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宁屛住呼吸,因为她的面前,离得更近的是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 它也在观察着眼前这个的猎物,那是个温暖的东西,舌尖传来的信息告诉它:她香而且柔软。不一样啊,不一样。它向后弓起颈子,舒展身体,要尽情的品尝了,就在要向前弹去的那一刹突然那被两根铁钳一样的手指准确的按住了要害的七寸。毒蛇顿时骨肉酸软,再没力气,缓缓垂下身体,任其宰割。 说时迟那时快,周小山手臂张开,将擒住的毒蛇向远处扔去,同一秒钟,裘佳宁被他牢牢的扣在怀里。 顾不得太多。 怨恨,委曲,欺骗,周旋,还是这里密布的地雷,游走的毒蛇,都比不上他这样能够抱得着她,吻得到她来的更加的真切。他用嘴唇,用手指,用皮肤感受她,确定她,她在这里,好好的,没有走。没有死掉。 呼吸都要被掏空了。 她挣扎着离开他的唇,额头抵在他的鼻尖上,混乱的要平复自己的喘息,她断断续续的说:“小山,小山……” 他的手埋在她浓密的头发里,抬起她的头,让她面对自己:“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死了怎么办?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的泪难以抑止的流出,不能回答,只是看着天兵一样来救她的周小山,用手抚摸他的脸:“小山,小山……” 他背她在背上,压低她的头在自己的耳朵边:“不能抬头,知不知道?什么都不能碰到。这里到处都是我布的雷,你不听话的话,我们就一起死在这,喂毒蛇。” 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的乖,软软的趴在他的背上,手攀在他结实的肩头。 小山沿原路返回,在丛林里走的轻快而稳健,佳宁一身疲惫,渐渐要睡着了,看着他形态美好的头,黑色的精短的头发,白净的耳朵和脖颈,她凑上去就在他耳珠边低声的说:“当我的奴隶吧,当我的昆仑奴。我们这么走下去,永远不停。” 他心中震动,脚步慢下来,侧头看她,佳宁闭上了眼睛。 回到查才城,他把佳宁抱回房间。 佣人准备好了水,为她沐浴,小山轻手放下她,离开那里。 他在中庭打了冰凉的井水上来冲洗自己汗湿的身体,水舀在头上扬下,眼前变成瀑布,模糊视野。 莫莉在他的前面站定。 她的枪对着他的头。 他放下水舀,贴着她的枪口站起来。 他们看着对方。一样的面无表情。 “为什么?”她哽咽着说,“她才是后来的。” 他向她摇头:“没有先后,只有她一个。” 枪口还是对着他,可是她的手在发抖,心中波澜起伏,不愿相信,不能不信。 “你要杀了我,我也是一样这么说。”他的俊美的脸孔还是那么平静,头发和身上湿漉漉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神一样的周小山。 她泪流满面,扑上去抱住他:“她是后来的。” 他拍拍她的背:“莫莉,要是我有一个妹妹,我希望她跟你一样。” 安慰又这样疏远。 莫莉突然直起身,将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绝望的坚定的看着他:“我做错了事情,我愿受罚。” 她以为这样一了百了,谁知开枪的那一刹那,周小山的动作还要更快,如闪电一样的抬手别住她扣动扳机的食指,指动腕转,子弹匣“啪”的一声被卸下。 莫莉枪一离手,那一侧的脸孔被小山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小山收起她的枪,声音像铁一样:“我给第一支枪的时候就告诉过你,永远不可以指着自己的头。你这样才要受罚。两个星期不许碰枪。” 他从来没有打过她。 她混乱的思维被震慑住,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离开,嘴角有鲜血流出来。 佳宁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刚刚上来。 她从床上起来,抬头看看,满月,微微发红,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是这样的颜色呢?谁的血? 轻微的呼吸,她熟悉的植物的味道。 佳宁回头,周小山正从房间的黑暗之中慢慢走来。 二十一 他在月光下向她走来。 这个时候,没有声音。 他的手指拨开她奥带上的盘扣,触及她的肌肤,那里便是一阵的战栗和细密的汗珠。她想要阻止,双手按在他的小臂上了,忽然失去了力气,就那样握住他的手臂,随他游走。 