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起在教堂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来感谢上帝让她们重逢。杜宛宛跪在教堂的耶稣像前,她向神坦陈了整个故事,并深深地忏悔。她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到了她的杀人行为,她的逃跑。她久久地跪在那里,站在太阳斜射进的一块光晕里,不断不断地说着,以泪洗面。段小沐几次上来拥抱她,亲吻她,握住她的手随她一起轻轻地诉说。 管道工站在门口,他震惊得合不拢嘴。这是他听过的最离奇的一个故事了,比所有故事书里最曲折的故事还要曲折。同时,他对段小沐的敬爱又多了几分——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奇女子啊?她竟然可以原谅和接纳一个曾经企图杀死她的人。她还能把自己那么充沛的爱都给她。 晚上,杜宛宛睡在段小沐的小房间里。 “这是谁的裙子啊,绣花真是好看!”杜宛宛看到床边放着的美丽的绣花裙子,就惊异地叫起来。 “那是我绣的,”段小沐说,“为了赚些钱养活自己,我就做些给裙子绣花的工作。” “真是好看。这个工作可真是有意思。其实如果你学习油画的话,也会很出色的。” “我常听纪言说,你一直在画油画,而且画得非常好,还连连获奖呢。” “呃,那只是我的一个闲来无事的消遣。”杜宛宛心里想,纪言还会在段小沐的面前常常提到她吗?他曾在意她吗?她每一次想起他,还是那么难受,难受得她想让生命重新洗一次牌,她可以回到6岁那年,她一定会留在郦城,和纪言,和段小沐一刻也不分离。 “不跳舞了?”段小沐从来没有忘记过,杜宛宛六岁的时候穿着华丽的衣服翩翩起舞的样子。 “不了。自从你的腿受伤之后,我的腿虽然没有残疾,但是经常会有一阵一阵的痛。所以有的时候我站也站不稳,更不要说是跳舞了。”杜宛宛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地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所以现在说起来,她已经不会感到很痛苦了。仿佛是在叙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么唱歌呢?” “也不了。因为,因为我的心脏跳动得不规则,我唱歌的时候总是喘不过气来,声音被截断被压住了。”杜宛宛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之后,她感到很舒服。也许,也许早在很多年前,如果能够有这样一场谈话,或者哪怕是对段小沐的一场声讨呢,总是会使杜宛宛舒服一下,她们之间的误会也应该早就消除了。 “对不起。”段小沐一直知道的,杜宛宛对她的恨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她也猜测过她给杜宛宛带来的痛苦,现在知道,果然如此。她有多少次呢,祈求过神,让神把施加于杜宛宛身上的苦痛都放在自己身上。可是神还是让她分担了她的痛,或者正是因为这样,她们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割也割不断。 杜宛宛知道自己是最应该道歉的。她应该对她说起那次秋千事件,说自己当时有多么恶毒,以期段小沐的原谅。可是她不想再开口重温那次秋千事件。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仔细地看着段小沐绣的那件裙子。她们都坐在黑暗的小屋子里,终于,段小沐缓缓地缓缓地走到了杜宛宛的跟前,她丢开拐杖,身体还在空中摇摇晃晃,可是她却紧紧地抱住了杜宛宛: “亲爱的宛宛,我们走了多少曲折的路才走到这相遇的一天里。我们把从前那些郁结在心里的过去的事情都散去吧。我们要做一生的好姐妹。” 杜宛宛觉得这屋子里黑沉沉的雾气都散去了,明亮的东西直冲进了眼瞳。 她忽然想到,扯平了。她虽然失去了纪言,可是她终于回到了郦城,终于回到了小沐这里。 快要入梦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唤着段小沐: “小沐,小沐。” “嗯?” “我再也不要离开了。”她喃喃地说。/* 59 */ 28.教堂深处的姑娘(1) 我回家了。我回到了我真正的家。 现在我看过去,看进从前十几年的过往中。六岁,六岁我杀人、背叛,把自己放逐到天边,傻傻的我以为这样是躲避了魔鬼。魔鬼,那个莫须有的魔鬼。我为此失去了和父母的亲近的关系,失去了我的家园,失去了晴空万里的儿童时代。事实上我应当比谁都要幸福,因为上帝给了我一个小姐妹,是真的小姐妹,一颦一蹙都和我息息相通。我们原本应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像两个柔韧的植物一样在郦城的土地上长大。我把自己连根拔起,我也把小沐拔起,我们就这样飘荡着,在空气中干瘪。 一个夜凉如水的夏夜。我和段小沐依偎在一张窄小的床上。我们的心脏可以贴到心脏。我们的眼睛都在黑暗里闪着光芒,彼此呼应。这是神的安排,这一刻我们都非常分明地感到。我们都不能不说,我们定然是生来就安排要在一起的,因为再也没有一个时刻,能比我们这样躺在一起美妙。我们找到了长久以来缺失的那半,现在我们都感到很圆满。是的,夜光如水的房间里,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圆满。 那真是一段令我一生都怀念的时光。 我们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一起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和一个有足够默契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曾以为唐晓是和我最有默契的女孩,大约是因为血缘的缘故。