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手,远在观星台下侍立的侍女兰绮丝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个尺许高的黑色匣子,然后迅疾地退下。巫彭将匣子放在元老围坐的中心,然后俯身缓缓打开。 “啊?”在匣子打开的瞬间,云荒最高的掌权者们都情不自禁地变了脸色,纷纷动容侧目——匣子里,赫然是一颗面目如生的人头! 巫彭将匣子打开,放在中间,然后退回了自己的席位,脸色郑重:“泽之国发生大规模叛乱,高舜昭总督公然使用双头金翅鸟令符,号令当地驻军反抗帝国——我日前派出军中精英秘密潜入了息风郡首府,取来了这个叛贼的头颅。” “……”元老院里众人一时沉默下去,交换着各种眼神。 ——传说中高舜昭的背叛是因为鲛人复国军的引诱,而息风郡首府里还有空桑剑圣西京坐镇守卫。在这样的情况下,巫彭居然还能如此迅速的取来叛徒首级,的确让人意外。 “立下此功的,是原西荒空寂大营第三队的队长狼朗。”巫彭开口,说明了自己的打算,“我决定提拔他。” “哦,想取代那个破军少将么?”巫姑低哑的一笑,眼里却露出讥讽的表情,“元帅打的好算盘——只希望这个‘狼朗’,可别再是头入室的狼才好!” 巫彭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霍地抬头看了巫姑一眼,眼神锋利。 “好了,别吵了!”首座长老巫咸终于开口,进行调停,“族灭巫真一事已经交由巫彭负责,相信他可以处理好——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别的要事。” 别的要事?在座长老微微动容,一齐看向了巫咸。 巫咸俯视着大地,蹙起花白的长眉,缓缓:“前日里,叶城发生了动乱——经过密报,城中军队发现了复国军的踪迹,因为最近全境情况吃紧,于是驻军立刻封城搜索,展开了大清扫……” “哦,怪不得,”巫姑冷笑起来,“我说怎么巫罗那家伙一早就不见了——原来是叶城也出了事,赶着回去救火?” “复国军的出没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却有一行人暗中相助,让那些鲛人走脱了大半。”巫咸长老抚着长须,眼里露出了冷光,“据青珞回禀:那些半途出来帮手的人、很可能是霍图部的余孽。” 霍图部!——这三个字落入耳中,所有长老齐齐一惊。 那五十年前悖逆帝国、五十年来成为禁忌的一族,居然并不曾在时间的流逝和无尽的追杀里无声无息的消亡,反而竟敢逼近了帝都? “那可真是大事。”巫姑都扬起了尖尖的下颔,露出冷然的杀气,“肆无忌惮啊,那群贱民!……以为现在可以变天了么?哈!” “巫罗已然回去弹压此事,”巫咸沉声,“我去请示过智者大人,可神殿里并无回音。” 元老院诸长老面面相觑——智者大人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帝国上下的事情他极少管束,而失去了侍奉的圣女、他们更加不能和那个神秘人建立起对话了。 只有最年轻的长老巫谢在走神,蹙起了眉,细细闻着高空里吹来的风—— 风从南来,带来血的味道。 继东方桃源郡、西方苏萨哈鲁、北方九嶷郡之后,竟然连云荒最富庶奢华的南方叶城,也已然笼罩了战乱的阴影?沧流帝国统治云荒百年,治下无不严整有序,从未出现过如此牵连全境的大规模动荡——可是,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整个大陆却此起彼伏的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动乱! 这几个月里流出的血、死去的人,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都多吧?真希望迦楼罗金翅鸟能早日研制完成,这样,帝国上下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吧?战士就不用再舍生忘死的拼杀,埋骨荒野;门阀也不用再为此忧心忡忡,日夜悬心。 年轻的巫谢蹙眉沉默,心急如焚地想要摆脱冗长的议事,回到断金坊重新工作。然而,耳边却传来了巫咸长老一锤定音的话—— “在此非常时期,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够暂时放下私事,留驻白塔上的紫宸殿,以便集中商议,应付突发之事。” “是!”所有长老纷纷俯首,他也只有茫茫然的跟从。 ※※※ 议事结束,诸人散去。巫谢站起身来,在万丈高空俯视脚下白云离合的大地,在玑衡之前彷徨,心潮暗涌。 “小谢,为何不去?”身侧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巫即老师。”他恭谨地低首,不掩饰内心的不安,“弟子在想一件事。” “何事?”巫即走上观天台,天风吹动他苍白的须发,宛如乘风飞去。 年轻的长老抬起眼睛,望着薄暮中的天空——那些星辰此刻是看不见的,躲藏在极高的云层背后,仿佛隐蔽于深海中的鱼,漂移而不可捉摸。 “老师,我记得几个月前在这个地方,你曾经对我说这样的话——‘乱离将起,天下动荡’,”巫谢一字一字重复着当时的话,眼神渐渐露出恐惧之意,“‘而最大的灾祸不在四境,而将发生于帝都!’” 巫即一震,仿佛没料到弟子还记着那段话,一时间沉默下去。 “你说过,昭明将笼罩整个帝都,是不是!”巫谢霍然回首,看着老师。 巫即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负手:“是的——所以我跟你说过,千万不要卷入帝都内的任何争斗。会有无数的血流淌下来啊……这是冰族宿命的劫数,无可改变。