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老街道的路灯总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样子,好像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 她仰起头看着那盏昏暗的灯,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语的凄楚。 有人说,夜再长也会天亮,可是她生命中这段漆黑的时光是否真的太过于漫长了? 长得好像永远无法看见曙光。 素然姐把浅浅抱回房间之后拿了瓶后就出来:“别人送的,陪我一起喝点儿吧,自从落薰出去之后,好久没人陪我一起喝酒了。” 她的声音将康婕拉回了现实。 殷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流入高脚杯,在等它沉淀的过程中,素然姐一直默不作声,康婕也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走马灯般的山寨化妆品广告,一时之间,两人都不晓得要说什么。 “你有没有收到落薰寄的明信片?”过了好久,康婕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云南的那些都收到了,拉萨的还没有。她也真是洒脱,说出去走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素然姐仰头喝了一口红酒。 “我看不见得呢。”康婕幽幽地说,“她只是不说,其实她心里还是放不下,林逸舟也好,许至君也好,我看她一个都放不下。” “这是她自己的事,让她自己面对吧。” 整个晚上她们都没有说起宋远和李珊珊的事情,素然姐那句用在我身上的话其实用在宋远他们身上也恰如其分,康婕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 告辞的时候,素然姐将她送到电梯口,忽然说道:“今晚小远公司里的同事过生日,他凑热闹去了。” 康婕抬起头来看着素然姐平静的脸,点点头道:“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可是就在康婕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公交车停在某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分明看见李珊珊坐在停在公交车旁边的一辆卡宴的副驾驶座上。 红灯很快就过去了,当她奋力地推开车窗玻璃,想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的时候,那台卡宴已经呼啸而过,甩开公交车一大段距离。 时光仿佛倒退回几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十字路口,我们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奥迪里李珊珊明媚娇艳的脸。 康婕呆呆地看着路边闪烁的霓虹灯,茫然地想,是我看错了吧?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第二天中午康婕在永和豆浆又遇到故意去找她的萧航时,我已经跟着一群不知道是东南亚哪个国家的游客一起进入了布达拉宫。 从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看过来,似乎觉得布达拉宫不过尔尔,并不如想象中的雄伟壮阔,难怪有些人说看到布达拉宫外形的第一眼时,内心的期待会落空。 但是一走进正殿,那种不能言说的庄严肃穆便迎面扑来,纵然再浮躁的心情,也会立刻平静下来。 我默默地摘掉了帽子和墨镜,迈出左脚,踏入了殿堂。 沿着一座座佛像流连过去,在每一座佛像面前我都诚心地双手合十,颔首低眉,也学着身边一些游客那样拿出一些散钱往黑色的容器里塞,塞不进去的就任它飘落在地上。 旁边的一个导游轻声向旅行团里的人讲述着每一尊佛像的来历,我凑过去蹭着听了一些。她站在一尊佛像面前笑着说,以前佛祖的脸是没这么胖的,后来每年都要刷金粉上去,慢慢地就变胖了。 大家都轻声笑了出来。 她接着又说,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金子了。 人群中又有了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发出感叹。 我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钱,这些原本在现实社会里蕴涵着功利性质的纸张,到了这里,它原本的意义却变得十分模糊。 在这里,它成为了一种期许。 遵照我的诺言,我也替康婕在这里投下了一份期许,希望佛祖保佑她万事如意。 很土吧,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也觉得这四个字是千千万万祝福里最没创意的,可是当我长大之后才发觉,其实这简单的四个字,就是中国汉语里最美好的祝语。 从布达拉宫出来之后我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其实这么说或许有失妥帖,但就是那么一种感觉。 接下来去做什么呢?总不能这么早就回青旅吧,我可不是跑到拉萨来做宅女的。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去八角街逛逛。 八角街应该算是拉萨最热闹的地方了,真有点儿长沙步行街的架势,人山人海拥挤如潮。 仔细看才知道原委,在这人山人海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转寺的藏民,年迈的婆婆,壮硕的汉子,皮肤黝黑却有着一双有别于城市女孩儿的明净双眼的藏族姑娘,还有穿着披单的喇嘛。 我在大昭寺门前那堵被称做艳遇墙的墙下坐着,静静地看着磕长头的的藏民们,虔诚写在他们的脸上。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信仰究竟为何物,它是一种什么力量,那样威严,那样强大,那样不可侵犯。 愚钝的我看着他们,以世俗的思维在揣度,是什么令他们这样坚持,在我们这些人眼里看来,这件事既不能获得利益,又不能获得乐趣。 然而他们是那样坚定地相信,每日磕五百个长头,每月转寺转佛塔便可消灾避难,便可不受轮回之苦。 于是我想,信仰与感情一样,都不可用理论和逻辑来解释。 陆知遥曾和我讲过,大昭寺是朝圣者磕长头的终点。 坐在墙下的那一刻,我帐然若失地想,那我的终点在哪里? 林逸舟,你能不能告诉我,死亡是不是终点? 那个黄昏,拉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我坐在一家小面馆里要了一份拌面,一个人独自享用着这廉价的晚餐。 与此同时,唐熙正在许至君家的厨房里帮着陈阿姨洗番茄,长久以来,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疑问,终于在五分钟之前找到了解开的线索,眼下那句话就在嘴边,她一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陈阿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开口。 “最近你们出去玩儿得多吗?”陈阿姨没注意到她神色异常。 “呃……”唐熙觉得再不抛出那个疑问她心中那个谜团就要爆炸了,“阿姨,我刚刚用手机搜你们家的WIFI时,发现名字好奇怪……叫,程落薰打败许至君,那……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陈阿姨一怔,转过来看到唐熙一脸认真的表情她陈吟了片刻,决定说实:“落薰是至君以前的女朋友,来过我们家几次,有一次两人不知道玩儿什么游戏,落薰赢了,就把无线网的名字改成这个了。” 见唐熙脸色越来越尴尬,陈阿姨连忙补充道:“他们分手很长时间了,已经完全没有来往了,我想他一定是不记得这回事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改。”她拍拍唐熙的肩膀,“他们根本就不合适,那时候我就想说了。而且,我想,小君他心里也很明白,他到底应该跟什么样的女孩子在一起。” “阿姨,您放心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虽然两人的话都说得清清淡淡的,但是批次心里的意思都已经传达给对方了。 陈阿姨凝视着眼前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又想起以前程落薰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心里顿时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唐熙,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 “阿姨,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放心吧,我平时跟小君在一起会适当地给他一些各方面的建议,我知道我这么说也未必能减轻您的担忧,但是您试着相信我,好不好?” 陈阿姨看着唐熙温柔的笑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欣慰地想,自己的眼光到底是没有错的。 同样不开心的还有宋远,他跟李珊珊都感觉到感情游走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上了。 那次同事的生日聚会他喝了一些酒,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被橙橙挡住,关切地问他,你没事吧? 恍惚之间他想起刚跟李珊珊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姐姐为了庆祝落薰考上大学请客唱K,他上完卫生间出来洗手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正在补妆的李珊珊,对方也从自己那边的镜子里看到了他,四目相接,电闪雷鸣。 他妈的才过去多久啊,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呢?想起他们的现状,他有些鼻酸。 想到这里,他忽然很想回去抱住她,为自己这将近一个多礼拜的出走向她道歉。 不顾橙橙目光里的殷切挽留,没等到散场,他就迫不及待地告别了那群同事,伸手拦了辆的士回家——不是姐姐家,是他自己跟李珊珊的家。 在车上的时候,趁着酒意,他酝酿了很多很多想要对她说的话,其实那些字字句句在跟她分开的这些天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徘徊着,可是他以前真的被宠坏了,他骄傲惯了,都是别的女孩子哄他,而且哪怕作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姐姐也都原谅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人表达自己的歉疚,他是真的不懂得表达。可是这天晚上,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着,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口齿伶俐过。 她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他一面兴奋地想,一面催司机开快一点儿。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兴冲冲地回去,摸黑爬上年久失修过道里连一盏灯都没有的楼梯,打开那扇用根铁棍就能扒开的旧铁门时,里面竟空无一人。 她不在。 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只是热情有一些受挫,但也不怎么要紧。 可能是到哪个朋友那里去了吧,宋远边这么想边拿出手机来,反正她朋友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都问问好了。 可是当他挨个地打给认识的朋友,所有人都说没有和她在一起,不知道她在哪里的时候,他心里那些温柔的、澎湃的、激荡的东西,随着一通通电话慢慢地熄灭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站了多久,邻居家的狗叫声将他从混沌中惊醒过来后他才感觉到两条腿都站得麻木了,这才颓然地往沙发上一倒。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给他买的《一千零一夜》中那个关于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 魔鬼说,在瓶子里的第一个世纪,我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让他一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在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又想,要是有人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必须报答他,替他挖出地下的所有宝藏。可还是没有人来救我。到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发誓,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个愿望,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救我。 在第四个世纪被人搭救之后,早已丧失希望的魔鬼说,谁要是现在来救我,我就杀死他。 宋远觉得在这个夜晚,他完完全全理解了那个被封闭在瓶子里整整四百年的魔鬼,如果刚刚推开门发现李珊珊不在的时候,他仅仅只有一点儿小小的失望,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他心里那些热切和愧疚,渐渐地也都一并消散了。 连最开始的担忧和焦灼都不存在了,现在他心里只有无法抑制的失望和冷漠。 突然手机亮起来,是姐姐:“还不回来?” “马上就回来。”