现在我才知道,小沐和我,有着令人惊叹的默契。这种默契就连双生的姐妹恐怕也会十分妒忌。 我们看似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孩,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家庭。可是我们居然在很多小细节上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都非常喜欢吃鲜红的樱桃和翠绿色的芥末。 都喜欢在睡觉的时候嘴里含上一块会慢慢融化的糖(虽然明知道会导致蛀牙)。 都喜欢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右手在腿上乱画——她说她是在思考着可以把什么绣在裙子上,我说我是在想不如把它画进我的画里。 都喜欢在凌晨三点的时候醒来,并且一定要打开窗户才感到舒心。 都喜欢在不经意间用手抚摸自己的锁骨(自恋的小动作,当某个早晨我们一起站在镜子面前梳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彼此都有着这样一个动作,多年,自己却从未觉察)。 …… 我们在每个清晨在教堂里散步,我喜欢攀上教堂四围高高的围墙去摘那些探出枝头的蔷薇花。或者还有梨子,长在教堂后面小路两旁的梨子。我爬上树去,拣大的摘下来——其实盛夏的时候梨子都还没有熟,青青的,一个手掌就可以盖过来。我摘下它们,就把它们兜在我的裙子里,笑嘻嘻地跳到段小沐跟前。每次我爬上树,她都会在下面微笑地看着我,我也喜欢在树上看着她。 她有一条腿不能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两根黄色木头漆的拐杖。她穿的是一件深紫色的连身裙,上面有白色的小海棠花,是非常精细的绣花,不知道小沐手艺的人,一定会认为那绣花出自有名的绣坊人家。因为右腿始终是弯着的,在长长的裙子中露出一个半球形的膝盖。如果她走路走得快了一点,就会变得一蹦一跳,上身是整个前倾的,总是给人一种马上就要倒下去的感觉。她显然已经习惯了也熟练于这种走路姿势,她全然没有顾及她的腿脚,可以说她走得很自信。可是我想任何一个旁人看到她的这种走路模样都感到心中一戳一戳地疼。 她一直都是让人心疼的姑娘,让人不能不爱。 我们一起在教堂每周的礼拜上唱赞美诗。这实在是一间很小的教堂,来的教徒也多是老人。所以教堂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乐队。每次都是小沐找到一些赞美诗的歌谱,印好了分发给每个来作礼拜的人。大家就一起唱起来。现在,每周日清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我和小沐就会站在前面领唱,我们两个配合得很默契,不知怎么,我连最高的音符也可以触及,丝毫没有感到心绞痛的侵袭。这是令我和小沐都感到奇怪的事情。一直照顾着小沐的那个有趣的管道工说,因为我们是两个心心相印的人,两个被神看顾的小孩。当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得力大无比。所有的声音,疼痛都将被驱逐、被打败。我可真喜欢这个说法,因为它让我相信,小沐的心脏病会好起来。 教会的老人都很喜欢我们,牧师也是。他给了我们两个相同的十字架,并亲手给我们戴上。 “唔,有部叫做《薇罗妮卡的双重生命》的电影你们一定要看看。或者你们就像里面所说的,是双生花呢。”他惊讶于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工作时候的默契。 我们有两辆单车,我骑一辆,管道工带着小沐骑一辆,我们一起在郦城的大街小巷闲逛。郦城有长长的护城河,茂密的柳树长在两旁,我们骑车穿行的时候,长头发飞舞起来,和柳絮有一样美好的姿态。我和小沐都在蓄头发,说好都不剪掉,比谁留得长。小沐总是很羡慕我的长发,总是像含着一捧水般地润滑,她喜欢在每个清晨给我梳头发,她用的是一把软硬适中的木梳子,手指和梳子轻轻地在我的头发中穿过,发出细微美妙的声音。她说: “宛宛,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丽。” 那天我们经过了幼儿园门前的大街。路口,然后是那家冷饮店。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一家,店面扩大了,换了鲜亮的黄色招牌,在门口也摆放了许多大遮阳伞和白色桌椅。可仍旧是个冷饮店。仍旧可以令我毫不费力地想起从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更多免费TXT书请到BBS.A交流----------------------该TXT小说下载自A/* 60 */ 28.教堂深处的姑娘(2) 我仍旧无法喜欢这里。即便是今天,我和小沐已经亲密无间。可是走到这里,我还是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我爸爸领着小沐的手走进去,给她买了一份三色冰淇淋并用最关爱的目光看着她吃完。到了今天,我已经可以释然,我想我可以理解那个夜晚。然而我所伤心的是,我为此付出了我和父亲十四年来的感情。 如果我可以早些松开那些我紧抓着不放的,如果我可以早些释然,我不会把我和父亲的感情经营成这样。我的爸爸,印象中的他仍旧是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把小小的我环在他的怀里,给我念着一本故事书。我和他的感情仍旧停留在那一刻,我霸道蛮横地阻止了它的进步。现在我回到这里,这荒废了的爱才重新被提起,被擦拭。