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星星1、2(完整版)-17

自从老大的生日过后,萧航又开始经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了,康婕对此极力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公司里其他人都已经看出了端倪,时不时地就会拿萧航来跟她开玩笑。  “康婕,你还上什么班呀,萧航家里又不缺你这点儿工资。我要是你就每天去做脸做头发,等着当少奶奶。”  这种话只有小川那个浑蛋才说得出来,而且,是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在康婕耳边说上好几次,也不管康婕投向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凶恶和愤怒。  可是,听到这种话,有个人比康婕还要生气,那就是苏施琪。  每次小川开这种玩笑的时候,还不等康婕发难,苏施琪一定会尖声咆哮:“够了吧,还让不让人工作啊!”  小川从来不肯让着她点儿:“又没说你,关你屁事啊!”  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所以每当苏施琪怒斥小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朝康婕意味深长地笑。  康婕觉得自己简直快被这群热心又八卦的群众弄疯了。  可是萧航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给康婕造成了什么困扰,相反,他觉得之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们两人之间比以前更熟稔了。  他再也没提过让康婕假扮他女朋友的事,他甚至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要不我们就真的谈恋爱吧。”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站在楼道口的时候,康婕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这里的灯泡是坏的,黑暗完美地遮掩住了她烧得通红的脸。  萧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别送了。”  “嗯……开车……注意安全。”她的声音比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还要细。  直到楼下的引擎声响起后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萧航是真的走了。  可是这件事还没完,陈沉那个王八蛋还在屋子里等着她。  一想到几分钟前那个难堪的场面,她就忍不住冲进去跟那个擅自配了她家钥匙的陈沉打一架!  回到房间里,陈沉一脸怪笑地挪揄她:“康婕啊,不错嘛,越来越有出息了,直接带男人回家啊,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活动,要不然我也不会故意破坏你的好事……”  “×!你闭嘴!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配的钥匙!”康婕满肚子火。  陈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语气也渐渐尖刻起来:“我要不配钥匙,岂不是会错过好戏?”  遽然之间,康婕就觉得有一盆脏水不由分说地泼了自己满头满脸,她怒视着陈沉同样愤怒的脸,沉默了两秒钟之后,指着摇摇欲坠的门,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肃,她说:“你给我滚!”  “康婕,你要怎么乱搞都是你的事,我懒得管你。”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陈沉摔门而去,留下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康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电视里正放着相亲节目,男女嘉宾煞有介事地问着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问题,每个女的都笑得那么做作,每个男的看着都那么猥琐。  康婕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翻出遥控器,摁了一下开关,霎时,一切喧嚣寂灭于黑暗。  好像有什么小动物在呜咽,那种细细的、不太连贯的声音,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有什么好哭的!她用力地擦了一把脸,带着一点儿自我嫌弃,愤愤地骂自己:“康婕,你这个大傻×,你有什么好哭的!”  破旧的房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小小的电风扇摆在床尾,吹过来的也是一阵阵让人焦躁的热风。  她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裤躺在前两天在楼下的小超市里扛回来的凉席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在枕头底下。  这个夜晚,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在寂静中躺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平静下来了。  记忆就像飞舞在黑暗中的萤火虫,飞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想起了二十岁生日的那个夜晚,窗外的月光也是这么白,这么凉,如同此刻一样。  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连最好的朋友也仅仅是见证了结果,并不了解过程。她想起她在手术室里,躺在手术台上,承受着那种这辈子宁可死也不要再经历一次的痛,痛不欲生的痛。  那种让她永生难忘的痛。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我跟康婕的友谊遭遇前所未有的冰冻期时,她承受了一些什么,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是我们因为周暮晨决裂的时候,若干个日子之后想起这个名字,我会陷入一阵恍惚。无论他也好,孔颜也好,还有林逸舟的最后一个女朋友封妙琴也好,这些名字好像都被某种带有腐蚀性的液体洗涤过,在生命里只留下些许浅浅淡淡的痕迹,不去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来了。  你知道,曾经多么沉重的事情,到最后也许都不过轻盈得像羽毛一样。  可是另外一些人,却在你内心某个别人难以企及的角落里,认认真真地住下来,成为永远也不会离开的居民。  比如林逸舟之于我。  比如陈沉之于康婕。  曾经有一次,我跟许至君一起去看电影时,遇到林逸舟,那是在我撞破了他跟封妙琴在床上之后不久的事。  尽管当时我难过得都快窒息了,可我还是甩开他的手,奔着许至君去了。  我知道他在我身后一直看着我,但我硬是忍住了,没回一下头。  康婕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感叹道:“你太狠得下心了,换了我,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完完全全跟陈沉断绝关系,像拉黑某些无关紧要的人那样把他的QQ和手机号码拉黑。对他们那些断壁残垣的过去,她能做到的最大极限就是不会放低自尊跟原则去求和,但要把陈沉从她的人生中彻彻底底地剔除,她做不到。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那么好过的人,我觉得我欠他的,必须还。”  很久之后,我了解了那段历史之后,康婕郑重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那是一段很难挨的日子,她住在她爸爸家里,后妈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地找碴儿,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吵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就摔东西,打架。  最难做的人就是她爸爸,虽然只要他吼上几句,两个女人就会停止战斗,但日复一日鸡犬不宁的生活,就算是钢铸铁造的心脏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康婕很清楚地记得她从爸爸家搬出去的前几天,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又跟后妈干了一架,又长又细的指甲把那个女人的脸刮出好几道血痕,被她爸爸拉开的时候指甲里还有残留的皮屑。  