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木儿回过神儿来,深吸口气,果然,一股异香沁入鼻观,她迷惑地指着香头上飘散的青烟,用目光向陪同的尼姑询问。尼姑一看就明白了,笑着摇头,朝大殿外面指了指,又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萨木儿母女和阿兰跟随着,脱欢和乌尔格几名侍卫在后,一起出了殿门,径直朝后面的花园走去。 起初,那香气隐隐约约,越走香气越浓,跨进花园的月亮门,他们就置身在一片极浓烈、极馥郁的花香之中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伸向园子深处,小径两边是无数盛开的腊梅。阳光下,枝枝条条上黄玉般的花朵仿佛晕染出一片金色。走在这样的小径上,整个儿身心都被沁人的芬芳包裹着,不知道是仙乡,是梦乡,还是醉乡?…… 小径伸进一片浓绿的竹林,万竿齐天,竹叶随风沙沙细语。腊梅花香远了,竹香清冽,让他们想到了草原上春天新生的草芽。 在这里,在花香、竹香中浮沉的萨木儿一行,突然间竟听到了蒙古话,发出声音的地方并不远,小萨木儿一跳好高,大叫一声:“阿寨舅舅!”撒腿就朝那声音冲去。大家紧跟在后,一片红梅林中一处石桌石墩,围坐了不少人,全都把目光和笑脸朝向一人,一位个儿高高的美人儿:身着锦缎交领袄,丹凤百褶裙,披一领貂皮披风,云髻高耸,髻上还插着一只光灿灿缀了流苏的凤头金钗。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容貌白皙秀丽的女孩儿,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对玉人儿。那位高个儿美人面貌身形神情都很像洪高娃。但洪高娃怎么会在这里!况且那美人儿和围坐她身边的都是汉人。兴奋的小萨木儿也吓住了,看看阿妈,不敢出声。 一阵风来,两瓣落花飞贴上美人的额头和右颊。她伸手去拂,身边一个人叫道:“别动!阿妈别动,就让它留在脸上吧,太好看啦。” 蒙古话!阿寨的声音! “阿寨舅舅!”小萨木儿忍不住尖叫出声。 那美人儿一愣,也惊叫:“天哪!萨木儿!是萨木儿公主吗?” 两拨儿人飞一样冲向对方,拥抱、喊叫、互相捶打,少不了笑声和眼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只有那对玉人儿,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景象莫名其妙。 旁边的几张石桌上,摆着茶水点心和果子,都是洪高娃一行人为游庵赏花准备的,正好大家分头坐下叙谈。长辈一桌,晚辈一席,真有说不完的话。 萨木儿细细说起回瓦剌以后的丧夫之痛和这些年忍辱生存的艰辛,也说到这次来京袭爵的困难经历,说到伤心处,忍不住落泪。 “总算得了好结果,脱欢袭王位,你该高兴才是啊!”洪高娃拍着萨木儿的手安慰她。 “虽然得了王位,那边把秃孛罗和太平认不认还难说!我们是弱部,处处得看强部嘴脸,真受不了!” “我教你个要紧法子:凡事听你自己的,你的心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的情叫你怎么取舍就怎么取舍。情理都在你自己这里,后果是对是错也都是你自己的。心甘情愿,也就心安理得了,还有什么解不开?” “洪高娃,我知道你为救我们母子得罪了阿鲁台和阿岱汗,被驱逐了。我真的又抱歉又难过,遣人去寻找过你们母子,也没找到……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遇上,真像是做梦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又是这么一身汉人打扮?” 洪高娃笑着:“我这就叫做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她也把分别后的情形细细述说一遍。那年,她领着二十多户老部属,千辛万苦到了明朝的嘉峪关卫所,降了明。明朝很快就授给脱脱不花一个副千户的官职,把他们安置在祁连山脚下的山间牧场。一年后朝廷又提升脱脱不花为副指挥,调往曲先卫。昨天领了敕书印信和兵部的文凭,明天就要离京上任。“所以呀,今天领着大家都穿上汉家服饰,想好好玩儿一天,没想到这么巧,就遇着了你!这就是咱俩的缘分啊!” “你们没有去午门看行刑?” “我不爱看那些,血淋淋的!阿寨他们去了。我在这片红梅林里喝茶喝酒,等他们回来。” “那就对了。小萨木儿硬说她看到阿寨舅舅了,还跟在后面追了好半天。她呀,总记着阿寨舅舅,成天价挂在嘴边……” 刚才大家突然见面,惊喜异常的小萨木儿第一个张开双臂冲上来,一下子就搂住了阿寨的腰。洪高娃当然看得清楚,叹道:“真是个至情的孩子!不过……萨木儿,我们依然投明,阿寨做了明朝的军官,太子之位也早已废掉,怕是配不上你家的金枝玉叶了,当初咱俩的约定,怕也……”萨木儿心上一阵难过,眼圈又红了,勉强笑道:“别这么说,天下事谁说得准?如今东蒙古这么强盛,我们瓦剌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呢!除非大明扶助瓦剌,对抗阿鲁台!……说一千道一万,咱俩的约定不变,婚事不改,好不好?” “好哇!只要你我说得上话,使得上劲儿!我可能不行,要看你的了。” “你刚才不是说汗庭那边并没有废去你名号,还总遣使臣请你回去吗?” “但是我刚才也对你说了,我只听从我的心我的情,它们对我说不行,我就不行。别的我不在乎。” “啊,洪高娃,洪高娃,我真羡慕你啊!……” 小萨木儿噘着嘴从晚辈那张桌子过来了,说哥哥和阿寨舅舅要说他们的体己话,不许她跟苏和、满都鲁这些小孩子听,他们三个只好走开。 五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争先恐后地说着各自这些年的经历,不知是谁,话中提到阿岱汗,两个大孩子倏然变了脸色,沉默下来。小萨木儿和满都鲁、苏和立刻乖巧地也不吭声了。好半天,才听脱欢声音嘶哑地低声说: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字一顿,蘸满了仇恨和怨毒。阿寨看了自己从小结交的安达一眼,轻声说:“我也是!”他抓住脱欢的手用力一握。这一握,力量可不轻。 “好!说话算数!”脱欢也用力回握阿寨。 “总有一天!”阿寨庄严地重复脱欢的话,“只要大明朝再度攻打阿鲁台,征调兵马,我一定去!” “你想,大明朝真的会攻打阿鲁台?”脱欢赶紧问。 “一定!永乐皇爷怎么也不能容他独大!” 小萨木儿不高兴了,说你们净讲些个没意思、叫人不爱听的事儿,阿寨舅舅进中原来京师时间长,还不多说说这儿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好看的好吃的! 阿寨笑道:“哎呀呀,那可就太多了,叫我一时怎么说得完?告诉你一句话吧,要玩儿要找乐子,这儿是好地方,可呆久了就憋闷死人了!到处人挤人、房子挤房子,叫人气都透不过来!哪里比得上我们大草原,无边无际,要多开阔有多开阔!天比这儿蓝,云比这儿白,水比这儿清,草木比这儿绿……” 小萨木儿反驳他:“那你到城外去呀!城外也开阔,田里庄稼也很绿呀!” “那儿有什么好!”脱欢声援阿寨,“大地原本该自由自在生长草木,供人畜繁衍滋生。开地犁田,把地皮撕破,你说,那大地疼不疼?”见妹妹张口结舌,脱欢笑起来:“你们三个小不点儿都走开,我们大人的话,你们听不懂也不该听!” 小萨木儿领着两个小的气鼓鼓地走开以后,脱欢指着不远处静静站立的两个玉人儿问阿寨:“汉家女人吧?怎么来的?” “买来伺候我阿妈的呀!” “买?从哪里买?” “我们住在官驿里,常有官媒出入,为行将上任的官员物色侍姬仆妇婢女。也不贵。去曲先卫,人生地不熟,怎么也得给我阿妈找几个称心如意侍女使着才行吧!” 脱欢说:“我住的官驿,怎么就没有见过什么官媒?”他便把包汤包的阿怜悄悄说给阿寨听,向阿寨讨教。 阿寨听得笑起来:“你是朝廷新封的王爷,她只是个罪奴,该怎么做,还用我教你吗?……可是,”他想要逗弄一下这个小老弟,“敖登格日勒,怎么办?” “敖登格日勒?她现在在哪儿?”脱欢有些变脸变色。 “她自然跟着她姐姐,还在阿岱汗斡尔朵。等我去杀了阿岱汗,把她夺回来给你送去!”阿寨还在逗脱欢。 脱欢又反擂了阿寨一拳,说:“我不会自己去杀去夺呀!……我当然要把王妃的位置留给她!可我这王爷,总不能只有一个女人吧?” 两人都笑了起来。 回到馆驿,正值黄昏,就要上晚餐的时候,脱欢走进点心处那间坐满一屋子女孩儿的房子,一言不发,径直来到阿怜面前,猛然拦腰一抱,就把这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夹在肋下,阿怜尖叫一声,被他用手捂住,一个转身,大步就走。一屋子人全都惊呆了,脱欢跨出门槛后,身后才爆发一阵混乱、惊叫和喧嚣。他头都不回,把阿怜一直夹回到他的寝房,扔在了床上。解开阿怜沾满面粉和油渍的围裙,她居然无声无息。完事以后,脱欢才发现她闭着眼睛,在静静落泪……脱欢心满意足,他本来也没有指望她是个处女。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有惊叫声、喧闹声,却没有人追赶,没有人阻止。只在第二天,驿丞官来讨要了阿怜的身价银子。 离开南京,顺宁王的人马中便多了几个江南女子,其中就有阿怜。 一年后,把秃孛罗和太平承认了脱欢,恢复了瓦剌三王同贡的旧例,并推举脱欢的舅舅额色库为瓦剌汗王,而执掌大权的还是实力最强大的贤义王和安乐王。已是汗王的额色库不负安达巴图拉临终嘱托,娶了他的王妃萨木儿公主为大哈屯。同时到来的喜事中还有一件:江南姑娘阿怜为脱欢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也先。 第四章 夕阳暮霞 一 “禀大汗,禀大哈屯!小王爷回来啦!” 亲随侍女喜滋滋的一声禀告,使靠坐在虎皮大扶手椅上的额色库大汗顿时直起了身子,消瘦的脸上满是喜色。昨天以前,他还卧床不起,今天,是顺宁王脱欢的红旗报捷让他怎么也躺不住了。陪坐在侧的大哈屯萨木儿公主霍地立起身,惊喜异常地问:“在哪儿呢?” 亲随侍女道:“巡哨飞马来报,说离大营不到十里路了。” “快!快!给我换袍子,穿那件最好的蟒袍!戴那顶金嵌宝石绒帽!叫仪仗和乐队都到大营门外等候……”额色库激动太过,喘会子气,又催着萨木儿,“你也快换衣袍吧!别忘了戴上那顶额前嵌红宝石缀珍珠的姑固冠!……” 侍女们都被召来为大汗夫妇忙碌,欢快喜庆,像是过节。 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晃忽尔亥,是莽莽苍苍的阿尔泰山东麓向东向北伸展而来的一片广阔大草原,有三条大河在草原上常年流淌,拜达里克河最长,支流最多,河水最丰沛。它源自杭爱山,离得很远都能看到山顶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积雪融化的河水冰凉清澈,注入洼地,成了一个特别清澈的大湖,被人们命名为察罕泊。大汗斡尔朵的夏营,就选在察罕泊边上。 大汗夫妇来到东营门,和人们一起朝东瞭望。东天一片朝霞,晕染得大地和天空都荡漾着一阵阵红波,让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变得柔和温暖。老天爷也懂得他们,用这一幅温情脉脉、喜气洋洋的美景来安慰他们饱受困苦的心。 一轮巨大的红日冉冉升起,万道金光把天地间万物全都照亮。金色的草原,金色的河流,金色的湖泊,在金色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闪亮的枪尖,十点,数十点,上百点,在晃动,在升高;升上来,露出红缨子,露出迎风飘扬的旗带和大小旗帜,终于看到旗手和鼓手那闪亮的头盔,看到他们腰间的战鼓和胯下的战马了。额色库大汗一挥手,大营的乐队锣鼓喧天,胡笳、琵琶、号笛、喇叭和火拨思一起奏响,与东边传来的阵阵鼓声相应和,气氛愈加热烈。 “小王爷!” “快看!小王爷!” 