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为西夏所建。一百八十年前,成吉思汗率大军灭西夏,攻城屠城,杀了很多人;四十年前,明朝大军又攻打这处大元朝的“亦集乃路总管府”,困守城中的兵马突围时悉数被杀。后来的这些年,因河水改道,沙漠日益北移,黑城被废弃。这里历代历年死人极多,时见骷髅露于野,白骨乱蓬蒿。传说每当月黑风高或是阴天有雨的时候,城里城外都能听到鬼哭不止,那是数不清的无法投生的冤魂怨鬼……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面对如此神秘、隐藏着无数可怕故事的黑城,谁心里没有几分恐惧?脱脱不花王子还是个孩子,怎么会跑到这样的鬼地方来?但女主人不发话,谁敢多问?乌日娜是贴身女侍,终于怯生生地开口,因为夜气寒冷更因为害怕,声音哆嗦得不成句: “哈屯,这里……这里不会……有人吧……” “走。”洪高娃轻声说,拍马越过领头的骆驼,坚定地朝城堞走去。她听当地汉人说过黑城,也曾详细询问过许多细节。那耸立着金刚白佛塔的北城城墙下,应该有一处能通驼马的豁口,据说就是当年守军突围的地方。 渐渐走近,城墙越发显得高大,白塔也越发显得高耸,城墙上的墙洞,也渐渐由一条黑线变成一道黑缝,再变成一个上狭下宽的黑洞,一道不像城门的城门。老侍从拦住就要进门的女主人,自己先跳下驼背,轻手轻脚地一闪身,快速溜了进去。 洪高娃在城外等着。这座废城据说东西长不过一里,南北宽才半里,走一圈儿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怎么毫无动静?……难道真的冲撞了本地鬼神,受到惩罚?真的有怨鬼冤魂缠人?…… 突然间,一串凌厉而激越的狗吠划破凝滞的空气,把寂静炸得粉碎:“汪汪汪汪!……” “天哪!哈喇忽难!”洪高娃又惊又喜。今天整日忙乱,竟忘记忠诚的哈喇忽难一直跟在阿寨身边。她喝了一声,“走!”一带缰绳,率先纵马冲进了黑城。其他人才像从梦魇中醒来,随在她身后,拍马催驼,顺序穿过狭窄的墙洞。 洪高娃直奔狗叫的方向,狗叫声却停息了。她勒住马,环顾四周,月下似银似雪,月光照着残垣断壁,照着高高低低、没有屋顶、没有门窗、没有生气的半埋在沙中的土屋和院落,照着似有若无的街道和窄巷,真是满目疮痍,一片凄凉。 洪高娃忍不住,放声喊道:“哈喇忽难!哈喇忽难!……” 像是回应,一阵呜呜的兴奋的低吠从曲巷中传来。哈喇忽难硕大的身影,像只黑牛犊蹿了出来,直奔洪高娃马前。随后,就见阿寨闪身出来,跟在哈喇忽难后面,大张着双手,边跑边喊: “阿妈!是你吗?……你怎么……来啦?……” 阿寨身后是老侍从,也在奔跑,但追不上小主人,更追不上哈喇忽难。 看到儿子,所有的担心和气恼顿时化为烟云。洪高娃连忙跳下马,张开双臂,阿寨扑过来,娘儿俩搂在一处。周围的人也都松了口气,说的说,笑的笑,一片欢声,纷纷下马,围着这母子二人。 洪高娃推开儿子,撑着他窄窄的肩膀,嗔怪道:“阿妈怎么跑这儿来?那你怎么跑这儿来?为什么不跟阿妈说一声?不知道阿妈担心你吗?” 西斜的月光正照在孩子的脸上,能看到他乌黑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抿嘴笑着不做声。 洪高娃也不再追问,只说:“苏和呢?博罗特呢?” 阿寨立刻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拉了阿妈就走:“快跟我来!我们生了火,烤了兔子肉,好吃得不得了!快走快走!” 老侍从在一旁笑道:“哈屯放心,我赶到的时候,孩子们都在火堆边吃喝睡觉呢,都好好的。” 大家来到三面断墙间的一处空地上,火堆还在燃烧,用树枝支起的最简单的烧烤架,还吊着焦黄的肉块。博罗特拘谨地站在火堆旁等候,身边是刚被叫醒,还在揉眼睛的八岁的苏和。 “阿妈你看!”阿寨满脸自豪地说,“这火是我生着的!一直烧到现在!” 洪高娃看看儿子额头鼻凹残留的黑烟灰,相信这是他这辈子自己动手生着的第一堆火,一面伸手替他擦灰,一面笑问道:“博罗特,阿寨没有吹牛吧?” 面对这么多来人,博罗特全然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听洪高娃问话,才悟到自己多么失礼,赶紧拉苏和右膝着地跪倒:“哈屯安好吉祥……我,我不好……让哈屯担惊受怕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声音越来越低,尾声几乎听不见了。这副狼狈相,让洪高娃身边的乌日娜扑哧一笑,又赶忙收住。 “博罗特!”一声大吼——巴图赶到了,只见他怒眼圆睁,冲到近前,“你这个祸害!竟敢把小主人领到这种鬼地方来!”说着一抬手,“啪”地给了儿子一鞭子,把博罗特身边的小苏和吓得惊叫起来。 “巴图!”洪高娃制止地喊道,众人也一齐拦住了暴怒的父亲。博罗特还跪在那里,不说话不抬头,动也不动,但黧黑的面颊上很快就凸起一道血红的鞭痕。 小阿寨表情坚决,从巴图手中一把夺过粗粗的鞭子:“巴图,你不该打他。是我要他领我到这里来的!” 面对小主人,巴图只得把火气压下去:“无论如何,他应该对我说一声,我也好多派几个人手跟随着……” “这你也不能怪他,是我不让他对别人说,是我要偷偷走的。好了,鞭子还给你,不许再打他了。”身量还不到巴图的胸口,却俨然主人的平静口吻,巴图对自己的这位小主子兼学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洪高娃连忙替儿子也替巴图打圆场:“巴图,大家跑了一夜,都累了,又饿又渴的。就着火,烧些奶茶烤烤干粮,吃完了歇歇腿儿养养神儿,等太阳出来,咱们一齐回家。” 巴图无奈地说:“就依哈屯吩咐。”他调过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还不快谢过哈屯,起来,给火添柴!” 博罗特双手合掌放在支撑着的左膝头,深深弯腰把额头在手背上一碰,如叩头般谢过哈屯,起身时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正遇上她注视的目光,顿时又红了脸,红得把那道鞭痕都盖过去了。 众人拴骆驼拴马,安顿下来吃夜餐。小阿寨拽了妈妈的手,领她在远处一个小小的佛塔边坐下,看了母亲一眼,又垂下眼帘:“阿妈你能到这里找我,一定猜到我为什么了。” “为了哈拉巴特尔将军的财宝。”洪高娃静静地说。 “阿妈!”小阿寨叫了一声,含意复杂,完全不像小孩子的口吻。 母子俩从不同的途径听到了这个传说:当年蒙古大将哈拉巴特尔镇守此城,人称黑将军。明朝大军围城,从上游断了水源;黑将军寡不敌众,面临一无援军二无饮水的绝境,却视死如归,拒不投降,趁夜在北城墙扒开一个豁口试图突围,可最终还是全军覆没。突围前,他命人将所有珍宝都投入枯井掩埋了。后来黑城被风沙湮漫,荒草白骨吓走了过路行客,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鬼城,再没有人敢靠近,尤其是阴雨天、刮风天和黑凄凄的夜晚…… “人们说,黑将军向枯井里投进了七十多车金银财宝……”洪高娃说。 阿寨抢着说:“还有镇城之宝,一顶西夏国的皇冠哩!” “听说还活埋了黑将军的一双小儿女……” 阿寨打了个冷颤:“他为什么这样……” “他是个烈性人,知道凶多吉少,不愿自己骨肉为奴受辱。” “要是咱们也到了凶多吉少的节骨眼儿,阿妈也活埋我吗?活活憋死可太难受了!” “放心,你阿妈宁可把自己埋了,也要你好好活着!为奴受辱都不怕,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出头。” 阿寨钦佩地望着母亲在月光照耀下特别美丽温柔的面容,拉过她的胳膊围着自己的脖子,又美美地斜靠在阿妈身上。他突然想到:“七十车呀!这么多东西,一口枯井能装得下?” “一定是口大井。那会子突围紧急,肯定来不及分头掩埋。只要找到那口大枯井……” “阿妈!”阿寨又叫了一声,侧身弯腰,仰望母亲,半晌,笑着说,“你早就知道、早就想过、早就有心到这里来,对不对?” 洪高娃紧紧地搂了搂孩子小小的身体,说:“你已经懂得了,要想强大,不受欺负,要想恢复祖业,我们需要很多很多财富。但是来黑城不是小事,不能冲撞神灵,更不能得罪那些痛苦的孤魂冤鬼。再说又是在沙漠里,万一遇上大风暴,不知会出什么危险呢!阿妈正在细细筹划,你倒一声不吭,偷偷自己跑了来!” 小阿寨用面颊摩挲着妈妈的脖子下巴,撒娇说:“原来阿妈早就在筹划,那就算儿子替阿妈开路打前站,阿妈还不高兴吗?” “小甜嘴儿!”洪高娃用脸颊碰了碰孩子的脑袋,又笑又嗔,转而忧虑地说,“没想到黑城这么大,黄沙漫地好几尺深,哪里去找那口枯井?就你们三个小孩子怎么行?还得多派些人来寻找挖掘……”“不行!绝不行!”阿寨跳起身,坚决反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来找黑将军的宝藏,更不能由别人找到它!” 这也是洪高娃迟迟不能下决心的顾虑之一。如果找到宝藏,势必有人眼红,袭击、征战、杀掠,甚至灭门之祸都难以避免。今天既然做到了这一步,不如因势利导,谨慎行事,妥善安排。她说:“让巴图、多克新西拉还有老侍从他们帮你,替你守卫,都是一辈子对咱娘儿俩忠心耿耿的老臣啦!” “不!”阿寨固执地一摇头,他想的跟阿妈不是一回事,“黑将军的宝藏是大元朝廷的,属于我们黄金家族,属于成吉思汗的后代,属于我脱脱不花王子!第一个找到枯井井口的,就得是我,不可以是别的人!找到以后挖的事才轮到巴图和多克新西拉他们来做。” “那博罗特呢,苏和呢,他们不是别的人吗?” “他们是我的安达呀,怎么能算别人呢?他们对我最忠心啦!” “那我呢,我能留下来帮你烧奶茶、烤肉吗?” 阿寨惊怪地瞅着母亲:“你是我阿妈呀!……” 洪高娃笑笑,心里真舒服,又问:“你准能找到那口枯井?” 阿寨望定母亲,口气很庄严:“如果成吉思汗的伟大灵魂注定要在我身上复生,那我注定就能找到那个井口!” 洪高娃心头一热,搂住了儿子的脑袋,仰望天穹,月已西沉,繁密的群星开始稀疏,用最后的闪光迎接即将来临的晨曦。四周城堞上大小佛塔都成了黑色剪影,塔尖纷纷,争先恐后地伸向长空。她的心也同着这些数十年、数百年立在这里的佛塔一起,祈愿: “长生天啊,保佑我的孩子成就心愿吧!……” 天亮以后,设祭台、上供、奠酒,众人一起,祭奠这里战死的孤魂野鬼,并感谢神灵保佑。随后,洪高娃安排巴图和三名老侍从留下,其余的人为哈屯安置好毡包后,全都回去,换多克新西拉两口子来,驮够十天用的饮食和工具。 乌日娜不想走,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博罗特,离开的时候乌日娜说,服侍的人都走了,谁给哈屯梳头戴首饰穿衣袍?谁给毡包里收拾整理烧水生火?洪高娃说,过两天塔娜就来了。乌日娜不再说什么,赶紧跟着众人走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他们主仆八人了。金色阳光驱走了阴暗和恐惧,鬼城不再神秘,只不过是一座被绿色和生命彻底遗弃了的废墟,除了佛塔在阳光中白得耀眼,扑面临头尽是沙漠的颜色。整个黑城,就是座巨大的沙丘。 巴图是那种目光极敏锐的草原老猎人。他能够看得很远,耳朵也灵得惊人,只要贴耳地面,就能听到方圆十里内的马蹄声脚步声,判断来人离自己有多远。此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墙的最高处——东门瓮城顶设瞭望哨,留下两名侍从轮流守望。他自己领着另一名侍从沿黑城走了一遭,发现城南有干涸的河道,下马贴地面听了听,便大声喊给瞭望哨,他要去寻找水源,天黑以前回来。