我难过地看到它,它是这样的孱弱。 现在,我已不可能回到童年,而爸爸也已经老去了。 就在单车经过冷饮店门口的那一刻,小沐忽然喊载着她的管道工停下来。我们停在了冷饮店的门口。小沐笑盈盈地对我说: “宛宛,我要请你吃三色冰淇淋。我欠你一份冰淇淋。” 我看着她,继而她缓缓地说: “你有个博爱的父亲,他曾在这里爱抚过一个孤儿受伤的心灵,”她一直看进我心里,“宛宛,你应该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我站在那家冷饮店的门口,想着我的爸爸已经老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没有办法补偿。就像六岁那年一样,我在冷饮店的门口失声痛哭。 那真是一段如泉水般轻轻流淌的生活。我们像古代的人一样地生活着。每天她绣花,我画画。我们坐在黄昏的天幕下,秋千的旁边聊天。就看着整座郦城在绯红色的云霞里,像个将要出嫁的新娘一般地静谧。 不过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会想起纪言。他好不好?此刻他正在落城的哪个角落,做着些什么。他和她在一起吗。他们也在黄昏的天幕下聊天吗。 我的纪言。我始终不能成为一个愉快的女孩。当我终于化解了和小沐多年以来的宿怨,当我终于释然地和她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的时候,我却要面对我们之间残垣断壁般的爱情。它还在我的面前,破碎了,断裂了,可我仍旧无法逾越它。我仍旧无法绕开或者翻越。我必须天天,天天面对它。 纪言,你知道吗?在和你分开已经那么久以后,我还是喜欢在每个空闲的时候首先想起,纪言此时在做什么。我还是喜欢想起那些早就过去早就结束了的事。你来找我,穿着花衣服,站在穿风的过道里;你把我关进教堂里,可你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外面守着我;你看着我誓死不改,还把玻璃插进手臂里,你痛心疾首;你来医院探望我,带着一串不知从哪里找到的珠链,你骗我说这是小时候我们做的那串,可是傻瓜,你忘了脖子是会变粗的,人是在长大的;我们在“生涯”酒吧,他们都说喜欢我的画,你的脸上流淌着幸福的光,你为我感到很自豪;我们一起站在“红叶谷”山坡上的教堂里祈祷,我们站在阴影和阳光重叠交错的地方——我当时想到,世事都是如这阴影和阳光的交替一般变化难测,可是惟愿我们的爱如这从你我脸前拂过的微风,如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空气一般,永远围绕在我们的周围。你亲吻我,你亲吻我。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这些。 “我不清楚你和纪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但是我相信,那肯定是个误会。他爱你,我一直都知道的,非常确信。”小沐如果看到我失神地看着一处,她便知道我是在想念纪言了。 “误会?”我迷惘地应了一句。 可是我开始做一些冗长而危险的梦。我梦见我和纪言就这样彼此不见,再没有重逢。这种梦一想起来就会让我感到堕入无底洞一般,不停地下坠,没有什么可以托起我。 终究没有再相逢。 有一个夏日炎热的午后,我做了这样的梦:很多年后我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他,他已经蓄起了胡子,穿黑色狭长的礼服,从领口到袖口都是一尘不染。他以一个成功的鼓手的形象出现,被拍照。他侃侃而谈他的成功经验,回答大家的提问也是游刃有余,其间他不断提起并感谢他那美丽的小妻子,他从前乐队的女主唱,唐晓。我貌美如花的表妹于是也在屏幕上出现,带着她最有亲和力的笑容。她说起丈夫的时候幸福得直上云霄……我在梦里也哭了,对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哭泣。这个电视里的成功人士,会知道此时此刻,幼时青梅竹马的玩伴正坐在电视机前面为他落泪吗?她再也不可能有其他的爱情,她一直都还在爱他,笨拙的,不为人知的爱。 笨拙,不为人知的爱。 我醒过来,夏日午后,炎热的天气和过多的流泪已经使我几近脱水了。我匆匆地爬起来,套上一件宽松的裙子,就跑出门去。小沐在后面叫我,我也不理。我一直跑,跑到了火车站。可我真的要离开这里吗。我难道舍得小沐吗。我去找纪言吗。我去找到了他,可是然后呢,仅仅是为了证明我的梦是错误的,我们是可以重逢的? 我没有离开。我想就在这里坐下吧,在这月台边。等到想念的这一波浪潮过去,我就可以转头回到小沐那里,就当是一次心情糟糕的散步好了。 ……伏在自己的腿上睡去了。被火车进站的时候所袭来的一阵风吹醒。再睡去,跌跌撞撞地入梦,看到他在和我再不能相遇的地方,做着一些与我毫无关联的事。我在梦和梦的间隔中,突然清醒的意识里,对自己说,要在黄昏前回家,不要让小沐担心。/* 61 */ 28.教堂深处的姑娘(3) 黄昏真的到了。我按照事先和自己说好的,站起身来,转身离开这月台。火车呼啸而来,它其实是我敬畏的东西。我记得六岁的时候,我从这个月台,——也许就是这个位置,坐上了去落城的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那是意义非凡的搬迁。我钻进这个大盒子,——它是有魔法的,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在完全陌生的别处。所有曾经亲切的事物和人都不在了,我从这个盒子被拣出来,高高地衔起来,并带走了。 现在魔法盒子带我来了这里,而你在那端,纪言。 我转身,拍拍裙子,要回去。他在后面说: “我来了。” 我停顿下来——我是说,整个身心的停顿,好比旧式的钟表忽然卡住了,完全不动了。 