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12

我替他把纸包拆开来,表是表,却是一只白金康斯丹顿,白金带子、宝蓝的宝石面子。我不响,妈妈真把家明当女婿了,几万块一只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让又推让,妈妈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广众之间,不亦乐乎。我就想,比尔可趁不了这种热闹,假如对象换了是比尔,妈妈早就号啕大哭了。  家明终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欢喜。老实说,我觉得他很配受这笔重礼,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好了,就开车回去,临在门口谢了又谢。他走了以后,妈妈精力还有剩余,口沫横飞地赞家明,我收拾茶几,发觉家明忘了功课,我把他的纸张小心地叠起来,有一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乔”字,我“呀”了一声。把那张抽了出来放好,其余的仍放在茶几上。  电话铃响了,我抢过来听。是比尔。  我很有点百感交集。“你在哪里?”我问他,“家?”  “我还有第二个家吗?”他温和地说,“我在一间旅馆里。”  我紧紧地抓着电话筒,说道:“比尔,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你们刚才出去了?”  “是,陪妈妈出去吃饭。”我说,“她很喜欢这里。”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我说。  妈妈插嘴说:“别肉麻了,刚分手,又打电话来,又说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说说英文,怕我听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说,结了婚两个人住一起,岂不省事?这里电话收费多贵,一直讲废话,什么好处!”  我呆在那里,母亲之泼辣,真是惊人。  比尔问:“那是你母亲?”  我低声答:“是。”  他不响。  “比尔,”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比尔,我要见你。”  “明天打电话到学校来,我等你电话。”  “好,再见。”我说。  “我爱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对母亲表示我累了,想早点睡。但是妈妈睡着以后,我却还没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点酒,忘了问比尔是哪间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终没睡好,妈妈倒又起床了。  这一天她让我陪她去逛公司买大衣,人人说英国大衣便宜,好的货色也不便宜啊,优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镑。  花三百块买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心理,而且跑到什么地方就买到什么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园她都不去,挤得一头汗,罢啊,母亲来伦敦跟在香港有什么分别?  等她买爽快了,我想起比尔。我要去打电话,被妈妈抓住,我们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给比尔,他已经离开了大学,我好不糊涂!礼拜三,他早放学,一点钟就走的,现在几乎四点了,我颓然放下了电话,现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点不悦,面色十分冷淡,可是这又不关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论文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硬把他拉了出来作陪客,我还怪他?妈妈——她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这么多!我又不讲,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们还碰见彼得,他跟一个本国女孩子在一起,过来打招呼,他说:“听讲你订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闻,他看家明一眼,与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后又说:“我也快订婚了。”言下有说不出的懊恼。  母亲的眼睛比老鹰还尖,一看就知道苗头,待彼得走后,她说:“这种外国小鬼——”  我觉得她太武断,并且势利,又主观,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并不十分认识她,故此我默然,我觉得彼得误会我订婚也好,他自己总算有打算了。  母亲还在说:“——幸亏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晓得,我们这乔,太随便,我们知道她的,说她和气;不知道她的,就说她轻佻。这年头啊,做女孩子,不当心不行,男人坏的多。”  我看着路上的车子。  家明轻轻地跟着我说:“忍耐一下。”  我看着他,勉强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难为他了,照说似他这般的脾气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选了。我们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动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尔的电话。等到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的。  我连忙说:“妈妈,是我的。”  她还不肯把电话给我,对我说:“是个洋鬼子。”  “妈妈!”我把话筒抢过来。  她真过分了,得寸进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尔?”我说,“对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亲买东西,你不生气吧?”  “我等到三点钟。”他笑。  “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你走得开?”  “你说个地址,我马上来。”我低声说。  他把街道名字与酒店告诉我。我放下电话,板着面孔回房间,我洗了一个澡,换件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没有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睡着。  我赶到那里,那是一间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间,才一敲门,他就把门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觉得这好像是情人幽会一般,我没见他有多久了?两天?三天?我觉得我离不了他。  我在他那里逗留到早上三四点钟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爱比尔,我知道我爱他。  我睡得像一头猪,下午两点才醒来,只听见有人在楼下客厅讲话。我漱口洗脸,坐在窗口,家明上来了。“好吗?”他问,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我母亲来了,在楼下。”  “我的天!”我跳起来了,“我的天!”  家明低声笑,“看来我们订婚是订定了。”  “你反对呀。”我说。  “你反对好了。”他说。  我眼睛只好看着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见了他母亲,很不错的一位太太,脾气性情跟妈妈差不多,我只好坐着不出声,偶然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学去看比尔。  最绝就是家明的母亲忽然摸出一只大钻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牢的,甩都甩不掉,一只晶光灿烂的钻戒只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只装看不见,又指指他手表,好像笑我也尝到同样滋味了,我呻吟一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有点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让她们在这里谈个够。”  家明问:“你去找那个人?”  “我昨夜已经去过了。”  “我知道,你妈妈问我昨夜有没有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见了。是我想你,叫你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答?”  “叫我们快快结婚。”  “啊。”我说,“家明,真对不起,叫你受这种委屈。”  “是真倒好了,这戒指顶适合你。”  “开玩笑,家明,你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等她们回去了,我们就借故‘闹翻’,你不会怪我?”  “不怪,说什么都不怪。”他笑,笑里很有一种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学,妈妈以为我们是逛街去了,他去别处弯一弯,我找比尔,约好傍晚在门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尔见到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见我手上的钻石。“你妈妈给的?多么像订婚钻戒啊。”  我说:“是订婚戒指。”把情形说了一次。  我以为他会当笑话听,听了就笑,谁知他说:“我要见一见你母亲,她不能把我的爱人嫁给别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问,“除非你也爱他。”他赌气得似一个孩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当然我不爱他,比尔。”  “他既年轻又漂亮,学问也好,家里有钱,我有什么比得上他?我只是个糟老头子!”  “别傻了,你才不糟!”我说。  他吻了我一下,说:“乔,说你是我的。”  “我当然是你的。”  “你可曾与这小子亲吻?”他忽然问。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以手覆额。  我与他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他为我缺了两堂课,然后时间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门口。  “改天我也买戒指给你。”比尔说。  “我不要。”我说,“你少来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亲一走,我不要见到这个戒指。”  “是,老师。”  他笑了。  人淡如菊--第十节第十节  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倒后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我才不干。”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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