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焕紧紧咬着牙,手抽搐了一下,显然正有极大的痛苦在体内汹涌。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鲛人低下头,轻声呼唤,泪水从碧色的眸子里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将迦楼罗重新驱动,带主人离开险境。 搁浅在断裂白塔上的巨大机械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鸣动,双翼颤动,几度要重新掠起,然而显然是力量不够,到最后还是重重一顿、重新挫了回去。 潇咬紧了牙关,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这架庞大的机械,额头冷汗如雨。 “师父!”也不知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金座里的人霍然睁开眼,失声惊呼。 云焕脸色苍白如死,睁开的眼眸已全然变成金色。 “主人!”潇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全身颤栗,“你醒了么?你……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没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觉还残留在脑海里。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几乎是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当头斩下的光剑,和那样冷如冰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额头。 师父,你的在天之灵,恨不得亲手将这样的我斩杀,是么?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强权之手如蛛丝一样的轻轻抹去,却连一声悲鸣都不发出!师父,我不甘心!我要报复,要杀尽那些该杀的人,将这个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扫而空! 所以……请原谅,无论怎样,我都还想活下去! 他缓缓将右手举起,凑到了嘴边,金色的眸子里眼神冷肃雪亮——师父,原谅我。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不惜背弃了天地。 发出长长的叹息,低下头,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里,伤痕斑驳交叠,显示着他坎坷残酷的前半生。斑驳的伤痕在年轻的肌肤上重重叠叠,烙印着他二十几年来最难忘的记忆。 ——每一个记忆,都和那个人紧密相关。 然而,他是再也无法触及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了——就如他再也无法看到云烛的素颜一样。上天待他太狠,这个世上,什么是他所珍视的、什么就是上天要从他手里夺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里的军人忽然睁开了眼,直直看着舱外已然接近尾声的战役,脸色在急遽的变化——仿佛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汹涌,强烈而奔腾,几乎要突破他躯体的限制,直接化为毁灭一切的红莲火焰! “潇!”仿佛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将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啸,“我给你力量——启动迦楼罗!立刻启动迦楼罗!” “是!”与他背向而坐的鲛人领命,同时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从他双手上汹涌而出,贯注入整个机械的核心部位。仿佛也能觉察出这种力量的邪异和猛烈,迦楼罗刹那间发出了畏惧般的颤栗,只是一瞬,只见白塔上空风云急卷,金色的巨鸟披着清晨的霞光,呼啸着振翅飞起! “主人,去哪里?”潇狂喜地低呼,感受着全新的飞翔的力量。 少将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里强了数倍! 云焕靠坐在金座里,睁开眼睛,冷淡地凝视着舱外九天上的情形,看着即将结束的战争,缓缓吐出了一句话:“空桑人,鲛人,一个不留——去!” “是!”毫不犹豫地,迦楼罗转过了方向。 ※※※ 蛟龙入海,宛如闪电。 镜湖水面轰然碎裂,为龙神让出一条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下沉,任凭碧水在一瞬间将他们淹没——同时,也掩去了脸上的所有泪痕。 “苏摩,苏摩。”白璎紧握着他的手臂,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始终无法回答一个字。 在入水的瞬间,他周身的血一下子弥漫开来,仿佛腾起一阵红色的雾,将她的双眼笼罩——那样的血雾几乎令她失去了最后一丝保持冷静的力量。她颤栗地抱紧他,将他的头颅揽在臂弯内,轻声在耳畔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苏摩轻易是不会受伤的,即便是受了伤、也能用术法获得极快的恢复。而如今,这样长时间大面积的流血,只能有一种可能——他已经无法保护自己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璎几乎要失声喊起来了——在和破坏神的交锋里,他只是负责从旁协助阻拦的,根本没有直接出手对敌,又怎么会被伤成这样?!她静静抱着他失神的躯体,他身上散发出的血污笼罩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身体忽然一震,飞速的下沉终于到底,龙神停在了一片绚丽的水草簇拥着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经是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 “海皇归来!”龙的长吟响彻了整个镜湖水底,“诸位来觐!” 大营里的鲛人战士纷纷惊动,从珊瑚里游弋而出,向着高台四方迅速赶来。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和惊讶的表情,在长老们的带领下,向着龙神簇拥而来。