人们喊叫着,欢呼着,大营的人全都拥出营门,好多人迎着归来的队伍猛跑,因为大家都看清了,在旗鼓大队的后面,有二十多名骑着高头骏马、头戴铁盔身穿铠甲的勇士,被簇拥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们的小王爷脱欢! 脱欢必定看到了大营的旗帜和欢迎人群,听到了嘹亮的乐声,突然打马奔驰而来,率领着勇士骑队穿过旗鼓方阵,很快就出现在额色库和萨木儿面前。他们齐刷刷地勒住马,齐刷刷地跳下马鞍,又齐刷刷地跪倒在大汗夫妇脚下。 “大汗,阿妈,孩儿们胜了!”脱欢意气风发地大声说。 “阿爸阿妈,孩儿们凯旋了!”这是额色库和前妻伊利吉认养的两个义子,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壮汉子,很是淳朴诚实。五年前伊利吉病故,萨木儿身为表姑对他们疼爱有加,所以他们喊阿妈一点也不勉强。 “大汗,大哈屯,这回阿鲁台、阿岱可知道我们的厉害啦!”七嘴八舌、禀告纷纷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汉子。昂克是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幼弟,算是大部落的小首领,其他人都是些小部落首领或首领的儿子。这些部落在瓦剌部落联盟中无足轻重,说话没人听,好处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但这三两年,大汗夫妇对他们全都熟悉了。自从大汗额色库旧伤反复发作,身体日益衰弱,便把自己的部落交给了刚刚袭爵一年多的脱欢。两个弱小部落合在一起,勉强凑够三个爱马克兵马。脱欢苦练自己这三个爱马克,又极力联合其他小部落,专挑跟自己年纪相仿的部落长结交。脱欢有顺宁王爵位,有朝贡贸易的特权,为人又豪爽仗义,不像他父亲那样深不可测,倒是喜怒形于色,直性子热心肠,让这些又穷又小的部落都分得利益得到实惠,很快就赢得了这批年轻部落长的拥戴,形成一个小小的中心。虽然实力还不能跟把秃孛罗和太平的大部落相比,却是蒸蒸日上。这场胜仗,就是明证。 “好哇!好哇!”额色库兴奋异常,跟脱欢和这些年轻将领们一一行了抱见礼,嘴里不住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脱欢身上,一手扶着脱欢的肩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二十二岁、英俊挺拔的外甥、继子,闪闪发光的盔甲穿在他健壮的躯体上,更显威武。额色库回顾萨木儿,无限赞叹感慨地说:“你看他,你看他呀!跟我第一次见到的巴图拉多像啊!日后上天见到巴图拉安达,我也脸上有光啊!……”说着说着,竟咳嗽连声,气喘吁吁,脱欢和萨木儿连忙在左右扶住了他。 难怪他这样高兴。这些年,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大汗,推举他,是以他的名望为号召。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号令其他部落,不得不听命于两大强部贤义王和安乐王。汗庭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名义上是汗王的下属,也都是看太师太平和知院把秃孛罗的眼色行事。他曾经想要有所作为,发布过各种谕令,但下面阳奉阴违,或者根本就不理会。所以,他这个大汗当得很窝囊。忽兰忽失温之战他受伤很重,当时虽然治愈,却留下了根儿,天阴或雨雪时还会痛得彻夜难眠。这几年,心情恶劣,意绪沉郁,导致旧伤反复发作,令他过早衰老,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 和额色库相应,萨木儿前额上也多了一绺银丝。她轻轻拍着大汗的后背,减缓他这阵凶猛的咳嗽,笑着说:“这叫拨开云雾见青天啊!儿子这么争气,咱们两个老的,再也不用愁眉苦脸啦!” 看着两位长辈的白发银丝,脱欢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说不清酸甜苦辣。他原本就准备了盛大的凯旋仪式,要扬名四方,立他顺宁王的威风,也用来讨好渐入老境的阿妈和父亲一样的额色库大汗。脱欢一直称有救命之恩的额色库为舅舅,一老一小从来关系都很好。即使这样,在萨木儿嫁给额色库以后,脱欢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或阿爸,后来索性连舅舅的称呼也免了,只是称他为大汗。此刻他突然对侍从们吩咐:“去抬两张大扶手椅,让我阿妈阿爸坐着看!” 额色库和萨木儿都听到了,相互对视一下,又都惊喜地看着脱欢。额色库的眼睛里甚至泪光闪闪,又紧紧地握了握脱欢的手,脱欢都装作没看见没感觉,转身去挥手下令。一个亲随侍卫,背后插了一面鲜红的旗子,飞马跑出一里开外,弓张满月,对着东方,“嗖嗖嗖”,连射了三支响箭。飞箭带着尖厉而响亮的哨声划破了天空。这边脱欢一手指着东方,对舒舒服服坐在虎皮大扶手椅上的阿妈阿爸说: “大汗,大哈屯,请看吧!——” 他们看见了什么? 他们又看到了如林的旗杆和旗杆下盔甲凛凛的马上勇士。不过,不是十数个,数十上百个,而是凡目力所及的东边一带地平线,仿佛突然翻上来的汹涌大潮,一下子扑上这片广阔的绿色草原,滚滚而来。 宏大的旗鼓队过来了,高举的旗和震耳的鼓声向大汗和大哈屯致敬;手持长枪钩枪,身背强弓和大箭袋的精骑队过来了,高呼着“请大汗安!请大哈屯安!”。精骑队的后面,是一队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的马上勇士,他们也背了弓囊箭袋,腰间也挂着长长的马刀,但他们手中都握着草原上罕见的火铳和铜铳,这些稀罕东西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强烈的金属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额色库手搭凉棚躲开闪耀的强光,问:“这就是从南朝弄来的火铳铜铳?” 脱欢得意地说:“就是它!这回打仗,可真管了大用啦!” 额色库忙问:“那铜铳可是忽兰忽失温一战中叫咱们吃尽苦头的神机炮?” “还不是,神机炮他们攥得很紧,一件也不肯给……嗨,就这火铳铜铳,在草原上也是独一份儿!” 萨木儿看着脱欢说:“海童大人的好处,千万不可忘记!” “是,儿子又着人送去一匹上等西域好马,还有貂皮大袄。我想那海童敢犯禁?是永乐皇爷默许也说不定呢!” 额色库和萨木儿都微微点头。 这是额色库、萨木儿和脱欢一家的秘密。 自从蒙古被赶到漠北,大明朝就有禁止军器出境的严令,违者处死。永乐初年开放边境马市,铁锅、犁铧、马鞍等铜铁物品还在被禁之列。近年马市繁荣,禁令略弛,铁锅犁铧等物不再禁绝,但还是严格管限,武器更不可能放宽。唯有顺宁王脱欢的贡马使臣,每年去京师在途中都能私下购买到盔甲、腰刀、弓箭、把铳等物,有时多达二三百件,就放在馆驿中,因有海童老爷维护,从没人来查禁;离京时还能得到一大批,多是海童老爷的手下给牵线操办。海童老爷还把新造的钢箭头藏进瓮中,以皇赐御酒的名义,一下子就给脱欢送上十几瓮。海童让使臣转告脱欢,只有顺宁王能得到这特殊礼遇,千万不要辜负了皇爷的心意。 皇爷的心意他们懂:在瓦剌三王中扶持最弱小的顺宁王,以造成三足鼎立之势;在瓦剌和东蒙古之间,扶持弱小的瓦剌以对抗强大的、对中原形成威胁的东蒙古阿鲁台阿岱大军。对额色库一家而言,这有什么不好?部落强大,能让额色库摆脱受轻视受摆布的窝囊处境,而脱欢,则要撑着明朝这根坚强的支柱展翅高飞,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大队人马最后面,便是全副武装的瓦剌官兵押送的大批俘虏,或用驼毛粗绳捆绑成长长的一串,或用长枷每枷三四个,都是精壮汉子,不过衣袍破烂,神情沮丧,一队一队经过,有两三千人之多。 脱欢兴致勃勃地说:“大汗,阿妈,我决定不把俘虏分赏下去了。让这些壮汉只去牧牛放马太可惜。我要把他们都收到爱马克当差打仗!先当奴兵,有战功升正兵,有大功也能当个小诺颜,对不对?……”他试探地看看大汗和萨木儿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这想法对瓦剌贵族诺颜说来可是大逆不道,必遭强烈反对。看看额色库只是变了脸色,并没有出言斥责,他才放开了说下去:“这样一来,我手下的三个爱马克,就能扩充到至少五个,加上我这些小兄弟的部属,还有昂克的,我就能调遣九到十个爱马克兵马了!……” “嗯,不错,”额色库的脸色又和缓过来,点头道,“也是个办法。不过奴隶总是奴隶,要严加管教,不可放纵,不然招人笑话!……就算你能调遣十个爱马克,跟太平手握二十个爱马克和把秃孛罗手握十五个爱马克,还是没法儿比,对不对?可别得意忘形,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来!……咳,咳!……” 见继父又咳嗽不止,原本面露不快的脱欢被母亲瞪了一眼,赶紧收敛,连忙说:“是,我明白。我一定不得意忘形。” 咳过一阵儿后,额色库见俘虏队伍还没有过完,就问:“只俘获了这些人口?女人和孩子呢?” “在后面,就要过来了!”脱欢突然又得意起来。 俘虏队伍过去后,空了片刻。地平线上腾起一团一团的黄尘,牛羊哞咩一片,马嘶夹杂其中,庞大的畜群,潮水般涌了上来。随着畜群流动的是一辆辆勒勒车和大小篷车,还有照管驱赶畜群的马上男女牧人和孩子。这对一个部落的壮大很重要:能给无妻无家的属民娶外族女人成家立业,生出聪明健壮的后代,而从小抚养的孩子更容易成为本部落的顺民。 额色库捋着花白的胡须,舒心地笑了,随口问道:“得了多少牛羊驼马?得了多少人口?” “牛羊驼马二十万,不算那些俘虏,人口也有三千!”脱欢意气风发地说。“我也要带着他东蒙古的俘虏去京师来个献俘大典!出出我这口恶气!”五年前在南京,得知东蒙古曾把俘获的瓦剌人向大明献俘阙下,很觉耻辱,长久不忘,如今终于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岂肯放过!额色库摇摇头,和缓中带着劝解意味:“还是韬光养晦为好。这场大胜,胜在时机,并非实力强大到足以与阿鲁台对决。若不是永乐皇爷再度亲征,阿鲁台率主力全线防备南方,我们哪能如此轻易就攻破他留在库伦草原的老营啊……” 额色库虽然身体衰弱,但对大局一向了如指掌。他的话,连脱欢也没办法反驳,也不能不听。 这两年,大明朝忙着迁都,动用十万工匠、百万民夫,又是建造北京宏大的紫禁城,又得疏通京杭大运河和南北御道,北京和南京又各自设置王府和六部等官府衙门,分家、搬家,忙得一塌糊涂。待迁都完毕,东蒙古养得越发强大,对朝廷也由恭顺变得不敬变得桀骜起来,发展为频繁扰边,后来不仅停止朝贡,还支持兀良哈向大明讨要大宁卫。到了前年,朝廷迁都北京才一年,东蒙古就联合兀良哈发起大规模进攻,蒙古兵马布满了辽东广宁、山海卫等处,大肆烧杀抢掠,明朝损失惨重;蒙古大军甚至围困辽东重镇沈阳,以致城门不开道路不通,并有山西陕西北线处处告急。 永乐帝大怒,去年三月,当阿鲁台率军猛攻口外离长城不足百里的兴和时,六天之内,永乐帝便率五十万大军赶到。阿鲁台闻信立刻撤围北走,和明军未交一矢。明朝大军一直追到阔滦海子也没有追上,只发现海子边被阿鲁台大军遗弃的大量马驼牛羊和辎重。俘获的蒙古兵都说阿鲁台畏惧天兵,不敢与永乐皇爷交手,所以尽弃辎重畜群,领其家属北逃了。永乐帝命收其牛羊驼马,焚其辎重,向南撤军,大言道:“朕非欲穷兵黩武也。虏为边患,驱之足矣。”其实他判断这又是狡诈的阿鲁台在重演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故技,所以决不上当。但亲征不能没有战果。回兵途中,明军突袭了兀良哈三卫,俘获上万人马,只牛羊就十数万头,作为对兀良哈投靠阿鲁台的惩罚,也成为皇上第三次亲征大获全胜的证明。 今夏,永乐帝又一次率领三十万大军,出宣府,驻塞外。