他说的是真话,他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待在这个破房子里,不想跟这些破桌子椅子破沙发待在一起。 下了楼梯,他双眼无神地沿着街道缓缓地走着,快走到街口的时候,他站住了。 如果康婕看到这一幕,她会确定自己在公交车上确实没有认错人。李珊珊正从那部酒红色的卡宴上下来,手里提着好几个Dior、Givenchy的白色纸袋。 她拉开门,对着里面欠欠身,知道车开走之后她才转过身来往家里走。 明明是盛夏,可是宋远的两只手,比冬天时还要冷。 李珊珊一直走到街口的路灯底下才看到宋远,看到他苍白的脸,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可是立刻,她就镇定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骗我?”宋远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李珊珊刚强的语气不是装出来的。 “你觉得背叛不算是做错事吗?那我也可以跟除了你之外的女生……乱搞吗?”宋远在说道那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犹豫的,可是看到李珊珊那张毫无愧色的脸,他就一咬牙说了出来。 “宋远!×你妈,你再乱讲一个字试试看!” “老子讲了又怎么样?” “你试试看!” “你就是虚荣,就是拜金,就是水性杨花,你改不了了!”宋远被她激得完全丧失了理智,再不制止她,更难听的话他都说得出来。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夜晚,没有人的街道上,这一声耳光显得格外响亮。 大颗大颗的眼泪,铮铮地砸了下来。 “宋远,你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一个礼拜,住在你姐姐家里,高枕无忧,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是怎么熬过这些天的?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一句,这几天我过得怎么样,吃什么,睡得好不好,你都不关心。你心血来潮地跑回来,发现我不在,你的第一反应不是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是我跟别的男人乱搞去了……” “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个肮脏的人,我虚荣,我拜金,我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我知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嘛,他妈的你认识我的时候不久知道老娘是这样的人吗?你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要不是你,我这张脸会变成这样吗?” 原本她的语速还是缓慢的,越说到后面越快,声调越高,在宁静的夏夜里,那种减利的语调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宋远捂着脸,冷冷地看着她,之前的所有愧疚都被这一耳光打得烟消云散了,纵然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也没有一丁点儿感觉。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宋远坐在会中天国际的车上,发了这样一条短信给李珊珊,最后摁掉了关机键。 李珊珊看到这条短信的第一反应是将手机狠狠地掷向墙壁,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手机支离破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一个人号啕大哭。 不记得哭了多久,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门口捡起那几袋东西,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紧紧地抱在怀里,口中碎碎念道。 还是你们最好……还是你们最可靠,不管我多丑你们都不会嫌弃我,只要有钱就可以拥有你们,不需要付出感情,不需要成熟痛苦,就可以拥有你们……还是你们最好…… 她就这样碎碎念着,紧紧地抱着那些已经被蹂躏得变了形的纸袋,跌入了沉沉的梦里。 对长沙发生的一切,我全不得而知。 面对生活,面对命运中补课避免的噩梦,我们以前无能为力,以后也一样。唯一可做的就是在漫长的人生中,尽量学会坦然地去接受,也许终其一生,我们都找不掉一种方式来对抗它们。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要一天一天活下去,每天睡前都要确定自己明早还会醒过来,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拉萨的夜,清冷平静,我在等待着一个人,一个我对他了解仅限于他的样子和名字的人。 为什么要等他,我也曾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出于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安于室的乖张和叛逆,还是仅仅因为好奇? “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在我心里,只要我看见金色的麦田,我就会想起你。”这是我最喜欢的那本童话故事中,小狐狸说的话。 只要你曾经被驯养,这个世界就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我想我之所以要等待陆知遥,大概就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能让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而在等待中,那个世界已经崭露雏形。第四章 星星呼啸[1]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兜兜转转都是爱着那些不够爱自己的人? 即使在后来的路途中,我有过种种沮丧和失望,甚至是悲哀的情绪,但它们都不足以令重逢时那一刻,从我内心迸发出来的隆重的感动,有丝毫褪色。 在陆知遥到达拉萨之前,我们间或地发过几次短信,都像是履行公事一般汇报了一下各自的行程,从他的短信中我得知了一些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地名,比如色达,比如卓克基。 而我独自待在拉萨的生活看起来却乏善可陈。 同房间的小麦邀我一起去了一趟纳木错,去了一趟色拉寺看喇嘛辩经,其余就是每天都在大昭寺跟着藏民们一起转寺。 我和陆知遥像是遵循着某种潜在的规则,谁都不真正触及彼此内心的那个部分,我是经过了那些事情之后对整个世界关上了内心那扇门,但我知道他不是,他是真的无所谓,不在乎。 他没有提到具体什么时候到,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我也没问过。 