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怀里那个血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 万丈深的水底,幽蓝的水光如同幽灵一样在头顶萦绕。寂静的深渊里,只听得到潜流吹动水草的簌簌声。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帐子里,在所有人都退去后,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个失去意识之人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脉搏。 “他……他怎么样了?”白璎担忧地低语。 旁边的海巫医垂首不语,双手捧着红珊瑚的药罐,垂下的脸隐藏在长长的斗篷里,只有深蓝色的长发翻涌。这个鲛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药香馥郁的罐子里,用文火慢慢煎熬。 龙神已经化身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帐上的金钩,凝视着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权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剑行礼,匆匆离去。 金帐里,只剩下了数人默然相对。 “苏摩到底怎样了?”白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龙神无语。舒开身子在水中游弋,盘绕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静静凝视。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龙神发出低沉的叹息,“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灵力,身体和精神毁坏严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复。” “是么?怎么会……”白璎喃喃,不安地望着那个没有知觉的人,“他的躯体应该根本不畏伤痛——以前每次受了伤,都能极快的恢复过来!为什么这次……” 龙神摇头:“恐怕是积劳成疾——他一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太子妃也不必太担心,”龙神开口,“回到水中休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无大碍。” “没事就好。我只是觉得奇怪……”白璎低声,双手紧紧握着光剑,“为什么他会受伤呢?方才在神庙里,他并未动手、只是从旁协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可怕的伤?!” 龙神扭动了一下身体,似有不安,再度安慰:“应该是旧伤裂开了——要知道,他昔年实在太不爱惜自己这个身体,留下了很多隐患,一旦剧烈战斗便会发作。” “是么?”白璎低头看着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发显得英俊而苍白,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草一样漂浮在侧脸,紧闭的双眸和嘴唇没有透出丝毫生的气息,仿佛古船失事后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苏摩……”她喃喃叹息,忍不住抬手轻抚他苍白的脸颊。 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和桀骜,仿佛沉睡在光阴的深处安眠。如此孤独,又如此的脆弱。她从未看到他有过这样的表情。 她沉默地坐在他身侧,长久地凝望他苍白的脸颊,忽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该回去了。”仿佛也为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龙神翘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语气开始变得庄重,“空桑人此刻应该也已经撤退回了无色城吧?——真岚殿下率兵血战归来,太子妃应该早日前去接风才是。” 白璎一怔,眼神在瞬间雪亮,整个人震了一震。 龙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长:“我想,太子妃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开了自己的手,低声,“龙神提醒得对——我是该回去了。这次让海皇受了重伤,空桑上下均为此感到万分抱歉。” “不客气,空海已有盟约。”龙神微微颔首,转身向外,“送客。” ※※※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镜湖深处后,龙神呼啸了一声,转向一旁的巫医。 “好了,她走了,我们来说实话。”龙神低声,“海皇的伤势如何?” “不乐观。”海巫医手里握着煎出来的一盏褐色药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头,给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嗤嗤的声音,让周围的水藻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了颜色。 然而,那样强烈的药力,却依然无法让对方恢复一点知觉。药顺着紧闭的唇角滑落,然后消弭在水里。苏摩的眼睛依然毫无生气的紧闭,脸色苍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医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身体——苍白而坚实的肌肤上,纵横着无数细细的痕迹。这些应该都是非常严重的伤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几乎看不到伤痕。 ——唯有胸口上那个对穿的大洞,是最新的伤口。 海巫医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伤口,眼神凝重:那个伤口,正在用人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的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复的伤,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几倍! 