那次她后妈下了狠心,撂了狠话给她爸爸,说这个家有她就容不下康婕,有康婕就容不下她。  康婕的爸爸不是个窝囊废,他的态度很坚决:“老婆我可以再找,女儿我只有这一个,你自己看着办!”  正是因为这句话,康婕才主动搬去她妈妈家的,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爸爸死活不让她走,可是父女俩一样的脾气,她决定要走,她爸爸也拦不住。  搬家那天她爸爸给她叫了搬家公司,后来一看她那点儿行李一个箱子就全装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到自己女儿义无反顾地从家里搬走时,说话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可是劝不住,就是劝不住康婕。  康婕拖着箱子走了一段路才伸手拦车,在去她妈妈家的路上,她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  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觉得就应该这样做: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老爸。  刚搬到她妈妈那边寄居的时候,感觉也很不自在。虽然不像那些苦情电视剧里的情节——妈妈的男朋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非礼年轻的女孩子,但家里杵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人,心里总是有点儿疙瘩。  每次嗮内衣内裤都要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挂着。康婕觉得缩头缩脑的自己看上去很猥琐,可是又没有任何办法。  住在她妈妈家的日子,也没比以前好到哪里去,如果非要说有些改善的话,大概是……在爸爸家被后妈时时刻刻盯着,在妈妈家时时刻刻被人无视。  就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康婕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岁。  从她跟陈沉分手之后,她再也没在任何朋友面前提起过这个人,包括我,但这并不代表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事实上他们一直有来往,只是不为人知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沉迷上了老虎机,应该也是被他那帮所谓的好兄弟、实质上的狐朋狗友带着去玩儿的吧。  偶尔赢了钱之后他会很慷慨地叫上康婕一起去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副阔少的做派。或者把她带去超市,让她自己选零食,多少都不限,有一次在冰柜前买酸奶的时候,还被我妈妈偶然撞见了。  那正是康婕捉襟见肘的一段日子,对陈沉的慷慨,她没底气拒绝。  尽管她知道,这样下去,两人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微妙。  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在一起吃晚饭,旁边坐着对小情侣,女生很嗲,恨不得把自己黏到对方身上去。康婕忍不住朝他们投去了鄙视的目光。  这一幕被陈沉看在眼里,他笑着问:“嫉妒啊?”  康婕白了他一眼:“神经病啊你。”  陈沉点了支烟,往后一靠,没跟她计较,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康婕已经习惯了他信口开河乱许诺,自然也就没当回事地顺口说了一句:“房子咯。”  “房子贵了点儿,别的呢?”  知道这个时候康婕依然没意识到陈沉是在认真地问她,她还是很不正经地说:“没什么想要的,反正我想要的,你都送不起。”  这句话有点儿伤人,陈沉脸上的笑僵了那么一下,最后讪讪地说:“那我自己做主了。”  隔了两天康婕又接到陈沉的电话,叫她吃饭,她的语气不是很好:“又吃什么饭啊,***的除了吃饭还能不能想出点儿别的事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去了,知道陈沉把那个崭新的NANO摆在她面前时,她才知道原来那天他不是在开玩笑。  一时之间,她有点儿难以置信:“你干什么啊?偷的啊?”  那天陈沉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刚刚洗过的头发像一根根软软的刺,语气里也透着欢快:“切,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吧,用得着偷?”  那个NANO是红色的,而红色正是康婕最喜欢的颜色,她狐疑地看着陈沉微笑的脸,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猪啊你,这是生日礼物。”他终于道破玄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康婕在好长时间内,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的初恋,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然后毫不内疚地背叛她的人。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的生日。  连自己的妈妈都没提起过这件事,连最疼自己的爸爸都忘记了,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更是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来。  可是,他记得。  “那天问你想要什么,你又不肯好好回答。我就自己随便买了个东西,给你无聊的时候听听歌,红色你喜欢吧,我觉得这个颜色最好看。”  康婕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白痴……浪费钱。”  可是陈沉却轻轻地笑了:“你生日嘛,你,生日嘛。”  那个“你”字,音咬得特别重。  事情发生得特别自然,她不知道自己对着黑暗发了多久的呆,直到清醒过来看着陈沉熟睡的脸时,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如此真切地发生了。  两个多小时前,他还带着她跟他那群兄弟一起喝酒,唱歌,吹牛逼,她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推辞说要走,他追出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把他摁在墙上用力地吻了下去。  真的,好像中间这些年的磕磕碰碰都不曾存在过,他们还是十六岁时相亲相爱的那两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像水到渠成一样,他们去了酒店,都很忘情。  皮肤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来自另一个人手指的温度、力度,它熟悉那种炙热——即使那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康婕坐在窗边,从陈沉的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瑟瑟发抖地揪着自己,因为清醒过来而鄙夷自己。  她知道,这次跟过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与爱无关。  不过是因为孤独,不过是因为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遗忘了,所以才这么卑微地接受了这点儿恩惠。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冷。  灵魂太仓皇了,所以身体需要取暖。  忽然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她身上,一片雪白。她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在这个晚上结束。  一个半月之后,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自己跑去药店买了一个验孕条。  结果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块钱的东西就是靠不住!”她一边这样心虚地想着,一边又跑去买了个最贵的。  可是最便宜的和最贵的显示出来的结果,确实完全一样的。  面对着那两条杠,她怔怔地,怔怔地看了好半天,就好像被人抡起木棒对着她的头狠狠地敲了一下,思维停滞了,心跳停滞了,呼吸也一并停滞了。  她决定去找陈沉谈一谈。  