他看着她的眼睛,手缓缓抚摸过她的乳防,绕到后背,停留在她纤细的腰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揽向自己。小山含胸,微微低头向她,鼻尖轻触,嗅了一下,舌头紧接着便进入她柔软的嘴巴。她像新鲜的食物,气味与口感都让人迷恋。 被他亲吻品尝的佳宁意乱情迷,身体里的液体和气息都要被他灵活的夺走一样。她挣扎开,喘着粗气,忽然被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细致的箬席在夜里微凉,他在月光下褪尽他们的衣衫的时候,她转身背对他。小山没有强迫,从后面吻她,头发,耳垂,脖颈,肩膀,腰肢,她的臀,花心,腿还有脚趾,一小点一小点亲吻,一小点一小点的要她忘记自己,要她燃烧自己。她那里湿润,流出滑的液体来,被他的手指捕捉到,将她的身体慢慢翻转,面对自己。他抬头看她,他居然那样耐心,他的手覆在上面,让她的腿微微张开,手指甫一探入,她便弓起了身体,他另一手臂舒展,揽她入怀,她整个人这样在他的怀抱中,被他占据了核心。 佳宁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呻吟,蹙眉看着他,想忍耐,想索要。 小山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将她对正了自己,下一秒钟便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们同时倒在床上,他压向她,要她的腿张开,把他的器官尽量的容纳,包含。她的腿缠绕在他坚硬的腰杆上,一只手扶在他的脸上,另一只手按在他起伏的肩头,发热的掌心帮助自己的身体去体会周小山,他的柔软和坚硬,他的细腻和粗糙,他的温柔和野蛮,他的贯穿和撞击,他给她的疼痛和快感。 他们是藤蔓绕着木本的绿树,筋骨交织在一起,汁液相溶。 他冲上来的时候,迸射出来的时候,她也在同时高潮,身体在颤抖中扭曲,缩小,所有的感官都在二人链接的那一点上。 许久,她听见从来不肯呻吟的他重重的一声喘息,睁开眼,只见他的额头流下汗水,落在黑黑的密实的睫毛上,他的眼睛,在情欲里雾气弥漫。她探起身去吻他,把他的汗水衔进嘴巴里。谁知周小山紧接着却又按下身体,扯过她的肩膀便咬上去,他带着恨,用了力气,对她毫无怜惜,好像要把一直以来所有的不耐一下子宣泄掉。她没有躲闪,也无处可逃,手插在他的头发里,硬硬的要受他这一口。她疼痛极了,以为要流血了,谁知他松开了嘴巴,头就贴在她肩膀的位置上,蹙着眉头,恨恨的看着她。 她也侧头看他,那个样子的周小山,月光下的白净的,英俊的脸,那一个受了委屈终于能够报复却还未尽兴的表情,孩子一样的。他真的有二十二岁吗? 她的手从他的头发里滑下来到他的脸颊上,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还咬人?畜生。” 卧室的后面紧连着浴室。佳宁站在巨大的盆子里,周小山用海绵吸了温水为她冲洗,他们两个都赤裸着身体。他看着自己手下的水流在她光滑的皮肤上会成小股,淙淙流下,流淌过她的乳防,小腹和双腿间。 她的肋下还有一点点的疤痕,他贴近那里亲吻。 她拥抱他的头。 “你认识雷吗?” “……不。” “那我去之前,你怎么知道在那片林子里不能动?” “……除了那条蛇,那里连个走兽都没有。再说,她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 “她想我死,可是没那么容易。” “是你给她机会。” “我要救我丈夫。”佳宁良久方说,语气坚定。 小山自下面看看她:“买家那边一来了消息,我肯定会放你们回去。我说了算的。你为什么那么着急?你给我的配方是假的吗?” “真的。” “那就请多一点耐心。你这样,就差一点就送了命。 你不愿意跟我多待一会儿吗? 我要的多吗? 你想谁都可以,你的心在哪里都可以,可我只要你多跟我待上一会儿。 我要的多吗?” 他走进她的浴盆,就在她的身边双膝跪地,双手环抱住她的身体和双腿,脸贴在她的小腹上。 她自上面看着他,想,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居然也说了这么多的话。 他不要她的心,只要她的身体。只要片刻她的身体。 他会因为她的服从,会因为在她的身体里高潮而满足吗? 可是她呢?他加诸她身上所有的厄运,阴谋,强迫的情欲和因此带来的改变由谁来赔付? 她看看自己,氤氲的水汽中,刚刚的为他所绽放的身体遍布红色的他的吻痕,最痛的一枚在肩头,几乎到了骨头里。还有此刻他的嘴唇旁,她肋下的伤痕,对啊,那也是拜他所赐。 短短几个月而已,她再不是从前的自己。眼下的身体,是一具“婊子”的身体。