海巫医霍然抬头:“龙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么术法来催合身体上的伤?” 在他抬头的瞬间,风帽滑落,乱发下的脸苍白而英俊,不过三百余岁的年纪——这个海国最负盛名的医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知道。”龙神凝视着昏迷中的人,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不用药物,直接在短时间内强迫伤口愈合——你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样?” 海巫医一惊:“莫非……是‘缩时’或者‘寸光’?” 龙神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天……”海巫医脱口惊呼,“真的是这种禁忌之术!” “缩时”,是一种在云荒大地上早已失传的上古咒术。传说中,这种术法可以操纵“时间”,能够让时间在“某一点”上加速或者减缓。施用此法术,不仅可以令对手一夕白头,同时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产生同样的反应。 这,本是一种“偷窃时间”和“燃烧生命”的术法,在云荒早已失传。不知道这个傀儡师,一百年间去了六合里的哪一个地方,居然重新学到了这种可怕的术法。 海巫医低首,凝视着苏摩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拢,令见多识广的巫医眼里都露出了既崇拜又惊惧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伤口边缘正在延展的筋络,发现那里的温度非常高,完全不同于鲛人一直冰冷的体温。 “天啊……”苍老的医者低下了头,眼神恐惧。 “现在你明白了?”龙神颔首,低声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惧损伤,是因为他对自己施用了‘缩时’之术——在每次受伤后,他会让自己身上的时间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个月才能愈合的重伤,他却只要一两天就能完全恢复。” 海巫医以手掩面,吐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他知道这种术法的奥义。所以,也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在燃烧生命的禁忌之术。每一次愈合伤口后,都要减去一段生命! 百年来,留下无数伤口的这具躯体、又曾透支过多少生命? 海巫医看着昏迷中的海皇,眼里忽然露出一种洞察的悲悯,低下头去用手抵住额头,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什么埋葬已久的东西试图涌出——是的……是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自毁自弃,他完全了解。 因为百年前,他也曾经像这个沉睡的海皇一样、经历过同样的事。所以,即便是成为了海皇,他还是这样无所顾忌的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经在跟随藩王进入帝都朝贺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个被青王带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师,绝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却隐含着深不见底的阴枭恶毒,让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觉得心里寒冷。从此后,虽然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传奇,却在百年里再无相逢。 一百多年的时光里,这一路上、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黑夜与白昼,看过什么样的风景、遇到过什么样的人? 生命漫长而绝望,他心里是否燃烧着一种火,催促他不顾一切的向着终点狂奔? 苏摩……苏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伤,又怎能弥合你心里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见面,却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海巫医回过了神,俯下身,翻看着昏睡者身上种种可怖的伤口,“根据刚才太子妃所说,海皇他并没有和破坏神直接交手,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您看,这些伤……完全是出自于力量极可怕的攻击。”海巫医从逐渐愈合的伤口里,用银针挑起了一丝残留的引线——那种介于有无之间的细细引线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心口上的那处则更加奇怪,您是否发现,这居然也是引线造成的伤?!” 海巫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骇:“龙神,海皇身上的伤竟然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龙神没有说话,仿佛被问住了似地,默然垂下头。 “不必再多问,我想海皇也不愿别人窥探他的内心。”龙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体盘绕着昏迷中的人——在那苍白的肌肤上,愈合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最后完全停滞了下来。黑洞洞的伤口深不见底,刺穿了那个单薄的身体。 苏摩……苏摩,目下的你,居然连为自己疗伤都作不到了么? “龙,我回去给海皇炼药。”海巫医不再询问,只是默然行了一个礼,退出。 在医者离开后,帐内又恢复了寂静。龙神缠绕着昏迷的人,凝视了许久,眼里的神色不停变幻。