可是那天中午醒来,端着一碗泡面正准备开吃,手机一振,他的短信跃入眼帘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淡定了。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们到了,刚下火车,待会见。 手里那碗泡面差点儿被我打翻,我一边冲进洗手间梳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惊慌失措的脸狠狠地骂自己,程落薰你个二百五,你就不能从容一点儿吗?从容一点儿你会死是不是? 化不了妆,所有的化妆品都寄回了长沙,连打底的东西都没有,只能顶着这张被晒得黝黑的脸,素颜去见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会对自己的形象那么在意,在意得有些矫情,有些斤斤计较,镜子里的我穿着一件在八角街以五十块钱的价格买的毛衣,扎了一个马尾辫,表情看起来有些忐忑不安。 算了,反正再怎么打扮,也不会倾国倾城,我安慰自己道。 远远地看到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我竟然有些不敢迈开脚步。 那种感觉极其不真切,就像……你做了个很美好的梦,而且在梦中你知道这是在做梦,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温暖光亮,甜蜜动人,璀璨绚丽都是一场短暂的骗局,太阳一晒就会蒸发。 可是当你睁开眼睛,以为要再次切身地面对这个残酷凶恶的世界时,有人告诉你,那不是梦,那都是真的。 我看着他们一群人从后备箱里把行李搬出来,陆知遥扶着他的吉他,临街而站。 我形容不了在那个时候我心里涌动的那些情绪叫什么,我曾跟自己说过,如果我不能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的、不动声色的脸去面对那些会让我的心跳顷刻间陡然加速的人,那我就不要去见他们。 事实上,我做不到。 直到之前分开的时候,关于怎么称呼他我们还是没有达成共识,此刻,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陆知遥”,他寻声望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朝他跑了过去。 我并没有预谋,可是站在他面前时,整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地扑了上去。 站在他旁边的那些朋友都在笑,我红着脸却没想要松开他,一秒钟过去之后,我感觉他也顺势抱住了我。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抱。 我听见他轻声问我,你怎么了? 我仰起头深呼吸,薇薇一笑,没什么,久别重逢,礼貌性的拥抱。 可是如果真的没什么,那种从胸腔里一直弥漫至鼻腔的酸涩,是因为什么? 等他们放好行李后,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找了一家川菜馆坐下,陆知遥自然而然地牵着我的手,向我介绍即将一起踏上旅程的朋友:“这是一尘,这是阿亮。”然后转向我,“这是程落薰,我在路上捡的。” 我本想抽出手去打他,却被他牢牢地握住,直到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人都腾不出一只手来端碗,他仍然不肯放开。 晚上坐在小酒吧里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凝视着摇曳的烛火,在心里拷问我自己。 我难道不应该厌恶这种感动吗,我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期待而感到羞愧吗,我难道不应该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快乐感到自责吗? 如何证明自己忠于爱情,忠于自己的心,也许许至君也在同样的时间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是唐熙第一次主动提出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点了点头:“可以,就怕你觉得闷。” 唐熙笑了笑:“没关系啊,我本身就是个很闷的人。” 她的潜台词是:我当然没有你那个程落薰有意思,否则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有些不愿意对我说他的事,原来他心里有一个不愿意对任何人提起的人。”坐在副驾驶座上,唐熙默默地看着许至君的侧脸,忧伤地想。 的确就像许至君所说的那样,聚会本身是没什么新意的,在长沙,大多数年轻人的夜生活无非就只有泡吧和唱K两种。 坐在一间小小的清吧里,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房价、股票、投资理财之类的话题,许至君很少说话,只是在被点到名字的时候才懒洋洋地稍微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唐熙一直正襟危坐地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好装成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抛出自己的诱饵。 终于,有人说饿了,许至君跟另外一个男生起身出去买烧烤,稳唐熙想吃什么的时候,她故意说要个烤玉米。 玉米烤熟需要一定的时间,在这点时间里,她要好好把握。 “他一直都这么沉默寡言吗?”趁着酒吧的歌手换了一首轻柔的歌,她笑着问那些还在座的人。 有个男生回答道:“是啊,一直都这么个德行,多说几句话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他话音刚落,就被他女朋友否决了:“屁!他以前跟落薰在一起的时候,不晓得多活跃,讲起笑话来笑死人好不好。” 程落薰!就是这个名字! 唐熙当即心里一颤,周围那几个人在昏暗中闪过的一丝尴尬神色都被她牢牢地捕获在眼里:“我也听说了,想必他们的感情很好。” 大家都“呵呵”地干笑了几声,没有人搭腔,也不好搭腔。 “你们别这个样子了,我没别的意思,是他妈妈偶然间提起的,说要多多开导他,他现在都没以前有精神了。” 看样子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那个女孩子也不再掩饰了,顺着唐熙的话说了下去:“是啊,自从他们分手之后,许至君都不太喜欢跟我们一起出来玩儿了,也不再提起落薰的事情。他不提,我们都不敢提,唉……” “恕我冒昧,既然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分手啊?”唐熙脸上那种真诚的疑惑倒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心想要得到一个解答。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女孩子才说:“没办法啊,他也不想分手啊,我猜他从那天晚上之后肯定做了很多事情想挽留落薰,但落薰肯定也没办法原谅他,其实说真的,他们都没错。