虽然很难堪,虽然她根本就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说出这件令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事情,可是在那一刻,除了他,她真的想不出还可以找谁商量。  妈妈?算了吧,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她会有什么反应,真的,甚至想都不用想,死了这条心就对了。  爸爸?也许他不会像妈妈那样叫嚣得尽人皆知,可是自己肯定会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至于陈沉……那估计是整条命都没了。  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当机立断,她离开给陈沉打了电话。  可是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正当康婕觉得自己快绝望的时候,她忽然想起生日那天晚上陈沉的手机没电了,便顺手拿她的手机给一个兄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带上几包烟。  她连忙上网调出那天的详单,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  那头闹哄哄的,对方也没问她是谁:“找陈沉?他手机丢了……在一起啊,我们在打台球……”  没等他说完,康婕就把电话挂了,随便拿起一件衣服就跑了出去。她知道是哪个台球室,以前他们还一起的时候他就经常泡在那里,这么多年了,他也就这一点儿没变了。  她不会忘记,当她掀起重重的门帘,穿过烟雾缭绕的台球室,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看到他的时候,自己那种既伤心又屈辱的心情,就像时光倒回到十七岁时一样。  她看见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左手夹着烟,右手搂着一个姑娘的肩膀,那个姑娘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间,康婕放佛跌进了时光隧道里,那个叫萧萧的女孩子盛气凌人地对她说,你不就是跟他上过床吗,我也可以啊。  那种被人拿着刀子剖开胸膛,把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摘下来,放在脚底下使劲儿踩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一种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喉管里弥漫开来,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吐出一口血来。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力气克制住自己,没有开口叫他的名字,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退出了那间屋子。  她把卡上所有的钱取了出来,一个人去了最贵的自助餐厅。  坐在靠窗的位置是,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轻声说,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了。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光洁明亮的脸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笑容,像在进行着某种仪式般吃完了这顿丰盛的宴席。  伤心吗?倒也没什么感觉,好像身体里原本陈放着心脏的那个地方变得木木的,不会痛了。  还有什么尽管朝我来吧,她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美味的食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悲伤已经无迹可寻了,屈辱带来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然后,她拿出手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翻,终于停在了“烧饼熏”那里。  轻轻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电话那端已经睽违了放佛一个世纪的人说:“落薰,我想找你借点儿钱。”  [3]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在玛旁雍错的那个清晨,我是第一个醒来的,因为满心都惦记着要去湖边拍黑颈鹤,一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实。  当然,这其中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不想承认。  醒来之后我很迅速地穿着衣服,动作有点儿大惊醒了临床的陆知遥,他定了定神,看了我三秒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你等等,给你个东西。”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条黑糊糊的抓绒裤丢给我:“多穿点儿,湖边冷。”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我差点儿脱口而出问他:你是不是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可是忍了忍,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很听话地又穿上一件外套,再回头陆知遥已经整装待发,睡在对面的一尘在杯子里打了个滚儿,嘟嘟嚷嚷含糊不清地说:‘冷死了……不想起来……你们去吧……’  而阿亮,他居然抢在我们前面已经出去了!牛人!  我跟着陆知遥保持着两米以内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其实一走出门我就想跟他说谢谢了,真的很冷,尤其是膝盖,简直冷得疼。  他拿着单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说真的,在那样的场景下,他的背影特别帅。  我的声音很突兀地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我有很严重的恐高症。’  他回购头来看着我,表情有点儿疑惑。  看样子他是真的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好鼓起勇气提醒他:‘昨天在盘山公路上,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我恐高……’  他这才反应过来,明白我实在委婉地向他道歉,于是笑了笑,走过来牵着我的手继续往湖边走,我鼻子一酸,又开始犯矫情了。  我们在藏区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很多野狗,霍尔也不例外,有一条黑色夹黄色的野狗跟着我们走了好远好远,陆知遥蹲下去跟它玩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在流淌。  他去湖边拍黑颈鹤的时候,我站在沼泽边等他,因为怕不安全所以没敢乱动,那条狗就在我身边傻傻地陪着我。直到他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羽毛,笑着对我说:“捡给你的。”  太阳从他身后的山上升起来,逆光中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沐浴着光芒。  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朝阳。  离开霍尔的时候,陆知遥坐上了副驾驶座的位置,把我打发到后座去了,虽然他没有说明原因,而是用“我视力最好坐在前面看见动物可以通知你们”这个理由打发了我们,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影响司机了。  我有点儿忧伤,坐在我左边的一尘剥开一颗快融化了的巧克力给我:“吃不吃?”  我领情地接过来,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巧克力啊?”  一尘刚想告诉我是为了补充体力,结果前排的陆知遥又贱兮兮地嘲笑我说:‘这你都不知道啊,当年红军长征的时候就是吃的巧克力啊。’  我刚想说“不是吃草根和皮带吗”,立马,我就反应过来了。  这个混蛋,他又拐着弯儿讽刺我!  