最终,探出首俯下身子,翻开了苏摩的双手——在苍白的手心里,赫然看到了一处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个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闪烁着某种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风”之术啊……龙低低的叹息,能在苏摩手心画下这个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没有料错,另一个逆位的五芒星,应该印在刚刚离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苏摩……龙神俯下身,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俊美容颜——这位碧海之王仿佛在水里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骜开始收敛,仿佛一只收起了刺的兽,如此安静,如此温驯,就像一个在大海深处睡去的孩子。 看来,早在未上白塔时,他便计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谁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当神庙里破坏神现身,当内心的黑暗被魔物唤醒,当剧烈的攻击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体;当他跌落黑暗地面、蓝色的长发沾满灰尘、神智将逝之际,他又在想着什么?他碧色的双眼又看到了什么? ——是白塔顶上不堪回首却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独,还是那双纯白澄澈的双眸?他的孤独,他的骄傲,他的梦想……他毕生深藏于心底的眷与梦。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一切也结束于开始之后。 苏摩,苏摩……为什么会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国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龙神将身子绕紧,金光便慢慢蔓延开来,笼罩了昏迷之人的身体——苏摩的身体悬空浮了起来,在水流里上下浮沉,被龙神缠绕。在幻力的金光中,那个巨大可怖的伤口再度被催促着生长,一分一分,终于勉强愈合。 龙神眼里露出了疲惫的表情,颓然松开身体—— 苍梧之渊下被囚禁了七千年,一朝腾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结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一夜血战,已然筋疲力尽。竟然连催合伤口这样的事,都做的力不从心起来。 然而,正当龙神松开身子,将他放回榻上时,水里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红! 无数道口子在一瞬间裂开,血雾笼罩了全身。苏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旧伤口一起裂开!仿佛瞬间有一张无形的红大网张开了,裂口纵横蔓延,刹那覆盖了全身。 龙神看着忽然间裂开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腾起了血雾,仿佛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从中四分五裂——没有喀喇的开裂声,那些裂痕只是悄无声息的在瞬间蔓延,仿佛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再也无法受控地往外翻腾。在裂开的苍白肌肤里,忽然射出了一种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仿佛要溢出一样,在裂缝里涌动,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么?苏摩体内那种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阴暗邪异,带着某种凌厉的不甘和憎恨,极力想从这个躯体里挣脱出来,打破一切禁锢重返人间!这……是纯粹的“恶”的力量……是躲藏在他体内的另一面! 那个东西、就要出来了! 龙神凝视着那涌动的光芒,低吼一声,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铁爪。 “拜见龙神。”帐外,忽地传来左权使炎汐的声音。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龙神闻声收住了爪,在水中一个转折,宛如金色闪电一般地掠向了门口,现出了巨大的金身,盘绕在了帐顶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帐外参见的人。 左权使炎汐带着一个女子跪在帐外,双手捧起了一颗光芒耀眼的明珠: “参见龙神,复国军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营复命!” ——纯青琉璃如意珠! 龙神一个折身,猛然张开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从口中激射而出,将那颗如意珠卷入了体内。只是这么张口一吸,整个镜湖水底登时暗流汹涌,凝成了巨大的漩涡——这一次水流之剧,竟比蜃怪一年一度开眼之时更甚! “龙神!”整个水底响彻了惊慌的呼声,无数鲛人从水草中惊起掠出。 龙在瞬间闭上了巨口,巨大的潜流登时中止,整个水底凝固得仿佛冰块。 金黄色的蛟龙盘绕在镜湖大营上空,现出了真形,片片金鳞如日光耀眼,巨大的双目如明月皎洁——一呼一吸之间,居然潜藏着控制沧海的力量! “神啊……”复国军大营里的鲛人战士们齐齐抬头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贵的龙神!”虞长老颤巍巍地扶着杖,老泪纵横,“请您带领我们粉碎一切桎梏,重归于碧海蓝天之下!” 龙盘踞在碧水之上,俯瞰着镜湖底下七千年后幸存的子民,缓缓、却重重地颔首。 “好,让我们在七千年后重归碧海!”龙发出长吟,仰首望着万丈之上的碧空,头顶水波离合,宛如依稀可见的遥远时代,“我们,一定要回到故乡去!” “重归碧海!”“回归故乡!” 连绵的呼声响起,震得碧波荡漾。 ※※※ 狂热的情绪弥漫了水底,然而远远的、却有人躲在一旁发愁地蹙起了眉头。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么?”那笙喃喃低语,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而且那里全都是水,连小岛都没有一个吧?” 那笙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皱眉——皇天已经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去看右手。