他走过来,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我: “对不起,我来得这么迟。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声音沙哑,忽然长大了许多。 “嗯。”我说。 “也不算太晚。你坐在这里的时候,还心存着一点希望吧。”他继续说,故作轻松的。可是我觉得他哭了,我不敢回身去看他,仍旧背对着,用力吸着鼻子,不让哭泣的声音冲出来。 “原本以为只是赌气,以为还有机会解释,不知道竟是这么狠心地一去不回啊。”亲爱的鼓手叹了一口气,他始终用一种平缓的语速,仿佛是自言自语。 现在我不想开口说话,我只是想听着我的纪言说下去。我有多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这让我沉溺的声音。 “原本以为可以放弃,以为可以过没有她的生活。结果生活变得一团糟,根本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他仍旧说着,越来越伤感。 “所以得知她在这里,就一刻也不停歇地赶来了。想问问她,可不可以再给他这可怜人一个机会。倘若她不答应,他可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我没有回答。可我知道,他在我背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了他。正如他所说,我来到这里其实心中还怀有希望——我总是这样一个女孩,在很多时候,并不能知道自己的意图,只有跟从自己的潜意识,跟从自己的行动,然后等事情明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意图。 他忽然用他的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像清凉的竹笋一般,覆盖在我的手指上。我想我的手指也是寒冷的,我们自离开了彼此就都失去了暖和的体温。然后他把一个更加凉的东西套在我的手上: “它是大一号的,即便你的手指还会长大,它也能套上,你别想跑。”我低头看到一枚银色戒指在中指上闪着繁星点点的光辉,即便周围是彻绝的黑暗,此刻也会被它的光照亮了。 纪言和我一同回到了教堂。小沐正站在教堂大门口等我们。她架着她的拐杖,靠在铁门上,看上去是这么单薄弱小的一个生命,却又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灵动。她在夜幕下闪着她那双和我相通的眼睛,亦如繁星点点。 纪言说是小沐给他打了电话。虽然我让小沐对我的行踪保密,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她觉得我快要因为思念纪言而崩溃的时候,她还是决定拨电话给他,她知道他是系铃人亦是解铃人。她完全可以了解我的感受。 她倚在大门边,看着纪言牵着我的手,从远处缓缓地走过来,她的嘴角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微笑。她是个精灵。 纪言还是执意要向我解释那场误会——他那个早晨去找我,只有唐晓在,唐晓知道我们要离开,恳求他用最后一次吻做道别。 他们都听到我跑出去的声音。纪言要追出来的时候,唐晓抓住他的衣服问他要怎么样才会离开我。 “除非死亡。”纪言说,他再冲出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消失在校园里。 除非死亡,除非死亡。我抱着纪言,这次我们求了神,要紧紧抓住彼此。/* 62 */ 29. 致命的打击(1) 一个下着雨的清晨,天阴着,段小沐去了东郊的看守所,这次有杜宛宛陪着她。 当然,她已经把小杰子的事情讲给了杜宛宛听。那段有关右手的开端略去没有说,至于为何进了看守所,她一直相信是他年轻不懂事,受到坏人教唆才做了错事。她认真地强调说: “他其实是好人。” “宛宛,这件裙子好吗,我穿它会好看吗?”段小沐把一件淡桔色的长布裙比在身上。这一天是小杰子释放的日子。她显得这样的开心和兴奋。非常早就起床来,把头发高高地挽起来,还在嘴唇上涂了淡淡的一层粉色唇彩。 她给小杰子带了新出炉的蛋糕,卤肉以及一只烧鸡,还有酒。她说,小杰子喜欢吃烧鸡,喜欢酒,他看了一定开心。 她们站在大门外面等他。天还在下雨,看守所外面是一片荒凉的草坪,落下了雨就孜孜地响,没有其他的声音,直到他走近了。 一别又是几个月。段小沐再次看到了小杰子。他的头发一直没有剪,散开可能已经到了肩膀——他把头发扎成了一束,露出了前额。他的前额方而饱满,流淌着硬朗的光。穿一件无袖的白色T恤,规矩的灰布裤子,一双巨大的黑色雨靴——那雨靴应该是看守所里的什么人给他的,一定不是他自己的,和他并不高大的身材相比,显得大得有些夸张。雨水肯定已经流进了雨靴,他走得很费力,也没有打伞,很快T恤就湿透了。 段小沐看得非常心疼。她撑开一把伞,夹在拐杖和自己身体的中间,就向着小杰子走过去,自己全然不顾淋在雨中。杜宛宛连忙跟着走上前去,为她撑着伞。 段小沐和小杰子越来越近,终于面对着面站住了。 “妈的,什么破天气!”小杰子看着她,低声骂了一句。 她在雨里忽然笑了。她觉得纵然是那么艰难的生活也没有把她的小杰子打倒,他还是原来那个他。 他们三个人因为雨的原因,滞留在看守所附近。他们走进一家小饭馆吃饭。段小沐拿出带给他的东西,烧鸡已经凉了,这让她非常沮丧。她看着菜单,细心地给他点菜,询问他吃什么,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杜宛宛的身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宛宛,这女孩和他从前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她一看就是来自大城市,和郦城的姑娘们比起来,她有着高贵而优雅的气质。