巴图依照他的规矩,从不主动询问主人,但看来心里有数,料到哈屯和王子短期内不会离开黑城。 洪高娃的第一件事,是领着三个孩子登上高高的夯土城墙,从高处俯瞰黑城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仍能分辨出不同规制,仍有高低大小的区别。依据在和林城居住的经验,洪高娃向孩子们一一指出那些断壁残垣的本来面目:王宫,官署,寺院,兵营,民居,花园等等。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不住地点头。 洪高娃说:“想想看,黑将军突围前住在哪里,会把宝藏投进哪一口井?是官署、兵营,还是王宫?” 阿寨直跳起来:“啊呀!我们昨天一整天都是瞎找乱找!幸亏阿妈来了!快走!咱们今天就在那个王宫里找,明天去官署,后天到兵营!走,快走!”他一手拽着博罗特,一手揽着苏和的肩膀,快步下城墙。 博罗特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回头,脸儿红红,口吃地说:“哈屯,你,你……跟我们……一起去找吧?”说着,抬起一贯低垂的眼睛,用力看了洪高娃一眼。 这一眼,像燃烧的火,爆出一股爱恋的狂热和野性,把他日常的敬畏与俯首帖耳驱逐得一干二净。虽然他很快收回,很快跟着阿寨下城而去,洪高娃还是被它烫得一激灵,心在腔子里扑通有声地狠狠一翻滚。他本来就不知什么地方跟她的哈尔古楚克有几分相像,这灼人的目光更令她想起新婚之夜丈夫那爱到狂野的眼神,多少年了,一直牢牢地占据在她记忆深处,不停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前日梦境又浮现在眼前——蓝天、草原、大树,拥抱、亲吻、交欢……想到细密之处,不觉面红耳热,心口和体内多处都突突乱跳,停都停不住。是飞箭射穿了靶心?是长枪刺中了要害?一道目光就撩拨得她难以自持?蛰伏已久的欲念原来这么强烈。她真的需要男人了。 可是,博罗特,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啊…… 往事一幕幕,飞快闪过—— 洪高娃以皇后规制生育阿寨,总揽其事的正是乌格齐的亲信巴图。八岁的博罗特天天跟在父亲身边,又帮忙又玩儿,很是起劲儿。生过八个孩子的图娅,自然在产妇身边照料。阿寨出生才三天,博罗特就跟着母亲图娅来看望小婴儿,好奇得不得了,也喜欢得不得了。他是幼子,没有见过小毛孩,就格外着迷。襁褓里的阿寨睡上摇车以后,不论放在地上还是悬吊在梁柱上,博罗特总要跑来帮着摇,哄婴儿睡觉,或是跟婴儿说些唱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和歌。 乌格齐称汗,任命巴图为洪高娃哈屯斡尔朵的守宫大将。在城里,博罗特不能随便进宫,一到春营盘夏营盘,守宫大将一家必须在哈屯斡尔朵驻守,便又是小哥儿俩聚会的好日子。小阿寨从骑羊、骑牛犊子,到骑小马、骑大马、骑骆驼,都有博罗特带领教导。阿寨在巴图家学写字念书,也有博罗特陪伴。博罗特从小就是个闷头儿干活不爱说话的孩子,长成少年,样样事情都做得不比成年人差,歌声也十分动人,却更加沉默寡言,对女孩子们越发敬而远之。唯有跟阿寨在一起,他能说能笑,同阿寨守在洪高娃穹帐中的火盆边,他会入迷地听洪高娃说话,半天都不动一动。 后来,图娅抹着眼泪来告诉洪高娃,因为不愿意父母给他定亲,博罗特一夜之间跑得没了影。可他都十五岁了,按蒙古人的规矩还不该说亲吗?姑娘还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又漂亮又富有…… 那时,连阿寨也不知道他的安达去了哪里。直到两年以后,和林巨变,洪高娃南逃途中,博罗特追随上来,洪高娃才重新见到已经长成了强壮小伙子的博罗特。他仍然闷头儿做事不爱说话,仍然以小阿寨的保护人和贴身保镖自居,但一到洪高娃面前,竟变得拘谨、慌张,甚至手足无措,从不敢抬头看她,时时处处躲避她的目光。洪高娃想这是因为他领会了主仆身份差别,并不在意。却有好多次,他从远处长久地望着洪高娃,木雕泥塑一般,好几分痴呆…… 他那些动人的情歌,是唱给谁的?…… 她在城头呆呆站着,只觉得一股热血在涌动,怎么也静不下来。听得阿寨在城墙脚下喊叫:“阿妈,快来呀!”她定定神,深深吸了几口气,平息自己,移步下城。 王宫废墟是黑城中占地最大的院落。孩子们看着不免心里打鼓:这么大的地方,又这么乱七八糟,从哪里下手呢? 洪高娃在废墟中转了一圈,然后说,水井不会挖在屋子里,也不会挖在迎送客人、当做门面的前院,应该在厅堂与住房之间的二进院和后院。这样,再除去屋檐下、过道边,需要试探的地面就小多了。大受鼓舞的孩子们一合计,决定把积沙从东到西翻一遍,让原先的地面露出来,就能找到井口了。 洪高娃回到帐里烧水煮茶,翻出常备的三个干粮袋子,炒米、炸果子、奶饼、酸奶疙瘩、干肉条,都装得满满的,加上几皮袋子水和酸奶子,在黑城多待几天不愁饥渴。乌日娜这姑娘还真是有心人。想起她临走时候的恋恋不舍,洪高娃微笑着摇了摇头。 太阳正当头,炙热的阳光与夏天没有两样,黄沙地面像大炒锅,热烘烘地烤人,踩上去都烫脚。三个孩子都热得打了赤膊,在那里不停地翻挖。洪高娃提着热奶茶和干粮,站在高墙下的阴凉处,喊了一声:“吃饭了!” 孩子们都汗流浃背,身上油光光的,苏和深红,阿寨粉红,博罗特却是深棕色,胳膊、前胸、后背都凸起一块块显示青春和力量的强健筋肉,落在洪高娃眼里。她忙把目光移向儿子:“怎么都沉着脸?累了?没找到着急了?要不咱们明天就回去吧。” 阿寨把口中塞得满满的干粮咽下去,连连摇头:“不,不!不回去!我不信找不到!” 博罗特低头喝着奶茶,低声说了句:“不着急,慢慢来。” “好!”洪高娃赞赏地点点头,“日头太毒,赤膊会晒伤人,看看你们身上,都晒成什么样儿啦!……”她一手抚摩着儿子的肩头,顺手在博罗特油亮健壮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博罗特浑身一颤,手里的碗噗地摔在沙地上,奶茶洒了,转眼就被沙土吸得干干净净。洪高娃赶紧再给他倒了一碗,心里责怪着自己……多少年没有碰过男人了,自己的手指是不是也在不由自主地悄悄战栗?…… 回到毡帐,洪高娃忽然觉得浑身没了气力,一下就躺倒在火盆边的地毯上,头晕,口渴,嗓子眼干焦干焦的,心跳得轰轰响,脸和脖子都火烧火燎。已经入秋了,沙漠的阳光还这么厉害?……最奇妙的感觉在右手,热血呼呼地不住冲进每个指尖,像要撑爆皮肤,一根根又烫又硬又僵,全都鼓胀得比平日粗大了许多,手指一捻,却滑腻柔润异常。不该有那么揪心的胀痛啊!……深深一口气吸进肺腑,啊,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气息,令她沉醉,令她迷惑,令她想起自己的梦境,想起此生最爱恋的哈尔古楚克……她想跳起来无目的地四处疯跑,她想对着沙漠大吼大叫,她想朝向天穹声嘶力竭地尖声嘶唱,让积蓄挤压在心头的东西滚滚流淌而出……但她什么都不能做,也没有力气做,只能任泪水静静涌出…… 夕阳让城堞的影子远远爬上沙丘时,阿寨大呼小叫地冲进穹帐,说在后院挖到了一口枯井。洪高娃看过后,不得不给孩子们泼了冷水:这么小的井口,刚能容下一只桶,像是厨房专用的小井,要装进七十车财宝,怕是不行吧。 阿寨不服道:也许口小肚子大呢,也许特别深呢! 洪高娃笑道:好好!是件大功劳。能找到一口井,就能找到第二口、第三口,就能找到咱们要找的那口。每口井都做好记号,掏井的事就不是咱们几个人能办得了的啦…… 回到穹帐,洪高娃用热奶茶、奶饼、奶皮子、炒米、炸果子和烤肉犒劳初战得胜的三位小巴图鲁。晚饭后,洪高娃让博罗特提上烧得滚烫的奶茶壶,背上装满马奶酒的粗瓷扁壶,给守卫的侍从送去。夜晚来临,寒气逼人,谁不想来碗热腾腾的奶茶和喷香的马奶子酒? 博罗特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浓,但淡淡月光也足够让人分辨四周景物。一眼看到洪高娃站在穹帐门前,好像正在等候他,他就慌得像怀里揣着个不安分的小兔子。他知道,只要与女主人单独相对,自己总晕乎乎地如在云里雾里,而且口干舌燥,能不说话决不做声,可这样的感觉从何时起?他又一点也想不起来。眼下他又不由得结巴起来:“他们,他们都……谢谢哈屯,我阿爸说,找到了河水,离这里很远,有四五十里。这是……他带给咱们的……新鲜河水。”他拍了拍背着的大牛皮袋囊。 “好,进帐把水囊放好,这两天用水不愁了。”洪高娃小声说,“动作轻点儿,阿寨和苏和躺下就着,真累坏啦!” 帐中虽然昏暗,但火盆把周围一圈照得红红亮亮,能看到两个孩子一横一竖睡在暗处的身形,能听到他们可爱的呼噜声。博罗特放下水囊,就要出帐。洪高娃轻声说:“在火边坐吧,外面冷了。” 博罗特犹豫不决,站着没动。他既巴望又害怕与他心中的这个仙女单独相对,他受不了内心的骚乱和煎熬。 “过来。”洪高娃拍拍火边的地毯,向博罗特示意。博罗特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住,看了她一眼,顿时头晕眼晕,心跳如鼓,赶紧低了头。 “你……怎么了?累了吧?”洪高娃低声问,嗓音有些抑制不住地颤动。火光照在博罗特脸上,抹去了许多细部,突出了前额、鼻梁和下巴,与她记忆中亲爱的丈夫哈尔古楚克一模一样,是他的灵魂借躯复活了吗?天哪!…… 天哪,多么甜蜜温柔的声音!博罗特被这颤动的问候击中了,简直要发疯了……无论如何不要看她!他听到自己慌乱地回答:“不,不累……我,我这就出去……在门口,守夜……” 洪高娃没有做声。片刻的静默饱含着可怕的力量,两人间不过五步之遥,却似有一团酝酿着暴雷闪电的浓云在涨缩涌动,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博罗特慢慢转过身,挪动僵硬的双腿,走向帐门,每一步似乎都重过千斤,拖不动。这时,那娇美颤动的声音又刺向了他的后背心: “你的歌,都是唱给我的吧?” 博罗特浑身一震,站在那儿,宽阔的肩背不住颤抖,像拖去宰杀的牛羊那般可怜,但他还是回答了:“是。……求哈屯恕罪……”话未落音,他就觉得背后卷起一股旋风,旋风中似乎有一头矫捷、强悍、野性十足的黑豹,闪电般扑向他。他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女主人从背后猛地抱住,扑倒了! 洪高娃用力拥抱着怀中这个男人,像拥抱她的哈尔古楚克那样,铺展开全身,紧紧贴在强健的、充满诱人体味的躯体上,低声说话更像是痛楚的呻吟:“我,就在这儿……” 轻轻的耳语,一下子引爆了雷电烈火,穹帐中那酝酿已久的气团,终于无声地炸裂了。热焰打着漩涡急速升腾,冲得穹帐鼓胀得像个巨大的蘑菇……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一直翻滚到穹帐角落最昏暗的地方……一切想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一切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到达欢快的顶峰、抑制不住想要尖叫的那一刻,洪高娃从天窗缝隙间意外地看到了明光光的月亮,她不由自主地用默默祈祷压下了尖叫的渴望: “长生天啊!保佑我给我的阿寨多生几个弟弟吧!……” 接下来的两天,寻找井口毫无成效。官署院落虽然没有王宫宽阔,但需要挖掘的空地却比王宫还大。四个人都很努力,尤其是博罗特,像是吃了仙丹灵药,有使不完的力气,干得很兴奋很拼命,弄得小阿寨都劝他多歇歇,别累病了。 