阿鲁台便率领人马南下应对,他留在库伦草原夏牧场的老营自然兵力空虚,脱欢得以乘虚而入,把他的老营连锅端了。 “是,大汗说得对。献俘的事就作罢。”脱欢很快收起一脸的得意和张扬,恭敬地躬身说道。他很清楚,要想脱颖而出锋芒毕露,要想恢复到父亲巴图拉的势力和威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脱欢,你过来。”萨木儿坐在大汗的另一边,向他招手。 脱欢赶忙从大汗坐椅背后绕过去,傍在母亲身边,用目光问:什么事? 萨木儿要脱欢弯腰,然后附在儿子耳边轻声问:“没有找到敖登格日勒?” 脱欢的脸骤然间布上乌云,摇摇头,低声说:“她不在老营。” 敖登格日勒,也是脱欢发动这场突袭的原因之一。脱欢身边的女人,算上阿怜,已有三个。但脱欢始终把王妃的位置留给敖登格日勒。前年,脱欢二十岁,敖登格日勒也到了十六岁当婚年龄,脱欢就不止一次地派遣使臣去东蒙古,要求实践当年汗国大哈屯洪高娃应许的婚约,均遭阿岱汗拒绝。去年,更传来敖登格日勒被阿岱汗纳为次妃的消息。脱欢当时暴跳如雷,骑了一匹烈马,在草原上疯奔了大半天,夺妻之恨加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个男人就不能不报!当他杀进东蒙古老营、得知敖登格日勒姐妹都被阿岱汗带在身边南下明边的时候,怒火中烧,下手极狠,拼命享受报仇雪恨的快意,马刀都砍缺了三把。那一刻,取胜都成次要目的了。也因此,在俘获了他所需要的牲畜人口和辎重以后,不需要的老弱伤残全都杀掉,不需要的破车旧帐全都烧掉。他要让阿鲁台阿岱汗知道他仇恨有多深,他要让东蒙古人从此惧怕他脱欢的威名。 萨木儿还是轻声耳语:“那正妃的位置……” 脱欢声音猛然冲出来:“留着!我非把她夺回来不可!” 萨木儿责怪道:“嚷什么?阿妈又不聋!……”脱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萨木儿下一个问题,让他的笑容难看地冻结在了唇边:“太平的那三个爱马克怎么没有看见?” “他们在队伍的最后面……等分配了人口牲畜,就打发他们回去。”脱欢说得嘟嘟囔囔,有些心虚的样子。但他马上又仿佛兴高采烈了,大声说:“阿妈,我这回可给你和妹妹带回好东西来了!好多的锦缎花云缎,都是南朝的违禁物品,果然精致得很!对了,还有一面镶金玉花纹的琵琶,妹妹不是最喜欢琵琶吗?……”他左顾右盼,兴奋的他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咦,小萨木儿呢?她怎么没有来迎接我?还没有回来?” “你的报捷快骑传到大营的时候,就遣人去接她了,这两天也该到了。” “那件事,她还不知道?” “还没有告诉她。”萨木儿说罢,轻轻叹了口气。母子俩半晌相视无言,后来脱欢故作轻松地摆了摆头,说:“她又不笨,就算不懂成败兴亡,也该知道轻重利害吧?就算不知道轻重利害,难道还敢违逆大汗和大哈屯,违逆阿爸阿妈?那她成个什么啦?” 萨木儿没有回答,但眼睛里的犹豫和担心消退了,冷静和高贵又回到她略显苍老的脸上。 小萨木儿就像一只小梅花鹿,轻快地连蹦带跳冲进了大帐,银铃般的声音喊着:“脱欢哥哥!”朝着脱欢直撞过去,眨眼间就吊在了脱欢的脖子上:“你真了不起!真是勇士英雄!可给咱们出气啦!……” 萨木儿嗔道:“怎么就长不大!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野!还不快放手!” 脱欢笑着,小萨木儿还是不松开哥哥的手,上下打量着说:“快让我看看,我的脱欢哥哥没有受伤吧?” 触到妹妹那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此刻竟那么美,清澈如湖水,明朗像天空,脱欢心头突然涌上歉疚的酸楚。不过只是一刹那,他赶紧撇开,指着桌案上的大堆东西,笑道:“看我给你带回什么了!” 锦缎绸绢、大小首饰盒、闪闪发光的金银器皿堆得如同小山。小萨木儿独独从中抽出那长长圆圆的包裹,迅速解开它的绣花外套,取出了那张楸木面乌木裹镶金嵌玉的琵琶,大叫起来:“哎呀哎呀!太好啦太好啦!”摸这儿摸那儿,又拧轴又拨弦,兴奋极了:“这比我师傅的琵琶还好呢!跟太老师的那面玉面琵琶差不多啦!” 都知道安乐王把秃孛罗帐下养着一支乐队,不但有草原上一直就有的乐器,还有当年从大都出逃时带来的琵琶和箜篌,乐队的琵琶师和箜篌师是漠北草原上独一无二的高手。那次南京之行,让小萨木儿迷上了琵琶,回来后说什么也要去拜师。把秃孛罗王爷顾念巴图拉的旧情分,接受小萨木儿做他乐队中第一琵琶师的徒弟。已经学了两年,只在过节、家庆或是那达慕才接回家住几天。 脱欢笑着说:“学了这么多日子,倒是有没有长进哪?” 小萨木儿得意地晃晃脑袋,笑道,“师傅说了,她现在已经教不了我啦,得请她的师傅,就是我们太师傅来教我啦!” 额色库睁开半闭的眼睛,很有兴趣地问:“哪一个太师傅?我怎么没有听说把秃孛罗那里还有个什么太师傅?” “哎呀,头发像雪那么白,都七十多岁了,可腰不弯背不驼,手指还又细又长的。师傅悄悄告诉我,说太师傅原是大都宫里的乐伎,她弹琵琶有绝技,可到如今也不肯传给徒弟,师傅说我又聪明又漂亮,太老师一定能看中,把绝技传给我也说不定哩!……” 见小萨木儿对琵琶迷得有些疯魔了,三个大人都暗递眼色,担心节外生枝,不料小萨木儿又说:“我一定要把太师傅的绝技学到手,将来见到阿寨舅舅,我一定要弹给他听,叫他大吃一惊,再不把我当小孩子!……” 三个大人用眼色互相推诿,最后还是脱欢开口了,不过他开始得很委婉:“小妹,别老是琵琶琵琶的没个完,哥哥还给你带回来那么多绸缎首饰,你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叫哥哥多没面子!” “哎呀,对不起哥哥啦!”小萨木儿小心地放好琵琶,打开了几个首饰盒,惊喜地拍手笑道,“哎呀呀!这么多呀!太漂亮啦!太漂亮啦!照得我眼睛都花花了!都是给我的吗?” “还有这些呢!”脱欢干脆走上前,抖开一匹大红的织锦缎和一匹银红底白花的花云缎,斜披到小萨木儿的左肩和右肩。锦缎的光亮和色彩,把小萨木儿的脸照得红红亮亮,分外娇艳。小萨木儿抚摩着柔软滑爽的缎面,脸儿红扑扑的,睁着小鹿那样的大眼睛,说:“阿妈,真的很好看吧?” 萨木儿心里酸了一下,但很快笑着说:“好看,太好看了!” 脱欢接着说:“穿上这样的锦缎袍,再戴上那些金银珍珠宝石珊瑚玛瑙饰物,你就是天下最美最美的新娘子啦!” “新娘子?”小萨木儿愣了一下,随即毫不掩饰满腔喜悦,眼睛如星星那样闪烁,撇下锦缎,奔向萨木儿,拉住她的手,“阿妈,是不是洪高娃额咪派人来了?阿寨舅舅他……” 额色库咳了一声,截断小萨木儿的话,说:“好女儿,听我说,我跟你阿妈仔细商量过了,要把你嫁给汗国太师、贤义王太平的长子捏烈忽……” “什么?!”小萨木儿脸上的血色刹那间全部退去,嘴唇都变得灰白,只有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个决定。她求救似的抓住母亲的双手,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下,哀声叫道:“阿妈!……” 额色库干脆把话说透:“我知道你阿妈跟洪高娃哈屯有过婚约,但是这么多年了,阿寨不但失了太子位,被东蒙古永远驱逐,还降了明,如今不过是明朝边境卫所的一个小官。你是巴图拉王爷的女儿,也是我额色库大汗的公主,把你嫁他,岂不要被整个儿草原,被全蒙古耻笑?大汗的脸面往哪里搁?……” 小萨木儿诧异地仰头看母亲,母亲眼睛却看着别处,但轻轻地、几乎看不出地点了点头。 小萨木儿嗖地站起身,愤怒地喊道:“我才不嫁那个捏烈忽!都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又凶狠又暴躁长得又丑,还爱杀人!他有好多女人,为什么还要来娶我?咱家不是一直都拒绝的吗?” 从明朝京师回来,太平和把秃孛罗都承认了脱欢承袭顺宁王位。从那时起,每年至少两次,太平王爷都派人来说媒,要为捏烈忽娶小萨木儿。但每次萨木儿一家都以女儿年岁还小婉言拒绝。如今小萨木儿十七岁了,拒绝的理由已不能成立。脱欢也帮着父母劝解道: “男人长得漂亮有什么好?你哥哥我不也是又凶狠又暴躁又爱杀人?你怎么就看我顺眼,说我是英雄好汉呢?有本事的男人才能有好多女人呢,这还不明白?他们早就许下话,多少女人都得给你让位,贤义王王子的正妻,是你呀,我的小萨木儿妹妹!” 小萨木儿一双大眼睛瞪着哥哥,愤愤地说:“哥哥你跟阿寨舅舅从小是好朋友,过心的安达,互相救过性命的,你怎么不替自己的安达说话,倒帮着那个可恶的捏烈忽,帮着太平家?”脱欢被问得黧黑的脸上泛起红晕,成了紫色,紧闭了大嘴咬住牙根,咬得腮帮子上筋肉不住鼓突。 沉默片时,响起额色库大汗的声音,进行这样困难的对话,已经使他明显中气不足,嗓子有些嘶哑了:“孩子……现如今,他家是我瓦剌汗国第一大部落,也是我瓦剌汗国的支柱,太平王爷身为太师,更是汗国第一大臣,结这门亲事,于国于家,于重振瓦剌,都是好事,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不懂?……” 小萨木儿的激愤显然被这番大道理镇住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可是,可是……自我阿爸升天以后,他们一直排挤我们家,不承认哥哥袭爵,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也没把大汗你放在眼里呀!” “那是从前。如今不一样了,承认脱欢的顺宁王不说,这次脱欢征讨阿鲁台老营,人家就很是扶助,借给了三个爱马克人马,都是精兵强将啊……” 小萨木儿心下一咯噔,大眼睛转来转去,从大汗扫到哥哥,又从哥哥闪向阿妈,忽然醒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神情骤然变得说不出的悲伤,轻声道:“我懂了,就是为了这三个爱马克,你们把小萨木儿卖给了捏烈忽!” 三人一时语塞。 真情就是如此。 四年以来,萨木儿一直以年幼为理由,婉拒太平家的求婚。这在身为瓦剌汗王的额色库看来,是不明智的。早日与瓦剌中势力最强盛的贤义王部落联姻,对汗国汗庭,对额色库和萨木儿的部落都很有好处。只是萨木儿知道女儿早就心有所属,不愿违逆女儿的心愿。后来洪高娃母子被调遣到边远卫所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诺颜,从此再没了消息。以她黄金家族公主的目光,当然希望公主嫁王子,门当户对,对当年的婚约也就慢慢地心灰意冷了。 今年初夏,脱欢抓住了阿鲁台大军南下后方空虚的大好机会,只要一战取胜,他的威望就能大大提升,部落的实力就能大大增长。脱欢纵然不能像他父亲巴图拉那样成为部落联盟的盟主,至少也可以与太平、把秃孛罗两大部落平起平坐,而额色库大汗的分量,也就不能被轻视了,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得多。只是兵力不足,脱欢能够调遣的兵马,勉强够六个爱马克,便向太平王爷借兵。太平王爷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可有一个条件:订婚下聘,战后成亲;否则,不借。不是亲戚,一下借这么多兵马,怎能放心? 萨木儿犹豫了很久,始终不愿首肯;额色库却说太平的条件合情合理,并不过分,力主成功,替萨木儿下了最后决心。脱欢嘴上不说什么,好像置身度外,其实心里十分感激继父的雪中送炭。 婚事定了,聘礼也下了:九马九牛九驼。远在天山北麓安乐王王帐跟着师傅学琵琶的小萨木儿,就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沉默不知延续了多久。萨木儿终于走到女儿身边,把孩子揽在怀中,怜爱地缓缓抚摩她的头发、前额、眉毛和面颊,轻声说道:“明日就是庆功大宴,要宴请汗庭和各部落大诺颜,太平王爷必定要与我们家共商婚期……”她的手指触摸到女儿的眼角,浓密的眼睫毛传递给她颤巍巍的感觉,像被捉住的小鸟在手指间惊惧地挣扎战栗,那是继承了她这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睫毛啊!