自己要忘记的东西,那些和林乔相关的唯一让人觉得甜蜜的东西,高一时,我们一辈子的友情。一辈子这么短,友情也这么短。  我看见那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蓝精灵短T恤齐膝的牛仔裙,梳着高高的马尾,相对于十六岁的年纪来说,个子明显超出一般水平,虽然如此,脸上的表情却完全辜负了她的高个子,真是单蠢得让人于心不忍。而身边的男孩黑衬衫米色长裤,可以和世纪末最后一个美少年柏原崇媲美的一张脸上,低调地架着一副如今看来价格昂贵的金丝眼镜。两人肩并肩走在一条灯光昏黄的走廊上,单从现象分析,其实也算女才郎貌,不敢说般配,起码不突兀。那是十六岁的我和十六岁的林乔。那时我还没有喜欢上他,而苏祈也没有加入我们的学习小组,对了,那天我们正在赌气。  高一的林乔虽然被众人觊觎,但大家都不敢贸然下手,一方面是害怕暴露之后又没有被他接受,九成九会被他的粉丝团打死,另一方面也慑于他本人的毒舌和比冰岛还冰岛的气场。江湖传说苏祈成功上位后,虽然颇得舆论袒护,但刚开始也忍辱负重地频繁收到匿名恐吓信,甚至还收到过一只用鞋盒装起来的死老鼠,而我和林乔走得那么近,却连恐吓信的边角都没看到过,实属不易,至今仍是一个千古之谜。  最初他来给我补课,其实是一段很惨痛的经历,这个人看似无话,开口却句句伤人,而且直接伤到点子上,让人翻身不能。诸如“能够把这么简单的题解得这么复杂你也不容易,关键是绕了这么大一圈你居然还解错了,一般人很难有这么大本事。”诸如:“今天你是把左脑放在家里没带来还是右脑?该不是我一直误会你了吧,你其实是没长脑子的?”每一句都是这么的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但给我讲题时却总是很认真,即使在他讲解之后我立刻重复相同错误,他也不会撂笔走人,顶多叹一句:“你是专门做错来报复我的是吧?”叹完后埋头再讲,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是相当有职业道德的一个人。  后来混得很熟,在他要笑不笑撑着额头训我时,我也会大着胆子开口反驳两句,但总是立刻被他拿下,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样样都不如他本来就让人伤感,连吵架都吵不赢就更加伤感,这时候他会带我去看他打篮球,转移我的注意力。  总有碧蓝的天,太阳好像永远挂在头顶上,和这所百年老校年龄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树们集体将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绿得像油漆刷过一样的树叶下,夏蝉问心无愧地嘶声鸣叫。林乔的每一次投篮都会引得场外驻足观看的姑娘们兴奋尖叫,而这些姑娘们多半连篮球的基本规则都搞不懂,也就是说,即使他发神经突然把球投进自家的篮筐,她们依然会兴奋尖叫,这就是明星效应和粉丝的品牌忠诚度。我拿着毛巾和矿泉水候在场外,看他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姿态敏捷攻势凌厉,眼神却冷淡随意,拥有所有校园风云人物的特质。那时他有一个毛病,中场休息补充水分时,必须喝我喝过的矿泉水,就像古时候皇帝吃饭前要找太监试菜,一看太监没有死于非命才动筷子。我曾问过他这是什么道理,他总是立刻转移话题。我是唯一和他接触频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传出任何绯闻。  我和林乔并排走在走廊上那个夜晚,我还记得,难得有很多星星,是一个漫天星光的仲夏夜。这样的夜晚适合邂逅、占卜、幽会、偷情等各种浪漫事件发生,但我们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称为镇室之宝的人体骨架,供生物老师在晚自习后半段帮同学们复习人体骨骼结构使用,使命既严肃又正派,沾不上半点浪漫气息。他英语课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帮生物老师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买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将功赎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于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楼的顶层,而这幢行政大楼破旧得连文物看了都要自自惭形秽,一入夜,阴气森森,除了生物老师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随意出入。  林乔在前一天知道了颜朗的存在,脸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几乎结出一层冰,并自此不再理我。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十六岁生了颜朗天理难容,连上天都容忍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这样一想,也就没有理他。  走在这样一条地板咯吱作响的木质走廊上,头顶的灯光暗淡得可以,每一个回声都清晰可闻,两边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飞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如果我们不是在冷战,我一定会立刻打退堂鼓,让林乔一个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楼下等着,可目前这样的情况,真是退无可退。一阵穿堂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林乔突然停下来,唤了我一声:“颜宋。”我回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嗯?”他皱眉道:“你背后一直跟着的那人是谁?”我愣了愣,鸡皮疙瘩沿着脚后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两秒后惨叫一声,猛地扑到他身上。他的声音从容得不行,就响在我耳边:“长头发,白裙子,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过他藏进背后的墙壁,产生这个想法时随之又想到前几天刚看的一部侦探片里的壁橱藏尸案,恐怖得头发都要根根直竖,终于抱着他哇地一声哭出来:“你别吓我,林乔,你别吓我。”  