洪高娃知道内情,很有些担心。 这个年轻的生命完全被情爱燃烧起来。有了第一次的感觉之后,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只要能避开那两个孩子,清晨、正午、黄昏,都忍不住要欢爱一回。洪高娃不能拒绝,长久的孤独让她也变得贪心不足,那年轻健壮的儿马似的热情,使她迷恋,使她青春焕发。 夜晚,更是无休无止。年轻的博罗特几乎没有睡意,在两次欢爱之间,他才会乖乖地枕着洪高娃的手臂,向心爱的人倾诉: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讶,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的爱慕,不敢诉说、无处诉说,只有用歌声表达的痛苦,不愿背离这份情爱去娶别人,又不得不出走的衷肠,听说洪高娃落难的消息后不远千里赶回来的决心,到老到死一辈子不变的真情……洪高娃感动落泪,更无法抗拒他强烈的、撼动她全部身心的爱恋。 而洪高娃毕竟是个母亲,知道利害,博罗特就算是铁打钢铸的也经不住这样日夜劳累。可直截了当地劝说,他不听;拒绝,她又不忍。她实在犯了难。 事情来得真突然。 就在连续三天一无所获、大家都有些灰心的时候,多克新西拉从河畔老营赶来,请哈屯和王子立刻回去,说是管辖他们部落的明朝肃州卫派来一位将军,率领百多名骑兵卫队,要送脱脱不花王子去和林城,即蒙古大汗位! 什么?真的吗?本雅失里大汗被瓦剌所杀的消息也曾传到额济纳,那时没有人把这事与洪高娃母子联系起来。黄金家族的后代有许多支,他们这支仅拥有不足千人的部落,实在太弱小了。这是怎么回事? 正为几天来寻宝无望而沮丧的小阿寨,高兴得一蹦好高。但他没有惊呆,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扑上去紧紧抓住母亲的双手,连声喊道: “阿妈!阿妈!长生天真的是在保佑我!老祖宗真的是在保佑我呀!没有财富没有兵马,还是让我登上大汗宝座!是不是成吉思汗的伟大灵魂,真的要在我身上转生啦?!” 十一 七月末八月初,是收获的黄金时节,是人们欢聚祈福的好日子,家族的敖包、部落的敖包,多选在这个时候祭祀。一个好消息在草原传开:瓦剌各部联盟,将在土拉河畔共祭大敖包。 祭敖包是大事,而祭祀之后的欢乐节日那达慕,对长年分散在辽阔草原,逐水草而居、好几个月见不着人说不了话的孤独的牧民吸引力更大。大规模的那达慕,不但有游艺和大比赛,还有各色各样的集市,男女老少谁不喜欢!所以,在正式祭日前半个月,瓦剌各部落的百姓,就都骑着骏马,牵着骆驼,坐着勒勒车,穿着漂亮的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奔向土拉河畔。 自从巴图拉率领瓦剌大军占领和林,蒙古本部败给明朝后一蹶不振,两年多来瓦剌各部再没有受到入侵杀掠,部落之间的大小争夺攻击,也都由巴图拉干预调解而停息。和平带来安宁,老天爷也帮忙,风调雨顺,牧草丰美,牲畜繁盛,人口平安,瓦剌各部落日渐兴旺富庶。瓦剌三王,尤其是盟主顺宁王巴图拉,就以他的公道、英明、仁爱和扶弱抑强的侠义,被瓦剌各部落百姓传颂赞扬。人们相信,这次瓦剌三十多年来最盛大的祭敖包,必将由威望超群的巴图拉主持。 距和林城东北不到四百里,土拉河大湾的平顶高地,堆起一个高达十余丈的大敖包,东西南北四方各陪三个五六丈高的小敖包,人称“十三太保”。这些敖包用石块、土和树枝堆成圆锥体,表面涂了白垩,顶上插了许多尖端向上的长叉、长矛或刀箭,四周插满树枝,枝上悬挂了各色绸布条。远远望去,敖包巍峨如尖塔,直入云霄,与天相接,十分崇高。 “十三太保”脚下,铺展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瓦剌人知道,二十多年前,他们的许多部落曾经在这里帮助也速迭儿袭杀了蒙古大汗脱古思帖木儿,保也速迭儿父子先后登上大汗宝座,敖包设在这里,或许真的另有深意?…… 敖包的地基是巴图拉选的,但主祭是不是他,老百姓说了不算数,要由各部落首领公推。敖包山周围的百里草原上,已经像夏季雨后冒出的一簇簇白蘑菇、一片片鲜花那样,突然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毡包、彩色帐篷。每到傍晚,毡包和帐篷上都冒出白色炊烟。用勒勒车围成的营地,多半属于部落首领,营地的大小和营帐的多少,显示着部落的实力。最大的一处营地紧挨着敖包山,是顺宁王巴图拉的,他的大帐是召集和宴请瓦剌各部首领的地方。 议事大帐里的盛大宴会,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是一次庄严的聚会,集中了瓦剌的所有大部落。他们的结盟,显示了瓦剌蒙古的强大。在巴图拉主持下,公平合理地划分了各部落的属地和草场,立下互不侵犯的誓约。众人不但公推巴图拉主持大祭,更公推他为全瓦剌大诺颜,并纷纷发誓,永远效忠:“从今以后,当你出征打仗时,我们愿做你的帮手;当你的部落遇难时,我们愿做你的顶梁柱;当你的衣服撕破时,我们愿做一块补丁!”还有首领说:巴图拉应该号称瓦剌王!更有受过巴图拉大恩惠的小部落首领,心情激动地提议:巴图拉何不即大汗位,统一全蒙古! 巴图拉赶紧站起身,举起酒碗,感谢大家公推他主祭,感激各部的效忠,但瓦剌王决不敢当,蒙古大汗连想也不能想。瓦剌蒙古强盛兴旺,就是他巴图拉的最大愿望!最后他举杯:“大家一同饮干这碗酒,我们就是永远互相忠诚的好安达!” 这是一次欢乐的聚会。五只硕大的烤全牛吱吱响着,伴着扑鼻的肉香顺序抬上,大盘大盘的手把肉热气腾腾,干果炸果子和各种奶食品堆得像小山,美酒更是川流不息……酒入欢肠,这些以酒当茶的瓦剌豪杰,全都放开喉咙尽情歌唱,摆动衣襟尽兴舞蹈,直到红日落下平川。要不是次日有祭祀大事,宴会能延续到天明。 巴图拉回到大帐时,萨木儿款待女眷的茶宴早就结束了。她知道丈夫一定喝了很多酒,瓦剌联盟扩大,又被公推为大诺颜,也一定让丈夫兴奋。细细打量却不见异常:脸不红、眼不亮、身子不晃,走进帐来,脚步坚实、神闲气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还平静地问:“你邀请的客人,都到齐了?” 他原本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些年他的瓦剌首领地位日益稳固,草原上赞颂他的故事和歌谣流传得越来越远,他也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一向的沉静中透出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就连床帷间夫妻之私也因此变得隔膜,变得冷落。萨木儿心里很不舒服,想说又难于启齿。今天,她特意打扮了自己,穿上粉红色绣牡丹的丝绸长袍,梳一个松松的发式,让黑发低垂着半掩迷人的秀目,扑了香粉,点了淡淡的胭脂,想趁着酒宴和茶宴后的好心情,唤回年轻时相爱的热情。她还斜斜地靠坐在大扶手椅的柔软锦缎靠垫之间,摆了一个当年他最喜欢看的姿态。可一看他那副油盐不浸、四平八稳,问话时眼睛都没有看过来的样子,萨木儿真觉得扫兴,便坐正了身子,回答说: “都到齐了,还多出来了呢。额色库的老婆伊利吉,就是我表嫂,带来了她的表妹,叫萨仁卓玛。真个是娇小玲珑,说起来比我大两岁,孩子也比脱欢大,可看上去还像个姑娘家,身上还有股子异香,不知怎么熏的,特别好闻,叫人心慌慌的,都想多看她两眼。” “哦,”巴图拉含意不清地应了一声,这才正眼看看妻子,“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嘛。” “哼,这么半天了,你才发现呀!”萨木儿像所有做妻子的一样,对丈夫都有娇嗔薄怒的武器。 巴图拉走近来,伸手抚摩妻子的柔软的头发,直到肩膀。此刻,脸上罕有地放松,眼睛里也透出几分沉醉,这让萨木儿的心也温热上来。他终于忍不住说: “知道他们怎么发誓的吗?他们说:当你出征打仗时,我们愿做你的帮手;当你的部落遇难时,我们愿做你的顶梁柱;当你的衣服撕破时,我们愿做一块补丁!……你听听,一块补丁!说得多好多有意思!……” 原来他在为这个沉醉,为他终于被推上瓦剌最高首领地位而沉醉!萨木儿心里轻轻一叹。她应该为丈夫统一瓦剌的成功而欢欣鼓舞而自豪,却抹不去心底的忧伤……她努力从被丈夫忽视的失意中解脱出来,似不经心地问:“听说有部落首领要拥戴你登大汗之位?” 巴图拉迅速摆了摆手:“笑话,笑话!他定是喝醉了酒,说胡话。我又不是黄金血胤,怎敢存这种妄想!别说上天不容,我的王妃萨木儿公主也不答应啊,对不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妻子,眼睛的瞳仁在迅速缩小,成了绿豆大的黑点儿。萨木儿却没有注意,她的心思在别处: “明朝怎么回事?到底肯不肯放脱脱不花来和林呀?” “是啊,半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巴图拉也皱了皱眉头,“总是说路途遥远,沙漠阻隔,再等等看。……哦,明天祭敖包,把织金八宝蟒袍和嵌金宝石绒帽备好。祭祀前一夜,还要独宿。” 萨木儿的心彻底凉了。但巴图拉的话句句在理,她无法反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勉强笑道:“明日你主祭,怎么个祭法?酒祭,火祭,玉祭,还是血祭?” “这是全瓦剌结盟以后第一次大祭,要隆重。要恳请长生天保佑这么多人口这么广大的山林草原,就得尽我们所能,四种祭法都用上。” 女人从来不能参祭。但祭祀的规矩她很熟悉。最隆重的当是血祭。宰杀自家最好的肥牛肥羊供奉在敖包前,还须取出牛心羊心,流出血浆滴进石堆,并将牛羊的肠肚细筋缠绕在敖包顶的长叉、长矛和刀箭上。 酒祭、火祭和玉祭,都不是难事,萨木儿顺便问一句:血祭用的牛羊从哪一群牲畜里挑选?是不是应该都是纯白色的? 巴图拉静静地说:“全瓦剌祭敖包,只用牛羊不是太小气了吗?” “那还能用什么?白骆驼?白马?” “用人!用人血祭敖包,才最显隆重。” 萨木儿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巴图拉神色不改地说下去:“上个月捉到阿鲁台手下十多人,挑两个血多的就好。长生天一定很高兴接受这份儿祭礼……”“不!你不能这样!”萨木儿叫出声,涨红了脸,“杀人祭天,太过分了!你忘记里乌毗寺老活佛的教导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爷慈悲、菩萨慈悲,这会遭报应的!” 巴图拉没料到萨木儿反应如此强烈,慢慢抬眼看看她,缓缓地说:“你知道当年成吉思汗大军西征,是怎么杀人的吗?凡不归顺就屠城,一杀就是多少万!拖雷攻下马鲁城,命人在城外平野设金座,他端坐其上,先押上投降的守军将士,一一斩首给他看;又把男人、妇女、儿童分到手下各营,全部杀死。他听说有马鲁人因藏在积尸中才免于一死,攻破另一座城池后,就见人就杀,猫犬不留,整整杀了四天,特意下令死者之头一律斩断,还命令把这些斩下的头颅,分男人、妇女和儿童分别堆积成塔……” “别说了!”萨木儿尖声嘶叫,双手捂住耳朵。 巴图拉停了停,又慢悠悠地说:“长生天,不也没有怪罪下来吗?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不也成就了统一蒙古统一天下的伟大事业吗?……拖雷可是你嫡亲的九世祖,他的英雄气传到你这里,怎么没有了!唉,你得配得上他,别给他丢脸才是啊!” “那怎么能一样?那怎么能一样!”