她唇边含笑,心里悲凉,是啊,她还是做成了。 她放在他肩头的手用了力气,她要推开他,可是周小山抱得却更紧了,牢牢的把她锁在他的臂膀里,他懊恼的说:“怎么又来了?你听得懂我说话没有?你不能乖一点?” 她的眼泪流出来,流到唇边,又苦又涩,嘴里喃喃的说:“你还要我怎样?你看我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站起来,看着她,水一样的眼光。 他低下头,把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亲吻干净。 这一夜,她在他臂弯里睡着,他有时睡着,有时又睁开眼看她,确定她的存在。她睡得那样好,他抑制住自己要吻她的冲动,手指徘徊在她美丽的脸上,他吻她,他总觉得她睡得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好看。 晨曦微露,寺庙的钟声远远传来。 朝阳的光穿过镌花的窗安静的投在室内,这会是一个热天气。 小山的电话震动。 他轻轻的拍拍佳宁的肩,劝哄着让她去床的另一侧去睡,她翻了个身背对了他。他吻她一下才出了房间。 是查才将军的随员打来的电话。 将军结束了公务将在这天晚上回到查才城。 香兰小姐将随他一起回来。 他心里一动,收线之前请对方代为问候将军。 他从井里打上来凉水冲洗身体,换了衣服,又回到佳宁的房间。 她还闭着眼。可是已经醒了。 他走过去吻她的额头,直教她睁开眼睛,那一双眼,黑白分明,太聪明了一些。小山轻声说:“我是谁?别叫错了名字。” 佳宁微微一笑:“周小山,我是谁?你也别叫错了名字。” 22 “你最喜欢些什么?” “涮羊肉,南加州的水果酒,金属放在强酸的溶液中滋滋的响声,还有,吸烟。”裘佳宁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眯着眼睛向外面看,热天气,白炽的阳光穿过百叶窗投射进昏暗的房间里,周小山仰面躺着,颈下是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他们赤裸着身体,辗转的曲线,一粒一粒细密的汗珠,树的枝叶和窗棂的影子,是欲望在皮肤上书写的诗篇。“你呢?”她问。 “水。长苔藓的石头,精致的雷和炸弹……你讨厌什么?” “你。”她立即回答。 周小山手搭在额头上,喉咙里低低的笑出来:“谢谢。” “你呢?你讨厌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方说:“烟。” 年纪渐长,小山手法日益老道,经验成熟。他为查才将军完成多项重大的交易,将军将一笔多过一笔的佣金打在他的账户上。他想要拿去一些给妈妈。 那日他未经允许逃离学校回到家中,傍晚跟阿妈隔了桌上如豆的灯火对着吃饭,小山光脚蹲在地上,将酸笋就着粑粑大口的送到嘴里,他有时抬起头看看阿妈,她把用茶叶的青尖炒的鸡蛋夹到他的碗里。 阿妈收拾了碗筷便习惯性的坐在门槛边吸烟,小山走过去,到她的身边,将用将军给的钱换来的金子放在她的脚边。 阿妈看一看:“干什么?” 小山说:“给你。” 她拾起来掂一掂:“这是多少?你知不知道?” 他摇摇头,虽然年纪轻轻,却只是经手数目巨大的交易,他对自己手里的数字没有概念。阿妈说:“小山你看,这山头的梯田都是阿妈的茶树,自种自收,每年数次。我活着就是在忙碌。可你给我的这块金子能买下这样的一百块田地,雇许多的人帮我工作。然后呢?你让阿妈做什么?” “我想要你过得好……” “我过得好……”她微笑看着他,“卷烟不吸了,这种带过滤嘴的,我也买得起。” 暮色四合,渐渐笼罩茶山。阿妈为他铺床,小山站在她的后面说:“阿妈,我要回学校去了。明天要见将军。” 她的身体微微停顿,慢慢抬起身体回头看他,她从来美丽的年轻的脸不知自何时起爬上了皱纹,两道深的法令陷在唇边,是对生命隐忍的痕迹。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此时却忧伤。 “这么急?……”阿妈喃喃的说。 “嗯。” 她在他要走出门的时候抱他在怀里,在他耳边说:“儿子你什么时候退休啊?什么时候回来跟阿妈摘茶叶啊?” 他在她的背上转了个身,从后面看她光滑细腻的脊背,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指尖在她的发丝中缓缓的浮起来。 “你是说,你的妈妈也爱吸烟的?”她问。 “嗯。你告诉我,吸进去什么感觉?” 她放平了胳膊,俯下身想一想:“刚开始的时候,是挺解乏的。后来主要是习惯了。有一支烟在手上,手就不颤抖了。” 小山有同感,点点头,脸颊摩擦她背上的肌肤:“习惯。习惯真是厉害。思考都不用了。