她穿着一件半袖黑色中裙,罩在一条淡蓝色牛仔裤外面,没有什么其他装饰,头发在脑后轻轻地挽了一下。可是她看起来是这样的清爽可人,——这和郦城的姑娘完全不同,她们在每年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夏天的到来,然后她们就可以穿上她们那露出手臂,露出双肩,露出后背,总之露出所有可以露在外面的地方的衣服,她们为此沾沾自喜,自以为这样就可以俘获所有男人的心。“她们完全是轻浮的”,在今天,当小杰子看到杜宛宛,他才终于得出这个结论。他一直看着她,问: “你是谁?” “这是我的小姐妹,杜宛宛。”段小沐含笑介绍道,“小杰子,我们要一只活鱼吧,你在里面一定吃不到。”她又低头看菜单了。 杜宛宛已经察觉到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她努力地避开。她有些茫然了,为什么段小沐会喜欢这样的一个男子。她情愿相信段小沐喜欢那个勤劳善良的管道工,那会带给她祥和的生活,可是眼前这个男孩,他的眼神是这样的邪恶和不安分,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和破坏欲。他让她害怕。是的,她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人,她想如果是她遇到这样的人,她一定会避开,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段小沐没有避开,而是把整颗心都铺在他的身上。 一道一道的菜端了上来,鱼,虾仁和绿油油的青菜。段小沐把它们都夹到小杰子的碗里。她想问他里面的生活是不是很苦,想问他之后的打算,但是她觉得那样会使他厌恶和心烦,所以她只是微笑着为他夹菜,也不开口说话。 整个吃饭的过程都非常沉闷,小杰子吃着碗里满满的饭菜,只是盯着杜宛宛看。他想,怎么会有这么优雅的姑娘呢?她怎么早也没有出现呢?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想接近她,得到她。这成为他出狱后的第一个心愿。 这顿沉闷的午饭吃了很久。直到雨停,他们才坐车回到西更道街。 在路口,段小沐终于问小杰子: “你今后如何打算的?” “还不知道。”小杰子倚在一棵梧桐树边,脱下巨大的雨靴,倒出里面的雨水。他的脚被水泡得白而虚肿。这又令段小沐感到一阵难过,她想他需要一个人来照顾,需要一个女孩来照顾。她忽然觉得,她必须告诉他,她想要照顾他,让他不要再飘飘荡荡的。是呵,如果有个女孩照顾着他,他也许就不会那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于是她鼓起勇气说: “小杰子,你不要再去赌钱了,也不要再去和那些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我,我可以照顾你的吃穿,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她无比温柔地说。这是她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才说出口的话,终于在这个重逢的大雨天冲口而出。此刻她的脸上正淡淡地晕开一层微微的红色,对于爱情的美好期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动人。 杜宛宛看出这是段小沐的表白。虽然她完全不赞同这样的爱情,甚至如果这个时候段小沐可以停顿下来,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说出自己的意见,她会极力劝诫,告诉段小沐这样一个人不值得她付出那么深厚的爱。可是段小沐没有给她时间,她急于向这个痞子气十足的男孩表白,那么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还是应该回避,何况,何况小杰子那双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令她很不舒服。于是她决定先走开。这时候雨已经小了,下午的郦城天空开始慢慢地放晴。她把手中握住的伞交到小杰子的手中,匆匆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63 */ 29. 致命的打击(2) “麻烦你等一会送小沐回家,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她转身离开,离开前她的手握在段小沐的手上,示意她不要畏惧什么,她总是和她在一起的。 段小沐得到了杜宛宛的鼓励,她想这也许是上帝恩赐她的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他知道她的心意。让他能够接纳她。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在里面受了很多苦,那些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一直都陪着你,好吗?” 小杰子看着杜宛宛远去的背影,非常沮丧,耳边又响起段小沐的声音——这忽然让他厌恶到了极点。他想如果不是她急于说这些,杜宛宛又怎么会走开呢?段小沐肯定早就对杜宛宛说,自己是她的,这令杜宛宛不能接近自己!该死!他骤然就爆发了: “里面!又是里面!你生怕我忘记自己坐过牢是不是!每时每刻都要提醒我!我告诉你,我不用你来照顾,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个瘸子啊!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怎么来照顾我呢?”