萨木儿被激怒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借这个题目发泄被冷淡被忽视的愤懑。她鹰翅般乌黑的眉毛高高扬起,平日隐藏在浓密睫毛后面的眼睛,也光闪闪地满是攻击性的威慑力:“那是开疆拓土,那是征服叛逆!如果现在你去打明朝,打波斯,打斡罗斯,也得那样杀,我不会反对!可惜你没那本事没那力量!……” 巴图拉嘴唇紧闭,阴冷地看了公主一眼,但她全然没有觉察这一眼中的恼恨,继续对丈夫施压:“可你现在要杀来祭敖包的,是蒙古人!不是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蒙古人,是战俘,是我们蒙古本部人!你怎么能这样残忍?你就不怕成吉思汗在天之灵降罪?你就不怕遭报应?……” 巴图拉脸色发白,唇边挂着一丝冷笑,不再说话,转身就朝帐门大步走去。萨木儿心里更气,使开了性子,大声吼叫起来: “你走!你走!再别回来!” 一向端庄雍容、满身皇家气派的萨木儿公主,何尝这样公然咆哮?引得后帐的脱欢和抱着小萨木儿的阿兰都惊惶地探出头来,正看见那个一摔帘子出了帐的背影。脱欢连忙跑到母亲身边,拽拽她的手,说:“阿妈,怎么啦?”萨木儿推开儿子,反身伏在坐椅扶手上,咬紧牙关不出声,别过头不让儿子看到她发青的脸,又顺手拔下漂亮的头饰,用力摔得老远。精心梳理的发式顿时散落,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披了一身。 巴图拉出帐,大步流星。他的气恼没有写在脸上。他爱他的萨木儿,他们是结婚多年、儿女双全的恩爱夫妻。这位黄金家族的高贵妻子带给他压倒瓦剌各部的优势,他心知肚明。但让他感到不快甚至痛苦的,也在于此。她时时流露出的优越高傲,她对黄金家族的自豪和全力维护,都让他感到压力,觉得低她一头。今天这样明白无误的轻视,简直就像朝他脸上甩耳光!他是个男人,有瓦剌勇士之称的男人,随着他威望地位的蒸蒸日上,夫妻间的这种势态,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巴图拉!我正要去找你!”额色库迎面而来,显得很高兴。额色库从遥远的西海赶来,途中遇到河水大涨,耽误了不少日子,今天才到,一来就参加了议事大帐的会盟盛宴。虽然宴上两人已经见过,但很多重要的事情不好当着众人说。 “听说你夫人把答里巴母子带来了?”巴图拉立刻抓住要害,问。 “萨木儿告诉你的吧?她也是刚扎下营,就随伊利吉去赴公主的茶宴了。她叫萨仁卓玛,是伊利吉同族姐妹,她的丈夫也是也速迭儿汗的孙子,是坤帖木儿汗的堂弟,五年前去世了……” “怎么死的?” “生病。” “坤帖木儿汗可是令尊杀的,他们母子不怨恨?” “唉,当初为争汗位他们堂兄弟早就成仇人了!坤帖木儿汗不死,他更没有机会不是?再说,都知道坤帖木儿汗之死是误伤,有什么好怨恨!他们母子属民不过百户,一直依靠着我们过活。我额吉特别喜欢萨仁,几天不见就想哩!我这就带你去见见。” 巴图拉没有做声,他不想去,他还没有从刚才的不快中摆脱出来。最后的斜阳照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金黄。额色库看看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不舒服?” 额色库忠厚淳朴的面容,充满兄弟情谊的温暖目光,刹那间令巴图拉感动了。他也不知为什么,竟向这位内兄说起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苦恼,一面说,心里又一面在后悔:不该向人袒露自己的软肋…… 额色库却全不惊讶,像个老大哥那样宽厚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呀,竟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她们女人都是这样,你越爱她,她越把尾巴翘上天!都还不是为了拴住你的心嘛!萨木儿可不寻常,就像歌儿里唱的: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她后退一步也值百头肥羊;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她骄傲是应该的。她可是你的仙女,你不能叫她伤心!祭品有什么要紧?她不高兴你改用牛羊就是,为这点儿小事翻脸,不值得……” 都是平常话,但是平常没有人对巴图拉说。他心里渐渐熨帖平和了,一面踏着黄昏的暮色随着额色库出营门,一面在心里嘲笑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老老实实听这个老好人絮絮叨叨,还觉得不错…… 显然一切都事先做了准备:先是额色库的妻子伊利吉上前迎接行礼,然后夫妻俩一左一右陪同,来到一座顶上有皇族古勒图尔格花形大红毡的白穹帐前。站在门前迎候的,想必就是萨仁卓玛母子了。西天最后的霞光,使毡包变成了粉红色,那位娇小单薄的母亲和身量与母亲差不多的年幼儿子,似乎也被晕染了一层粉红。走得近了,那双肩垂亸柔弱无助的姿态、微微蹙起的忧郁的眉尖、如水波如月光般淡荡的眼神,突然攫住了巴图拉的双目。他的心骤然一痛,仿佛扎进一根尖刺,扎得很深,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此刻他胸臆间滚过一阵迷乱,涌起一种冲动,他想把这个楚楚动人的、可怜的美丽女子紧紧抱在怀中,爱她,保护她,为她遮风蔽雨,为她挡住所有的伤害、所有的明枪暗箭…… 答里巴和他的母亲萨仁,因为是也速迭儿的后代,这些年享过荣华富贵,更受过许多苦楚。在西海草原遇到大灾大疫的日子里,他们也跟部落的所有属民一样,挨饿受冻,差点儿活不过来,所以,对巴图拉送去牛羊粮食帐篷等等救援,也一样感激不尽。今天有了机会,母子俩尽其所能地款待恩人:穹帐中火盆里烈火熊熊,帐壁上挂起特制的羊角灯,巴图拉被让在尊贵的客位,额色库夫妻陪坐一侧。帐中并无仆从侍女,只有萨仁轻悄地走来走去:她在金壶中斟满香茶,在银壶中倒满美酒,用松石盘盛装牛肉,用玛瑙盘摆满甜食。萨仁和她保存的这些珍贵的皇室用具一样,散发着高贵而优雅的气息,不过,一举一动充满女性的温柔,一颦一笑饱含着弱者的羞怯,让巴图拉越发心旌摇动。 突然,萨木儿在他心头一闪。如果说萨木儿是太阳,那么萨仁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月亮。太阳虽然温暖,但正午当头之际会晒得很毒,叫人难以忍受;月亮却永远温柔如水啊…… 宾主席上奶酒盛满了,萨仁用娇柔优美的姿态捧起银碗,轻轻唱起劝酒歌。那歌声清脆纯净如流泉,美妙像夜莺。巴图拉正襟危坐,微微低头侧脸静听。歌声就像一双温柔的小手,抚慰揉捏着他,解除了所有的紧张、强直和僵硬,令他松弛,令他浑身酥软,不觉心神荡,仿佛进入了如痴如醉的迷幻之中。巴图拉额色库在他耳边低语,才把他拽回大地:“她跟我家伊利吉一样,是乌斯藏部落长的女儿,本名卓玛,嫁到蒙古来,名字才加了萨仁。唱得真好吧?我额吉最爱听她的歌,声音不大也不洪亮,可韵味儿美啊!” 韵味儿美?不错,巴图拉想,是歌,更是人。 萨仁用她水汪汪的细长眼睛羞怯地看着巴图拉,翕动着粉红色的嘴唇,低低地婉声细语道:“只要王爷吩咐,萨仁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此刻的巴图拉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眼看着那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可人儿,摇曳着美得不能再美的韵味儿,迷人的异香扑面萦怀,引领他走进又一重仙境……太阳升起时分,长长的螺号、震耳欲聋的大鼓向人们宣告:瓦剌各部落祭敖包大典开始! 人们看到敖包山上的火光和青烟,和着无数彩带在风中飘荡;看到“十三太保”前的许多供盘上白生生的肥牛肥羊;还看到洒酒洒奶洒血和绕着敖包走圈子的密密人群。那里有巴图拉等瓦剌全体首领,也有去绕圈添石头为自家祈福的百姓。自然,全是男人。 女人们在哪里? 敖包山下支起巨大而华美的天幕,正北正中的天幕悬挂着五色彩绸,装饰着下面的高台。台上设食物丰盛的长桌和华丽的坐垫,是大诺颜顺宁王巴图拉、安乐王把秃孛罗、贤义王太平和阿拉克、额色库等人的席位。分左右向南排开的天幕之下铺设着宽大的厚毛毡,有坐垫,有矮桌,参与结盟的其他部落首领被安置在此,由北而南,按实力大小、辈位尊卑顺序排列。 两侧天幕又排出去一座连着一座的敞开式华丽帐幕。帐幕里有厚毡有靠垫,有火盆有被褥,要吃要喝要坐要躺,都舒适又随便,观看赛事,位置也上好,这都是首领家眷的帐幕。萨木儿公主是东列第一家,把秃孛罗的夫人是西列第一家。太平与阿拉克是儿女亲家,帐幕接在西列的第二,而额色库和萨木儿是表亲,额色库夫人伊利吉的帐幕就挨着萨木儿扎下了。 方圆数里密密的人群,人海边缘布满了人们骑来的马,坐来的车,还有临时支起的营帐。等候的时间,谁也不会闲着睡大觉,许多人围着拉马头琴艺人,兴致勃勃地听他说唱草原上流传的故事和笑话;姑娘小伙子拍着巴掌唱歌,抖着肩膀跳舞,踢踏得尘土飞扬;平日躬腰驼背的老阿爸老阿妈,也穿着簇新的袍服,喜笑颜开地挤在勒勒车间,走来走去相看皮毛药材等类货色,摔跤手穿着比赛的皮坎肩,镶有铜钉银泡,或在休整放松或闭目养神。到处是笑声,到处是笑脸,天空蓝得像宝石,白云白得像锦缎,雄鹰在高空翱翔,云雀把美妙的鸣叫撒遍草原,草原充满了欢乐…… 帐幕中,首领家眷们也趁着等候间隙你来我往,茶会谈天。萨木儿帐幕里,就坐了邻帐的两位女客,她的表嫂、额色库的妻子伊利吉,还有伊利吉的族妹萨仁。 伊利吉对各种小茶点非常喜爱,豆沙馅的黄米炸糕连着吃了三个,说:“这馅儿又甜又细又面,这皮儿又脆又黏又香,真好吃!怎么做的呀?” 萨木儿很得意:“我这做点心的厨子,早年间是大都宫里的御厨,什么点心都难不倒他,要不,我把他召来,让他跟你说说?” “罢,罢!”伊利吉笑着连连摇手,“我这急性子,哪里耐烦这许多事儿!萨仁心细,”说着一扭头,看着自己的族妹,“你要不要听听,回去学着做?” 萨仁柔柔地一笑,并不说话,只垂下眼帘,轻轻地摇摇头。 萨木儿蛮像个殷勤的主人,但任何客人都能感受到她的高贵,不能不拘谨。萨木儿自己也知道,一看萨仁这样,有些不过意,便笑着招呼她:“萨仁你不要客气,咱们三个就算是远亲,也多多少少总是亲嘛,尝尝吧!” 萨仁的脸红了,模样儿更加楚楚动人,轻轻拈起一根炸馓子,用洁白的小小牙齿咬了点馓子尖,并不咀嚼,含在嘴里慢慢抿着,仿佛在细细体味别人体味不到的滋味。 “你呀,真叫人着急!”伊利吉笑道,“我要是像你这么吃东西,早饿死啦!”她转向萨木儿说:“她从小就这样,慢性子、柔性子,都出嫁当妈好多年了,还是一点儿不改!” 不想这位慢性子、柔性子,竟掏出一条精致的绣花手帕铺在小桌上,伸出纤纤玉手,从银盘中拈起一块黄米炸糕,不好意思地望着萨木儿,眼睛里全是谦恭和祈求,小声地问道:“可以吗?……” 伊利吉一拍手,笑道:“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那宝贝儿子!……她呀,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最先想到就是答里巴!”后一句是说给萨木儿听的。 萨木儿很大方:“拿吧拿吧,多带些回去,每样儿都带上!” 可萨仁只看中了黄米炸糕,包了小小一包。 伊利吉叹道:“也真不容易。五年了,就守着答里巴,孤儿寡母的,唉!” “孩子呢?