从霍尔去扎达,在陆知遥的提醒下,我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藏野驴,它们的屁股长得像一颗桃心,还有藏羚羊群,公的头上有威风凛凛的、累死竖琴状的角,就像无数次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  我差点儿又激动得叫出来了,陆知遥当机立断地指着我说:“你的衣服颜色太鲜艳,别下去,我们下去拍。”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蹑手蹑脚慢慢挪着,希望能够离羊群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司机悠然地抽着烟跟我说:“以前藏羚羊的警觉性没这么高,看到人也不躲,后来被猎杀得太厉害了,现在远远地看到人就跑,唉……”  想起曾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儿。  陆知遥有句话说得很对,地球不光是人类的。  广阔的荒原上耸立着的偶是壮阔的大山,因为富含各种各样的矿物资源,所以每座山的颜色看起来都有些不同,枣红的、青绿的,甚至还有浅紫色。  不知不觉车就开到了扎达,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奇异的景象,那些……说山也不恰当,可是如果不叫山,应该叫什么?  拐弯的地方有大型的推土车和卡车在修路,我们只好停下来等一等。  陆知遥这个没有导游证的完美导游再次解答了我的困惑:这是土林,由远古大湖湖盆和河床历经千万年地质变迁而成,风化了几千年了。  他说完这句话,安静了一整天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走到一旁去接电话,皱着眉好像有什么事情很为难的样子。  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关于他的过去和未来,我一无所知,我们最初的想法不过就是结伴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可是这样风餐露宿的朝夕相处,有些东西已经渐渐发生了改变。  但直到这个时候,我还在侥幸地想,也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这样的感情,我经历过一次之后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太累了。  在车上那些冗长而乏味的时刻,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有时候我想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越来越讨厌我了?  对他,我一点点把握都没有。  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哪怕就一点点,我也会有勇气去争取。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分辨,生怕也许我以为的表示,也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样的自己,显得那么渺小而力不从心。  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往往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和对局面的掌控能力。  只要还残存着些许理智,我就无所畏惧。  我以为爱情就是一场瘟疫,而林逸舟的死使我有了对抗这种瘟疫的免疫力,于是我以为这种瘟疫再也无法置我于死地。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许至君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被彻底改变。  从那次他对他妈妈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家里的气氛就总是有点儿怪怪的,面对着整天只有两个人的饭桌,许至君也开始尽量找理由不回去吃饭了。  但其实在外面也没意思,偶尔他一个人开着车在郊区狂飙的时候,脑袋里总会冒出程落薰从公寓里搬走时的情景。他总记得自己问她:如果那天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难过?  他更记得,她还没有回答,自己就先替她说了:我想,你不会。  因为活着,所以要承担这一切,就像一个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解开的诅咒,封闭了他所有快乐、开心、愉悦的情绪,剩下的除了烦恼就是郁闷。  而这些话,他不知道可以跟谁说。  还有罗素然的孩子……康婕她们说过,叫浅浅。无论多不想承认,那的确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和唐熙订婚!亏她们想得出来!  跟唐熙在一起的时候,他曾不经意地提起过这件事,希望唐熙能跟他保持一致的立场,不要被他妈妈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蛊惑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唐熙竟一点儿也不觉得那些想法很荒诞。  恰恰相反,唐熙不仅不反对,甚至有点儿赞同的意思。  她的笑容总显得不够真实,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带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陈阿姨做这个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没跟你说得太清楚,也许是有顾虑,也许……”  也许个屁!  许至君一想起唐熙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有股无名怒火在燃烧。  以往他总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某些情绪,可这阵子他觉得自己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的野兽,再不回头反抗,就只能任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在许至君极力逃避着回家这件事的同时,唐熙却成了他妈妈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她暂时将自己的生活丢到一边,将所有爱好丢到一边,专心致志地陪着陈阿姨。一起去超市买蔬菜水果,一起在家里动手做饭,一起去医院拿体检报告。  这一切都是背着许至君进行的,眼看着陈阿姨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唐熙心里也越发着急了。  “阿姨,您还是跟小君说了吧……”  陈阿姨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等最坏的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唐熙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凝重的中年女子,踌躇满志的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生中有那么多事不是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可以改变的。  终于,她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开口了:“阿姨,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怕影响您的病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  陈阿姨脸上立刻浮起又惊又怕的表情,顿了顿,唐熙接着说:“小君跟程落薰并不像您以为的,断得那么干净。您生日前两天,小君接到一个电话,听说那个女孩子在拉萨病倒了,他二话不说就飞去看她……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我们就是从那之后在一起的……”  陈阿姨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拿着筷子的手都有点儿发抖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去的!都分手这么久了,还藕断丝连的,像话吗?”  说着说着,陈阿姨简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了。  唐熙也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比她预期的要难收场,一时之间她也只会说些“阿姨,我没告诉您就是不想您生气,身体要紧”之类苍白无力的话。  