按照习惯行事。” 18岁的周小山已经有了好胜的习惯,他乐于接受新的任务。刺探的时机,偷窃的风险,接洽的场合,运输的路线,他精心的策划,仔细的安排布置,没有漏洞。 那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国际机场。 他将到手的的三枚郁金香极品藏匿在存放普通球茎的木箱里,里面微酸性的黑土壤和锡箔片就算只有薄薄的一层也是最好的屏蔽。顺利通过安检,他眼看着工人将那木箱小心翼翼的架上飞机的货仓,然后按开了腕表的机关,里面绿灯闪烁,方便他监控自己押送的宝物。 小山坐在经济舱的最后一排,要了一杯清水,打开杂志,准备回乡。他碰到了身边女士的胳膊,马上躲开,抬眼看看,那是个金发的孕妇。身体浮肿着,脸庞却分外的美丽。这一路,年轻的周小山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便总是偷偷看一看,她发现了,向他微微笑笑,用英语说:“到了江外就可以生下他来了。” 小山顺利抵达江外,将珍贵的郁金香献给将军。在将军的书房里,他接过来,脸上却未见高兴。 “小山,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然后将军告诉他阿妈的死讯。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 周小山坐起来,坐在床脚。 佳宁看一看他,又别开眼睛,回过头来。 可她还是看见了他劲瘦修长的身体,俊美如裁的侧脸,跟脑海里的印象重叠在一起,如此更挥之不去。 他们各自看向一边。 谁的心,停留在哪里? “我阿妈,她吸烟,引燃了房子。她死了。” 她听了有良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他曾提及自己的母亲,说她自己种植茶树,翻炒茶叶。原来她已经死了。她想,那个妇人生前会是怎样的艳丽? “她想死吗?她自己?” “不。”他迅速的看看她,“为什么?” 佳宁摇摇头:“我掐息了烟的时候,总要狠狠的摁在烟缸里,为什么有人吸烟会引起火灾呢?摁灭的动作比点烟还要简单熟练。” 小山低下头:“她对自己太不在意。” “所以,”她披上衣服坐起来,头发一展,披在外面,“你讨厌所有人吸烟。那一次,还把烟卷从我嘴巴上拿下来。”她笑一笑,站起来,坐到他的身边,伸手扶在他的颈子上:“还以为你硬的像金刚钻。现在跟我说,心是疼的,对不对?” 为母亲服丧之后,小山在江外勾留数天。 将军差遣了人找他回来,并将这座带有巨大中庭的宅子给了他。 找到周小山的人之后却遇到了难题,因为香兰小姐追问他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他。那人违抗不了,只得老实回答了,在一个妓院。 她去找他的时候,他坐在石板地上,从井里打上冰凉的水来,一遍一遍的冲在自己的身上。 香兰脱下鞋子,安静的走过去,在他身后唤他:“小山。” 他不回答,继续冲洗着自己的身体,要把什么东西洗下去,是放纵的痕迹,或是心里的悲伤。 她抱住他,把他的头轻轻的揽在自己的怀里:“小山。” 他目光向前,手却没有停下,继续一下一下的把水浇在自己的身上。 她将他紧紧的抱住,悲痛的,固执的叫他:“小山,你在干什么?你哭出来,好不好?妈妈死去的时候,你可以哭的。她不会高兴你这样。” 他手中的水舀“啪”的掉在地上,撞上硬的石板,裂成两段。 她感到他的手握住自己的胳膊,那样用力,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里,忽然一阵的悸动,没有声音,一点都没有,只是那样悲伤的绝望的哭泣,发抖。 她的唇印在他的额角,轻声的安慰:“对,就是这样。小山。” 阿妈走后,他一直不能安心的睡觉,可是在这一夜,在香兰的怀抱中,他睡得那样的沉静,踏实。第二日醒来,两个年轻人和衣躺在床上,香兰看着他,微笑溢出美丽的眼睛:“你早,小山。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她从哪里学来,自己亲手做酸笋给他吃?她也用清香的茶叶尖炒鸡蛋。她给他沏了普洱茶来。 小山呷一口那酽酽的茶,只觉得眼睛又湿润了。 她握着他的手,亲吻他的嘴巴,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小山,让我这样陪着你,好不好?你为我,都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他本知道那是将军的女儿。那不是“他的女孩”。 他年纪再小也清楚这一点。雷池,越不了半步。 