估计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他僵了好半天,由着我哭了起码两分钟,才抬起手臂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哭了,嗯?”但我根本不为所动,他顿了会儿,缓缓补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么东西被你一路给哭过来。”他不说还好,这句话一说完,立刻将恐怖气氛拔到最高点,我脊背直发麻,哭又不敢哭出声,又被吓得不行,只能趴在他肩头一阵一阵抽气。他拍着我的后背辅助我换过几回气,好笑道:“你怎么这么不经吓啊。”而我已经被吓得没了脾气也没了志气,死活不敢再到生物办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个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独自沿路返回,林乔被我折腾得几欲抓狂,反复保证,这是一个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质,他刚才只是吓吓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来反驳他,说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马克思主义……最后林乔终于发飚,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给拖去了生物教研室……  他藏在金丝眼镜背后的一双眼睛隐露笑意,此前的龃龉似乎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伸出手来,从小弹钢琴弹出来的修长手指,掌心温暖干燥,他说:“颜宋,我拉着你,这下你不害怕了吧,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人生最凄惨的那几年,觉得快活不下去时,多么希望有谁能和我说这句话。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可那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年迈的外婆和年幼的颜朗都得靠我拉着他们。而如今我已明白,每个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来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态。不是有句话么,有人帮你是你的幸运,没人帮你是公正的命运。老天爷对我其实还算公平,实在不应该计较太多。只是难以想象,十六岁那样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阳穴一阵一阵紧,我觉得自己没再下沉,笔挺地躺在某个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终只是那一个声音,但那个声音唤的是洛洛,蕾蕾,还是乐乐来着?  恍惚里有女声说:“中国移动怎么搞的,老接不到信号。”男声说:“你拿着手机到处走走,试试边走边打?万一你站的这一块儿刚好是人家信号没覆盖到的呢?”女声说:“哇,有了。”男声说:“是吧,要不怎么叫中国移动,就是告诉你在中国要好好打电话就得边打边移动。”女声说:“哥哥你太损了。”接着是来回踱步,女声再说:“木头,喂喂,木头,今天中午哥哥亲自下厨,我就不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吃麦当劳……别过来,就做了两个人的饭,你要过来我吃什么,我下午再去找你。”男声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实很烦类似“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这样的表达,总觉得不吉利,但那确实是我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虽然这个场景在黑暗深处不见人影,只是一幕单纯的广播剧,结尾是女孩哼着歌:“看当时的月亮,回头看当时的月亮。”  照理说我当着林乔和韩梅梅的面掉下湖,尽管这两个人要么对我视若无睹要么对我恨之入骨,但本着同学之情,也不至于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挂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恶毒,听说林乔在我落水后立刻跳下来救我,游到我身边却被我像水草一样牢牢缠住,差点陪着我一起葬身小明湖。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好不容易逃脱我的魔爪拖着我要游回岸边,又难得遇到他脚抽筋,最后大家能平安无事完全是命不该绝。而一个星期之内我能连进两次医院,也实在太不容易,有这样的经历,估计任何一个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复意识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睁眼,看到林乔像是被烫了一下,快速放开我的手,指尖划过,没有什么温度。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散在额间,毛衣仍在滴水,光挨着也能感觉阵阵寒气。我没什么话说,仰头望着天花板。窗外已无阳光,四周万籁俱寂,双双沉默了五分钟,他突然道:“我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表情平静,声音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他说:“你没醒过来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断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扰乱思路,却没有反驳,只是牢牢看着我,就像飞翔的鹰看中一只猎物,半晌,继续道:“我不敢想象你会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颜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难受?”  我想象那个场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妈会为你难受,你女朋友会为你难受,加我一个算是怎么回事儿,你也不缺我这点儿难受。”