即便是窥知了一二,又能做什么?” “无可改变?”巫谢失声。 “是的,‘血十字’已经完成了……”巫即低头,发出了短促的苦笑,“那个人在云荒大陆上画下了如此强大的符咒,天上地下,又有谁能阻挡命运脚步的逼近呢?” “最可笑的是我们这种占星者——就算看见了宿命,又能如何呢?” “逃不掉的,小谢……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网落下来!” ※※※ 在十巫离去后,白塔顶端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空旷。九重门紧闭,将所有一切秘密都锁在了黑暗的最深处。 没有一丝光的“纯黑”里,水镜微微荡漾,映照出破碎离合的景象。 雪亮的短剑如同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贯穿了头颅;红色的十字从洁白的圣衣上绽放开来,那个美丽的圣女瞬间化为齑粉——血红色的结界重新笼罩了含光殿的上空,将所有试图冲入的人阻拦在外。 “……”黑暗里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云烛。” 水面仿佛被无形的手触碰,瞬间破裂了,一波一波漾了开来,模糊了一切景象——只留下一池的血红色,不祥而凄厉。 果然,到了最后还是得来这样的结果么?——真是象……还真是象啊! 即便是传承了七千年,即便是“那种血“到你这一代身上已然极为单薄——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你却做出了和七千年前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举动!不惜付出所有一切,不惜和所有昔日珍视的决裂,也要守护所在意的东西! 那、就是“护”的力量么? 那么,和你流着同样血的那个弟弟,暴戾孤独的灵魂中是否也深藏着同样的特质?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 水镜重新平静,然而,水面上浮出的却是另一重画面——血红色笼罩结界内,一双筋脉尽断的手伸向了虚空,剧烈的喘息,对着血红色的虚空睁大了眼睛。 “不——不!” 绝望而疯狂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水镜,传到了黑暗最深处的神殿,震得灵魂都颤抖。 “绝望了么?愤怒了么?……醒来罢!”注视着水镜,黑暗里忽然回荡起了低沉的笑声,“哈哈哈……快了,就快了!” 魔之左手,灭世的力量——要得到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舍掉所有可以留恋的东西! 破军啊,你身上流着“护”的血脉,在成长中又被另一个人播下过“善”的种子,那两种力量同时守护着你心灵,封印住了那把灭世之剑——所以,既便你的宿命被象征杀戮的星辰所主宰,却一直不能放出应有的盛大光华。 要完全唤起你的杀戮本性、继承灭世的力量,条件只怕比前两个祭品更严苛。所以,只有当生无可恋的时候,你才会化身为魔吧? ——就如当年的我一样! 黑暗中,平静的水镜忽然起了无声的波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忽然从水面上划过,拉出了一条直直的水线——东、西、北、南,依次划过,一个十字星形状的波纹诡异地呈现在水镜上,然后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个月前的东方:桃源郡; 两个月前的西方:苏萨哈鲁; 一个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以及数天前的,南方:叶城。 ——那是近日来,一场接一场杀戮出现的方位! 随着波纹的出现和扩展,在无形之手点到的每一处,都流出了成千上万人的血,都凝聚了大量的灵力和怨恨——最后,在十字的交点上,那只无形的手指骤然点下,一圈圈波纹骤然而起,扩散到了整个水镜! 帝都!这个十字血咒的最后一点,就是在这个帝都! 呵呵……阿薇,我以这个云荒为纸,以成千上万人的血为墨,画下了空前绝后的符咒,迎接你的归来——当这个血十字完成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数千年来恩怨的终结。 快了……就快到了—— 千年后,这星宿相逢的时刻! ※※※ 夜色降临的时候,明茉穿过长廊,向着从广明宫的后门急急而去。 耳畔传来低哑急促的喘息,伴随着浓烈的酒气——是……是父亲的房间么?她一瞬间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脚步,看了一下半开的门内。 摇曳的烛火之下,只看到满地的酒瓮和滚在酒渍里的两个人,不堪入目。 “老爷,老爷……别这样,”侍女娇声娇气地求饶,“门还没关好呢。” “别打岔!”男人粗暴地打断了她,一把扯住发髻令她的头往后仰起,露出的雪白颈子来。他俯下脸去一口口啃咬,弄得侍女一边呼痛一边又忍不住哧哧的笑起来,在满地的酒瓮中不停扭动身体,求饶:“老爷、老爷……别……” 明茉站在门外,默然地转开了脸,握紧了手心的东西,感觉心如刀绞。 ——她就要走了……此次这一走,就未必能再回到这个家里。然而她走了之后,帝都里这些人、包括她的父亲,难道就这样的活一辈子么? 她正在出神,却冷不防室内的人踉跄而起,已然到了门边。 “叫什么……还非得关门?你这个臭婊子……”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准备关门,忽然愣住了,充满了醉意和情欲的脸上忽然清醒了一刹,“茉、茉儿?” 