客厅里只有钟声滴答滴答地响着,放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  “是时候跟他好好儿谈谈了。”  这是陈阿姨那天晚上在饭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晚的江边,人还是那么多,风筝也还是飞得那么高。  许至君停下车,靠在车边点了支烟,默默地看着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想起的是曾经的某个夏夜,自己和程落薰在这里背靠背坐了一个通宵。  那天,天亮得很快,什么都还来不及回味,一切就已经成为过去。  风筝飞得再高,许至君忽然很想给那个身在阿里的人打个电话,但也只是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  程落薰,你根本不明白,属于我的那根线还在你的手里紧紧地握着。  可是,很快很快,那条线就要断了。  自从那晚尴尬的场面之后,康婕又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候没有见到萧航,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承受起来似乎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周末的时候康婕还是像往常一样背着几本书去学校上课,专心地把老师讲的重点画出来,再在旁边画上一个五角星作为标记。  只是偶尔抬起头看见窗外刺眼的太阳时,她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来,想起那些她并不太愿意记得的事情。  前排的眼镜妹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她:“好久没见你男朋友啦,吵架了?”  是时候撇清那层原本就子虚乌有的关系了,虽然根本不用对眼镜妹这样的萍水之交做什么交代,可是康婕还是微笑着说:“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男朋友呢。”  面对眼镜妹有些诧异又有些怀疑的眼神,她低下头继续在白纸上乱画一通。  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有条小虫子在啃噬她的心,一开始是痒痒的,然后紧接着就变成了细细碎碎的痛。  原来是真的,有些事情只要亲口说出来了,就真的结束了。  眼睛有点儿痛,她用力地眨了一下,一颗很大很大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了她刚刚乱画的那张纸上。  虽然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但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得出那原本写的是一个名字。  萧航。  下课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酷暑的炎热还炙烤着皮肤,阳光字学校门口那些高高耸立的梧桐树的缝隙中洒下来,在掌心里明晃晃的,好像流淌的水一样。  眼镜妹推了推康婕,一脸挪揄地笑:“你还装。”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萧航一脸沉静地倚着车门站着,手里拿着一盒冰淇淋,神色淡然地看着康婕。  忽然之间,康婕的脸“刷”地脸红了,跟他第一次来接她时那种又气又无奈的情绪有些不一样,这次,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她的鼻腔里慢慢弥漫开来。  “你怎么来了?”康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丁点儿异样。  萧航才是真的云淡风轻:“前几天有些事要忙,就没找你,今天太闲了就来接你去吃饭。喏,香草味儿的,吃不吃?”  眼镜妹和另外两个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毫不掩饰羡慕之情,康婕的脸更红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羞涩”,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自己还很年少的时候,跟陈沉在大街上亲吻,被来来往往的路人鄙视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萧航难得开车开得这么沉稳,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嘴里说道:“今天猴子请客,带你去蹭饭。”  康婕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盒冰淇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斯文地吃一样东西,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那些细小的冰碴儿卡在喉咙那儿下不去。  萧航又说话了:“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一句也不会问。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  此刻康婕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似的,就是不肯回过头来让萧航看到她的脸。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  猴子他们对康婕很热情,就好像曾经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时他们不在场一样,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当时是他们逼萧航去跟康婕开那个玩笑的,一个个笑脸相迎:“美女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康婕那么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被他们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地微笑,摇头,讲些客气话:“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都行。”  吃饭的时候康婕总觉得多多少少有点儿放不开,萧航却丝毫没理会其他人暧昧闪烁的目光,一直细心妥帖地替她夹菜。  最后,还是猴子忍不住问了:“你们是在一起了,还是在一起了,还是,在一起了?”  一时间,康婕又尴尬得脸红了,她心里不停地骂自己,脸红个屁啊!装什么淑女啊!这么做作干什么啊!  可是萧航始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包括面对猴子的调侃:“吃你的饭,喝你的酒,闭上你的嘴。”  本来也就是简简单单一顿饭的事,如果不是起身的时候,萧航忽然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的话……  一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萧航,他自己也傻了半天,就在服务员试探着过来问,要不要报警时,他一把抓住康婕的手,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  在车上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U盾,打开网银后,他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问康婕:“你卡号多少?”  康婕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萧航才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白了她一眼:‘蠢蛋!我的卡和身份证是放在一起的,卡里还有点儿钱,我先转出来。’  虽然萧航说的是“有点儿钱”,但以康婕对他的了解,这绝对不是几百块的小数目。  她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夹层里找到一张银行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小心翼翼地报给他听。  就在他皱着眉头转账的时候,康婕心里忽然蹿起一个念头:他怎么这么信任我?  很快,猴子他们就替她问出了这个疑问,不过他们是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的:“这么多兄弟在这里,怎么不把钱转到我们卡里来呢?”  