但是此时不一样,他刚刚失去母亲,孤独和痛穿透心脏,这美丽的姑娘让他觉得这么安全和宁静,一点点可怜的对温暖的贪婪迷失了他的判断。 他在她的身体里辗转。顾不得明天。 “你是专业人士。还到手过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什么都有一些。如果我能开间铺子,一定货样齐全。” “失手过吗?” “那次,应该就算是吧。” “弄砸了事情?” “不。偷错了东西。” “……?” “偷错了,所以得用一生来偿还。” “……一个女人?” 他皱眉看看她:“这样刨根问底,累不累?” “她现在在哪里?” 第二日,骄阳似火,停机坪上,目之所及,沙土是红铜色。 查才将军从直升飞机上下来,指间捻着一串佛珠。 在自己的城市里,身前身后仍有保镖簇拥,他在众人中看见小山,招手要他过来,没有话,只是握一握他的手。 香兰在哪里? 她就在将军的身后。 紫檀木匣子,雕琢玉兰花案,年轻的香兰黑白色的照片在上面,浅浅的笑,暗暗的香。 小山缓缓走过去,从别人手中接过她,轻声说:“香兰,好久不见。” 二十三 小山饮过清茶,将军让他进去,他的随从站在书房的门口,伸手拦住小山。他抬起手,对方简单而重点明确的检查过方让他进入。 换了长衫的将军坐在窗下的摇椅上,阖着眼睛,慢慢的说:“你不要介意。最近局势有点混乱。西部边境又交了火。” 小山在他后面的竹椅上坐下来:“买家反馈的情况说,A材料的冶炼,一切进展顺利,半个月后将知会我们结果。三天前,我收到第一批武器弹药,已经送至狙击旅。” “给你的任务,我从来不担心。” “……” 查才将军年轻的时候,膝部曾经中过子弹,留下了毛病,不能见凉,不能见疾风。他的书房里没有空调,只有悬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安静缓慢的转动,微微的卷起风,使空气不至于过于闷窒。他的脸上,有扇叶的影子,忽明忽暗。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 “还记得她的样子?” “记得。” “可是,我怎么忘了?”将军睁开眼睛,锁着眉头,回身看一看他,“她头发长不长?” “很长。” “是啊,”他想一想,“她妈妈去世之后,她就一直留着头发。” “她染色没有?” “没有。黑的。又黑又亮。” “嗯。在英国的时候问过我,我没有同意。”他慢慢的又靠在椅背上,“可是,孩子长得大了,管也管不住……她就这么走了。也没管我允不允许。” “……” “……小山。” “是。” “你怪不怪我?” “不。从来不。将军,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 “那你说,香兰她怪不怪我?” “她是您的女儿,我是您的仆人。” 他想要离开,她不让他动,躺在他的身侧,数着他长长的睫毛。 “对不起。”他慢慢的说。 “你在说什么?”她的下巴点在他的肩头,吐气如兰。 “你流血了。”他皱着眉,本来黑亮的眼睛雾气蒙蒙,“疼不疼?” 她摇头,扶正他的脸,面对自己:“我们结婚,阿爸会同意。” 他坐起来,背对着她:“你是他的女儿,我是他的仆人。” 她从后面拥抱他:“不许你再这么说。我们要结婚,是夫妻。我今晚就去找他。” 他想了很久,牢牢握住她的手:“我是男人。让我去跟他说。” 这一日是黄道吉日,查才城大寺庙落成,佛衣金装揭幕的典礼。得道的僧侣诵经祝福,将军的朋友,战友,幕僚,城里的民众数千人出席。香火弥天。典礼之后,还将有素宴,将军大飨宾朋。 香兰跟在父亲的身边,小山不在。 一直以来,他是父亲手中的兵权和巨大的财产之外隐秘的武器,很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父亲却格外的爱护和器重他。 她仰头看看阿爸,他有温和的一张脸,看着她,看着小山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关怀。 她心里小小的盘算着,如今,这样温暖的关系更亲近了一层,她和小山,阿爸和小山。多么幸福的自己。 典礼结束,素宴备好,众人落座。 查才将军的身边尚余两个空位。 宴席,迟迟不开。 将军松了一松领子。 这重要的客人迟到良久,终于肯莅临,香兰看见父亲站起身,自己也慢慢的站起来。 来人向查才将军敬军礼:“将军恕罪,属下来晚了。” 查才握他的手:“你跟我,现在还自称什么属下?” 那人贴近将军的耳边,面有难色:“我不信佛,入不得佛堂。所以迟到……” “来赴宴就是好的。”将军伸手牵过香兰,“香兰,来来来,你该记得阮叔。” 香兰笑,当然她记得。 不记得他,也记得他身边的儿子,高个子,面孔硬朗,微微含笑,那样难以捕捉的,莫测高深的笑容。 中过她一枪的阮文昭,现在又这样站在她面前。 