我还没见过呢!”萨木儿见萨仁眼神儿朝西南方向示意,明白了,“他今天也赛马?太好了,我家脱欢也去了。” 萨仁点点头,小声说:“我知道。” 萨木儿心里有些不得劲:萨仁的儿子她见都没见过,萨仁却知道她的儿子要参加赛马。后来,萨木儿随意一句问话,那反应又不对头了。她说:“听说萨仁的帐顶也有古勒图尔格红毡,也是黄金家族后裔了?” 萨木儿看出,爽朗的伊利吉顷刻间有些紧张,换了个坐姿,赶紧拿眼睛看着萨仁。萨仁倒沉静如常,只是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到她用她特有的低低的、柔柔的声音回答说:“是——的。” “是哪一支呢?”萨木儿追问。 “这——”萨仁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等于没有回答。伊利吉抢着说:“我们西海那边的女人家,对男人们的事情都不大清楚。她的心呀,全搁在抚养儿子一件事儿上了,家世什么的,怕弄不清呢,是吧,萨仁?” 萨木儿根本不信。每一个黄金家族的成员,都为自己的家世无比自豪,都应该牢记上溯到成吉思汗的每一位祖先的大名。 萨仁似乎感到了萨木儿公主眼中的谴责,抬眼看看她,目光那么羞愧自责,那么可怜巴巴。她叹了口气:“唉,只听说,是拖雷一支的……” “是吗?”萨木儿惊奇地说,“那咱们可是同一支脉了……” “公主你看,”伊利吉伸手指着大天幕那边,“祭敖包的首领们都回来了,摔跤就要开始啦!” 果然,瓦剌的大小首领们已经在大天幕下尊贵的位置纷纷就座,大赛就要开始,伊利吉和萨仁也就起身告辞了。萨木儿心里有些乱,这两位客人不知什么地方让她感到不舒服,她们好像要掩盖什么。那位娇小柔弱、楚楚动人的月亮般的萨仁,柔弱的背后似也在极力回避什么。是什么呢?……算了,不想她了!萨木儿摇摇头,甩脱这些不快,喝了一碗热热的奶茶,打起精神看比赛。 号角长鸣,鼓声隆隆,跟着欢声雷动,近三百名健壮高大的蒙古力士都集中到了赛场南端,身着鲜亮长袍的几个男人,用在辽阔草原上练就的声传十里的亮嗓门儿,向人们报告摔跤手的部落和姓名。 一声令下,两百多摔跤手满脸严肃,一齐挥臂抬腿,跳起“得必呼①”。脚步嗵嗵响如沉雷,震得地皮儿发颤,也激得观众的呼喊声动地惊天。赛手向四方观众鞠躬,又两两对面互相鞠躬,之后,双手抓搭着对手的宽腰带,一百二十八对摔跤手同时开摔。 观众不停地呼喊,为各自熟悉的摔跤手加油打气,还为他们的胜负打赌。 一顿奶茶的工夫,已决出胜负。胜者将败者扶起,表示友谊;败者从胜者手臂下绕过,表示认输。然后他们一同向观众鞠躬致意,跳着“得必呼”退场。 第二轮第三轮也如此赛罢,胜出的赛手只剩下三十二名。 大家都知道赛会的规则:因为是全瓦剌的首次盛会,每项赛事都取前十六名入赏,不但能获得巴图鲁称号,赏格也很高:第一名能得九九八十一件奖品,第二名得七九,三四名得五九,五到八名的三九,九到十六名也能得到九件奖品。奖品可不是什么小东西小物件,是骆驼、马、牛、羊、马鞍、绸缎、布匹、铁锅、粮米九大件呀!第四轮,这三十二名摔跤手当然更在意胜败,斗得格外激烈,格外卖力气,赛的时间也比前三轮长得多。观战的人群吼叫、笑骂,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姑娘们喊着摔跤手名字的尖锐嘶叫,冲在浪头的最高处……十六名巴图鲁终于产生了。 第五轮、第六轮,八胜出四,此人站在“狮子”群中,仿佛一头矫健威武的黑虎。最爱打赌的有钱的巴颜们开始冒险把赌注押给这黑虎。竟然冒险成功,第七轮他又胜出了。 一个陌生的名字终于被人们想起来了:归林齐!布里雅特部落人。他的对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百战百胜摔跤手、体重四百斤像大象一样强壮的巴尔斯。人们传说,巴尔斯每顿饭能吃掉一只羊两条牛腿三锅汤面四坛好酒。就是两个归林齐摞起来,也没有一个巴尔斯的块头儿大。第八轮,最后的决战。两名摔跤手并肩跳着“得必呼”进场,全场数万观众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整个儿草原都震动了,拴在远处的骆驼、牛马羊等牲畜也跟着叫唤起来。 人们猜想这必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巴尔斯的重量和力量对归林齐的速度与技巧,不斗上一顿饭工夫决分不出胜负!这该多过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双方的两只手刚刚搭上对方的腰带,只听平地炸开一个闷雷似的,归林齐口中一声暴喝,动作快如闪电,四百斤重的大象巴尔斯竟被举上半空,跟着就被按倒在地了。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人们来不及反应,都张大嘴“啊!——”地一声惊呼,几万声惊呼汇成一个大霹雳,滚过草原、敖包山和土拉河间,震荡了好久好久……坐在大天幕下的首领们都情不自禁地陡然站起,巴图拉动作最是猛烈,把面前的桌案都推翻了。 事后,巴尔斯被问到的时候,总是疑惑地笑着挠挠头皮,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归林齐就像身上有电光烈火突然爆开来,必是来了神力,快得叫人想都来不及想,他怎么给举起来又怎么个落地,至今还像是在做梦哩。 人们终于醒过来,对着已经在场子中举起双手的胜利者大声欢呼,声浪有如海潮汹涌。归林齐双手交叉抚胸,向四方观者躬身致敬。 巴图拉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众人团团围住移向场外的胜利者,赞叹不已:“这个巴图鲁!了不起,真聪明!前面那么多轮,都不显山不露水,平平常常取胜,真本事用在最后!好!好!”他又回头问道:“刚听说他叫归林齐,是你们哪个部落的英雄?” 首领们在赞赏的同时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不是自己部落的。乌尔格俯身对巴图拉小声说:“刚才唱名儿,好像说他是布里雅特蒙古人。” 布里雅特蒙古人?他们部落远在北海边啊,居然也来参加瓦剌的那达慕!巴图拉很兴奋,站起身:“我这就去拜望他!” 太平和阿拉克都劝道,后天赛事完毕,给所有获胜者颁发赏物时再见不迟,即使是一个获胜大力士,瓦剌大诺颜也实在不必如此屈尊过分抬举啊!巴图拉正在犹豫,乌尔格指指前方说:“王爷快看,赛马大队就要过来啦!” 只见场地上一位老人伏下身子,用耳朵贴地听了片刻,站起身高高地一挥手,事先用彩绸彩绢缠绕装饰的终点门就在场地远端竖了起来,等待着骑手们的最后冲刺。站在地势较高山坡上的人们已看到了远远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烟尘。 人群立刻骚动了,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奔跑着去抢占赛马道两边最接近终点门的位置。今天赛奔马,参赛的都是各部落八到十三岁的少年,将近四百人,哪个孩子不紧紧牵动着父母亲友的心? 这些父母家人赛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忙碌了。挑选好马,最费力费事的是吊马:白天不给马吃喝,夜间才把马放进鲜草地里进食;日出前牵回,甚至饮给马奶,备鞍骑乘奔跑,让马充分出汗;太阳出来再拴吊。一个月下来,马变得肚子小而坚实,臀腿大而健壮,跑得又快又有耐力。最忙碌最兴奋的是赛前一天,全家人像给出征的将士送行一样,精心装扮他们的骏马:要束住粗大修长的马尾,要把长长的颈鬃编成小辫子,要给它戴上彩绸扎的项圈,还要把它全身擦得油光锃亮。小骑手的装备一样不能少:华美的彩袍,色彩鲜亮的缠头巾或三尖帽、圆筒帽,因赛奔马不许备鞍镫、穿靴袜,还得备好布制软鞋和马背上的一块三角形的毡垫——祖先传下来的这些规则实在高明,想想看,马背上少了二三十斤重的马鞍,骑手是连靴袜都不许穿的小孩子,又经过那样的吊马,不跑出极致才怪! 萨木儿的儿子脱欢也做了同样的准备。从头到尾,从大事到细节,当母亲的事必躬亲,一一过问,母子俩一同感受吊马的辛苦和快乐。此时的萨木儿和所有小骑手的父母一样兴奋,她真想也挤进终点门那儿等候孩子,但尊贵的公主王妃是不能那样不成体统的,她只能静静等候在她华丽的帐幕中,努力向飞起烟尘的远方眺望。 “来啦!来啦!”人群上空腾起一片叫声。 辽阔的地平线上滚过一团飞扬的烟尘,跳荡的黑点闪现了,很快就像暴发的山洪冲进人们的视野,快速推进,成了一条涌动奔腾的大河,滚滚而来,越来越近。 人群像开锅的水一样翻腾滚动,仰头伸脖子跳脚,恨不得转眼间长成一丈高,挥着双手举着帽子,用尽气力为自家的小骑手打气加油。 近了,更近了,成千马蹄敲击着大地,轰隆轰隆地传过来。马蹄扬起的尘埃已经布满了广阔的天空。人们已经能分辨出骏马的颜色和小骑手的彩色衣袍……近了,更近了,骑手和他们的骏马,在最后时刻鼓起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你追我赶,跑得飞快。最前面的两匹马,小骑手都全身伏卧在马背上,与马合成了一体,让人辨不清他们的身形:一匹是乌黑闪亮的额门马,一匹是细高的米黄色银合马,快如疾风,不分先后,直冲着终点彩门奔来了。 “天哪!天哪!……”萨木儿嘴里轻声叫着,两手按住胸口,闭了眼睛不敢看。吊马一个月,她怎能不熟悉这匹黑骏马?人群上空打雷似的喝彩,她赶紧睁眼,看到惊险又精彩的一幕,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儿子脱欢,此时竟用一条腿钩住没有鞍子的光秃秃的马背,整个儿身躯向前伸展着贴挂在马身一侧,手中的短鞭在马耳边快速地摇晃。黑骏马仿佛心领神会,飞箭一样“嗖——”地越过米黄色银合马,第一个冲过了终点彩门。 萨木儿长长地吁了口气,笑容泛上面庞。她知道,达兰台、乌尔格和阿兰都会在终点门那里迎接脱欢,她的宝贝儿子过一会儿就会到帐幕里来了。这时候,她才觉得心口还在咚咚咚地跳个不了,手心和额头都是汗…… 就像赞美获胜的摔跤手一样,人群中歌手唱众人和,又响起了动人的赞美骏马的歌。 歌声中,达兰台和乌尔格、阿兰簇拥着小主人脱欢来到帐幕。孩子红彤彤的脸上喜笑颜开,满是得意和自豪,母亲张开双臂,抱住了赛马英雄。不料,隔壁帐幕的伊利吉和萨仁领着一个身材挺拔、容貌秀气,也脸儿通红的男孩子来到萨木儿帐幕中。 脱欢一看见那孩子,愣了一愣,说:“你?” 那孩子显然大他两三岁,很懂事很有礼貌地笑笑,没有说话。 萨木儿问:“你俩认识?” 脱欢说:“他骑的米黄色银合马,最后我超过的就是他!” 伊利吉笑道:“脱欢第一,他第二。他就是萨仁的儿子答里巴呀!” 萨木儿很惊奇,笑着对萨仁说:“这么好的儿子,值得好好守着!” 萨仁的脸比她儿子的还要红,笑着垂下眼帘,轻声说:“哪里,怎么也不能跟公主你比啊……” 十二 入夜,草原上处处燃起篝火,与天上的繁星连成一片,篝火亲切的烟火气息四处飘荡,敬酒歌祝酒歌此起彼伏,盛装的男女老少尽情歌舞欢笑。这个美丽的夜晚,更属于获胜的勇士和英雄。 奔马赛第一名脱欢,因为是瓦剌大诺颜巴图拉的儿子,庆功就成为了部落的联欢大会。在熊熊篝火旁,酒坛子码了一长溜,骄傲的母亲萨木儿慷慨地奉上九只焦香肥美的烤全羊,还有热腾腾的手把肉。食单铺了九丈长,摆了九十九盘各种各样的油炸果子。她向亲族戚友们发了话:尽情吃喝,尽情歌舞,醉倒方休! 