虽然有些人觉得是落薰太狠心了,有些人觉得是许至君自己导致的,但在我看来吧,他们都没错……”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是真的替他们感到惋惜。 唐熙觉得终于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了,她定了定神,尽量做到不泄露情绪:“原谅?难道说许至君那么喜欢她,还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是……” 女孩儿刚要说什么,就被她男朋友打断了:“消停点儿吧你,别人的事少多嘴。” 唐熙笨还想继续套话,可是许至君他们回来了,他把玉米放在她面前,笑着跟她说“快吃啊”,她也勉强地笑了笑,却根本没了胃口。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程落薰那么决绝,让许至君自责至今。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在唐熙心里扎了根一样,聚会散场的时候她以“有空一起出来逛街”的名义要了那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 她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搞清楚事情原委。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我得知许至君和唐熙之间发生的这些事情之后,心有戚戚焉地感叹,感情这回事真的是一物降一物,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兜兜转转都是爱着那些不够爱自己的人? 有人说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自己要什么,聪明的人应该远离那些消耗自己人生的人,跟那些足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顺从命运的安排而不是顺从自己的心。 可是为什么,对我们这些人而言,要顺从命运竟然这么难,我看很多人不是都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吗? 其实很简单不是吗?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做不到呢? 所以康婕说得是对的,我们就是一群蠢货,一群蠢得平分秋色、势均力敌的白痴。 康婕和苏施琪第一次直接发生冲突是在那次公司全体员工陪一个客户K 歌的晚上。 那是个大客户,老大说搞定这个单子,大老板就请大家去旅游,一听这话,公司里人人摩拳擦掌,一副誓死拿下敌方堡垒的模样。晚上吃饭的时候,康婕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东西,只记得满桌的人不断地举杯。 “来来来,我们一起敬刘总一杯。” “来,为刘总这么给面子干杯。” “大家今天能坐在一起吃这顿饭,就是缘分,我提议为了缘分干杯。” “康婕,你看施琪不能喝酒都喝了,你也敬刘总一杯嘛。” 康婕看着满桌珍馐美味不能大快朵颐,心里其实已经很抓狂了,一听这话,她立刻就想反驳:“凭什么她喝了我就要喝?哪天她要是跳楼了是不是我也要跟着跳?” 可是这句话只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叹口气之后她还是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刘总举杯:“我敬您!” 红光满面的刘总很开心,笑得快撒手人寰似的:“不不不,我敬美女,该我敬美女。” 康婕看着他油光发亮的头顶,真心为他担忧:胖子!你可别突然脑溢血啊! 最烦的就是吃完饭之后还不能走人,刘总兴致高昂地喊,唱歌去吧? 康婕翻着白眼儿想,跟你去能唱些什么歌?你能唱点儿凤凰传奇慕容晓晓的就算不错了!只怕网络歌曲你都不会唱。 可是没办法啊,不能不去啊,老大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她只好跟着上了车。 果不其然,一到包厢里,刘总就来了个开门红:“苏小姐或是康小姐跟我合唱首《犯错》吧?” 康婕立刻就风中凌乱了:“什么歌?我不会唱啊!” 苏施琪立马展现了她作为交际花的能力:“那我陪刘总唱吧!” “沉默不是代表我的错,分手不是唯一的结果,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你说……” “既然你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男女混唱的声音此起彼伏,屏幕上两张仿佛打肉毒杆菌打得面瘫的脸穿梭在MV中,极尽夸张之能地扭曲着表情,企图将歌曲中蕴涵的深情传递给观众。 康婕两只手放在灌满了酒的肚子上绞成了麻花,而她的内心在这一刻放佛遭遇了七级地震,把她那好不容易收拾得略为平整的世界,再次震得天崩地裂。 谁来救救我? 她趁大家都在鼓掌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桌上的拼盘里拿了一块西瓜就往嘴里塞。她是真的快饿死了,中午的时候听说晚上有盛宴,特意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谁知道一直都在喝酒,她的筷子根本就没动过几下。 在她偷偷摸摸吃西瓜的时候,刘总一曲唱毕,环视了一圈之后,说了一句让康婕差点儿把西瓜喷出来的话:“这么多男性,只有两位美女,少了点儿吧,我跟这里的经理很熟,叫他找几位美女来陪大家一起玩儿吧。” 五雷轰顶! 那群花枝招展,穿得袒胸露背的女孩子一进来,康婕就觉得头晕目眩。其实她并不是看不起那些女孩子,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但是在这种场合,她真的特别无所适从。 有个穿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子坐在康婕旁边非常热心地问她:“美女你想唱什么歌,我帮你点啊。” 康婕都快哭了:“真的谢谢你,我真的不唱。” 那女孩儿还不死心:“没关系啊,我陪你一起唱,你想唱什么?” 康婕只得把老大拉过来做挡箭牌:“这是我们经理,他是个麦霸,你陪他唱吧,我欣赏就行了,欣赏就行!” 老大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所能地照顾康婕,当然,他没有透露过丝毫内幕,所以康婕一点儿也不知道其实是萧航拜托了老大照看着她。 看着老大跟那个黑吊带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苏施琪跟刘总你一杯,我一杯,康婕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觉得既无聊,又无奈,既不好玩儿,又不能走。 哪种工作都不好混哪,她轻声地叹了口气,想起了以前在酒吧的日子。 数不清开了多少酒,刘总喝高了之后,特别高兴。答应第二天派人来跟老大签合同,在场的同事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件让康婕特别崩溃的事。 刘总站起来嘟嘟囔囔地冲着大伙儿说:“今天晚上很开心,是不是?” 大家都附和着打哈哈:“是的,很开心。” 