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情吗? 见礼,落座,温言叙旧,把酒言欢。 轮流转的风水让大人把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小山还未找将军,却被将军叫到官邸来。 他正在草地上练习射箭,展开手臂,鲨骨制的硬弓拉的圆了,“嗖”的射出去,正中靶心。 “我知道母亲去世,你心里难受。小山你愿不愿意先休假?这个时候去日本是最好的季节。你出国这么多次,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旅行过……” 周小山闻言未答,却缓缓的跪下来。 将军转身,十分诧异,弓箭交付一手,要扶他起身,手忽然在空中停住,沉声问:“做什么?小山。” “我要香兰,要跟她结婚。”小山一字一句。 将军听了,半晌没有反应。 然后小山听见他拉弓的声音,他抬起头,将军的箭尖正对他双目之间,满弓。 “有胆再说一遍。” 他自下而上看定将军的眼睛,语气坚定,毫不动摇:“香兰已经是我的人,我要她。” 话音未落,将军松手放箭,刹那间,尖端稍偏,整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过去,没入假山的石楞,空气随之“嗡”的震颤。 将军提起他的领子,怒视他的双眼:“教了你这么多,原来偷到我的身上来了。好手段啊,小山。” 周小山纹丝不动。 “你下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他起身,向外走,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走到香兰房间的楼下,迎着阳光向上看一看,只见紧闭的窗帘。 那天他难得的做了梦,回到小时候,赤脚在绿林里奔跑,自由自在。忽然肚子饿了,想到要回家吃饭。 可睁开眼睛,现实里的他,已再没有后路。 他再次被叫到将军的身边又是数日之后,他没有弓箭,没有怒气,也没有从前的亲密,只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山接过来,喝不下去。 “我没有儿子。”他听见将军说,“在你身上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么好胜又了不起。什么人相识相知都是缘分,小山,你跟我有缘。” “……” “你小时候救过我的命,长大之后,为我做那么多的事情,还舍得自己代我的女儿受罚,小山,我给你什么都不算多……” “……”他抬头看将军,此时无地自容,“我本来什么都没有。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将军。” 查才抬手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让我做件事情,做任何事情。小山你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只是,香兰,她不行。”将军垂下头,又抬起来看他,眼里竟有泪水,“如今我势不如人,逼到这一步,要与旁人合作才能挽回颓败,香兰是他们的条件……” 小山听到这里只觉得热血上涌在腔内奔腾,直冲额顶,眼前一幕一幕是自小将军对他的教诲,关怀和栽培,他站起身来,望定将军:“我从小受您的教导,没有您,没有今时今日的我。现在小山愈矩,犯了大错,愿受将军重罚!” 他看着他,指间捻动佛珠:“情非得已,我无法下手罚你。” “我请求您送我上前线……” 他按住小山的肩头:“坐下来,小山。不要再说去战场,那是军队的事情,你是宝剑,我不能滥用。只是,”将军顿一顿,“如果,我把香兰外嫁……” “将军的家事,小山不能过问。今天您原谅我,从此以后,为将军效力,肝脑涂地,不计代价。” “……小山,不用赌咒。你做的一直很好。” 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样一个年轻人不守规矩的错误,烙在查香兰的身上,而周小山要用一生的犬马之劳来偿还给她的父亲。 现在,查才将军终于把她从夫家接回了故乡,她的骨灰就在房间一侧的香案上。小山又走过去仔细看她的照片。想起她与阮文昭结婚之前最后一次去找他,他也是那样仔细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懦弱和驽钝,终于他找到了合适的词语,他说对不起,听见了香兰也说一样的话。 “我这次接了香兰回来,总是想起她从前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她了,还有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小山,我真的老了。”将军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身边除了你,再没有信得过的人。如果我退休……” “您这是累了,怎么说这种话。这么多跟着您的人,战友,兄弟,同志,百姓,您怎么能说退休?”小山说。 将军看他,微微一笑:“你这是不愿意啊。小山,好,我不勉强。”他揉一揉太阳穴,仿佛重负之下又勉强振作起精神,“关于那个材料,你请来的是……” “发明者之一,北华大学的博士,裘佳宁。” 他点点头:“照顾的还好吗?我们从来不亏待客人。” “没有问题。” “你安排一下。我想跟这位博士吃顿饭。” 小山抬头:“将军,一直以来都是我出面交易,她并不知道您在幕后。这样做,不安全。不合惯例。” “我有分寸,你去安排好了。” 他在夜里回来,她趴在桌子上,在方格本上跟自己下五子棋,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 小山倒了水喝,本来背向着她,小心的在镜子的里又看看她,结果对上了她的眼睛。 “看什么?你。”佳宁问得一脸严肃。 “总是怕你,又跑了。”小山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气派。” 他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一手拄着头,一手拨开她额角的头发,只见她圆溜溜的耳垂儿,奇怪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身上这有趣的部分,心里痒痒的要吻。她斜他一眼,小山只好按捺下来。 她挡开他的手。 “有个长辈要见你。”他说。 她手下跟自己的战局继续,左突右挡,一招快过一招。 “明天一起吃中午饭。” 她没有拒绝。就是同意。情不情愿不管,现在沉默的就范:又如晚上,这对仇人躺在一张床上。 她翻了个身,腿碰到了他一下,小山顺势挨开她的膝盖,身体轻转,手臂一按,整个人就罩在她的身体上。 静悄悄的夜,一点风都没有。 呼吸声,还有她亮的眼睛。 他又拨开她的发,沿着她的脸庞和颈子一路亲吻寻找,嗅一嗅,终于要含住向往已久的她的那粒耳垂儿。 她挣扎了一下,用了力晃动身子和脑袋,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是谁要见我?” “都说了。” “我在这里没什么长辈。” “……” “你老板?” 他从上面看她就这样猜到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莫名其妙的见这么一个面,以后他要杀了我灭口怎么办?” 他的不安就这样被她直直的问出来,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沉声说道:“我只要东西,不要人命。” 她双手撑住他的肩膀,对着他的眼睛:“我告诉你,周小山,我不怕死。我来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我丈夫,他无辜。你跟我要是算有那么一点点交情,也得放他回去。” 事到如今,她也这样顾着她的男人。他觉得心里有赞赏,更多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酸涩,刚刚身体里的热潮就这样冷了,淡了。身子一侧,就倒回原来的位置上。 安静一会儿,他要睡着了,嘴巴却被她吻上。诱导着开启他的牙关,唇舌纠缠,他本无心恋战,却被她一点点撩拨起来,她的吻一路向下,咽喉,胸膛,小腹,直到最后的吸吮。 沉沦的游戏里再没有他既定的法则。 二十四 大宅院,绿树掩映,几进几重,每一层都有警卫把守,她随身的劈刀入了门就被卸下。 “给我管好。”裘佳宁说,“我还要的。” “当然。”周小山说。 到最里面的园林,远远看见假山下有个飞瀑,旁边的凉亭里一个人,看不清面目,坐着,腰很直。 “怎么称呼?”佳宁问身边的小山。 他想一想:“不用称呼。” 她看他一眼,“嗤”的一笑:“他是谁会吓到我?” 小山没应,伸手让她过去。 “我一个人?你不过去?” “他没有请我。” 她抬腿就要上前了,突然被小山拽住胳膊,她回头,漫不经心的:“干什么?” “记住不要乱说话。” 看见她过来,男人先站起身。他有张年轻而温和的脸孔,可是额角有白发,让人猜不出年龄。伸出手来,腕子上是木雕的佛珠。 “裘老师。”他说汉语。 佳宁轻轻一握对方的指尖:“不敢当。” 