他看到女儿站在门外,仿佛失神一样地看着房内的一地狼藉——那双纯净眼睛里露出的表情,在一瞬间刺痛了他的心。 从小到大,他从未亲近过这个女儿,而自从明茉及笈之后,他更是连看都不愿意看到她——或许,只是因为她越长大就越象那个该死的女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景弘忽然烦乱起来,粗暴地关上门,“滚吧,去你娘那里!” 然而,那个乖巧的女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听从,抬起手撑住了门。 “父亲。”廊下风灯明灭,明茉看着门里满身酒气的男人,眼里隐隐有泪光,“您……您要保重身体,别再放纵自己酗酒作乐了——听女儿一次,您就把娘给休了吧!一刀两断,别再相互拖累下去了……求你了!” 景弘怔住,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女儿嘴里竟然会吐出这样的话——她、她说什么?她求他休了罗袖?连这个孩子,都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婚姻了么? 他看着那张和妻子酷似的脸,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仿佛一头被困住的兽,露出绝望的獠牙来。酒醉的人喃喃:“闭嘴吧,明茉……你知道什么?如果我休了你娘,以我在族里的地位,你还能在这个家族里呆下去么?还能嫁到好人家么?……呵呵,不知好歹的蠢丫头……” 明茉忽地愣住,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个颓废窝囊的男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他说,之所以还要保持这种不堪的婚姻,竟是为了她? “何况,我又怎么能轻易放那个贱人走,让她自由自在寻欢作乐?”景弘摇摇晃晃地去关门,把她往外推了一把,满嘴酒气,“你就给我乖乖的、乖乖的呆着吧!……你就快要嫁人了,可别学那个贱人才好……呃……” 明茉怔在那里,看着门在眼前砰的一声合上,随即传出女人的尖叫和娇笑。 那,还是作为“父亲”的那个人,十几年来对自己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父亲……那个多年来不曾抱过她一次的父亲,其实在心底还残留着对妻女的爱。 可是……为什么就没人问过她的感受?! 对身为女儿的她来说,宁可出身寒微艰苦度日,也胜过这种豪门里冷酷的生活;宁可父母彼此解脱获得新生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们十几年如一日的相互折磨下去! 可是,他们两个大人自顾自的活着,自顾自的斗气,为什么从不听听她的感受! 明茉忽然觉得刺骨的悲凉,忍不住将头埋入了手掌,在空空的廊上低声痛哭起来。掌心里那颗镇魂珠硌痛了她的脸,而门后男女欢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不堪入耳——这一切荒唐而混乱,仿佛她成长中一直面对着的世界。 明茉缓缓在门外跪下,对着紧闭的门深深叩首,然后,将那枚纯金的钥匙塞入了门缝底下——敛襟站起,头也不回地沿着空空的走廊奔去,踏出了后花园的门。 在那一步踏出的瞬间,空气中有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牢笼碎裂了一地。 不……不!爹,娘,我的这一生,决不能象你们这样的渡过! ※※※ “茉儿,你要去哪里?”然而,刚准备离开,身后就传来了一句低沉的问话。 明茉忽然全身僵硬,竟不敢回头去看背后的人:“母亲……大人?” ——她、她怎么来了?那个奢华放纵的母亲,此刻不应该在凌波馆里拥着男宠寻欢么?怎么会突然来到了这里! “那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是去云焕那里,是不是?你手里拿着什么?”罗袖夫人扶着凌匆匆赶来,看着想要暗地出奔的女儿,手里捏着那枚她刚放下的黄金钥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茉儿,我猜你一定会坐不住。幸亏我赶来得及时,你还没做出傻事。” 明茉身子开始渐渐发抖,忽地长身跪了下来:“母亲大人,求求您,让我走!” 罗袖夫人看了独生爱女片刻,双眉蹙起,忽然间一扬手,狠狠一个巴掌打过去! “鬼迷心窍的丫头!你疯了?”她怒斥着,恨不得把唯一的女儿打醒,“你想死尽管去,我就当没生过你!——可是,别想拉上巫即巫姑两族垫背!告诉你,我虽然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可是,如果你敢犯下连坐灭族的大罪,我也只有先把你给杀了!” 明茉被打得一个踉跄,然而听得这句话,身子也是猛然一颤。 灭族……是的。她并不是没想过自己要犯下的是何种大罪,但,却是顾不得了。然而作为族里当家人的母亲,又怎能容许自己任意妄为。 “给我把她捆起来,扔到密室里去!” 在被强行拖走的时候,她拼命的挣扎,对着那一角血红色的天空伸出手去,嘶声唤着一个名字——云焕……云焕! ※※※ 在巫即一族小姐在夜色里奔走的时候,另一个影子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铁城的一家客栈,轻盈地落地。 房内没有点灯,却浮动着一种纯白色的光——那种光来自那位清丽如雪的白衣女子,宛如暗夜飘雪,衬得她宁静而高洁,宛如不真实。