丢了钱包对萧航的心情似乎影响不大,短短的十多分钟之后,他脸上又像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破财消灾。”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安慰康婕似的。  那晚送康婕回家,车停在巷子口后,康婕本想下车却又忽然停住了开车门的手。  老城区的房子看起来总是那么陈旧沧桑,几时夜幕降临也无法掩盖其日渐腐朽的气息。  康婕身体里那股惴惴不安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平息下来,就像这个世界的关口突然之间闭合了,再也没有嘈杂的喧嚣撞击她的耳膜了。  她知道自己经过了怎样的克制才可以这么淡然地说话,才能好像真的连自己也没觉得有多难堪似的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个人是我以前的初恋,现在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我也没想到他会有我家的钥匙,可能他只是担心我,怕我一个女孩子独居会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们之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萧航忽然很突兀地插嘴道:‘我没以为什么,真的。’  他的眼睛里有些真诚、很透彻的东西,一闪一闪的,不像是装出来的。  康婕忽然又觉得有点儿鼻酸,她深呼吸一下,接着说:“其实本没必要跟你讲这些,因为也不关你什么事。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其实明明是个很随便的人……当初在酒吧时却又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装×……”  这些话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跟平时那个伶牙俐齿的康婕比起来实在是判若两人。  萧航一直很安静的听着,直到她停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康婕的左手。  夏天的夜晚,即使在城市里也可以听到蝉鸣。  她忽然想起那张明信片上,程落薰写的那句话: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可以安心地在他身边入睡,可以说话,或者和他相爱。  同一时间和空间内,某些事情正迅疾地发生着扭转。  许至君回到家里后,他妈妈态度坚决得不容他有半分反驳:订婚!就在这个月底!  他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目前。一贯温柔的母亲,在这个夜晚所表现出来的强势,是他二十多年来从不曾见过的。  他想大喊一声“荒唐”,可是他妈妈抢在他前面说的那句话,让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惊诧都在瞬间化为了齑粉。  “你要是不想让妈妈死不瞑目,就老老实实地跟唐熙订婚!”  在某条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刚喝了几瓶冰啤酒的阿龙摇摇晃晃地走着,冷不防地,一根铁棒当头砸来,霎时,血如泉涌!  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被更重的力道砸得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手臂上的纹身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狰狞,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喉咙里只发得出“啊——呀——”之类模糊的声音。  他想不到这场无妄之灾跟很久以前,他朝一个女孩儿泼去的那瓶硫酸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只知道他在路边摊上跟人吹牛×,夸下海口说没有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然后就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教导一个僻静的场所,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毁掉她的脸。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脸,甚至是她的人生。  那根铁棒是那么粗粝坚硬,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在碎裂,一下,又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双手只能在黑暗里徒劳地抓着空气。  最终,他靠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到地上,不省人事。  在西藏扎达县,某个不知名的、破旧的招待所里,在一尘和阿亮此起彼伏的鼻息声中,我听见陆知遥在小声地打着电话。  我知道他在订机票,可是当他挂掉电话转过来看着我的时候,我依然不敢问出让我害怕的那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就快分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敢开口,我没有为我那些不可捉摸的言行做过解释——在他跟别的姑娘嬉笑打闹的时候,我紧绷着脸就像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他也从未问起过我,他的泰然处之总让我自惭形秽,而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还太年轻。  年轻得还没有习惯离别——即使,林逸舟已经离开了我。  我们的关系如此生分,我害怕惊扰到他。  握着陆知遥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我的眼泪像失控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将我的理智悉数淹没。  我想起了彼时的林逸舟,此时的陆知遥,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刻在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当中不可复制的绝版珍藏。  可是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个清浅的存在。  长沙,暴雨将至。  高原,淅淅沥沥的小冰雹砸了下来。  第六章 星星凋零[1]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很久很久以后,在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抬起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遥挂在天际,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松西的那个夜晚。  从确定了陆知遥打算提前结束行程,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分别这个事实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差,好几小时都不说一句话,只闷头听歌。  陆知遥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戾气,但他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在某天吃饭的时候,忽然蹦出一句:‘我有事,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了。’  一尘和阿亮同时抬起头来看我,顷刻间,就像有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就这样闷声闷气地走在路上,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吵架,一个说,算了,在一起没几天了,别甩脸色给人家看了,他也没欠你什么。  另一个则说,本来就是他言而无信,说了要一起去南疆北疆的,现在算怎么回事?  那一个又说,即使从南疆去了北疆,最终还是要分开,各自回到熟悉的生活中,不是吗?  这个只要哑口无言。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情感。而我这个二十多年来,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直觉,就像陆知遥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是个没有逻辑又冲动、毫无理性可言的笨蛋。  