萨木儿的心像被铁爪子抓了一把,痛得受不了,一闭眼,硬是忍了过去,再睁眼,眼睛里已满是泪水。“孩子,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是,当女儿当妹妹的,看着父母哥哥受难,总该伸手帮一把吧?……”她声音哽咽,眼泪终于搁不住,滚了下来。 “阿妈!……”小萨木儿白着一张脸,嘴唇哆嗦着,总算点了点头,还用双手去抹阿妈脸上的泪。 “要知道,敖登格日勒也没有夺回来……被那个挨千刀的阿岱收纳了……” 萨木儿这句看来不相干的话,像是要安慰女儿开导女儿,告诉她哥哥的心愿也落空了,告诉她人生总是坎坎坷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不知怎么触发了小萨木儿的痛点,她突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泪如飞瀑四溅,怎么也止不住。阿妈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母女俩一起哭得全身发抖…… 一个月后,大汗和太师两家就摆出了订婚宴,向亲友宣告缔结姻亲。 二 曲先卫,在甘肃凉州西南一千七百里外,柴达木盆地西南边缘,与相临近的安定卫,都是明朝洪武年间设置的羁縻卫所。 羁縻卫所,发端自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得国以后,他下诏优待元朝故民:“仍居所部之地,民复旧业,羊马孳畜从便牧养。”随后,设置兀良哈三卫,安置了投降的故元辽王和他的部属。虽然这样的卫所叛服无常,但这种策略却被永乐帝继承,并进一步宣布:“凡来朝者,悉授以官,俾仍居本地,岁时贡献、经商、市易,一从所便。”这样,羁縻卫所就不同于国家兵部管辖豢养、有重兵驻扎的卫所,有了它明确的特性:它设在蒙古人和女真人聚居地区,必须归附称臣;明朝官其长,自都督至镇抚凡十四等,给敕书印记,仍旧统其众、居故地、从本俗;进贡经商贸易一从所便,但必须交验诰敕,方许入边。 洪武、永乐年间,羁縻卫所最多,存在时间较为长久的,就有卫三百八十多、千户所二十四。曲先卫不过其中之一,还要算是最西边的羁縻卫所了。当初脱脱不花王子从祁连山下调到曲先卫,或是因为就近,也或许因为顾虑他的故元血胤,故意把他放到最边远的地方。 曲先卫和安定卫,处在同一条唐蕃故道上。七百多年前,隋朝的光化公主和唐朝的弘化公主,从长安出发,就是从这条青海道向西,远嫁吐谷浑;后来大唐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去吐蕃和亲,走的就是另一条路过扎陵湖和鄂陵湖的古道了。那时候,中原的茶叶、丝绸,吐蕃的骏马、羔羊,也在这里贸易交换。如今,当然看不到公主和亲的盛况了。但负有驿传、防守职责的曲先卫和安定卫官兵,除了经常接触来往贡使,还有经商贸易的蒙、汉、回乃至西域商人。 曲先卫和所有的羁縻卫所一样,从洪武年间设置到如今,除了日益破旧,没有任何变化。不过是荒僻广阔的草原戈壁的大道边,一个由许多房舍围成的大院子,还有院子后面的几排房子。院子正北有一个大厅堂,供长官办理公事、裁定民事纠纷和议事。院子一角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塔,总有兵丁在塔上执勤放哨。就羁縻卫所担当的驿站、传送军情、巡哨守望等功能而言,这也足够了。就是这样简陋的建筑,也是当年从内地招来的一批木匠泥瓦匠修建的,花了整整三个月。落成的时候,招引得方圆百数里的百姓都来看稀罕。 羁縻卫所的长官和属下,都领有他们各自的部落、各自的浩特畜群,只以月轮值的办法来履行卫所的职责。当值的时候来卫所,其他时候回自己牧场,毕竟他们没有内地“当兵吃粮”的待遇,要生活还要靠畜牧。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有朝贡贸易的特权,能凭着关防文书和朝廷颁给的敕书,进关到那些比边境马市更大更红火的集市上做大笔生意。每年元旦,西宁将军府还要以朝廷名义,向这些羁縻卫所发下大量赏赐,有金银钱币,更有粮食布匹绸缎等实用物品。这很让那些流散在外不肯归降的部落眼红,卫所部落也的确因此比那些部落富裕得多。 今天,曲先卫的情形异常。宽阔院子中的拴马桩上,竟拴了五十多匹骏马。这都是客人骑来的马。客人来自安定卫。侍从们被招待在客房喝茶,几位诺颜都在大堂内议事。厅堂的门闭着,门口还有卫士守卫。 参与议事的四位诺颜,是这两个羁縻卫所的长官:安定卫副指挥忽答孙,带着安定卫指挥哈三的孙子散哥;曲先卫的指挥散即思,副指挥脱脱不花。桌上摆满马奶酒,一大盘手把肉和很多炸果子。已经议了一个时辰,还没达成协议。 事情起因于去年。 去年,永乐皇爷第五次亲征漠北,讨伐阿鲁台。阿鲁台始终避而不战,明朝大军无功而返。不料,永乐皇爷竟死在了回军途中。于是天下大丧,新即位的洪熙皇爷照例诏令大丧期内闭关停贡。曲先和安定两卫便无法进关用牲畜换取粮食和其他用品,多年的生活习惯打破了,很是不便。指望着元旦的赏赐,也因国家大丧而取消。这让羁縻卫所从上到下都大为不满。原以为大丧期过,一切恢复就好了。不想洪熙皇爷短命,即位才半年多就又病死,带来了第二个国家大丧。去年雨雪稀少,各处牧场草都长得不好,畜群大减,羁縻卫所的日子难过,危机迫在眉睫,几次向西宁将军府送上求援禀告,都如石沉大海。 上个月,这四位诺颜达成一致:要干出点动静表示不满,引起上面的注意。哗变叛逃不可取,不如抢劫。但两卫所距关门太过遥远,如果抢劫不成,得不偿失。抢劫一般来往客商,影响小又见效慢。天从人愿,近日西宁将军府发来文书,有宦官乔来喜和邓诚,受朝廷命赴乌斯藏为使臣,要求沿路给以关照。这可不是送上门的最好猎物吗?多年来,朝廷和乌斯藏来往使臣携带的礼品价值都不可估量,值得一抢!这样的使团人数众多,又行走万里,就是自带的驼马牛羊和粮食等物,也数量惊人,足可解两卫目前之困。这些都没有分歧。问题是,在哪里下手? 两卫的诺颜都提出种种理由,希望在对方卫所的客舍安置使臣,就地解决。其实都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事后容易洗清自己。双方都不说破,但谁都心里明白,表面上又争执不下。 “算了,咱们都别争了,听脱脱不花的,脱脱不花说了算!”哈三之孙散哥俨然是祖父的代言人,因为哈三是受职最早、元老辈的安定卫指挥,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孙子也十分高傲,且大大咧咧。他也是大元宗室后裔,虽支脉较远,但他始终以此自豪于众人,也因此特别尊重大元直系后裔阿寨。 阿寨今年二十六岁了,比小时候更加沉稳、平静,脸上总有一层和善的笑意,凡集众议事,他都很少说话,但只要发言,便切中要害。此刻他笑了笑,缓缓说道:“依我看,还是选在两卫之间的途中比较好。毕力术江的黄羊川,是他们必经之路,江水不深,两岸有山地,可以伏兵。” “好!好!就是黄羊川!”散哥和曲先卫指挥散即思几乎异口同声,表示赞成。另一个副指挥忽答孙也连连点头。 大致算计了朝廷使团的行程,他们敲定,五天后,各率精骑到黄羊川会合,一致行动。这次,诺颜们没有如习惯的那样长夜痛饮直到天明,而是匆匆道别,赶紧回去各做准备。 柴达木盆地形态复杂,既有沙漠戈壁滩,又有湿地和草原,还有很多可以当夏牧场的高山草甸。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盛夏,阿寨的部落就在一处高山草甸驻牧。今年牧草实在不好,已经移营两三次了,畜群依然吃不饱。阿寨骑在马上,遥遥观察这处草甸的草情,看样子又要移营了。 阿寨回营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去母亲帐中问安。 洪高娃的大帐当然不能像她身为大哈屯时候那么高大豪华,但黄金家族有权使用的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依然装饰着帐顶,那热烈的颜色,离得很远就能看见。和阿寨同岁的哈喇忽难已完全是一只老狗,毛秃齿脱,若不是父母和祖辈的优秀遗传,不可能活到今天。它静静卧在大帐门口,远看就像一堆肮脏的灰黑色皮毛。阿寨走到跟前,这堆皮毛动起来,费力地一跳,起身迎接主人,摇着已经稀疏的尾巴,亲热地朝阿寨身上扑。阿寨赶紧搂住它蹲下,任它用舌头舔自己的脸,任它满意地呜呜笑。 进了大帐,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喝茶。天窗射下来的阳光把帐内照得十分明亮。他笑着叫道:“阿妈,我回来了!” 洪高娃放下茶碗,伸手让着旁边的座位,笑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这个月不是你当值吗?” “哦,有点儿事情要办。”阿寨没有马上就起。 “还没有回家见你媳妇吧?她刚从我这里回去,不大会儿。” 二十五岁时,阿寨拗不过母亲和族人的意思,终于娶妻了。青海湖四周好几个部落都派来了媒人。阿寨自己挑挑拣拣,不是百里挑一,少说也是十里挑一了。三个月前新娘子嫁过来,人们才发现,她的相貌和神情,不知什么地方很像洪高娃。大家啧啧称奇,洪高娃自己格外高兴。不过新媳妇很腼腆,见人就脸红就低头微笑,又跟阿寨有点像。所以好多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就是有这缘分! 媳妇是来问候,还是来探病?阿寨有些不安:“阿妈你哪里不舒服吗?” 洪高娃笑道:“你不在家的日子,你媳妇天天来陪我,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看我像不舒服的样子吗?” “当然不像!”阿寨也笑了,“阿妈你总是这么年轻漂亮!就跟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一模一样,二十多年,一点儿没变。” “阿寨,你的甜言蜜语呀张口就来,也是二十多年一点儿没变!”洪高娃伸手点点儿子的鼻子尖,笑得很开心。 阿寨进入正题:“阿妈,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早早就回家来了吗?今天安定卫的两位诺颜来曲先卫了……”然后仔细禀告了议事经过和最后的黄羊川埋伏计划。阿寨说完之后,洪高娃陷入了思索。这些年一直是这样,部落里和曲先卫的大小事务,阿寨都如实禀告阿妈,并一起商讨议论,听取阿妈指点后才行动,她是不称部落长的部落长,没有副指挥头衔的副指挥。母亲处理事务的气魄和胸襟,目光之精明,行事之果断,不减当年,让阿寨从心底里佩服。 洪高娃低头沉思片刻,抬头说:“此计可行。抢来的物品,两卫平分,粮食和牛羊驼马,要尽快分发给部落各浩特,这一年缺粮太久了……不过,尽量少杀人。朝廷使臣绝不可杀。闹成抢掠大事,能促使朝廷开关发赏赐;要是杀了使臣,可就得准备朝廷发大军来征剿啦!” “是,阿妈说得对,儿子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阿寨向母亲告辞,他还要找到多克新西拉,安排黄羊川埋伏事宜,便顺道先到多克新西拉家。出帐的时候阿寨还在想,回去和新婚妻子商议,在自己离开大营的这些天里,做媳妇的干脆搬到婆婆帐中,也好日夜陪伴,为老阿妈宽心,给老阿妈消愁解闷儿。多克新西拉父子都在,见部落长到来,恭敬行礼。塔娜也领着多克新西拉这几年新娶的两个女人,还有使女们忙前忙后地给他们上奶茶和点心。大家坐定,阿寨稍一示意,多克新西拉立刻将其他人遣出,只留下儿子苏和。塔娜一如既往照看他们吃喝。阿寨把黄羊川埋伏的事情安排了一番,抽调哪些兵马算计得很仔细,命多克新西拉父子这两天将人马集合、操练,后天一早便出发去黄羊川。 父子俩都很兴奋。苏和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在阿寨手下当了百夫长;多克新西拉多年跟随阿寨母子来到曲先卫,既是大营的总管,又是阿寨的主要军师。