而她身侧的那个男子却是一身黑衣,一直藏身于黑暗,和她远远的相对而坐,不发一言。 他们两人不知道沉默地相对了多久,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整个房间内只听到镜湖上远远的水声,和庭外白芷花盛开的芳香。 “禀海皇,”青衣女子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昨日吩咐之事,碧已全部办妥。” 黑暗里,深碧色的眼睛霍然睁开。 “是么?”苏摩吐出了两个字,双手抬起,往虚空里只是一伸一握,双手里便出现了十根细细的引线——那些介于“有”和“无”之间的引线闪着微弱的光,穿过窗外通往夜色,消失于不知何处的彼端。 “已然全数办妥。”碧回答,“最后一枚,埋在了伽蓝白塔底下。” 只是一握,仿佛便已知道一切,苏摩低低吐出了一口气,长身而起:“好。” “可以走了?”白璎抬头,看向夜色里的白塔。 苏摩无言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踏出了日间歇息的客栈。碧随之跟上,低声:“海皇,帝都里尚有一些复国军战士——此去是否要召集人手跟随?” 苏摩站住了身,声音冷淡:“不必。” 他看了看帝都上空的那座白色巨塔,仿佛心里也在定夺着一件事,沉吟片刻,忽然回过身:“不过,碧,有一件要事需吩咐你——此事事关重大,你给我好好记下。” “是。”碧屈膝垂首,“请赐口谕。” 知道这是海国里的机密,自己身为空桑人不便多听,白璎转身离开,走到了院外。然而出乎意料的,虽然她有意避开了,庭院里的双方却依然改用鲛人独有的“潜音”交谈——空气里只听到微弱的震动,没有丝毫人耳可辨的声音。 她不由微微色变:这般的提防……难道,他有什么连她也要隐瞒的事情? 听完了口谕,看着海皇将一件东西放入自己的手心,碧全身一震,脸色忽然苍白,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海皇,眼里交错闪过了震惊和恐惧,迟迟不能开口。这、这个命令,难道是说……是说…… “记住了么?”苏摩低声问,眼里有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 “是,记住了。白塔地宫的事我一定办妥,”碧的手握紧,忽地抬起头来,急切,“但是,海皇,无论如何请允许碧跟随你前去!” 苏摩摇了摇头:“不必,你若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便已是足够。” 他回身走出,对着外院等待的白衣女子微微颔首示意,两人转瞬双双消失在帝都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庭白芷花的芳香,宛如一梦。 碧怔怔地跪在地上,垂首看着掌心,双肩渐渐发抖。 ——手心里,一颗纯青色的珠子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流转出万道光芒。 “替我将如意珠还给龙神—— “很抱歉,我并不是它所期待的海皇。” ※※※ 入夜,宵禁的铁城里空无一人。 苏摩站在朱雀大道上,静静凝望着那一条贯穿了整个帝都的中轴线,手心里的引线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那些引线顺着朱雀大道的方向,伸向在黑暗的夜色,穿越了密布在帝都上空的重重结界,消失在三重城门外。 苏摩将引线在手指上绕紧,感受着另一端传来的种种对抗性的力量。 ——按照他昨日的吩咐,碧已经潜入帝都,将十戒在结界的“节点”上一一嵌入。如今,只要将力量沿着引线传入,便能一举将九重非天从内而外一举破开! 他闭上眼睛,十指交错,开始凝聚体内的力量。 天地寂静。寂静中,四围镜湖上渐渐有了潮水涌动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遥远的七海上风吹浪涌——他呼唤着那种力量,而那种力量随着他的召唤从大海中诞生、从四方汹涌而来,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凝聚。 普天之下,凡一切有水有血之地,都是属于海皇的领地! 然而在同一刹那、他只觉眉心陡然一痛,仿佛有什么蛰伏着的东西同时也在颅脑内蠢蠢欲动,试图冲破禁锢! 白塔上,纯金之眼俯视着云荒,仿佛那个神秘人也看到了此刻的他们两人。 “要开始了么?”白璎低声问——她的手在胸前捏了一个诀,也在凝聚全身的力量,准备协助他进行这最后的一击。 正待施术的海皇被那一声轻轻的问话惊动,十指之间凝聚的光芒陡然减弱,放下了手,静静地回首看着白璎,眼神深处忽地发生了隐蔽的变化。这一击后,结界洞开,他们两人将联袂闯入云荒最高的殿堂,去对抗那个天上地下最强的魔,不知道还能否全身而退。 ——在进入白塔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别动。”他低声,忽地重新松开了手指,抬手点向了白璎! 白璎一怔,只觉眉心陡然轻轻一凉,在明白过来之前对方已经收手——在方才一刹,他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风,迅速无比地点过了她的眉心,划下奇特的符咒,一触即收。然而就算他收回了手,她却觉得全身仿佛有暗暗的火,沿着他触及的地方一路燃烧,在体内蛰伏起来。 明白那一瞬间他是在自己身上施下了某种咒,她失声,“什么术法?” “此去凶险,”苏摩不看她,语音淡然,“先替你设一个咒术防身。” 白璎怔住,不明白他这么说到底有何深意。