歌手们唱着赞歌:赞美腾格里天,赞美大地母亲,赞美草原森林河流湖泊,赞美英明慈善的大诺颜巴图拉,赞美高贵贤良美丽的公主萨木儿,赞美年幼的勇士、瓦剌小英雄脱欢……一人唱,众人和,歌声飞上夜空,飞向远方……从小顽劣、谁都管不住的脱欢,从来不曾受到这样的赞美,兴奋得一张脸红扑扑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居然一副从来不曾有过的好孩子模样。 当他把第一名的牌子——明天他将凭这牌子领取他的九九八十一份赏物——骄傲地拿给阿爸看的时候,阿爸一向不动声色的面容罕有地浮现出喜悦,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样儿的!给阿爸阿妈长脸增光了!”他的心跳得咚咚响,不记得阿爸什么时候这样夸奖过他。可是,欢庆宴刚开始,歌手的赞歌刚唱过一轮,阿爸就起身向来祝贺的亲友属民们躬身道谢,离开了,因为各部落首领们还都聚在议事大帐等着他。阿妈解释说,瓦剌的所有大事都在那里决定,你阿爸不在不行!但是,阿爸临走却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你不要骄傲,以为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我看得很清楚,冲向终点的时候,如果第二名也用你那种姿势催马,头名未必属于你,懂吗?” 脱欢虽然点头,心里却有些迷惑。直到阿爸跨上马背,和几个侍从一起消失在夜幕中,他还呆呆地想着阿爸的话。 萨木儿看见离开欢乐人群的脱欢,瘦瘦小小的身量,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孤零零。孩子的兴奋和快乐到哪里去了?小孩子不该有的思虑和忧心怎么会写在脱欢脸上?她忙问: “脱欢,你怎么了?” 脱欢看看阿妈。阿妈的脸色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眼睛里是不是有泪光闪动?嘴唇是不是在发抖?他不由得也问: “阿妈,你怎么啦?” “阿妈……没事儿。”萨木儿故作轻快地回答后,娘儿俩一齐沉默下来,各想心事,好一阵儿无话。 还是当娘的心细,问道:“刚才你阿爸对你说了什么?” 脱欢低了头,声音也很低,把父亲的话复述了一遍。 萨木儿心里一咯噔,还是问道:“阿爸说得不对吗?” 脱欢很不乐意地嗯嗯了好半天,终于说,阿爸的话让他想起赛马途中的事情,其实那个答里巴的米黄色银合马是匹真正的千里驹,跑得非常非常好,有很多机会都能超过他,可每次都没有超过。脱欢最后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觉得,他不是不能,是不肯……” “这么说,他把第一让给了你?可能吗?为了什么?”萨木儿有些激动,极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却还是忍不住连连发问。 脱欢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阿爸不是看出来了吗?阿爸隔那么远都看出来了,别人还看不出来?……” 萨木儿强笑着安慰儿子:“不会吧,草原上争强好胜的小男子汉,谁肯把第一名让出去!咱家额门马也是千里驹嘛!还是他耐力比不上你,该你得第一的。”见儿子还是那么不开心,又说:“好了好了,就算他有心让了你,咱们谢谢他,送他一份厚礼!你呢,好好练,来年赛马,把所有对手都甩得远远的,争回这口气!走吧,回去喝热茶,你听那边歌儿唱得多好……” “我才不谢他呢!”脱欢突然强横地嚷起来,“让我,是瞧不起我!我不稀罕!让他把第一拿走好啦!……”他气冲冲地一蹿而起,转身就朝帐篷里跑。萨木儿一把没拉住,连叫了两声,见他头也不回,无奈地轻声叹了口气。此刻,脱欢的一句话却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阿爸隔那么远都看出来了……”“阿爸隔那么远都看出来了……”一个念头突然在她心头闪过: 这位阿爸,是看出来了,还是原本就知道? 萨木儿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冷颤,眉头紧紧地锁住了。 刚才她追出栅门,向丈夫询问萨仁、答里巴母子的世系。丈夫回答有几分迟疑甚至尴尬,若不是天色昏暗,她疑心此刻巴图拉有些脸红。这令她惊奇。但他的回答更让她惊奇:答里巴的父亲是也速迭儿汗幼子的幼子,也就是坤帖木儿汗的堂弟! 又惊又怒的萨木儿,直问到巴图拉脸上:你不知道也速迭儿弑杀脱古思帖木儿汗篡夺汗位吗?你忘了坤帖木儿刺死了我父汗?我们忽必烈世系和他们阿里不哥世系百年深仇,你全不记得了?…… 萨木儿一凶,巴图拉却镇静了,缓缓反问:若脱古思帖木儿汗不死,你父汗哪里有机会即位?虽说坤帖木儿杀你父汗,可你父汗也杀了他坤帖木儿之父,为父报仇不是天经地义?忽必烈系与阿里不哥系世代结怨,可也都是拖雷的后代,在我们外人眼里都是黄金血胤,谁即汗位都不违圣主法令!自从阿里不哥争位失败,他的后代就一直在我们瓦剌领地生存,得瓦剌拥戴也不奇怪。如今瓦剌强盛,正需要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要结盟四方,要招贤纳士,才能干成一番大事业。答里巴母子率部投奔难道不是好事?坤帖木儿杀你父汗,答里巴当时不过两岁,又是隔房堂侄,他有什么过错?连这样一家孤儿寡母都容不下,心眼儿不也太小了?…… 从来没受过丈夫这样正颜厉色的数落,萨木儿呆呆地站在栅门边,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巴图拉为什么这样一反常态?为什么极力替阿里不哥系的也速迭儿、坤帖木儿和答里巴说话?眼下又是脱欢的疑惑和愤怒,这一切,让萨木儿心里乱哄哄的,像是长了草。 本来,为血祭敖包两口子翻了脸,又因巴图拉终于放弃杀人而改用牛羊,萨木儿已经消了气,脱欢又赛马得胜,萨木儿本打算今晚众人散去之后,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地家宴一回,夫妻同欢同乐一番,小小的不快也就过去了。不料,巴图拉以议事大宴为由,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不回她的穹帐了。不错,巴图拉还有另外几个夫人,在和林过冬或在外驻牧,她们各有自己的营帐,萨木儿也从不阻止巴图拉间或去她们那里小住。她知道她们谁也不能跟她这位黄金血胤公主、正妃相比,她有脱欢和小萨木儿,而她们谁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凡结盟聚会需要露脸的时候,顺宁王都是只带她王妃萨木儿,也从未曾夜不归帐。 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萨木儿隐约觉得自己在受人愚弄,受人摆布。是谁?为什么?是个玩笑,还是个圈套? 这一夜,萨木儿失眠了。 天亮时分才打了个盹儿,再睁眼,天窗已射下一束金色阳光。她头痛得厉害,像有个铁锤在脑袋里不住敲打,直震得太阳穴那儿噗噗跳,害她恶心想吐,见光流泪。勉强喝了碗奶茶,靠着绣花锦缎靠枕半躺半坐着,哈喇哈斯很懂事地走过来,温顺地挨着女主人卧下。萨木儿抚摩它的头颈,它也伸出长长的舌头轻轻舔着女主人的手。比脱欢大一岁多的哈喇哈斯,还是那么矫健壮硕,按狗龄而言已渐入老境,它倒不显老态,只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而已。 达兰台提了一壶水,拿着一个大铜盆进来,把水壶坐在火架上,一面给火加柴,一面说,你头疼得厉害,烧点儿水洗洗脚,睡个好觉就过去了。” 萨木儿叹道:“唉,达兰台……” 布尔根马场劫难后,达兰台很长时间都痴痴呆呆,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直到那年亲手刺死仇人,活气才渐渐回到她身上,恢复了正常。只是,她在变得一潭秋水那样平静的同时,萨木儿也完全成了她心灵的依靠,是她全部关注的中心。 达兰台把萨木儿的双脚轻轻泡进温热的水中,不住有节奏地为她揉捏,萨木儿觉得仿佛一波又一波热浪从双脚向全身传送,关节、筋络、肌肉随之一一放松,四肢百骸都瘫软如泥,舒服得难以形容,一夜紧张至极的心绪也放松了,恼人的头痛真的渐渐减轻,渐渐消失…… 萨木儿心里感动,轻轻自语:“哈喇哈斯,达兰台,还有我,咱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小萨木儿、脱欢,也没有巴图拉……” 达兰台说:“记得那时候,公主就要出嫁了。” “不,咱们三个在一起,比嫁给他早……那时候,多好多快乐,谁也比不上。” “那会儿我们都小,公主你才十五岁,脸蛋儿红红的像石榴子儿,一双毛毛眼亮得像星星,就是哈纳斯湖边半开的牡丹花苞啊!……达兰台也就十七,哈喇哈斯才是个刚离娘的小狗狗……” “你看,还是我们三个在一起,还是我们三个最好!谁都比不上……”萨木儿重复着,声音有些哽咽,连忙举起胳膊挡住眼睛,眼里有泪。她的心一阵阵地痛,为了牡丹花苞一样的十五岁青春年华,为了本不是亲人的达兰台和哈喇哈斯跟自己这样亲,为了应该是亲人的丈夫却变得疏远隔膜…… “公主……”达兰台轻轻地叫着,声音也在颤抖。 片刻沉默中,主仆二人感到的是超过主仆之情的亲切和真诚。 达兰台服侍公主躺下,为她轻轻按摩头部和肩颈。萨木儿看看半俯在上方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庞,说:“达兰台,你长得还是那么好看,还是结婚吧!” 达兰台摇头:“不!我要一辈子服侍公主。” 萨木儿一笑:“要是我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死。”达兰台回答得很平静,好像早就想好了。 “那可不行,我还放心不下脱欢和小萨木儿呢!” “那好,我把他们兄妹服侍长大成人,再去找你。”萨木儿不禁笑出声:“看你说的,像真的似的!” 达兰台只在唇边牵出一丝浅笑,不再做声。 “说真的,达兰台,你眼看就三十岁了,公主做主,给你选个好男人,成个家,立个业,生儿养女,老了也不孤单。” “不,天下没有好男人。” 达兰台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平常,极其冷静,直冷到萨木儿心里去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达兰台的双手却不像她的话那么冷,温温热热,柔柔软软,抚摩揉弄,轻重适当,快慢合度,不但平息了恼人的头痛,也把萨木儿送进了甜美的梦乡…… “公主,你还是给吵醒了。”坐在萨木儿床前的达兰台,眼睛望着巨大声浪传来的方向,是那达慕赛场。今天赛的是射箭和走马,都足以让人们兴奋激动得发狂。 “喊得这么厉害,多半是赛出第一了。”萨木儿说。 果然,欢呼声浪中冲出了高亢辽阔的弓箭手赞歌,穿透了穹帐,一直传送到萨木儿和达兰台耳边。睡眠让萨木儿精神好多了。她笑道:“人们都疯了,高兴得疯了!多单纯的人们啊……庆贺宴上,人人都那么快乐那么善良亲切!” “可是,这些善良单纯的人,杀戮抢掠起来,怎么就比野兽还凶残呢?”达兰台的声音很轻,却让萨木儿心头一震。她沉默了许久,慢慢说道: “达兰台,别怪他们。圣主成吉思汗早就说过:朕之蒙古百姓之为人也,平常之日温顺柔和有如两岁之小鹿;节日宴乐之时无忧无虑犹如初习奔驰之幼驹。然于争战之日,则有如猛虎雄鹰之赴敌;白昼引而待发,有如老狼之窥伺猎物。