她自己坐下,叠着腿,身子侧向一边看瀑布,那下面居然还有一汪碧绿的小潭,金鲤凑在青色石崖边嬉戏。 仆人把茶水送上,佳宁看一看:“换咖啡,我不喝茶。” 来人闻言只好照办。 从北京至此地,一路出生入死,几乎到了尽头,最危险的地方忽现难得的美景,佳宁心无旁骛。 “知道裘老师是杰出的人物,可还是没有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女士。”他开口说话,竟是奉承。 “杰出什么?常年蹲在实验室而已。一不小心,还给自己找了麻烦。” 查才低低笑出来:“当个一无是处的平凡人,还是个找麻烦的科学家,如果可能回头,裘老师,您也是一样的选择。” “我会谨慎。” “防不胜防。”他饮一口自己的茶,“这是必然的代价。” 有侍女上来,端来两个翠边白瓷托盘,上面是新鲜的豆芽,香菌,木耳和青菜丝,侍女用薄荷叶擦拭了手指,将菜肴裹在白色透明的粉卷中,第一枚给呈给佳宁。 她接过来,查才伸手用小勺将浅色的料汁点在上面:“平淡无奇的东西,加了佐料,格外精彩。来,尝一尝。” 她吃一口,齿颊溢香。 第二道菜装在榴莲里上来,去了盖儿,里面是榴莲肉裹着米饭,虾仁和鱼肚,配酸汤,裹在香草里的鸡肉。 食品也是物质材料,搭配不同,比例变化,效果大不一样,佳宁深谙此道,细致品尝这美味佳肴。 “二战结束之际,苏联人和美国人几乎同时攻进德国。坐下来谈判之前肯定要比着抢夺战利品。苏联人拿走了现成的图纸,美国人把科学家打包回国。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佳宁低头大口吃着榴莲海鲜煲,听着对面的人讲述这一段掌故。 “我也搜罗有趣的东西:古董,珍奇,异兽,致命的毒药或是高端的科技。可什么都不及人才那样宝贵。我坚信这一点。” 她用手抓起鸡肉来吃。 “我的中文不及小山那么好,但也听说过一个成语,意思是说,美的鸟要找好的树来栖息。比如凤凰和梧桐。裘老师,你可找到你的梧桐树?” 她抬头看他,又看看一直在庭院外面等待着的小山,看见他也正望向这边:“当然,可你的猎手把我擒下来。” “我受朋友之托,要你的研究成果,小山他办事手段太硬,可能得罪了裘老师,我日后当然要补偿。我现在跟您说的,是今后的事情,也许我们,可以有,长期的合作。我需要好钢,这方面,您是专家。条件,我们可以好好谈……” 佳宁“呵”的笑了,嘴里还有饭,可是清楚的说:“周小山这个高端人才,跟他,你是怎么谈的条件?” 查才用餐巾印印嘴巴,岔开她的问题:“不着急回答我,裘老师,您想好了再说。” 他拿起自己的茶来喝,吹吹浮叶,呷下一口,像是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再聪明,也是个孩子,不懂得茶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小山看着她走过来,神情懒散,无风无浪。 “我都不知道,你吃饭那么粗鲁。”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佳宁伸手擦掉嘴角的一粒米饭。 他们一层层的走出将军的宅邸,在大门外,他将劈刀还给她。那上面安了一个藤编的小套,可以挂在肩膀上,封住了刀刃又方便携带。 佳宁看看:“这是什么?” “我给你做的,看看合不合适。”小山说。他提一提肩膀的带子,“好像有点长。” “你还会……” “乡下人的手艺。”他看看她,“拔出来,比一下,看看顺不顺手。” 刀正在腋下,佳宁“噌”的拔出来,向上一扬,对着小山比了一下,守大门的卫兵一个激灵就要过来,小山向他摆手。 佳宁逆着光,对着自己的影子摆摆样子:“这样看,像个,职业选手。” “也许以后用的上。” 她收刀入鞘:“一定用的上。” 之后数日,在等待和沉默中度过。 白天,周小山有时候不在,更多的时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的将手枪擦得乌亮,对着院子里榕树上钉着的靶子瞄准。没有子弹。 他们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 没再莋爱。 这是这么奇怪的关系和相处的方式。他们不是爱人,却如此亲密;她对他心负仇恨,却在他的身边觅得安全。 裘佳宁粗喘了一口气,在午夜里睁开眼睛醒来,身上是一层密密的汗。 她对面躺着周小山,熟睡时候的样子更加的年轻,月光下是他白皙清纯的脸孔,一丝风霜都没有:这么会骗人,谁知道这个狠角色身上背了多少的债? 可他替人卖命,自己高不高兴这样? 他想起他早逝的妈妈的时候,心里会不会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