只不过戴了几个月,那个戒指居然已经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云荒不过短短半年,这段日子却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把小小的身子尽力地贴近膝盖,直到脖子上的那颗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叹了一口气,喃喃,“也只有认啦!” “炎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决定一旦做出,她心里霍然一轻,嘴角再度绽放出了一贯的明快笑意。她无聊地四顾,想从大群的鲛人战士里寻找炎汐,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为了想见他,才跟着碧一起来到这里的,可是这个家伙看见自己却一直板着脸,根本没有给她嘘寒问暖的机会,就领着碧去了水底金帐。 炎汐这个家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这么一板一眼呢? 真是无趣的人呢……死正经,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来,直接跳过去抱住他脖子,“你终于来啦!” “那笙姑娘,”对方仿佛颇为尴尬,往后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带着两名复国军战士前来,语气依然温和,态度彬彬有礼:“在下奉龙神之命,前来带你去金帐——请姑娘即刻随我来。” “干吗这么正经啊……”那笙嘟囔着,眼里有不甘心的愤怒。 然而一跺脚,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她默默跟在后面,看了他半晌,唇边忽然浮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后襟。 复国军左权使的身形微微一顿,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 就是不能牵手,起码也可以这样吧?那笙拖着他的衣角,如一个迷途孩童一样的被牵着往前走,眼里却满是重逢时的欢跃和小小的得意——就这样一直一直悄悄地牵着他的衣角,穿过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战士,穿过那些如林耸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没有看到,一贯温和严肃的左权使嘴角,也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这一路,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头才好。 十七、哀塔女祭 苏摩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欢呼声。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金帐顶上蟠龙的纹章,在碧水中微微摇曳,天光水光从头顶笼罩下来,身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碧绿水色——自己这是在哪里?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告诉他:这里,应该是镜湖底下的复国军大营。 他从未来过的水底的世界,属于鲛人的世界。 他独自醒来,金帐空无一人,只觉得身体如凌迟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开。苏摩试着动了动手臂,想坐起身来,却发现整个身体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听使唤。他尝试了几次,眼神逐渐变得愤怒,不顾一切地挣扎。 然而,越是挣扎,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红。 最终,他颓然躺下,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耳边潮水般汹涌着同族的欢呼——回归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蓝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样壮丽而充满希翼的誓言。 他静默地躺着,仰望着金帐顶上的纹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对于外面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为海皇的他、仿佛却只是个漠然旁观的外人。 曾经一度,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寻找故园的念头,以至于在离开云荒的百年里,他曾踏足七海,远访碧落海上璇玑列岛。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芜的废墟上,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场染红整个碧落海的灭族战争毁灭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还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诞生了妖魔,在黑夜里兴风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处变成了妖魔云集、邪兽出没的海域,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航线也早已废弃,千年无人经过。 他在废墟上静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着日月从头顶升起又落下,海风呼啸如泣,潮汐来去如歌,只觉的心里一片荒凉。 他是生于叶城东市的奴隶,自小就不曾见过大海,和所有鲛人一样,只在梦中反复的憧憬着自己的故国和家园——然而,等到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赢得“自由”之后,孤身远赴海外寻找故国,然而寻回的、却只是这样梦魇般的景象。 这,是不是上天对他背弃一切、出卖一切的报应? ——那一夜,碧落海寂静无声。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见了那个伏倒在废墟上痛哭的绝美鲛人。 第二日,他便决然离开了璇玑列岛,直奔中州而去,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修行过程。