想想看,如果没有这样的百姓供圣主驱策,圣主怎能完成他的伟大功业?!” “所以,”达兰台的声音更轻,“里乌毗寺的大喇嘛说,蒙古人无头无心。” 萨木儿心头又是一震,却找不到反驳甚至回答的话。达兰台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吗?……惶惑间,灵光一闪,她突然悟到了说服自己也能说服达兰台的道理,兴奋又坚决地说:“知道吗?圣主成吉思汗就是他们的头,就是他们的心!有头有心的蒙古人就能征服世界,一统天下,建立举世无双的大蒙古帝国!” 达兰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其实,我们百姓并不想当虎做狼,所求所愿,不过是春夏秋季好好地放牧,冬天好好地打猎罢了。征服不征服世界,建不建大帝国,有多大关系哩?……” 营门卫兵和一名侍从赶来禀告,比赛都已结束,就要颁发奖赏,脱欢王子也在领奖之列,请王妃亲临。 萨木儿点点头,吩咐达兰台为她备换衣服。那达慕颁奖是大礼,她身为瓦剌大诺颜之妻、顺宁王妃,必须穿得正式又华丽,得戴上那顶镶金缀玉嵌宝石的高高的姑固冠。她一面问侍从:“今天赛得好吗?” 侍从刚从赛场来,兴奋还留在脸上,立刻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地滔滔不绝起来:那个归林齐真就没有对手,立射和骑射都夺了第一!立射的时候,三百步外三个靶子九支箭,箭箭中红心不说,竟把箭靶全都射穿了!那骑射才叫厉害,九座碎石塔,一座跟着一座,全都射倒射塌了,一座不落!看的人全都大喊大叫,都快昏过去啦!…… 萨木儿换衣服的当儿,侍卫队长乌尔格又快马赶到,带来王爷的话,要王妃赶紧去,赛场那边出事了。 布里雅特蒙古人归林齐,一个人就夺得了摔跤、立射、骑射三项第一,这让瓦剌部落首领们多少有些不快,觉得丢脸。多数人不但没听说过这个归林齐,甚至也不知道布里雅特部落。归林齐将获得三个九九八十一件赏物,将近三百件哩,更让一些小部落的首领眼红不平。赏还是不赏?全赏还是少赏?部落首领们议论不一。大诺颜巴图拉一拍桌案,说:“全赏!必须全赏!岂能失信天下!” 不想这归林齐来到天幕下高台领赏,竟扑通一声跪在巴图拉面前,说他是率领他的布里雅特蒙古部落,诚心来投奔巴图拉,加盟瓦剌的。还说他的部落地处北海寒荒之地,没有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次那达慕大会的三项第一,还有三项第一赢得的所有赏物,就是他归林齐和他的部落献给大诺颜巴图拉的见面礼,请一定笑纳。这一来,闹得各部落首领又高兴又惊讶又惭愧…… 听乌尔格说罢,萨木儿道:“这不是瓦剌会盟的大好事吗?叫我赶了去,清点那三百件赏物不成?” “不,不,”乌尔格连忙说,“是因为发奖发到咱们脱欢,他,他不肯受!” “哦?!”萨木儿的脸上,欣慰、得意似乎更多于惊讶。 “脱欢一口咬定,说那个第二名故意让他,瞧不起他,拿他耍着玩儿……王爷要王妃出面劝劝脱欢,别闹得出了格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萨木儿收了脸上笑意,淡淡说:“王爷跟前,脱欢他能怎么闹?平日里孩子们都是怕他不怕我的。他就能听我劝了?”萨木儿半笑不笑地说。 “能,能!王爷说除了公主,谁都劝不转。” 萨木儿一行赶到赛场的时候,事情还僵着。其他领奖的赛手都兴高采烈地赶着装满赏物的勒勒车,去牵驼马牛羊了,只有脱欢和答里巴站在台子两边,巴图拉居中坐在桌案后,许多部落首领拥在巴图拉身旁,七嘴八舌地帮着劝说。见萨木儿亲自走上台来,巴图拉起身迎接,部落首领们也纷纷向公主躬身致意。 丈夫的面色沉静如常,但眉头微蹙,眯细了的眼缝里透出只有她能觉察的淡淡绿光,这是他真动气的征兆。那边脱欢攥着两个拳头,挺着还没长成的细瘦身体,昂着头,使劲儿拧着脖子,小眉头结成一疙瘩,满脸死不低头的倔犟。这边的答里巴跟脱欢形成鲜明对照:谦恭有礼的站姿,秀气文静的面容,总是挂着微笑的唇边显出几分无奈和无辜。若不是她心里对答里巴母子抱有说不清的反感,只看眼前这一幕,立刻就会断定:一定是傲慢跋扈的脱欢欺负了温顺可爱的答里巴,哪怕答里巴个头儿更高,年龄也大着两三岁。 那达慕总管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向王妃禀告清楚了。 萨木儿先问丈夫:“王爷觉得怎么样?” 巴图拉哼了一声,说:“小孩子胡闹惯了,别理他!干脆取消他的名次奖品,他就老实了!” 首领们纷纷反对,说脱欢王子赛马确实出色,取消名次奖品太不公平,怎么向数万来参加那达慕的百姓交代?…… 萨木儿转脸问答里巴:“你说实话,赛马途中,你究竟有没有故意相让?” 答里巴笑眯眯地说:“赛马谁不想得第一呀?我为什么要让他?是我的银合马脚力确实比不上他的额门马,冲终点门时候,他那手绝活儿我也不会,得第二我都好侥幸啦!” 萨木儿不喜欢答里巴这样胸有成竹的回答,那一脸仿佛永不消失的笑也让她不舒服,但她还是点点头,转向脱欢:“你说他让了你,有什么证据?” 脱欢脖子一梗,气鼓鼓地说:“没证据!可他就是故意小瞧我,故意让着我。他嘴上不说,我从他眼睛里都看出来了!” “那你要怎么样?”巴图拉虎着脸问。 “他得认错,向我赔不是,然后我俩再赛一场!” “胡闹!”巴图拉斥骂一声,像要发作。萨木儿赶紧截过去抢先说:“他要有心让你,再赛十场也是一样。” 答里巴无奈地笑着,说他真的没让,更不敢小瞧脱欢王子,一天比赛下来,他的银合马筋疲力尽,也不可能再赛了。 脱欢恨恨地白了答里巴一眼,恨恨地说:“那就他第一,我第二!” 答里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坚决地说,他决不接受第一的虚名,那将陷他于不义和卑鄙,他宁可不要名次不要奖赏! 在侧的部落首领们惊叹、喝彩,乱哄哄一片,赞美巴图拉大诺颜教子有方,教出这么刚烈正直勇敢的好孩子;又赞美答里巴识大体顾大局…… 赞美当然让巴图拉听着舒服,但事情还得解决。他抬眼看看萨木儿,那眼神儿是他们夫妻间才能看懂的求援。萨木儿却装作没看见,转身对那达慕总管说:“召集所有监判和照管人公议:比赛中脱欢和答里巴有没有作弊相让的情状!” 一百五十多名监判和照管人很快就议得了结果,派了最年长的一位做代表前来回禀。老人家捋着花白的长胡子,看看脱欢又看看答里巴,点点头,说:我们大家都记得这两位小骑手,五十里以后,他俩就成了前十名。直到六十五里以前,米黄银合马只有两次越过乌黑额门马。最后五里,两匹马把所有赛马甩在后面,乌黑额门马一马当先,米黄色银合马紧紧追赶,可总也追不上,一次也没能超过去。所以,我们大家一致认定,额门马和他的小骑手,当然是第一名。银合马第二也没有说的。老人家双手交叉于胸,向首领们躬身致意后退下。萨木儿看定儿子,说:“你不说没证据吗?这就是证据了,你还怎么说?” 脱欢低下了高昂的头,看看母亲,正触着母亲那既关切又责备还带有某种威慑力的目光,传达的重重含意只有他看得明白。从小顽皮的脱欢不怕打骂不怕责罚,就怕母亲的这种目光,此刻他只能认输,嘴里咕哝着:“那我还说什么呀?没的说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哈哈哈哈!”部落首领们一起大笑起来,一段插曲就此告终。巴图拉没有跟着大笑,只用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眼神看着儿子,直到感到萨木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才回过头来对妻子神色蔼然地点点头。那神态,竟令萨木儿想到自己的父亲额勒伯克大汗…… 这一夜,萨木儿知道将是巴图拉第四个不回家的夜晚,因为他要同各部首领一起,为布里雅特的归林齐投顺加盟设欢庆大宴。男人们在一起喝酒,怎么也得通宵达旦。 不回来也罢,那达慕还有三天让大家纵情歌舞欢宴、聚会交易,难道你就都不回家?那达慕结束回到属地或是和林城,你能还不回家?只要你回家来,就得把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说明白,给萨木儿一个清清楚楚! 欢宴结束亲友散去,萨木儿上床躺下时天已破晓。不料,巴图拉回来了。醉醺醺的,嘴里还哼着什么曲儿,进门就摔了帽子,解了腰带,脱了靴子,前后左右地乱扔,摇摇晃晃走到床前,浓烈的酒气跟着喷射过来,萨木儿觉得自己完全被罩在酒气之中。萨木儿很吃惊,结婚十二年了,还从没见过丈夫如此失态。 “你这是怎么……”萨木儿的问话还没落音,在床前站都站不稳的巴图拉怪笑一声,呼啦一把掀开了萨木儿的被子,一个扑跳压到萨木儿身上,在她脸上、眼睛上、颈脖里一通儿乱亲乱舔,一面急吼吼地撕扯着萨木儿的衣裳。被冷落了好几天的萨木儿,虽然被他的狂野引逗得动情,但这种拿她当下女奴婢野合般的样式,叫她很不受用,有伤她的尊严。她双手用力推拒着,说:“你疯了吗?把衣袍脱了再……” 巴图拉像没有听到一样,理也不理。萨木儿的推拒似乎激得他更加疯狂,热烘烘的大嘴一下子就堵住了妻子的嘴,让她再说不出话……萨木儿没有抵抗多久,默默接纳了他。激烈、亢奋、凶猛的过程,多年来少有,这让萨木儿神魂飞越,也筋疲力尽,脑子却异常清楚,不由得奇怪,这样强烈这样狂野,他怎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狼一样的嗥叫呢?……慢慢转头,想看到他此时一定会出现在眼睛里的绿色光点,却见他在麻麻亮的晨曦中闭着眼睛。他仰面躺着,泛在脸庞上的,是满足,是沉醉,是疲惫,还是憔悴?也许他睡着了? 萨木儿起身收拾干净,倒了一碗温热的奶茶喝下去,让自己静一静。巴图拉舒舒服服地摊开手脚睡成一个大字,片刻间,竟响起轻轻的鼾声。萨木儿又觉得奇怪了,她的丈夫从不打鼾啊,睡着以后也是毫无声息的。这令萨木儿有点不安。但这不安,很快就让位于此时特有的满足和幸福了。她静静地俯身注视丈夫的面容,心里涌上一波强过一波的柔情。男欢女爱从来就是夫妻间最好的润滑剂,常常能消除很多不快和疙瘩。今天获得这样超常的快感,萨木儿对丈夫的依恋一时间成了迷恋,这几日的隔阂和疑惑都淹没在情爱之中。她重新回到床上,紧紧贴着丈夫温热强壮的身体躺下,满心踏实和熨帖,甜甜地满足地叹口气,把头枕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孩子一样毫无过程地进入梦乡。 这孩子般全心全意的信赖和依恋,使巴图拉心头滚过一阵惭愧。从进帐上床直到此刻,他没醉也没睡,始终是清醒的。一个男人要用这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怎么说也是卑鄙。但要成就大事业,就得有大胸怀、大眼光、大取舍。燕王朱棣夺天下,不也装疯卖傻、滚粪土睡泥巴?谁知道他还干过什么更见不得人的事儿?什么叫不择手段?这也算是吧! 他伸出手臂,把软软的妻子搂进热乎乎的怀中,不住地亲吻她的脸腮、嘴唇、鼻梁,亲吻到眼睛,感到那密密的眼睫毛像小刷子似的颤抖,已经消失的愧疚又在心中闪了一下,他缩回了自己的嘴唇。但萨木儿已经醒了,她误会了丈夫的意思,娇柔地低声说:“不要了……身子倦了,你也歇歇吧!……” 巴图拉放开妻子,让她跟自己并头躺顺,一只胳膊仍环抱着她的肩头。他不看她,注视着天窗口渐渐发白的天空,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又怕你生气。答应我,不生气好不好?” 萨木儿更紧地贴着丈夫的胸口,抚弄着又软又硬的胸毛,笑道:“是不是看上哪个美女了?想要就娶回来,我多会儿拦过?她们谁也没有脱欢和小萨木儿,我生什么气!” “不生气就好。