这些日子,他正为曲先卫陷入危机而发愁,这次袭击,还真是解困救急的好法子。苏和更是摩拳擦掌,说:“让我打头阵吧,好不好?我把我的人马全拉出来,一个也不少!” “你倒比我还急!两个卫的人马呢,到了黄羊川再分派!”阿寨笑着说。 半个月后,他凯旋了,夺取了朝廷颁赏给乌斯藏的大量丝绸、缎匹、茶叶、药材、金银币和珠玉饰物,一大群驼马牛羊,还有他们急需的好多车粮食,也有他们不知如何处置的佛经佛画。回营的路上,大家都兴高采烈,阿寨却闷闷不乐,担心无法向阿妈交代。阿妈千叮咛万嘱咐,只抢东西不伤人,但他这个曲先卫副指挥使管不了安定卫的人马,他们杀得性起,不但使臣乔来喜、邓诚被杀,所有手持兵器的人都死在他们刀下,只留了两个活口,叫他们回西宁报告。 但有更大的意外在等着阿寨。回到大营,刚刚在营门口下马,照规矩应当欢颜相迎的新媳妇,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哽咽着说:“阿妈,她,她走了!……” 阿寨脑袋里轰地一响,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走了?走到哪儿去了?” “她说,回她捕鱼儿海边的老家,带走了满都鲁、塔娜。你们出征后两天,就来了好些人马,有个老人家叫胡珠里,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叫敖登格日勒,他们一见面就搂在一起痛哭,哭了好久好久……说了又说,说了有两三天,后来,阿妈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又是这个阿岱汗!”阿寨恶狠狠地吼叫,一拳擂在空中,回过头来又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我……没有听懂……”新娘子红着脸,局促不安,她娘家部落驻牧在青海湖边,同是蒙古话,捕鱼儿海的方言她很难听明白。所幸,留在营中的总管多克新西拉过来,满脸忧虑地向小主人报告了详情—— 五年前横行漠北、势力浩大的阿鲁台阿岱汗,经永乐皇爷连续三次亲征,加上瓦剌顺宁王的突袭,还有前年冬天的大雪灾,实力大减。他们的盟友兀良哈三卫被永乐大军杀败,伤亡惨重,不得不重新归附明朝,背弃了双方盟约,使得他们控制的地域又缩回到捕鱼儿海、阔滦海子和科尔沁草原旧地。近日瓦剌汗王额色库病逝,却给了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一向被称为东汗的阿岱汗,将通过呼勒里台大会,改称全蒙古大汗,因此请求洪高娃务必归去,登上全蒙古大哈屯宝座。洪高娃的继父胡珠里带来了洪高娃老母亲病重、盼母女最后见一面的心愿;洪高娃的干女儿敖登格日勒,诉说几年来牡丹哈屯的种种暴行,大汗后宫没有洪高娃回去主持,将变成地狱。定是这种种考量和挤压,让洪高娃下了决心。 多克新西拉最后还哭笑不得地添了一句:“塔娜说她离不开洪高娃,也撇下我们爷儿俩走了。还说我这帐篷里有这么多女人伺候着,尽够了,用她不着了!你看看,你看看!……” 自从他们离开蒙古本部,阿鲁台、阿岱汗年年派人来请洪高娃回去。在那边势力最浩大、占领地域最广阔的时候,她都不动心;如今那边众叛亲离、势孤力单,要用称全蒙古大汗之举来维系人心的危难时刻她反倒挺身而往,这确实像是阿妈的为人。 阿寨没有去追。他知道阿妈下了决心的事情是不可更改、无法挽回的。那天晚上,新娘子打开一个锦缎匣子,从中取出一只精美绝伦的玉壶春瓶,递给阿寨,说是阿妈留下的,阿妈说原本是“对瓶”,一个为了给丈夫报仇已经碎了,这一个留给儿子做个念想…… 珍贵无价的玉壶春瓶,洁白赛雪、晶莹如玉,那不是阿妈天鹅般优雅的婷婷身姿?那不是阿妈皎洁如雪如玉的肤色?明亮温润,不正是阿妈眼睛里的光泽?十多年前他的感觉再现,——阿妈捧出一轮明月,雪白的瓶和雪白的人,人就是瓶,瓶就是人……阿寨合抱着玉壶春瓶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垮掉。新娘子又轻轻地说:“怕你难受,我一直没敢对你说。阿妈交给我玉瓶的时候还留下一句话。她说,她临死的时候,一定托人传给你消息,你一定要赶到,好让她有儿子在身边的时候咽气……” 三 额色库汗终于没有熬过去年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天,病逝了。 瓦剌汗国为他举行了规模不大,但很庄严很尊贵的葬礼。 因为劳累,更因为哀伤,葬礼还没有结束,大哈屯萨木儿就病倒了。病中几乎没有觉察春天的来临。草原上最好的盛夏也过去了,萨木儿才渐渐康复。很多人奇怪,当初巴图拉死信传来,十多年的夫妻,萨木儿虽然也悲痛欲绝,最终还是挺过去了。而嫁给额色库不过五六年,他一走,怎么就大病一场?有人说“女人重后夫”,也有人说萨木儿老了,禁不住折腾了。其实都不对。巴图拉是靠山,丈夫这座靠山倒了,还有儿子可靠。额色库却是一生难得的知己,额色库一去,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没着没落了。如今女儿出嫁了,阿兰也陪着去了,脱欢整日忙这忙那,萨木儿身边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了。 今天她觉得精神不错,想出帐散散心。想起脱欢每天都领着小孙子也先来问候,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巧的小嘴透着多少机灵,真叫当奶奶的惦记。她在草原上慢慢走着,走向脱欢的帐幕群。 离得很远,就听到和着歌声的欢声笑语,很是热闹。随即飘来了烤肉香、奶酒香、奶茶香,烟熏火燎的特别气息。大敞篷遥遥在目,它为参宴的人们遮住骄阳,草原的风却因此无拘无束地穿行其间,让人们更加快乐,更加尽兴。 处在宴会中心的儿子远远看见了她,赶紧离席迎接,笑道:“阿妈今儿有心情出来逛逛了?太好了!快来,让儿子给阿妈引见这些新结交的朋友!”他也不管母亲同意不同意,回头一挥手,大声招呼:“都来都来,见见我阿妈!” 宴席边的人呼啦都拥过来,在萨木儿母子面前围成半月形。二十来个魁梧健壮、面色黑红的汉子,这么一站,就像几列挺拔壮实的青松,全都咧嘴笑着,热诚地注视着面前这位有着诸多传奇的大哈屯、黄金家族的公主。脱欢一一引见,有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幼弟昂克领着的一帮勇将,也有已经是亲家的太平王爷手下的头领,面熟的几个,还是前年向太平王爷借来的三爱马克的大小头目。听姓名,各个都是英武强悍的骑手、都是敢打敢拼的好汉。萨木儿看来看去,不觉眼都看花了,微笑着说:“都是好样儿的,都是好样儿的!叫我夸哪一个好?我好像在给那达慕的摔跤王发奖啊!……” 年轻汉子们轰的一声都笑了,连笑声也如雷贯耳。 那年脱欢一场大胜,顺宁王所部实力大增,脱欢英勇善战年轻有为的盛名传遍整个儿瓦剌草原,新一代顺宁王的威望猛然高蹿上去,几乎演变成神话。很多边远的独立小部落纷纷来投靠,脱欢分配给他们驻牧的属地,分给他们牛羊畜群,把他们分列在他原有的爱马克序列之中。两年来,他麾下已编出了十个爱马克。 脱欢并不以此为满足,继续广交朋友。倾慕英雄的蒙古好汉们争着来跟他结交,或结为安达,成为义兄弟;或成为好友,时时来往。一大群瓦剌的年轻将领,更以脱欢为领袖,心甘情愿地听他调遣,为他卖力。他也非常慷慨大方,时常会分给这些安达好友们从战利品到好牧场,乃至好马、好女人、好奴仆等等好处。还有今天这样的宴会,今日杀羊,明日杀牛,后日杀马,各种盛宴,邀请各种宾客。脱欢的营地,总是酒歌嘹亮,酒香四处飘荡,就好像天天都是节日一样。脱欢并不因此而傲慢自大,总是极力保持和明朝的良好关系。每年按时进贡,贡品都是最好的;每当打了胜仗,总要向明朝报捷,并献俘献战利品;总是将明朝的使臣奉为上宾,向明朝提供漠北蒙古各部落的种种动静,让当初提拔他的海童老太监非常满意。瓦剌恢复三王同贡后,脱欢作为晚辈名列第三,但他能不断从明朝获得别的部落得不到的铜铁和兵器,表明他比排名在前的两王与大明朝走得更近,关系更密切。 萨木儿最担心儿子野心太大,贪多嚼不烂,会生出事端,甚至招来灾祸,就像他父亲巴图拉那样。至今萨木儿都坚信,忽兰忽失温之战是巴图拉走下坡路的开始。所以她一再告诫儿子,不要自不量力去挑战明朝。不过儿子近些年的努力和作为,让她感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儿子其实已经不需要她,她已经老了。 额色库去世,让萨木儿更加认定,她已经是个在慢慢度过余生的老妇人。她应该而且能够关心的,应该是孙子。 此刻她就平伸出双手,笑着表示谢意,并说道:“我老了,没精力也没兴致跟你们年轻人一样喝酒唱歌跳舞了。都赶紧回宴席上去吧,肉烤煳了不好吃,奶茶放凉了不好喝啊!……脱欢,你们都去吧,我去你帐里,看看我的小孙子,奶奶想他啦……” 脱欢笑道:“他不是天天都到阿妈帐里问安的吗?” 萨木儿说:“奶奶疼孙子,那个疼法儿,你不懂!” 众人又轰轰地笑了起来。 脱欢的大帐,离敞篷宴有一箭之地。萨木儿把使女留在大帐外,步入宽阔的大帐,却是一片静悄悄。孙子在睡觉?萨木儿放轻了脚步,绕过大帐中王爷的宝座,走向寝帐。顺宁王王妃的位置仍然空着,侧妃又增加了三个,但她们或没有生养,或生的是女儿,只有阿怜带着也先经常陪住在王爷大帐。 寝帐门边,萨木儿惊讶地停了脚步,她竟听到一个柔美的声音在轻轻哼着一支婉转甜美、柔情似水的歌儿。这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曲调。是谁?哪里的曲子?难道是阿怜?…… 阿怜自被脱欢收来身边,就变成了哑巴,从来不说话,别说蒙古话她不学,连汉话也没有听她说过几句。她看上去清高又孤独,却生性柔顺,在萨木儿和脱欢面前,总是低垂着眼帘,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违逆,只是表情从来都淡淡的,认真效力而已。长久以来,无人指示、她自己主动做过的事情,只有三年前小萨木儿拒婚那天,她为小姑子精心制作汤包。可见,别人说话她其实都听得懂,聪明可知。因为总不做声,时间长了,便容易被忽视。后来的三位侧妃都是瓦剌世家贵族之女,哪里把这个女奴出身的阿怜放在眼里,后帐的宴会欢聚从不请她,她也从不肯参加。独来独往,平淡平静,无声无息,安分守己,好像正是她之所求。 阿怜若是哼出曲子来,可真是怪事了! 萨木儿再前行几步,寝帐内的情景就在眼前了:阿怜母子俩都坐在地毯上,天窗射进的阳光把帐内照得通亮。阿怜就着明亮的光线在做针线活儿,用她特殊的坐姿——腰身直直的,双腿并拢弯向一侧。来到草原八年了,她也不肯学蒙古妇人盘腿而坐。此刻落在萨木儿眼里,不能不承认,阿怜这坐姿更柔美,也显得有教养。正是她,阿怜,一边缓缓地进针引线,一边轻声哼着甜甜的曲子。七岁的小也先坐在旁边,仰着头一动不动,不知是看母亲手中的缤纷色彩看呆了,还是听母亲哼唱的曲子听呆了。 “也先!”萨木儿站在门边轻轻叫了一声。 曲声戛然而止。“奶奶!”小也先张着两只小手扑过来。阿怜赶紧站起,快步走上前来,躬身低头迎接。 萨木儿抱着小也先走了几步,不觉气喘,放下他时说道:“奶奶病得人虚了,抱不动小也先啦!” 祖孙俩说笑的当口,阿怜无声无息地在帐中走来走去忙活,很快就在萨木儿面前铺好食单,送上奶茶、清茶,还有十来碟茶点。萨木儿拿起阿怜的针线活儿,指指旁边的花花鞋,说:“都是给也先做的?” 阿怜点头,立刻给儿子穿戴上:头上一顶虎头帽,脚下一双虎头鞋,脑门儿上大大的王字格外醒目。被这样的鞋帽打扮出来的小也先,备显精神,好一只小老虎! “好!好!”萨木儿笑着赞道,“真格儿是虎头虎脑、虎头虎脚了!不愧是脱欢之子,巴图拉之孙!”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背熟了。我的阿爸是脱欢,我的爷爷是巴图拉,爷爷的阿爸是浩海达裕,浩海达裕祖爷爷上面,还有蒙哥铁木儿……”小也先一口气把父亲以上七代祖先的名字全背出来,一个磕巴儿都没有打。萨木儿满意地连连点头称赞,小也先转着灵动的黑眼珠,冷不防问道: “那去年下大雪时候升天的额色库爷爷,不也是我爷爷吗?