刘总满意地笑了,然后努力瞪起他脸上那双眯眯眼环视大家:“大家能开心,还要多谢在座的各位美女助兴助得好,没有她们,我们不会这么开心,是不是?” 大家又跟着附和:“刘总说得对。” “刷”的一下,康婕都没看清楚他是从哪里掏出的一沓现金,他就开始挨个地给小姐们发小费了,拿到小费的那些姑娘一个个都笑得很妩媚:“谢谢刘总。” 包厢里本来就灯光昏沉,加上大家都是龙蛇混杂地坐着,醉醺醺的刘总根本看不清是谁,发到苏施琪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而是跟着说了一声“谢谢刘总”。 到康婕的时候,她本来想推开的,但老大在旁边对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接下,她只好收下了拿几张票子,可心里,怎么就那么五味杂陈呢? “我知道你觉得难堪,但你跟钱没仇吧,你看苏施琪不就挺随机应变的嘛。康婕,有时候牺牲一点点自我,不算什么的。” 散场之后,老大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打转儿,可是这句话不但没有起到宽慰的作用,反而让她更难过。 那时候,萧航在酒吧冒犯她,她还可以义正词严地谴责他,可如今,她的原则和坚持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顽固不化。 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去应对这些,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缺少一个能够搀扶着步履踉跄的她走一段的人,她的所有生活经验都不是别人传授的,而是通过自己的不断摔跤、不断受伤来领悟的,其实那句话与其用来说我,不如用在康婕身上更为恰当。 就是在这么寂寞的时光里,她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长大了。 我爸妈都不管我的。 这是十五岁那年康婕第一次跟陈沉在外面过夜的时候,陈沉问她不回家怕不怕,她就是这样回答的。 当时陈沉就愣了一下,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时才确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天晚上因为陈沉病了,康婕才决定留在他奶奶家里陪他,老人家睡了之后,他们才偷偷摸摸地开了门,闪进陈沉的卧室。 那间屋子挺小的,到处堆满了男生看的漫画、武侠小说,以及陈沉换下来还没洗的脏衣服,房间的顶上有一盏黄色的灯,开关是老式的,一根拉线的那种。 陈沉躺在床上对她说,我很厉害的,每次拉线断了都是我自己搬着梯子去接,我告诉你,可需要技术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电死,哈哈---- 尽管岑沉说的时候用的是很戏谑的口气,可是康婕听在耳朵里,就是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一丝裂痕,没有后来那些居心叵测的女孩子来离间,没有陈沉那些冠冕堂皇的泡妞借口,那还是爱情最好、最美的时光。 康婕在他床边坐下来,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陈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别这么盯着我,虽然我知道我帅。” 换作平时康婕早就出言相讥了,可是这一天,她忽然退去了所有的尖刻,温柔得叫人难以置信:“吃了药好点儿了吗?想不想吃什么东西,我出去给你买。” 陈沉也收敛起嬉皮笑脸,摇摇头道:“不用了,你陪我玩儿就可以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两人就是说话聊天。 陈沉示意康婕躺倒他旁边,她想了一下,也没找借口推托,就在他身边躺下和衣而卧。 “你爸妈关系不好吗?”陈沉问。 “‘不好’两个字用来形容他们太不够了,他们简直把对方当成杀父仇人……从我懂事开始,就听见他们没完没了地吵,我都不知道当年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才会结婚,吃错药了才会生下我。” “我妈是个超级势利的人,嘴巴又很恶毒,这点我像她,不过比她好。你是没听过她骂我爸爸的那些话,脸皮再厚的人都禁不住她那么妈……太难听了,我就不学给你听了……我爸呢,一开始还想着她是女人,让着点儿,后来受不了了,两人就在家里摔东西,再后来东西不够摔了,就打架……” “总之一句话,我们家是被我妈给毁掉的。” 在康婕说话的时候,陈沉一直在拨弄她的头发,安安静静地听她说,等她停下来后才问:“那他们对你也不好吧?” 康婕盯着屋顶的灯想了一会儿:“也不是,我爸爸对我还是蛮好的,虽然我不是个争气的女儿,但是他说了,将来我出嫁时一定不会比别人家的女儿寒酸,别人有什么,我就有什么。” 陈沉忍不住笑了:“那这么说,将来我娶了你等于发笔小财啊。”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曾经抵死温柔的两人,到头来会各走一边。他们没觉得陈沉这句话不切实际得可笑,康婕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他:“可以这么说吧,反正不会亏待我。不过那也是以前了,后来他找了女人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麻烦了,唉……一推破事,不提也罢。” 她的发梢弄得陈沉的脸上有点儿痒,陈沉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人的脸离得只有几寸的距离,在彼此清澈的眼神里,时间缓缓地淌过。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十六七岁时的誓言,一定比二十岁的更真诚、更坚定,也一定比二十五岁时的要纯粹、简单。 可是我们大多数人,在轰然老去的过程中,早就不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了。 半年的时间。陈沉信誓旦旦的花语还言犹在耳,可是随着那个女孩子的出现,康婕的世界整个都翻过来了。 多年后康婕和陈沉两人都不记得那个女生的样子了,甚至连名字也都模糊了,提起她的时候只说萧萧,可是康婕怎么都忘不了自己当时所承受的伤害。 当时萧萧找上门来单刀直入地对康婕说:“你要不要啊,他已经不喜欢你了。” 一句话把康婕整个人都震晕了,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萧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他上过床,我也可以,你能为他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的我也能,你趁早死心吧。” 很明显她不是来跟康婕商量的,只是来通知她一声:你的男人我要了! 最终令康婕觉得失去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可惜的那句话是:“陈沉说了,我的胸比你大多了。”