灰尘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满头满脸地扑上来,我们三个每人脸上盖着一张湿巾,唯独陆知遥岿然不动,他的背影如此镇定,也如此薄情。  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结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种人是无论你多用心都无法留住的,他们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发光,以让更多人看到。  我觉得自己简直任性得面目可憎,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隔阂是在松西的那个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围荒无人烟。  我们投宿在唯一的一间民舍里,大通铺,就像我只在很多年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炕。  民舍的主人是一位甘肃大姐,她平日里就靠给过路的人和旁边兵站里的战士们做点儿吃的赚钱。  我们要了几盘擀面,在她切耗牛肉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她:“你在这儿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烛火一般的灯底下,她冲我笑了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背后的一尘和阿亮也纷纷摇头说,要他们在这里赚钱,一个月十万他们也不干!  大姐笑笑,又继续埋头做面,我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觉得空空的。  我曾经很想找到所谓的心灵的宁静,也偏激地认为是城市里的浮夸影响了心境,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尚未开垦的荒蛮之地是,却又攫取了一种几近灭顶的恐惧。  原来所谓的灵魂的平和,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我转过身,悲哀地看着陆知遥,他们三人拿着一副纸牌在斗地主,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这一路上因为海拔太高的缘故,手机上连“中国移动”这四个字都经常看不到,我也就习惯了它像个摆设一样静默的状态,可是这一刻,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可抑制地、顽强地响了起来。  许至君!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焦急地对着手机喊:“你说什么?快点儿啊……信号不好……快点儿说啊……”  纵然如此,信号还是无情地中断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当我想回拨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标志又消失了。  旷野的风寂寞地刮着,我握着手机茫然地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深夜,陆知遥他们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玩儿斗地主,完全没有要答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识趣地一个人怕到墙角的那床被子里睡下了。  朦朦胧胧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陆知遥,他的眼睛里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狡黠:“起来,出发了。”  我也真是傻,竟然信以为真,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然后瑟瑟发抖地跟着他走,全然没看到一尘和阿亮都在往被子里钻。  在寒风里站了一分钟后我就清醒过来了:“陆知遥!你个浑蛋!又骗我!”  他笑了笑:“叫你出来看星星的。”  我仰起头。那是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的星,近在咫尺,如果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没有?”她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轻声问我。  我没看到,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连眼前这个人我都快看不真切。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眼泪汹涌却悄无声息。  “不是只有赛里木湖才能看到银河的。”他一动不动地说。  一直对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对你好了,你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对你好了,你会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问他:“那个能看见银河的地方在哪儿?”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  眼泪怎么有这么多,如果现在我的情绪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就在这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关于痛苦和沉重,很多人抖索忘记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远也得不到,或者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样,就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就像远行的人慢慢忘掉故乡。  但我决定不忘记他。  然而我并不知道,就在电话断掉的那个瞬间,许至君,决定忘记我。  听筒里的忙音好像经过了几光年的距离才抵达许至君的耳中,等到他明白这一切之后,那种结结实实的心痛也随之而来。  就像把她从江水里捞起来之后,看到她脸上坚毅的、毅然赴死的决心时,那种心痛一样。  以前总以为是电影里的人矫情,知道自己身临其境时,才终于明白了,左边胸膛里跳动的那个器官,是真的会痛的。  他坐在卧室里,犹如困兽,所有细碎的杂念汇成一个具体的认知:程落薰,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样的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号啕大哭一场。  原本他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点儿回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原本他是想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谁也不应该为了回忆活着。  原本他是想说:我知道你恨我挂了那个电话,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掉那件事,可是你惩罚我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原本他是想说:我觉得把你放在谁身边都不放心,我觉得谁都不会像我这么爱你,所以你老老实实地回来不行吗?  原本他是想说:程落薰,你这个大傻×,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跟唐熙订婚了!  他想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跟只有两个多月生命的母亲较劲儿,但一想到要步入一场势在必行——甚至可以说是个阴谋的订婚仪式,他就有一种想索性毁掉人生的冲动。  在这个时候,只有她,那个一腔孤勇的程落薰,唯有她的存在还能给他一些力量。  对生命中的种种艰辛和无奈,就算不能够消灭它们,至少还有一些反抗的勇气。  可是当那通电话断掉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一出浓墨重彩的戏,戛然而止,黑色的帷幕被拉上,放眼四周,观众席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落幕了。  