他阿爸是谁呢?我也要背出额色库爷爷上面七代祖先的名字吧?” “不,不用。他不是你的亲爷爷。” “为什么不是?他跟奶奶是一家子,住一个帐篷的呀!” 萨木儿一时无法回答,孩子太小,巴图拉去世的时候还没有他,他怎么会提出这样怪异的问题?她看一眼低头不出声的阿怜,在孩子面前会哼曲子,说不定也会悄悄说话吧?是不是她把南朝女人从一而终的古怪念头,悄悄灌进了孩子耳朵里?——她想干什么? 萨木儿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寒冷严厉,想要问,又不知道能不能撬开阿怜的嘴,她就是一声不响,你拿她怎么办?幸而此刻小也先说了句没心没肺的孩子话,才把听者有心的萨木儿的疑虑打消。 “奶奶,我愿意有两个爷爷!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爷爷!一个是大汗,一个是顺宁王爷,谁敢来跟我比!”小也先很神气地摇头晃脑,让萨木儿笑了,说: “你也很厉害呀!将来你长大了,你阿爸升天去了,你就能继承王位,也当顺宁王爷!” “真的?”小也先兴奋地跳起来,双脚不住地蹦,叫道,“阿爸当王爷!我也当王爷!……”忽然黑眼珠子一转,又问:“我阿爸为什么是王爷,不是大汗?” 萨木儿耐心地告诉孙子:“王爷是大明朝廷封的,大汗是蒙古各部落召集呼勒里台共同推举的,不一样。” “那,大汗大,还是王爷大?” 自然是谁手中的领地多、属民多、畜群多,谁的兵强马壮谁就大,可是说给这七岁的孩子,他能懂吗?如今大汗和王爷的复杂关系,又怎么说得清楚?萨木儿于是反问:“你为什么问这个?” 小也先很坚决地说:“谁大,我长大了就要当谁!” 萨木儿笑道:“好好好,你大你大你最大!”她一把把小孙子搂进怀里,说:“将来谁也没有我们小也先大!”说着,伸手去胳肢孩子。孩子叽叽嘎嘎笑得喘不过气,祖孙俩闹成一团,笑成一团。 小萨木儿带着阿兰回到娘家来了。 那年脱欢大胜而归,太平王爷就来催促婚事。小萨木儿一百个不愿意,用各种借口拖延,装病都装了半年多,直到去年秋天,实在拖不过去了,只好嫁了。以男女两家的高贵和财富,婚礼的盛大足可以超过一次那达慕。不料成亲不到三个月,就遇到了额色库汗的葬礼。太平王爷是汗国重臣又是亲家,自然要首先吊唁。小萨木儿也随着她的丈夫、王子捏烈忽一同回到娘家。她不肯担当祭客的角色,要以逝者女儿的身份为额色库汗守灵。当她跪倒在继父灵前的时候,竟然违犯不得啼哭以免惊动逝者的老规矩,当堂号啕大哭。萨木儿不得不出面制止,把她拉回自己的寝帐。谁知她一进寝帐便搂住母亲,又是跺脚又是跳踊,好像要哭疯了一样。这可真把萨木儿吓住了,从小快乐的女儿何尝这样哭过?她很心疼,陪着落泪。女儿只顾敞开了哇哇大哭,什么话也不说,萨木儿只好召来阿兰,才知道了内情。 原来,小萨木儿嫁过去之后,一直不肯与捏烈忽同床。以为她年幼无知,又以为她过于羞怯,捏烈忽也忍了许久,终于没敢用强,却在小萨木儿的奶茶里放了迷药,趁她昏睡之际,完成了新婚初夜。小萨木儿醒来后又哭又闹,但木已成舟,连阿兰也认为从此小萨木儿就会乖乖地当她的王子妃了。可新婚夫妇并不甜蜜,新郎回他们的新帐篷一个月也没有三五次,每次还总要闹出些不愉快。草原上的人家有禁忌:日落以后夫妻不可以吵嘴,不然会招来上天的惩罚。他们两个却能从日落一直斗嘴闹气到深夜。有一次捏烈忽离开的时候朝阿兰发火,说:这哪是个女人!抱着她还不如抱根木头!阿兰连忙劝慰,说她年岁还小不懂事。捏烈忽猛然撩开袍子领口,指着自己脖颈肩头上血红的伤痕,怒冲冲地吼道:可她懂得咬人!还咬这么凶狠,简直就是只小母狼!捏烈忽原本就有别的女人,小萨木儿乐得清静,不是静坐烧香就是弹她的琵琶,每天说话都很少。清静是清静,可是眼看她一天天消瘦,眼睛越发地大了,只是那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喜也没有怒,没有欢乐也没有忧愁,叫人看着害怕…… 萨木儿不能不信阿兰的话,太平一家人祭奠完毕离开的时候,小萨木儿依偎在阿妈怀里哭,不是号啕大哭,也不是呜呜咽咽,那是一种全身颤抖的发自五内的抽泣,仿佛是生离死别,让萨木儿的心都碎了…… 所以,突然看到女儿和阿兰急急奔来的身影,萨木儿立刻就被不祥的预感完全笼罩住了。 果然,出了惊人大事。 母女一见面,小萨木儿便扑上来搂住了母亲。这回她没有哭,只是胸口大起大落地喘气,气息稍稍平定一些,她才撑开阿妈的双肩,注视着阿妈的眼睛。这是两双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一模一样的浓密得像丛林的长睫毛,互相凝视,女儿看到母亲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惊异,母亲发现女儿脸色苍白,嘴唇和睫毛都在不住地颤抖。 小萨木儿坚决地说:“阿妈,我把捏烈忽杀了!” “啊?!”母亲的脸色也像女儿一样惨白了,“你,你疯了吗?……你,你这是为什么呀?!” “他,不拿我当人看!”小萨木儿一把撩开袍襟,撸起袖子,白嫩的胸口和胳膊上一道道的都是血红鞭痕,“还有这里,这里……”在阿妈面前,恨不得把衣袍全都脱掉,好让阿妈看看她身上腿上一片片的红伤和青伤。 萨木儿心疼地抚摩着女儿,不禁落泪。这娇贵的小宝贝,从小娇养,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呀!“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 阿兰抹着眼泪,赶紧向老主人禀告详情。 事情的起因在前两天。 脱欢的宴会在草原上很有名气了。能够参与宴会的都是公认的勇士和好汉,与宴者也都因此而自豪。但脱欢竟然从不邀请他的妹夫捏烈忽,这让一向目中无人的贤义王王子很不高兴,曾经向小萨木儿暗示,小萨木儿却不理睬。他又借祭奠额色库汗的时机向脱欢本人表示,脱欢含含糊糊也没个准确答复。近日他借故遣人给脱欢送了一份礼品,暗暗提醒脱欢邀请他参宴;脱欢只回了一份轻重相当的礼物,邀宴的事却一字不提。捏烈忽怒火中烧,喝了很多酒,提着鞭子闯进小萨木儿的帐房,一脚就踢飞了香炉,又一把夺过小萨木儿怀中的琵琶,狠狠地摔在地上,碎了。小萨木儿尖叫着扑过来抢夺琵琶,他便挥起鞭子对着小萨木儿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抽。指着他的新娘子,恶狠狠地说: “你不就是仗着你老爹你哥哥,在这里充贵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吗?脱欢有什么了不起?打了个小小的胜仗,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老爹的那点儿家底儿,早就在孛罗那亥斜坡踢踏光了!想跟我们太平家叫板?他还是小雏鸟儿!早晚灭了他,看你还敢傲!……” 骂得兴起,他又撕掉小萨木儿的衣袍,像野兽一样把遍体鳞伤的小萨木儿狠狠蹂躏一遭,临走还说:“没有打不服的贱奴才!今天叫你知道我鞭子的厉害!我明天还来,看你服不服管!从今儿起好好伺候我捏烈忽,别等我把你休回娘家!”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假装“服管”的小萨木儿备了酒肉,用他对付过她的办法,也在酒里放了迷药,趁他睡死之际,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后心。随后,主仆二人悄悄溜出营帐,到山坳里骑上白天就备好的马往娘家逃,一夜一天就赶到了家。 女儿的遭遇,让萨木儿心痛欲裂,这是耻辱,更是难以忘怀的痛苦,让她在一瞬间回想起十年前那次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伤害。这是她多年试图忘却的噩梦,试图摆脱的阴影。今天,这远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又在流血,还是那么难以忍受地痛。 女儿杀人了,女儿杀了她的丈夫,杀了瓦剌势力最大的贤义王爷的王子!女儿是罪犯! 但此刻的萨木儿,不以为非,反而赞赏女儿的英烈之气,以女儿胜过自己当年的无所作为而自豪。她紧紧搂住女儿的肩膀,说: “别害怕,阿妈给你做主!走,我们这就去找脱欢。” 盛宴过后的脱欢心情特别好,突然见到出嫁的妹妹归来,非常高兴,张开双臂喊道:“小妹,你真是从天而降啊,我前两天还梦见你哩!” “脱欢哥哥!”小萨木儿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就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搂住哥哥的脖子。但哥哥有力的一搂,痛得妹妹身子一缩,“哎哟!——”地叫出了声。 脱欢赶紧松开妹妹,问道:“怎么啦?伤着了?” 萨木儿在旁边发急说:“你真莽撞,你妹妹浑身上下全是伤啊!”她向儿子愤怒地叙述了女儿所受的虐待和伤害,这些事情由亲生母亲,尤其是由萨木儿公主这样高贵尊严、有大哈屯身份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分量之重,可想而知。脱欢没有听完就暴跳如雷,大吼大叫: “好你个捏烈忽!你有几个脑袋!看我不收拾你!” 萨木儿冷峻地说:“用不着你去收拾了,小萨木儿已经把他杀了。所以,连夜逃回家里来了。” “什么?”脱欢不敢相信,看着妹妹,“真的?” 小萨木儿点点头:“他把你送给我的汉地琵琶也摔碎了!” 脱欢大喜,哈哈大笑起来:“好哇,好哇!哥哥只当你永远是只声音像银铃的小花鹿呢,你身上流淌的到底还是我们家的血!不愧是我脱欢的亲妹妹,我父王巴图拉的亲女儿!” 脱欢为妹妹抱不平,在萨木儿的意料中;但如此赞美小萨木儿杀夫,还这么大喜过望,却是萨木儿没有想到的。她提醒儿子:“脱欢,不要只顾一时痛快,想想后事吧!太平难道会善罢甘休?一旦兴师问罪,怎么应对?” 对母亲凝视片刻之后,脱欢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响亮又长久。笑罢,他来了个平日少有的亲密举动,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母亲的双肩:“阿妈,两年以来,你儿子在做什么?打仗、宴会,宴会、打仗,都不是白过的!儿子一直在等待一个好机会。今天,老天爷把这个大好机会送上门来,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萨木儿疑惑地看着儿子:“你是说……” 脱欢又用另一只胳膊搂住妹妹的双肩:“小妹,我知道这两年你受了大委屈大磨难,算哥哥欠你的,哥哥一定还,你的仇哥哥给你报!……阿妈,小妹,我心里正筹划着一个非常精密的计谋。要完成它,保证无疏失无漏洞,还要请阿妈和小妹出面承担。你们一定得帮我!” 脱欢用的是请求的语言,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无论出于什么角度,萨木儿母女都是不能拒绝的。 正如萨木儿所料,三天后,太平王爷派家臣到脱欢王爷的营地,说罪妇萨木儿刺杀捏烈忽王子后逃逸,谁敢收留,必定招致大军围攻,到时候玉石俱焚,后悔也来不及! 又三天后,脱欢也派人带了大宗礼品到太平王爷大营请罪,说罪妇小萨木儿确实逃回娘家,她有弑夫大罪,顺宁王绝不护短,也不愿因藏匿罪人招致部落覆灭。七日后,萨木儿大哈屯和脱欢王爷将亲自押送罪妇赴贤义王王帐请罪,只求太平王爷看在与故去的巴图拉王爷旧日交情分上,饶她一命。 太平王爷的回音很快就来了。言辞变得理性而且和善,说捏烈忽王子虽然伤重,并未殒命,小夫妻的争执斗气不该坏了瓦剌大部落间的盟好。既然顺宁王爷深明大义,愿将小萨木儿交回,贤义王也既往不咎,以亲戚和睦夫妻和好之盛宴接待萨木儿大哈屯和脱欢王爷。不过,为准备大宴,希望日子再后延几天。 会面的日子到了。 从顺宁王大营到贤义王大营,按照大队人马的行进速度需要两三天。