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康婕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好像瞎掉了。 “你打算怎么解释?”康婕冷冷地看着陈沉。 他脸上没有一丝愧疚,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康婕才意识到原来很多东西可以在一夕之间变得非常陌生,就好像从来没有触及其本质一样。 陈沉点了支烟,一脸无奈地看着气得发抖的康婕,慢慢地说:“我跟她是玩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我会尽快解决的。” 见康婕不吭声,陈沉又补充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身边的兄弟都这样,你换个人看看,也都一样。” 那一刻康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内容,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当回事,自己都快被他的背叛置于死地了,他却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他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推脱掉责任? 沉默了很久很久,风把烟灰吹得散落了一地。 再也没有必要说什么了,康婕冷笑一声,装出一副真的看开了的样子,转身走了。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走到没人的地方时,她才停下来,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大哭起来。 不是这么容易就放手的,胸口好像被捅出了一个血窟窿,任何药物都止不住这种痛,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不能分担的痛。 最深的痛苦,往往都是不能言说的,关于这一段,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缄默并不能遏制悲伤,但最起码可以令它不再扩张。 后来陈沉来找过她好几次,反复强调真的跟萧萧断得干干净净了,可是康婕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再也没有办法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对他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点爱时,这种不信任的感觉都还存在。 康婕跟我不一样,她比我决绝,从她转身开始,就再没有一秒钟想过要去央求陈沉,没有一秒钟想过要重新开始。 她哭也好,痛苦也好,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也好,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陈沉没有任何关系。 她比我更早、更透彻地认知了爱情的脆弱和无常,并且很久很久以前,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时隔多年,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经触到了记忆的匣子,她忽然又想起了少年往事。 拿着刘总塞给她的那几张钞票,她在夜风里自嘲地笑了笑,走进了一家便利店想买包烟。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2]那一刻,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 除了陆知遥以外,一尘和阿亮也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西藏。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拎着包搬到他们那个房间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小麦还笑我:“你等的人来啦?” 我含糊其辞地笑笑,本想解释什么又觉得其实没必要。 有些事情,别人不会懂的。 洗了澡之后,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我坐在窗台上跟他们聊天,陆知遥问我,这些天除了在拉萨晃悠,你还去了哪些地方呢? 我咧开嘴笑:“我跟同屋的那个姑娘一起去了一趟纳木错。” 是小麦跟我讲的,“错”在藏语中就是湖泊的意思。 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是中国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 那天我们两人坐在去纳木错的车上,正对着漫山遍野的耗牛和山羊拍照时,司机告诉我们,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啦。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原本对我来讲只存在于地理书上的东西,会在某一天变得如此真实,触手可及,当即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傍晚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纳木错,投宿在当地藏民经营的铁皮房间里,老板用一口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们,要充电的话就抓紧时间,过了八点就停止供电了。 小麦买了两盒泡面,我们说好吃过泡面就去湖边转一圈,等着看日落。 高原上的水烧到七十度左右就开了,刚泡好面,要饿了一壶酥油茶,就有两个藏民进来笑嘻嘻地问我吗要不要买经幡,他们可以替我们挂到山上去。 我拿着叉子怔怔地看着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悬挂在拉萨的建筑上,以及这一路过来随处可见的山川河流之间的那些猎猎飘扬的,被我称做“彩旗”的东西叫做经幡。 藏民们相信,挂置印有敬畏神灵和祈求护佑等愿望的经幡,让风吹送,有利于愿望向上苍神灵的传达和实现。 小麦毫不犹豫地掏出钱要了一副:“落薰,你也弄一个吧。” 我回过神来,连忙说:“嗯,我也要一串。” 站在山脚看着那个上山去为我们挂经幡的藏民芝麻大小的身影,我的视线忽然变得好模糊,好模糊。 我知道很快地,我就无法在这么多串经幡里,识别出哪一条是属于我的,但是它会永远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地方,在呼啸的风中,在清澈的湖水静静地注视中,承载着我的祈祷。 林逸舟,我在那条经幡其中一块绿色的布上写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比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快乐,哪怕只是快乐那么一点点,但要一天比一天快乐一点。 