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好?” “好。”他笑说。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像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人淡如菊--第六节第六节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