他说完就把伞向地上一扔,掉头走了。 段小沐还站在雨中。她看着他穿着巨大的靴子,他的头发长了,束了起来,他的T恤被雨淋湿了。可是这些,这些都和她毫无关系了。他怎么可能接受她呢,她是个连自己都不能照顾的跛子呵。他是不会喜欢她的,他喜欢美丽的女孩,能跑能跳,像最欢快的小鹿。这个是她早就知道的,可是她怎么在这一刻却忘记了呢?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耻,一直以来,自己都在接受着管道工和纪言的援助,她完全是个需要别人来照顾的人,可是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对小杰子说,要照顾小杰子,她又凭借什么来照顾小杰子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绝望,纵然是李婆婆的死去,或者是从李婆婆的小房子里被赶出来。现在她才终于懂得了,她于任何人,都毫无价值。她是个没用的人。就像此刻,她站在这里,却连地上的一把雨伞都不能捡起来。多可悲。 大约是因为淋了雨,又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念,段小沐在回去不久就忽然病倒了。一阵心绞痛袭来,她就不省人事了。纪言和管道工立即把她送进医院。 事情来得还是太突然了些,医生告诉纪言和管道工,段小沐的心脏病已经恶化。 “手术?手术很多年前就应该做了!现在没什么用了。”医生摇摇头,拒绝了管道工提出的为段小沐动手术的建议。 什么都已经晚了。 杜宛宛也随着心脏的疼痛昏了过去。漫长的时间里,她处于蒙蒙的半清醒状态。她知道一定是小沐的病发作了。她想她一定要让小沐做手术,那能够令她很快地好起来。她还要劝说小沐放弃这段爱情。这段爱情已经把小沐消耗得不成样子。她挣扎着,让自己尽快地坐起来。她和身体做着斗争: “我必须赶快好起来,好起来,我要救小沐,救她……” 杜宛宛陡然从床上坐起来。纪言就坐在她的床边。她一把抓住纪言的手: “快让小沐动手术啊,我能感到,这一次心脏病已经恶化了,非常糟糕,必须赶快动手术!”她被纪言按在床上,纪言痛苦地摇摇头: “医生说,手术已经晚了。” “晚了?晚了是什么意思呢?不行,一定得动手术。我去和医生说。”杜宛宛变得慌乱,她不断地摇着头,从床上跳下来,就要冲门而出。纪言再次拦住了她。 “宛宛!宛宛!医生说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什么都晚了!她最多还可以活一个月!”纪言冲口而出。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纪言?”杜宛宛仍在摇头,她睁大眼睛,捂住已经绞痛成一团的心脏。她在掩耳盗铃,不是吗?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段小沐的心脏病,这一次她意识到情况是多么严重。可是她仍旧不愿意相信: “纪言,我们换家医院再去治,好吗?我们去别处,去落城,去更大的城市,肯定有医生可以治小沐的病!” 这个时候纪言已经放开了紧紧抓着杜宛宛的手,他淡淡地看着窗外雨后的一片残落的景象,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 “宛宛,你想过吗?小沐也许只想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我们应该想想怎么让她最后的时光过得快乐。” “最后时光,最后——时光——”杜宛宛忽然定在了一处,她轻轻地念着。/* 64 */ 30.甜蜜的安抚(1) 一夜大雨打落了好多花,小沐仍旧昏迷着。我坐在她的床边,时醒时睡。忽然心脏疼得不能忍受,我不停地叫护士,我说,她昏迷着,不能叫,可是我知道的,她疼死了,她疼死了,你们快给她打麻药! 她们觉得我疯了,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理会我。她们不知道那个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过去的病人其实有多么疼痛。 小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清晨了。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那时我坐着,把头伏在她的病床上,睡着了。 我猛然把头抬起来,看见她已经坐了起来。她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轻轻地说: “宛宛,他拒绝了我。他说得对,我是个没有用的人,我谁也不能照顾,我还需要别人的照顾。” 我的鼻子一酸,我搂住她: “傻瓜,怎么这么说呢?你怎么会没有用呢。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你啊。你是最坚强的,你一定能好起来。” “我不要好起来。我好起来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没有人需要我。宛宛,他不需要我。”她在我的怀里拼命地摇头。这是我所认识的小沐吗?她完全被打倒了。她完全被那个混蛋男孩打倒了。他究竟说了什么鬼话,让她深信自己一无是处,让她绝望到了极点。 “小沐,放弃那个男孩好吗?他一点都不好,他糟透了。你放弃他吧,他只会伤害你。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宛宛,我爱他啊,我那么地爱他啊。不管他多么坏,不管他嘲笑我,愚弄我,贬低我,我还是爱他啊。” 我怀里这个可怜的女孩,紧紧地用双手抓住我的衣服,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其实我知道的,不是吗,爱情是那么无可救药的一回事,可是我仍旧不想承认,我仍旧不想看着小沐被这徒劳的爱情打垮。 