在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也许对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在心里竭尽全力的去抹煞对方存在过的痕迹。 如同他曾经刻意遗忘白塔顶上那一段往事一样,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在心里抹去了“故国“这两个字。 金帐外,欢呼声还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承载着千年来多少梦想、渴盼和挣扎。他知道族人们是怀着怎样的热切和狂喜迎接龙神的归来、海皇的复生,期待着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园的那一天。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他只是默默举起了手,看着手心那个金色的五芒星符咒。 虽然术法已经完成,那个符咒还在闪着微弱的光——他只是静默地看着,眼神微微变化。 幸亏事先做了这个准备……在神庙里,当苏诺被魔召唤出来,他以为那会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如今看来,却竟还是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么?他带着一种挫败感看着掌心那个符咒。另一个金色的五芒星,此刻应该在另一片洁白的衣袂上悄然闪动着吧?那个人应该一切安好,此刻已经平安回归于无色城了吧。 血从他的手上无止境地渗出,将周围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雾。 苏摩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讥诮——看哪……这个身体是多么脆弱,居然已经到了连用“缩时”之术都无法愈合的地步了!离开彻底的崩溃毁坏,又还能有多远呢? 他回手抚着碎裂的胸口,伤口里透出的黑色光芒穿过他的指间。 “阿诺,”他忽然笑了起来,对身体里的某个人低语,“一起死吧。” 仿佛回应他的低语,身体里那种蛰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动,仿佛垂死挣扎,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躯体开始分裂成两半。 然而就在这样存亡的关头,水流忽然起了变化,金帐的垂帘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飞掠而入,将他几近溃朽的身体重新缠绕!金色的巨龙托起了苏摩的身体,回头吐出了一颗灵珠。那颗青色的珠子仿佛是活的,在水里上下自动的翻飞,从他伤口上掠过。 到珠光到处,身体上的伤便开始渐渐愈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纯青琉璃如意珠?原来,碧已经回到了大营了么?可是就算靠着如意珠勉强维持着身体,这样的生存,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如此邪恶的灵魂! 他眼里露出了极其厌恶的表情,试图挣脱。 “苏摩!”一个声音忽然响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这是怎么啦?!” 那笙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不懂掩饰的脸上流露出极其惊骇的神色:“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天啊……你身体碎掉了!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也……天啊,你到底怎么啦?!” “那笙,别用手指指着海皇。”旁边的左权使低声,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虽然自己的眼里也有难掩的震惊。 仿佛在对方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苏摩忽地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一绺发梢——那一缕深蓝色的长发在水里蜿蜒漂浮,末端却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那种灰白仿佛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发根缓缓蔓延,有一夕尽白的趋势。 他低下头,接着又看到自己的双手——手上的裂痕在灵珠的催合下,已经悄然痊愈。然而手上的肌肤却在无形中失去了光泽和弹性,渐渐显得苍老。 一切都缓慢而清晰可见的发生着。 他愕然的看着自己身体的改变,眼里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来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在过去百年中,过度使用“缩时”这种术法,时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仅仅活了二百余年,他的生命便已经消耗殆尽。虽然一直以来用灵力维持着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创之下,已然连这种维持的力量也没有了。 龙神应该也知道这些变化的原因,眼里露出悲悯的神色,灵珠更加迅速的飞舞,将他笼罩在珠光之下。 “呵……”他却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那个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兴么?” 那笙吃惊得结结巴巴:“你、你……怎么会死?你不是很强么?怎么会……” “时间到了,自然会死。”苏摩喃喃,“连神魔都难逃一死。” 真是可笑……他获得了海皇的力量,却没有好好展现这种力量的机会——成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里的黑暗打倒,再也无法负担起交到他肩头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么会获得这样一个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给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