唐熙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执著地闪动着,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世界都从绚烂归于寂灭。  他觉得有一点儿难过,但好像又不是特别悲恸,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激烈情感已经让自己惯于承受这些了。  这一点儿难过是因为她不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因为她在别人身边。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罗素然原本以为有些人是终身都不会再见了,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抱里的浅浅。  他是浅浅的父亲,可是对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件事,他居然刚刚才知道。  罗素然的脸色在一秒间变得惨白,就像生浅浅那天大出血时一样,几乎面无人色。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许辉先恢复常态,低声说道:‘回家再说吧。’  罗素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坐上这辆车了。  霓虹灯把城市装饰得妖冶迷乱,她静静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许辉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到中天国际的这所公寓里,坐在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跟那时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罗素然把浅浅稳妥地安置在床上,在房间里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泡茶。  人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她端着杯子的手明显有那么一丝颤抖,直到许辉开口说:“别客气了,不是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这个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面对自己女儿的亲生父亲。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许辉才语调平稳地说:“居然是真的。”  罗素然抬起头来看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好在许辉也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说着:“小君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不敢相信,素然,你糊涂了……”  从进门到这一刻,罗素然才真正进入交谈:“我怎么糊涂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女儿,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负责。”  许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过去一样,每当他不想谈论某件事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别跟我扯这些陈腔滥调!”  再坚忍的女人,也一定会在一个男人面前收起自己所有的强势,因此平白无故地显得矮一截。罗素然心里很明白,她是说不过他的。  她气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局面一时之间又僵住了。  过了许久,许辉才低声说:“我会尽责的。”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罗素然身体里的某个爆点,她原本低垂着的眼睛顷刻之间瞪得好大,愤恨和委屈就像箭一样射在许辉的脸上。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笼罩着,这种悲伤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当初不得不跟他分开时的灰心丧气。  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一个不那么好打发的女人,稀里糊涂地生下一个他并不想要的孩子,为着这个孩子,为着他所谓的男性自尊,为着他所谓的为人父该尽的责任,两人又要被联系起来。  她几乎感觉到哭意在喉头涌动,再过一秒,她就会失态地哭出来。  时间过得如此慢,连呼吸都变得这样艰难,她忽然颓然地低下头,摆摆手道:‘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可是你没有权利不让浅浅见她父亲。”许辉叹了一口气,“素然,所以我说你糊涂啊,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生长环境,何必让她来到这个世界呢?”  “幸福?”罗素然的冷笑里夹杂着戗人的讥诮,“有谁会以为人生的几十年全是幸福?人生的重重苦难,一件也逃不掉!”  许辉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过去总是温和、恬淡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何种力量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充满了怨怼和愤怒,对这个世界,也对他。  他以为把车和房子都送给了她,就算是对得起她付出的那几年光阴了,毕竟,所有青春都会逝去,却并非所有的逝去都有补偿。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好聚好散,直到今天,亲眼目睹了她的凄怨和暴戾,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当自己的儿子表情凝重地对他说“我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的时候,他心里闪过那么一点儿不太好的预感,可是绝对没有料到的事情竟然重要到几乎改写他的人生的程度。  当然,看起来,他的认识一直致力追求的都是事业、名利、财富,闲暇的时候还会有一些时间耗在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孩儿身上。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刚说几句就会开口说,你给我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可是作为男人,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  可是放佛一夜之间,他原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家就在风暴中摇摇欲坠了!  许至君以前前所未有的哀伤神情说道:“妈妈的病复发了,不做化疗的话,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做化疗的话,医生也不知道还可以拖多久。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做化疗,听天由命。”  “还有一件事,其实早就该跟你说了,只是觉得由我来说,不太合适。罗素然有个女儿,是你的……”  某些瞬间,人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像瞬间失明了一样……不只是视觉,甚至像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在顷刻间失去了功能似的。  许辉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老了。  订婚仪式还没举办,唐熙就已经像嫁入许家的媳妇儿一样,用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来陪住院的陈阿姨。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每次亮相都画着精致的妆容,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她其实也是一脸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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