小沐醒过来之后的情况更让人担忧。她坐在床上,憔悴得几乎不能撑住自己的头。如果是纪言或者管道工来看她,她话也不说一句。仿佛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她的眼前可以忽略不计。她就那么坐着,眼睛看着一处。管道工拿来圣经念给她听,她也毫无反应。等到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和她了,她就会忽然抓住我的手,很紧张地问我: “宛宛,小杰子来过吗?小杰子今天来过吗?” 我终于下了决心去找小杰子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一周里,我亲眼看到小沐像一个迅速失去水分的水果一般,她什么也不吃,睡得也很少。心脏痛得不行也不叫一声。就那么僵坐在病床上。她原本就凹陷的两颊更加深陷进去,颧骨像破土的块根似地凸现出来,脸庞已经毫无圆滑的曲线。脸色是纸白的,透出阴青色,眼睛每刻都是红红的,带着总也擦拭不去的泪光。头发也不让我给她梳,也不洗,就那么干枯地披散着,还大把大把地掉下来。每次她伸出手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都不忍去看她的手。她的手上只有分明的关节和骨头,像雨伞骨架一般撑开,仿佛一碰就会断去。她的声音沙哑,她几乎是不说话的。她唯一说的话是: “宛宛,小杰子是不是来过了呢?” 纪言的话没有错,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小沐最后的时光可以得到快乐。这比什么都重要。可是遗憾的是,这快乐我不能给她,管道工也不能,纪言也不能,只有那个叫做小杰子的男孩能。他是她的死结。 所以我拖着憔悴不堪的身体,一个人站在西更道街的尽头等小杰子——小沐曾和我说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等待小杰子出现。 我靠在狭窄的小巷的墙边,看着熙熙攘攘的孩子放学,他们玩男孩捉女孩的游戏。一直等到天开始黑下来,我才终于看到小杰子从另一端摇摇摆摆地走来。他穿了一件非常紧绷的黑色无袖T恤,肥大的短裤,拖鞋,头发还是束在脑后。其实公平来说,他长得是很好看的,麦色均匀的肤色,浓密的眉毛。炯炯的大眼睛,还有坚挺的鼻子。可是我总觉得他眉宇间有一种邪气,仿佛随时都会惹出麻烦来。他在猛然的一抬头之间,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狡黠地一笑,就向我走了过来,在我的面前站住: “咦?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我说,看着他。我讨厌他说话时候的轻薄语气,讨厌他晃来晃去的眼神。 “什么事?”他侧过身子来,把一只手抵在墙上,这样我就站在了他的手和身体之间,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向后移开一步,说: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我言语尽量客气,希望自己的诚恳可以打动他。 “说来听听。”他耸了耸眉毛,又向前靠了一步。他比我只高半头不到,现在他的下巴几乎碰到了我的脸,而他的鞋子已经抵住了我的鞋子。 “你救救小沐吧!她病得很厉害,就要死了。她很需要你,你能去见她吗?”我恳求道。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救她呢?你去找大夫救她吧。”他眼睛俯视着我,一副很无奈的表情。我知道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小沐多么爱他,多么需要他,可是他还在这里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可怜相。可恶!我真想掉头就走,再也不见这个人。可是我不能就这样走掉,我走了小沐就完了。我一定要把他带去见小沐。我非得这样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于是我沉下心来,哀求他道:/* 65 */ 30.甜蜜的安抚(2) “小杰子,你明明知道的,小沐爱你爱得不行。她是因为你才忽然变成这样的。你去看看她好不好,只有你去看她,她才会好起来啊!” “呃,”他沉吟了一下,旋即说道,“要我陪你去看她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他仍旧满脸笑嘻嘻,下巴稍稍地低了下来,刚好从我的脸边掠过。我本能地向后闪了一下。 “什么事?你说。”我努力表现得很耐心。其实我已经快没有力气来央求他了。心绞痛同时也在折磨着我,小沐的郁郁寡欢也像一场寒流一般侵袭着我。我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我心里一直想着念着,我必须带他去见小沐。这是唯一能让小沐活下去的办法。 “你先答应,等我想好了再说。”他眨眨眼睛,狡滑地说——他的表情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勿庸置疑,他是个很有灵气的人,身上透出一种吸引人的东西。 “好吧,好吧,只要你肯跟我去见小沐,什么事都可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再也没有力气和他为了这些问题争论。现在我只想让小沐立刻见到他,好起来。 我和小杰子并肩走到病房外的时候,我对小杰子说: “你要对她态度好些,知道吗?不能让她再伤心或者生气了。她现在经受不起了。” 