然而苏摩已经回过头,看了高耸入云的白塔一眼,举起了双手——引线重新在十指上无声无息地绞紧,那些若有若无的线上有白光汹涌,交错着发出了闪电一样雪亮的光! “破!”他低喝一声,双掌交叠,按向大地。 ※※※ 夜色降临,可含光殿内却没有烛光燃起。 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大殿,将一切都镀上了不祥的色彩。神殿内帷幕飘飘荡荡,神像下一片零落:九字大禁咒的阵法破了,大殿内血迹满地,那些盛满鲜血的银质烛台零落倒了一地,每次风吹过就相互滚动着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声音。 云焰就在这满地的血污和银器的脆响里颤栗,瑟缩着抱紧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那个诡异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句地钻入了她的心底,说着让她毛骨悚然的话—— “这个结界支持不了几天,到时候,云家将会灭亡,无人可以幸存…… “云焰,只有你,还有办法可以救自己。” 䰽的感激——那样矜持冷淡的人,声音居然因为激动而有了哽咽的迹象: “海国……海国复生啊!龙神!海皇!我们的王,归来了!” 另外三名鲛人战士随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飞腾而起的蛟龙,颤栗不能言。 连西京都被那样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时间神为之夺。 七千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被空桑开国皇帝镇在苍梧之渊下的蛟龙,终于在今天挣脱了金索,飞上九天!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这片大陆上遗留的最后影响力的消失? 再也顾不得别的,宁凉撑起身,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们、你们干吗?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却只见夜幕下青水激起几个小漩涡,鲛人战士们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还负有护送空桑人的职责。 “他们失心疯了?就算看到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啊。”苗人少女喃喃——初来乍到云荒的她,却并不知道龙神的复生对于海国和鲛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她蹲在废墟里,照看着被宁凉遗弃在一边的少年盗宝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对方额头的冷汗。 “苏摩和白璎可能就在前面,我们快走!”西京凝视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听得那个傀儡师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来,然而立时想起来:“那么,我们就扔下这个人不管么?”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西京不耐,将金色罗盘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却不从:“扔在荒郊野外,他会死的!” “轻重不分。”西京已然有点恼怒,却知道这丫头一根筋,“我们已尽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彻,算什么尽力!”那笙大声抗议,然而声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气熏天——原来是西京故伎重施,将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个酒壶中。 “放我出去!”她气急,敲着金属的墙壁大呼,然而外头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发狠,准备按照书上的方法破开这个法术,手指在壁上画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后手掌一拍,低喝一声,“破!” 然而,还是黑暗,还是漫天酒气。 “咦……难道画错了?可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不管用了?”她诧异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涂抹来去,“难道是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可一连变幻了几种画法,那个破解之咒都没有生效。 “哎呀,还是得翻书。”她无计可施,从怀中拿出真岚赠与的那一卷术法初探,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盘腿在酒壶里坐下,急急翻开书查找起来。 那只酒壶悬在剑客的腰畔,随着急速的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着,发出空空的声音。 