脱欢王爷骑马,萨木儿大哈屯和小萨木儿各乘一顶驼轿,上百名侍卫和多名侍女跨马跟从,白天赶路,夜晚宿营,第三天上午,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一进营门,就看到空地上张起能够容纳百人的大帐篷。太平王爷和王妃站在大帐门外亲自迎接。双方行毕礼节,脱欢问道:“捏烈忽王子可好?” 太平王妃忍不住接口就说:“好什么好?保住小命就算运气!”她用极其嫌恶的目光看着小萨木儿,恨不能把她一口吞掉。小萨木儿一直低着头,没有看见,萨木儿却真真地看在眼里。回想当年在赛里木湖畔第一次跟这女人相见的时候,她是那样风姿绰约,用那样谦恭的笑容向自己讨好,从自己手里获取了多少珍宝首饰!如今两人都鬓发添银丝,她变得这样肥胖这样老相,而且相互已处在这样尴尬的地位上!……太平王爷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责备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总挂在嘴边儿嘛!萨木儿大哈屯,顺宁王,请进!” 这真是王爷的大帐!宽大高深,豪华气派,帐壁挂满了色彩鲜艳、图案复杂的波斯挂毯,直径超过十丈的地面上也满铺着华丽的地毡,很大的天窗让阳光投射进来,还嫌不够明亮,又燃起十多盏油灯。正对帐门的正北一片,铺着厚厚的鲜红地毯,上面放着四个虎皮坐垫,那是为主人和贵宾准备的坐席。其他客人的坐垫分散在两侧,没资格上红地毯。 “王爷这大帐从前没见过,真气派呀!”脱欢满口赞美着,和母亲深深地一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很多,但都没有改变脸上的微笑。 “哦,这顶大帐是新制的,因为你们大驾光临,才特意张起来的。”太平笑着说,一伸手,“请——” 脱欢迈步,跟着太平王爷。就要踏上红地毯,脱欢却又停下脚步,说: “王爷,既是宴会,怎么没有宴桌呢?酒茶菜肴放哪儿啊?” 太平对脱欢的挑剔显然不大高兴:“我们部落待客一向不用宴桌,麻烦!食单和托盘就够了。不过脱欢王爷要是不惯,我这就叫他们备宴桌,请吧!”他再次伸手示意。 萨木儿大哈屯也站在红地毯边上,微笑着对太平王妃说:“咱们怎么好也坐虎皮坐垫呢?女人家该坐熊皮的才对呀!” 太平王妃不知为什么脸色发白,说话都口吃:“熊,熊皮……我们家,没,没有……虎皮的,也很好……你还是快坐上去试试吧!”她慌慌张张的竟用手去推萨木儿。这大不敬的举动惹恼了小萨木儿,她喝道:“你敢冒犯大哈屯!”说着伸出双手在婆婆背上用力一推。她是练过骑术练过武的人,太平王妃又没有提防,惊叫一声,就摔向了红地毯。在她胖大身躯着地的一刹那,轰隆一声巨响,连人带坐垫、红地毯,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大大的深坑。那边,早有准备的脱欢,已经一手抓住太平王爷的腰带,一手从靴筒里抽出闪亮的短刀,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太平王爷的咽喉。 巨响同时,大帐中太平王爷的侍从全都一跃而起,拔刀抽剑。大帐外又冲进来许多武士,本是以响声为令,来收拾脱欢一家人的,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全都惊住:主人竟被脱欢制住了!那亮闪闪的刀尖就在太平王爷咽喉前不足一寸的地方晃动,谁敢上前?! “你们谁敢动,我就杀了他!就是跟他同归于尽,我脱欢也能赚你们百十个!信不信?”脱欢大声说着,帐中百多人,刹那间声息全无。脱欢从小到大一直在瓦剌历次那达慕中夺魁,勇士的盛名传得很远。“敢设这样的毒计来害我!瞎了你们的狗眼!都给我躲远点儿!走!” 太平王爷无可奈何地用眼睛向属下示意:听他的。 脱欢押着太平王爷,萨木儿母女跟在他身后,出了大帐。脱欢又逼迫太平王爷的部下放开了他带来的百余名随从,随从们挽弓搭箭地列着自卫阵形,一直退出营门外三里远,还能看到营门那里簇拥着密密人群在遥遥观望,可没有人敢尾随。 太平王爷低声下气地哀告说:“是我不对!脱欢贤侄,已经出了大营,你就放了我吧!” “放你?”脱欢冷酷地笑笑,“你不是还埋伏了三千人马吗?要让我们一家寸缕不归吗?” 太平张口结舌,顿时面如死灰。原来他的所有密谋甚至他的原话——“寸缕不归”,都已经被脱欢掌握。他自知没有活路了。 脱欢命随从:“放响箭!” “嗖!——嗖!——嗖!——”三支响箭上天,震耳的尖啸刺破长天,地平线下面,随着海涛喧嚣似的喊杀声潮水般涌上来大队人马,那是顺宁王手下的八个爱马克的骑军。他们奉脱欢王爷之命,昼伏夜行,一直跟在脱欢王爷一家后面,现在,该他们大显身手了。 脱欢毫不留情,一刀刺死太平王爷,大喝一声:“上马!” 骑在马上的脱欢充满自信。太平王爷的部下中他曾经借来过三个爱马克,已经暗中投靠了他。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幼弟昂克也向他保证,如果脱欢攻打贤义王太平,他们安乐王家不掺和。 瓦剌势力最大的贤义王太平的部属就此土崩瓦解,大部分爱马克归降,成了顺宁王脱欢的部下。脱欢所部骤然扩大到二十个爱马克,成了瓦剌部落联盟的老大。少部分不愿投靠脱欢的,转而去归降了明朝。其中就有太平的儿子捏烈忽所率的两个爱马克。后来他得到了明朝的敕封,成为第二代贤义王。如果明朝新皇帝继续永乐帝的制夷策略,想必还会极力扶持捏烈忽去对抗脱欢,以维持三王共治这对明朝最有利的局面。但不知是明朝新登基的皇帝忙着别的事情,还是因为捏烈忽不争气,扶不起来,总之,太平的余部再也没有兴起,捏烈忽也在两年后不知去向。 两年后,安乐王把秃孛罗老病而逝,就再没有承袭的第二代安乐王了。把秃孛罗的幼弟昂克率领安乐王部属,全部归并到顺宁王脱欢麾下。脱欢以中书省丞相第一大臣的高位,答谢了昂克。 至此,脱欢终结了三王共治局面,统一了整个瓦剌。 萨木儿应该感到欣慰:巴图拉奋斗一生没能完成的事业,在他逝去十年后,由他的儿子完成了。 下一步,儿子要做什么? 萨木儿不用猜。脱欢会集中力量,攻打东蒙古的阿鲁台阿岱汗。为报仇,更为了争霸。难道统一全蒙古的大事业,将由巴图拉的儿子脱欢来完成?她拼了性命珍藏的传国玉玺,将要交给脱欢? 每念及此,萨木儿心里都说不出是忧还是喜…… 四 春风把喜讯吹遍草原:仁慈的大哈屯洪高娃回来啦! 人们奔走相告,仿佛又看到了东蒙古汗国的新希望。东蒙古汗国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越来越不景气,莫非天怒人怨?人们相信,仁慈贤明的大哈屯洪高娃此时归来,定会带来草原的复兴。 大汗斡尔朵营地内外,聚集了成千上万百姓,当洪高娃一行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人群中爆发了欢呼,嘹亮宏大的鼓乐和着巨大的欢呼传向四方。 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领着东蒙古汗国的各部大臣、部落首领,走出大汗宝帐往营门迎接。 洪高娃大哈屯的白蓝绿红四色金边旗飘进了大营,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声息?洪高娃在施巫术吗?向她欢呼的百姓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竟都不做声了?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在终于看清洪高娃的那一瞬,全明白了,也不由自主地惊呆在那里。 洪高娃太美了! 鲜红如火的锦缎袍衬托着她的俏丽,洁白如云的长长曳地披风使她圣洁,装饰着珠玉、缀着红绫的高高姑固冠令她高贵,肤色目光有如明珠照人,令人不敢逼视;身姿和步态婀娜优雅、动静皆宜、仪态万方,令人神摇目迷……一时间,数千人聚集的大营宝帐外,竟然鸦雀无声,天地间只能听到“克琅琅……克琅琅……”清脆动人的金玉相击的美妙乐曲,那是这个草原上最美的女人身上的饰物,跟随着她的移步在演奏。 金玉珠宝的乐声终于停止,洪高娃站在了阿岱汗面前,微微躬身施礼,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她说:“阿岱汗,十年不见了,你可好啊?” 阿岱汗已蓄了胡须,脸上多了皱纹和风霜之色,身体也像中年人一样壮实得鼓出了肚子。迎回洪高娃,他完全是在阿鲁台王爷一次次劝说中慢慢想通的——为了东蒙古汗国的大计,为了安定人心、团结各部落,渡过眼前的难关。他当然也很怀念和洪高娃初婚时那些甜蜜的日子,但想到如今的洪高娃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要自己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陪着这么个渐入老境的女人,不能不说是在付出牺牲。比较起来,让出大哈屯的位置都算不得什么。好在他宫帐中有的是年轻美貌的小哈屯,足以弥补他的缺憾。 可眼前的洪高娃,真叫他大吃一惊,不但打碎了他所有的遗憾,更让他迷惑,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盯着她的目光都发直了,脑子里也空白一片。洪高娃这一声问,才把他惊醒,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口吃,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好,好……洪高娃,十年了,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 洪高娃嫣然一笑,转向阿鲁台:“阿鲁台大叔,我听你的,又回来了。” 阿鲁台也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啊,啊,回来好,回来好!……洪高娃,你总这样出人意料,总是叫人震惊!……一路还平顺吗?人马都安好吧?” “一路都好。只是又回到故乡草原,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又有说不出的心酸啊!”洪高娃说得很动感情。她停了停,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泪,伸手推过十二岁的小儿子:“来,满都鲁,拜见汗父,这是你亲生的阿爸!” 想必事先已受过教导,满都鲁不急不慌,很从容地跪在阿岱汗面前,声音清朗:“儿子满都鲁,拜见汗父!” “满都鲁?”阿岱汗一下子非常激动,上前一把将孩子拉起来,双手扶着孩子的双肩,左看右看,“满都鲁,你长这么大了……我记得,是十二岁了,十二岁了呀!……” 洪高娃说:“多谢大汗还记得。满都鲁,见过阿鲁台爷爷。” 满都鲁又向阿鲁台王爷跪下去。阿鲁台赶紧扶住,说:“好哇,好哇,都回来啦!……”他回头看看阿岱汗,又看看满都鲁,笑道:“长得两滴水那么像,一看就是亲父子!” 这时候,大汗和王爷身后的大臣、首领们这才把注意力从洪高娃身上移开,注视着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儿。 这是必须迎回洪高娃的第二个理由。十年来,大汗斡尔朵的宫帐中竟然没有一个能够成活的汗王子嗣。满都鲁就成了眼下阿岱汗的独子,是汗位的唯一继承人。而满都鲁的太子地位,是不是洪高娃愿意归来的一个原因或条件呢? 汗王的小哈屯们上前跪迎,洪高娃在她们眼中就像天上的日月,不敢仰视。还是随同洪高娃一起回来的敖登格日勒上前替大哈屯把她们让起来,她们这才跟在阿岱汗、大哈屯、阿鲁台王爷、满都鲁王子身后,顺序进入大汗宝帐。 在商讨今后几天的日程时,洪高娃说她要先随继父胡珠里进山去看望母亲,这事最紧急。阿鲁台说,最紧急的是全蒙古大汗即位大典。所有事项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洪高娃大哈屯来到。为了不负众望、安定人心,大典必须尽先尽快。若不是日已过午,今天就举行才好!