他不理会我的叮嘱,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话。”说完,他大步走进去。 当他出现在小沐面前的时候,小沐刚好睡着了。他就走过去,站在床边。用手碰碰小沐的脸,又用一根手指轻轻地从她枯瘦的手指划过。小沐感到了那种温柔的触碰,猛然把眼睛睁开。 那真是奇妙的一刻。我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真的不能相信。我看到小沐的脸就在那一瞬间,迅速透出了明媚的粉色,乌云忽然移开了,我们从未曾见过这样绚烂的一片彩霞。小沐一定不知道,那一刻,她自己有多美。 她立刻要坐起来,手还抓着小杰子的手不放。小杰子俯下身子,用手托住小沐的后背,缓缓地把小沐扶起来,让她靠在后面垫起的枕头上——这令我非常吃惊,小杰子居然做出这样温柔的动作。我心中涌进一股暖流,我想小杰子还是有爱心的,他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终于还是伸出了他的手,把爱传到了小沐的身上。这爱就像血液一样,让苍白垂死的小沐这麽快地红润起来。 小杰子没有对小沐说什么,只是回身对还在发楞的我说: “给她准备的饭呢?” 我慌忙把盛着小米粥的保温饭盒和调羹拿过来,递到小杰子的手上。小杰子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地用嘴碰了碰,尝试了一下热度,刚好。于是他才把调羹送到小沐的嘴前。小沐看着小杰子,眼睛里已经涌出了眼泪。她乖乖地张开嘴,把粥吃进去,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小杰子,看着他再舀一勺,送过来,喂她喝下去,然后再去舀…… 我相信此刻小沐的心中溢满了幸福,我可以感到。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这美好的一幕。 可怜的小沐,委屈而又幸福的小沐。她温顺地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粥,眼睛里掉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小沐把整碗粥都喝光了。小杰子回身把碗递给我,然后用命令的语气对小沐说: “你躺下睡一会儿。”他说着,慢慢地把小沐身后的枕头放平,示意她躺下去。这个时候小沐忽然变得慌张起来,她更紧地攥了一下他的手: “唔,你不要走,行吗?”她抬起苍白的小脸,哀求他道。 “我不会走。”他冲着她笑笑。她这才放心,安心地躺下去。他搬了把凳子,坐在她的枕边,手还是紧紧地被她抓着。小沐平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在那一条狭细的缝隙中,她悄悄地看着他。她的唇角是浅浅上扬的,这是她此刻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最好见证。我能感到她的心跳得厉害——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心在规则而强健地跳动,不再像一个病人。 小杰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小沐,他忽然说: “你不许再睁开眼睛看我,快好好睡,不然我走了哦!”他起身,做出一个要走的姿势。小沐连忙睁开眼睛,大声说: “你不要走,不要走,我好好睡,我好好睡!”小杰子又露出了他惯常的狡黠的微笑。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的微笑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动人的,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带着不容抗争的倔强。我终于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小沐会那么爱他。 于是小沐闭上眼睛不再睁开,小杰子用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他的身体轻微地摇晃着,哄她入睡。 这是多么令人欣慰和喜悦的一幕。我靠在门边,心中能够感到小沐的心脏跳得强健有力。我想她会好起来的,在小杰子的照料下,她是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66 */ 31.一场交易(1) 小沐终于睡着了,很多天,她都没有好好地睡觉,只是把自己搁浅在冰冷冰冷的思念里。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她知道他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于是她才安心地入睡。小沐的一生中,又有过多少个这样平静幸福的时刻呢? 她入睡后,纪言和管道工一道去准备晚饭了。只剩下我和小杰子安静地坐在病房里。小杰子见小沐已经睡熟了,轻轻地松开她那只紧紧抓着他的手,悄悄起身,看见我仍靠在门边,就向我走过来,他从我的身旁推门,和我擦身而过,却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于是跟随他走到病房外面长长的走廊上。 走廊里有斑驳的树影和夏天荷花淡淡的清香。风迎面吹来,他不说话,手插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迎风走去。我慌忙追上去: “喂,你要干什么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