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说出这些话,他的目光隐在眼镜后方,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人人都喜欢他,高中时他伤个风都有大把女生排队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计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着和他同归于尽……仔细想想,我难受不难受还真是无伤大雅。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嘴唇有些发紫,短短两个音节却像很艰难才发出,他说:“颜宋……”话没说完,门砰一声被推开,我转头一看,韩梅梅提着个衣服袋子杀气腾腾站在门口,每个字都是从齿缝中蹦出:“颜宋,你何必那么刻薄?”接着眼圈一红:“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林乔提声喝住。林乔这一声音量并不大,韩梅梅却饱受惊吓地看着他:“我只是为你……”林乔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难以察觉的纹路,我前天刚被砸破头,被他们一闹,脑袋里翻江倒海得厉害,不由想要是这楼突然倒塌世界就清净了。韩梅梅估计最近韩剧看得有点多,入戏较深,还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戏,难以走出,尽管被林乔喝了一声,安静了两秒,却立刻转移话题方向,仍然对我嘶吼:“你没有心,颜宋,你没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我已经忍耐很久,终于忍受不住决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将输液瓶“啪”一声摜地上,房间里顿时安静,方便我的声音在一个相对微弱的分贝下大家也能清楚听到,而他们则双双被镇住。  我好笑地看着韩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恨这种东西是物质生活满足之后拿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只有你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害怕了。害怕我妈在牢里过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生病,害怕颜朗不在我身边被人欺负,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个企业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该到哪里去筹学费,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时发工资,害怕……”林乔的手抚上我的眼睛,颤声道:“颜宋……”  我一把推开他,那些年每一个白天黑夜的恐惧迎面扑来,忘了这么久的东西,忘了这么久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你们让我理解你们,我不理解就是我没有心,你还问我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难受,我死了又有谁来为我难受?你们不知道牢里是什么样的日子吧,我妈妈在牢里,逢年过节都要靠人去打点,我哪来的钱送去给她打点。颜朗被人说没爹的孩子不是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跑回来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大学里除了上课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顿饭怎么吃才能既保证营养又能节省钱,你们哪一个过过这样的日子?既然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又有哪一个有资格来指责我?”  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疼,我觉得今天是过了,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话,但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唯一解释是人已完全失控。林乔和韩梅梅的脸在一片水雾中晃动,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人突然被谁抱住,那个声音对我说:“冷静一点,宋宋,冷静一点。”  是秦漠。  第二十一章(3)  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磁场,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时刻到来,就像我从来搞不清中国移动变幻莫测的资费标准。我记得他今天下午在学校礼堂有一个讲座,实在不该出现在病房,但他将我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得像搂着一个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我本来已经要慢慢平复,开始冷静,但这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掼输液瓶的气势,两只手一路摸索上去,攀着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攀了块不动如山的岩石。他更紧地搂住我,安抚地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而我酝酿了三十秒,终于以比刚才那一场痛哭还要痛的姿态,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一哭真是气吞万里、河山变色。在孤立无援的时刻,一个人撑一撑其实也撑得过去,但出于占便宜的侥幸心理,总还是希望谁能拉自己一把,而当我有这个愿望的时候,真的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五年来,还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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