……昨天议事大宴上,首领们都同意我的提议,拥戴一位黄金血胤为大汗,便于招降蒙古本部,日后统一蒙古也名正言顺……” “哦,这事情啊,不是早商量好讨回脱脱不花王子,拥戴他做大汗吗?” “我也是这样说的。可瓦剌各部都跟蒙古本部有仇,他们宁肯选答里巴……” 萨木儿猛然坐起:“什么?” “看你看你,还是生气了吧!”巴图拉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我再三坚持选脱脱不花,可多数首领都反对,这次新加盟的最激烈,说他们世代与阿里不哥系黄金家族交好,如果舍弃答里巴,他们就退出!想想,这次会盟费了你我多少心血,多少财力物力!你那么多的妆奁金银器首饰珠宝都用进去了,要是为了人选毁于一旦,太不值得啦!……再说,脱脱不花已经降明,我们上奏讨要,朝廷肯不肯给,还难说呢……” “用传国玉玺去换,他们一定肯!从他们的朱洪武、建文帝直到如今在位的朱棣,哪一个不巴望着把传国玉玺弄到手?他们当然要抢一个‘受命于天’,才好让天下归心呀!”一说到这种话题,萨木儿公主总是毫不退让。 “我原也这样想。可是上奏讨要到现在都半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汗位空悬,放着现成的答里巴不用,倒去等那个等不来的脱脱不花,也不好向各部落首领交代呀!你说呢?” 萨木儿不做声。 “好不容易瓦剌各部结盟才成就了今天,要是垮了散了,太罪过!”巴图拉又逼一句,也坐起了身。 “你是不是叫那个萨仁卓玛迷住了?怎么对她的儿子这么好?”萨木儿突然问道,盯着巴图拉,浓密的睫毛都遮掩不住眸子里的咄咄逼人。 扑通一声,巴图拉又重重地躺倒,双手抄在脑后,一动不动,好半天不回答。 “怎么啦?捅着你的心窝子了?不说话啦?” “好,我告诉你真话。萨仁卓玛领着儿子和属民来,就是为的嫁我。我本不好拒绝的。答里巴若即了汗位,她就是太后,我就不能娶她了,懂了吗?” 这,萨木儿相信。用婚嫁来达成部落联盟,依靠联盟的力量在混战混乱中求生存,草原上历来如此。巴图拉的八九个次妃小妃,都是这样来的,萨仁的举动也在情理中。巴图拉这么一解释,萨木儿立马没了异议,还对丈夫为大局而忍痛割爱心生感激了。自己是不是也该让让步,作为回报呢? 见妻子半天不说话,巴图拉知道,她对答里巴称汗已然默认,暗暗松了口气;但想到萨木儿这么容易受摆布,是出于对丈夫的信赖依恋,心里又觉得不自在。听萨木儿似在轻轻啜泣,便拉住她的手,温柔地问:“你又怎么啦?” “当年离开和林的时候,”萨木儿叹息着说,“我向洪高娃发过誓,遇到危难要保护她的孩子,让哈尔古楚克叔叔能留下后代,我是指着腾格里长生天发的誓呀!……如今,连脱脱不花的下落都不知道,怎么对得起洪高娃啊!……”她把自己的头和脸都埋进丈夫怀中,身体抽动不已,真的落泪了。 这一刻,巴图拉的心有些乱。 没有人猜得到他心底的念头和盘算,很多真情实事,无论考量个人尊严还是为雄图大业着想,他都不能泄露,纵然是对全身心信赖他的萨木儿,也不能说。 向明朝索要脱脱不花,固然是为拥立大事,他私心里更有把那位绝色佳人收归己有的打算。杀灭敌人,击溃反叛,夺取骏马,掳回美女,本来就是蒙古好汉最快乐的事情,何况是迷倒三位大汗,令他们死于非命的草原第一美女!巴图拉不怕三位大汗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能够得到这样有名的美女,是他的荣耀,能增添他英雄豪杰的声望。他早年也曾对洪高娃着迷,但自知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只能把这隐秘深埋心底。十多年来洪高娃的行踪一直在他注视中,也包括那母子俩在明朝骑队护卫下出发来和林。走的哪条路,每天到达什么地方,他都清清楚楚。可偏偏萨仁出现了。虽然对于瓦剌各部来说,答里巴确实比脱脱不花更合适,但更重要的是,巴图拉被那个娇小玲珑、柔弱孤单、楚楚动人的萨仁迷住了,迷恋之深他自己也惊异。那达慕以来没有回家的三个夜晚,他都跟萨仁在一起。萨仁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让他享受了天上人间最美妙醉人的快乐。跟萨仁相比,所有的女人都失色了。萨木儿太强横,洪高娃太遥远……如此一来,巴图拉就不得不演出今夜的这场戏。 这场戏,萨仁当然参与了谋划,他俩还谋划了另一件重要事情:如何处置正在向和林城走来的洪高娃脱脱不花母子…… 巴图拉抚摩着妻子的肩背,安慰她。萨木儿的善良、真诚和侠义心肠,在他心头引发的惭愧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的雄心他的大业,能够让他克服一切软弱。当他望着天窗的眸子中再次闪动着绿色光点的时候,那一丝愧疚已全然消失,一如平日的心安理得、沉着冷峻了。 那达慕的最后一天,天气格外晴朗。议事大帐装饰着各色彩绸飘带和花团,显得喜气洋洋,帐壁的蒙布软毡都被掀起,聚集在大帐周围的数万百姓,就能透过哈那条编制的墙壁,清楚地看到大帐内发生的事情—— 擂动大鼓、吹响长号之后,聚集在大帐中的各部落首领纷纷脱掉帽子,解开腰带并扔向肩后。身着紫红吉服的巴图拉和身着墨绿吉服的太平,并肩走向站在大帐门口身着白色绣袍的答里巴。巴图拉引着答里巴的右手,太平引着答里巴的左手,带他走向大帐正中的金色宝座。 巴图拉大声说道:“我们希望、我们请求、我们命令你,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后代答里巴,成为我们的大汗,统领我们全体!” 答里巴回答:“如果我接受,你们每个人是否准备执行我的命令、接受我的召见、完成我的委派或处死我命令你们予以处死的任何人?” 大帐中所有的人同声喊道:“我们发誓!” 这喊声犹如滚过一阵惊雷,震得帐顶忽悠忽悠地打战,也在围观的百姓中引起一片兴奋的波动。 答里巴坐上了金色宝座前的一块白毡。一名白发白须白缎袍的大孛额,像雪山一样庄严,吟唱一般地对身着白色绣袍的答里巴说道: “你仰头能看到腾格里长生天,低头则看到你所坐之片毡。如果你能慷慨赐赉,公正无私,按照其身份尊礼每一位首领,那么,你将在荣耀中治理国家,普天下将臣服于你,长生天将给予你心中所欲求的一切;但是,你若不这样做,你将会是不幸的,卑微穷困,甚至连你所坐的一片毡也不会留给你!” 坐在毡上的答里巴以手抚胸,大声回答说:“我发誓!” 巴图拉和太平二王,依然分左右扶住答里巴两臂,把秃孛罗、阿拉克、额色库以及大力士归林齐,四人各持白毡一角,将答里巴从地上举起来,一直走出议事大帐,向百姓万众大声宣布: “这是我们全体蒙古人的大汗,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第十一代孙答里巴汗!” 人群顿时爆发了经久不息的欢呼。惊得四周骏马嘶鸣,牛羊骆驼都跟着欢叫不止,草间的云雀也扑棱棱地直飞蓝天。 浑身雪白的大孛额面向太阳,高高举起双手,大声祝告:“愿长生天保佑,愿太阳保佑,保佑答里巴汗登基带给我们繁荣昌盛!……” 所有的人,从刚刚即位的答里巴汗、瓦剌三王爷、各部落首领,到欢呼声不断的万众百姓,都在大孛额的指挥下向太阳叩拜,一次,两次,三次。 蒙古高原上,又出现了一位大汗,一位由瓦剌各部拥立的大汗。 巴图拉心满意足,他的所有计划都顺利完成。他的新目标近在眼前:向东拓展,向南扩张,集中力量,消灭夙敌阿鲁台,最终把全蒙古统一在他手中。要说遗憾,是因为妻子萨木儿。无论如何,她也不肯把传国玉玺交给答里巴。她说,得不到脱脱不花的消息,她绝不会交出玉玺。 巴图拉劝说无效,也就罢了。不知他想过没有,这玉玺,也许他自己将来有一天会用得着呢?要不然,搂着温香软玉般的萨仁,面对那双泪汪汪哀怨得叫人心醉的眼睛,听着她黄鸟般轻俏动人的声声哀求,哪怕他筋麻体酥,直爱得如醉如痴,为什么也没有答应下来呢? 十三 萨木儿一次次地自问:为了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后悔吗?不!不后悔!一个月后的今天,她还是坚决地对自己说:不后悔! 拥立大汗,设置汗庭,部落间凝聚力空前,瓦剌蒸蒸日上,前程似锦。萨木儿的心绪却每况愈下,日益低落消沉。 她自认为十分贤惠,为了瓦剌联盟,为了丈夫的功业雄图,忍痛割舍了许多,比如万安宫,她从小生活生长的地方,必须让给答里巴大汗。可她又渐渐发现,失去了丈夫。 大汗才十四岁,汗庭的军国大事要靠巴图拉主持,每天他不是上朝议事就是中书省枢密院会商,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用很多时间进宫陪伴教导年少君王。去年一年间他又纳进了七个次妃、小妃。每日里一家四口共进晚餐,已成遥远的回忆,在外驻牧,十天半月或许能见到他一面,回到和林过冬,一个月见不到都成常事。隔膜冷淡渐生,夫妻欢好不再,即使有也多草草了事。萨木儿心中不满,又不能不顾尊严,如平常妇人般抱怨闹气。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事后说了句:“美女再多也得省着些用,别淘虚了身子!”巴图拉登时拉下脸,整天不理她,后来又四五十天不回她帐中,脾气和架子比过去大多了。 萨木儿生日,设宴请来诸姬。经了佳肴美酒,一个个美人醉态可掬,口无遮拦,竟成了怨声载道,都说王爷过夜少,常常坐不暖席就被宫中来人称汗庭有急事请走。这叫萨木儿半信半疑。 天黑以后,侍卫报知王爷回府。丈夫毕竟没有忘记妻子的生日,萨木儿的气消了不少。一见面,却大失所望,扶醉而归的巴图拉,哪里还记得他的王妃做寿?醺醺大醉,又似疲惫不堪,一倒在床上,鼾声便起,侍女为他脱袍除靴他都睡死一般。会不会又是装醉?萨木儿心跳如鼓,满是期待地脱袍上床,依偎着丈夫,盼望他照归疯狂,再给自己一个甜美的意外。萨木儿的手被巴图拉捏住,按在胸口,他脸上是萨木儿从未见过的沉醉而迷乱的笑,口中喃喃着:“萨仁小宝贝……我的月亮,我的心肝……” 萨木儿耳边掠过一声尖啸,怒火腾地直冲脑门儿。刹那间大火烧着了她的全身,七窍都蹿出火苗。她手脚却冰凉冰凉,不住地抖。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她必须要干些什么。要发狂?要爆炸?她不假思索地顺手抓起锦缎靠枕,猛地盖住那张可憎的脸,全身扑上去死死压住。恨他!恨透他了!去死吧! 巴图拉呜呜地挣扎,猛一用力,萨木儿摔出去好远,踉踉跄跄好容易才站住。巴图拉已经坐起,惊诧地喝道:“干什么?你疯了?”萨木儿真是疯了,甩着一头乱发,发狂般再次扑上去,伸手去掐丈夫的脖子。巴图拉翻腕一抓,便攥住了妻子的胳膊,强横地叫了一声:“萨木儿!” 萨木儿火炭一样通红的眼睛,满是痛苦和愤恨,从乱发中狠狠瞪着丈夫,咬牙切齿地说:“你竟敢在我的床上叫喊她的名字!你把心给了她!”巴图拉一惊,松开手。萨木儿双手紧捏成拳,捶打胸口,声嘶力竭地大叫:“那本是我的呀!”巴图拉红头涨脑,一脸错愕惊慌,像一个知道自己闯下大祸的孩子,平日的冷静沉着此刻无影无踪。这又让萨木儿心下游过一丝怜惜,但她已管不住自己,抓起巴图拉的衣袍帽靴,噼里啪啦扔到寝帐门口,大喝:“滚!给我滚出去!”巴图拉走到门口,拾起衣服就走,又停步回头,似要说话。萨木儿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再次怒吼,“滚!别让我再看到你的丑脸!……” 萨木儿的寿日就这样过去了。 天亮后,萨木儿召来总管巴雅尔,下令:“移营出城,去春营盘驻牧!” 巴雅尔低声回道:“太早了吧?新草还没长成,天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