至于老额吉,知道女儿已经上路赶回故乡,老人家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大半儿,洪高娃尽可以放心。 阿岱汗和诸大臣都恳切请求,洪高娃不能违众,也就答应下来。想起十年前受贬斥的遭遇,洪高娃此时可真是挣足了面子。 日程敲定,阿鲁台便率众人退出,宝帐中只留下了大汗一家。有十年的暌隔,更有十年前种下的怨恨和疑忌,阿岱不能不主动承担责任,他以手抚胸,很诚恳地说道: “我悔恨当年的所作所为,太委屈你了!我真心真意地请求你,我的大哈屯,原谅我……你肯回来,肯让我再见到你,就表明你已经愿意原谅我了,对不对?我太高兴太荣幸了!……” 洪高娃微笑着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心里不禁有些感动。早先在心头盘踞不去的嫌恶之情,因十年时间的冲刷,也因这一番请罪的表白,一下子消融了许多。 “有件事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阿岱汗直视大哈屯,注意看她的反应,“那个罪魁祸首牡丹,罪恶累累,如今暴露无遗。我早已下令将她监禁,只等大哈屯你回来发落。她真是恶贯满盈,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一道雪亮的光芒,一道如这光芒一样尖锐一样爽利的快意骤然间穿透了她。她甚至听到自己肌肤间有个声音在叫:痛快!太痛快了! 就是这个牡丹,害死了她可怜的大满都鲁;也因为她,她洪高娃母子被废遭贬。十年了,整整十年过去,她终于证明了自己,终于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时机。促使她离开曲先卫回东蒙古原因很多。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难道不是她的首选? 这快意随着热血在她全身流淌,但她勉力克制自己,向阿岱汗躬身致谢: “多谢汗王,洪高娃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说罢,她就从与阿岱汗并排的宝座上站起身,告辞了。 阿岱汗猛然从宝座上起立,慌不择言地问:“你要走?到哪儿去?” 洪高娃一笑:“当然要另张帐幕,好过夜呀!” 阿岱汗两手一摊,口吃地说:“你……你已经回家来,来了……怎么能,不在家……家里住……另搭什么帐篷呀?” “等大典过后吧。大典过后,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哈屯。”见阿岱汗瞪着眼睛气恼地看着自己,洪高娃又是一笑,“对我而言,你的即位大典是我的婚礼,第二次婚礼!还不明白?” 阿岱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凑到洪高娃耳边,恨恨地低声说:“你这巫女、魔女、妖女!……” 洪高娃心头一荡,他竟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当年情好意蜜同欢共乐如登仙境时,他在颓然瘫倒的一瞬间,嘴里就会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是爱极而骂?是昵极而叹?那时,洪高娃总听得十分惬意,也十分得意。此刻触发的旧情,在慢慢化解两人十年的隔膜,再度团聚,已不再仅仅因为局势、国事、家事了……洪高娃克制住自己,没有过度反应,只伸出一只手,放在阿岱汗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阿岱汗却立刻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团在一双大手中揉捏。洪高娃赶紧摆脱开,很节制地向阿岱汗躬身后退,一转身,出了大汗宝帐。 有个名字,大家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阿寨王子。洪高娃从敖登格日勒那里知道,阿寨的通敌罪名不但没有取消,还因为脱欢突袭东蒙古老营,使汗国遭受重大损失而更加坐实。这原在洪高娃预料之中,她也不指望东蒙古汗国能重新接纳脱脱不花王子。满都鲁成为太子,两个儿子,一失一得,她恐怕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 回到自己帐中,洪高娃好长时间都处于亢奋状态,满地里快步踱来踱去。她哈哈哈哈放声大笑一阵儿,又酸酸楚楚落几滴眼泪,最后,仰面躺倒在地毯上,眼睛盯着天窗外的蓝天白云,默默地想着心事。慢慢平静下来,浑身一放松,眼睛就像粘了蜂蜜似的,渐渐睁不开了…… 下午,敖登姐妹领着其木格、美鹿,还有几个这些年新进的小哈屯,恭恭敬敬地来拜见大哈屯。当年的红妃敖登、蓝妃其木格和绿妃美鹿都抢着说:“前几年,我们姐妹常常抱头痛哭,不住地念叨大哈屯,如果你在,我们怎么会这样受苦遭罪啊!” “是啊,”洪高娃叹道,“紫妃后来如日中天,没想到干了这么多恶事。真苦了你们啦……” 敖登的头生子同洪高娃的大满都鲁,在那场瘟疫中一起死于牡丹的阴谋,她恨牡丹不言而喻,对洪高娃的感激也比别人深,此刻扑通一声跪在洪高娃面前,哭了起来:“大哈屯啊,我们盼你,你回来,我们才能脱离苦海呀……那个人,太凶恶太狠毒了,我们都太怕她了!……” 敖登一跪一哭,小哈屯们全都跟着一起跪哭,洪高娃赶紧把她们一一扶起。后来的谈话,就成了对洪高娃之后继任大哈屯牡丹的控诉了。 牡丹仗着汗王的宠爱,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术,整个儿霸占了汗王,别的小哈屯都成了摆设。汗王偶尔临幸其他帐房,牡丹就会大闹不依,直闹得天昏地暗,然后一定借机大发雌威,得幸的小哈屯就倒霉了,克扣钱粮、罚没牲畜、鞭笞小哈屯的亲随侍女泄愤、以休弃回娘家威胁,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小哈屯们一肚子怨恨,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牡丹有大哈屯的位分,有大汗的宠爱,还有两个在汗庭领军的大诺颜表舅,就算他们的父亲马儿哈咱已死,但他们是大部落首领,仍然是阿鲁台王爷不能不竭力笼络的,谁敢开罪她?她就敢以大哈屯之尊,立下宫帐新规矩:所有小哈屯生养的子女都要送到大哈屯斡尔朵抚养。十年来,先后有八个小哈屯,生下十四个子女,送进牡丹的宫帐,竟然就是进了鬼门关,十二个都没有养活,八个小王子都夭折了!如今汗王膝下只有三个公主,大公主还是当年洪高娃大哈屯在宫帐的时候,蓝妃其木格生养的。 牡丹不敢轻易招惹的只有敖登小哈屯。因为敖登的父亲、科尔沁蒙古勇士锡古苏特也是汗庭的重要支柱。但敖登生性懦弱,不愿惹是生非,直到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大哈屯宫帐,直到她的妹妹敖登格日勒也被阿岱汗纳为小哈屯,姐妹俩才联手一起向汗王告发牡丹危害大汗后嗣,使得多个王子死于非命的恶行…… 牡丹几乎年年怀孕年年生产,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小产早产,好不容易养成婴儿,也都不满周岁就夭亡。难道不是上天的报应? 不想牡丹又生了个儿子。她尽了全力来护养这个命根儿,也就她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孩子身上,敖登格日勒是新纳的小哈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她和小哈屯们才有了得汗王宠幸的机会,汗王在牡丹身上的心也才渐渐淡了。人小心大有主见敢担当的敖登格日勒和姐姐敖登联合其他小哈屯,有机会就在阿岱汗耳边念叨:为汗王子嗣计,应该请回洪高娃大哈屯。无论如何,小满都鲁王子总是汗王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牡丹的命根子心尖子,到底还是在两周岁的关口前止了步。今年初一个大风雪之夜,那孩子还是被上天召走了。 汗王也是在那时候下了决心,秘密派遣小哈屯敖登格日勒、老臣哈赛勒,还特意请来洪高娃的继父胡珠里老人去请洪高娃和满都鲁母子,还向洪高娃许诺,只要回到东蒙古汗庭,就立刻废掉牡丹,恢复她的大哈屯位分,并立满都鲁为太子。 敖登仍心有余悸地重复说:“那个人,太凶恶太狠毒了!我们都太怕她了!她或许有什么妖术也说不定!……” 洪高娃皱着眉头想想,说:“明白了。她果真有妖术,汗王心里还是舍她不下,留有余地,对不对?如果我不肯回来,大哈屯还是她。你们怕这个,是吗?……”她用哀怜的目光扫过小哈屯们年轻美丽又惶惑羸弱的面庞。 美鹿还像十年前一样活泼,赶紧给大哈屯奉上一碗奶茶,急急地说:“大哈屯,我们现在不怕了,我们大家都私下诅咒她早晚得报应,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敖登格日勒忙问,“我去曲先迎大哈屯这期间,她又玩儿花样了?” “大哈屯,你都想不到,”敖登紧蹙眉头,面带惨伤之色,“我们谁也没想到,她竟说她的儿子给她托梦,不能光着身子上天,必须带幼畜上天进献,还要有幼儿托举才能升入天堂,不然就要坠下地狱。所以她要用一百羊羔、一百牛犊、一百马驹、一百驼羔,还有一百个两岁以下的幼儿给她的儿子陪葬!” 洪高娃大吃一惊,猛然从座位上站起:“竟有这样的事情?!汗王和王爷竟也容她这样胡行?” “她说这是祭天,求福求嗣,又有故去的小太子托梦,谁敢冒犯老天?用幼畜也罢了,用一百幼儿,汗王和王爷都不忍心,劝她从简。她嘴里答应,却暗中派遣她宫帐侍卫和她两个表舅舅的兵马,以陪同太子上天享福为名,到四方部落搜集购买甚至抢夺,真的找来了一百个幼儿……就是大雾的那天半夜子时,四百头幼畜和一百个幼儿,都被杀死在小湖边的敖包脚下……” 其木格见敖登声音哽咽说不下去,连忙接过来,“那些天我们大家并不知道内情,但都觉得心慌意乱,每到黄昏,整个儿草原好像都在发抖,老是听到远远近近的有好多女人在哭,好凄惨好凄惨,叫人汗毛头发全都竖起来了,别想睡得着!” “是,是,”美鹿也证实,“那日天气也怪,满天乌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雾,是黑雾,三步远就看不见人影儿了。天地都愁苦凄惨,不忍心看啊!……” “这么说,那就是行刑的日子?”洪高娃心头一紧。 “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小哈屯们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那日,本来是蓝天白云,云色不知为何渐渐发黄,骤然间狂风大作,霎时间天地墨一样黑,毡包掀飞在半空,人人都在地上止不住地滚来滚去,马也一一翻倒在地,胡乱嘶叫。好一阵子这怪风才呼啸着过去,直奔小湖边的敖包。刚刚埋葬了儿子的牡丹,还守在那里为儿子招魂。挟雷鸣之声的怪风骤然扑来,把敖包边设立的招魂营地践踏得一片狼藉,石堆垮塌,帐篷撕裂,牡丹和陪同她的侍卫使女五十多人满脸是血。原来怪风中携带着小石子嵌入面皮,深处达半寸,全都破了相。 被风掀起的沉重祭桌落下来狠狠砸在牡丹头上,都以为她活不成了,但数日后她居然又醒了过来。只是疤痕满脸,不仅没有了她赖以出人头地的妖娆和美貌,也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很多人都一口咬定,在惊天动地的怪风呼啸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牛羊驼马的愤怒吼叫,听到了女人极长极长的凄厉哭声,一定是那些幼畜和幼儿们的母亲们在为她们的孩子复仇! …… “她真疯了?”洪高娃惊异地问。 小哈屯们都点点头。 洪高娃想了想,说:“领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