以剑圣门下“化影”的轻身术,到百里开外的苍梧之渊应该不用一个时辰吧? 只怕还能抢在宁凉他们前头。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伤痛,提着一口真气、将身形施展到极快。 ※※※ 一行人转眼走散,烛阴郡外的官道两旁又只剩下一片废墟。 脚步声刚刚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动了动,缓缓挣开了眼睛,眼神清冽无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宁凉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河滩上新筑起的坟墓,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然后,将手中的金色罗盘打开,轻轻转动了一下上面的指针,喃喃低语了一句话。 又是许久无声。残火明灭,在风中跳跃,风里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不是远处的交战声,细细听去,竟然类似婴儿哭泣,邪异而悲凉,从远处急速掠过。 空气中,忽然有了无数翅膀拍击的声音,仿佛有成群的鸟儿忽然降临。 “好多死人!快来快来,可以吃了!”空中有惊喜的声音,然后黑色的羽翼从半空翩然而落,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废墟,在死尸上跳起了狂欢的舞蹈。 那是泽之国的鸟灵,闻到了屠杀过后血和灵魂的味道、奔赴前来享用盛宴。 “罗罗,慢着点,不会饿着你的。我们这次是接到召唤才来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铃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难看的一只小鸟灵——这次征天军团大规模清扫,扰得天怨人怒,泽之国东边六郡接到总督下达的当地民众可群起反抗的手谕后,积怨已久的当地军队纷纷起兵反抗,转眼泽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在这反抗和镇压中,无数的生灵涂炭,他们鸟灵更是享用了连番的盛宴,好不快活。 “哎呀!”那只小鸟灵却忽然惊呼,噗拉拉飞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鸟灵都被惊动,瞬地转头看过来—— 那里,明灭的余火下,一点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种奇异的光芒却居然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一贯凶残暴虐的鸟灵瞬间变得无比的温驯。 “神器魂引……音格尔·卡洛蒙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色罗盘,脸色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微弱地开口,“我的父亲曾使用过第一个愿望。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音格尔,连你哥哥五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音格尔的脸色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并不不是一个人。还有一批先行的同伴,已经在前方等我。我要去那里把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这么看重手足之情?要知道清格勒对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觑着他,忽地冷笑起来,“为了自己当上世子继承家业、几次试图把你弄死。” 音格尔没有回答,脸色却微微一变。 那一次夺嫡的事情尽管被一再掩饰,然而却瞒不过鸟灵们的眼睛。 “你哥哥那般对你,你还要回去救清格勒么?”五年后,鸟灵幽凰冷笑着问。 “不。”他回答,平静从容,“我只是要拿回那张黄泉谱而已。” 鸟灵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着这个少年。 “没有黄泉谱,我无法正式继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尔脸色沉静,“父亲去世后,各房一起刁难。说按祖宗规矩、没有掌握两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为族长。”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尔,微微扑了一下翅膀,“那你一个人去?” “不。”音格尔摇了摇头,“这次行动,我早已安排好——这一批和我一起来的人虽然全灭了,但前面两批的人应该已经抵达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现在受了伤,只求你带我飞跃苍梧之渊、去王陵入口处和他们汇合。” “原来不是个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张黄泉谱拿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