至于其他人的名字,零零散散地写在其他颜色的布上,最后在写许至君的名字时,我有过一点犹豫,可最终还是添了上去。 那一点点犹豫是出于何种私心,一时半会儿之间,我也不愿意去想。 坐在纳木错湖边等着日落的时候,小麦心满意足的说,这样的安排最好了,可以看日落,看星星,明早还可以看日出,然后我们就回拉萨。 同行的一对年轻夫妇一下车就产生了剧烈的高原反应,而我跟小麦却一点儿不适都没有,所以是不是可以解释为,有人天生宜家宜室,而有些人则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够听到自己内心最真诚的声音呢? 纳木错的美,使我真正领悟到了什么叫做大美无言,我绞尽脑汁想要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可是也只能零散地说出,云层低得像帷幕,湖水清澈的好像能洗涤灵魂里所有的伤痕。 将近九点时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漫山遍野的野狗开始狂吠,由于天气原因,没有出现我们所期待的壮阔的日落,但站在礁石的边缘,眺望着远方那一点点夕阳的余晖,我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感动了,就像是瞥见了神灵不小心打开的盒子,窥探到了原本与我的生命无缘的神迹。 小麦嘟着嘴连声叹气说可惜,真可惜。 我笑笑,她还不懂,有些事物就是要有遗憾,不能太圆满,不能太完美,否则一切美得令人心疼,就会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我该怎么说呢,林逸舟,此情此景都叫我想念你。 你离开我那么那么久,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念你。 非常,想念甚至是爱,说起来都显得空洞无物,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拼命想要找出一些证据,可以说服自己,我真的很爱他的证据。 可是没有,我日复一日地搜罗着脑海中的记忆,我觉得自己愧对那份爱情。 直到某天夜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开车去学校找我,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可是他不说话就是笑,我穿着拖鞋坐在副驾驶上气急败坏地说,你再不说什么事我就回宿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说,你别闹,我想睡一下,你陪陪我。 当时他似乎真的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的呼吸很轻很轻,很安静,他枕着我的肩膀,我静静地看着他,肆无忌惮得近乎贪婪,他轻轻的鼻息就扑在我的脸颊上。 车里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有好几次我都想降下穿户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可最后我什么都没做。 外面非常安静,所有人和事都离我们很遥远。 爱一个人的时候,连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想好好储存起来。 我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一动不动地陪着他,想起那首叫做《氧气》的歌,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氧气。 “那天早上我听见屋顶上有噼里啪啦的声音,还以为下雨了,结果出来一看,居然是在下雪。”我跟陆知遥他们说起对纳木错的看法时,只字不提内心的真是感触,只将所有的重点都放在了对美景的感慨上。 一尘撇撇嘴:“我还是对古格的兴趣更大些,我一定要爬到那个洞里去看看。” 什么洞?我将好奇的目光偷到陆知遥脸上,他微微一笑,说出了三个吓死我的字。 藏尸洞。 康婕握着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接听,萧航那个咋咋呼呼的神经病也不问问情况就哇哇叫:“今天你们全体出动搞定那个暴发户没啊?我本来想找你吃晚饭的,但是下午师兄在网上跟我说了这个情况,差点儿没把我笑死,哈哈——” 康婕举着手机静静地听他聒噪地讲了一通之后,轻声说道:“没心情跟你聊,先挂了。” 说完也不等萧航有所反应就直接摁了红键,一分钟还不到,萧航又打过来了,这次他开口就慎重多了:“你什么情况啊,话都不等我说完,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不想说话。” 萧航在她面前死皮赖脸惯了:“那你说你在哪儿,过去找你。” “找我干嘛?哎呀,你烦死了,不跟你讲了。”康婕又把电话挂了。 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是憋久了还是突然之间矫情了?她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就好控制不住语气,“哇”的一声哭出来。 又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萧航的第三个电话打了过来,这次没有给康婕反驳的机会:“你再不说你在哪儿,我明天就到你公司去找你算账!” 夜市如昼,萧航替康婕点了一大堆吃的,然后又狠狠地对她说:“你下次再这么没礼貌,挂我电话,我就再也不和你玩儿了。” 康婕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我又没求你跟我玩儿。” 不知道萧航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逻辑是怎么回事,一件事还没说完他就立刻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我跟你讲,以后去应酬之前一定要吃点儿东西垫底,你还真以为他们是叫你去吃饭的啊,你们这些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啊,这就不懂了吧,叫你们去,纯粹是为了调节气氛。” 康婕闷着头舀了一勺粥,其实她嘴上虽然不以为然,但心里还是有些触动的。以前许至君对程落薰好的时候她就感叹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运气,会有人担心你饿不饿、冷不冷,程落薰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萧航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丰富的职场经验镇住了,于是又扬扬自得地转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喂,康婕,我上次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其实吧,要我说呢,真的没什么好想的啊!要是哪个美女让我假扮她男朋友,我肯定求之不得啊!” 不知道是粥太烫还是萧航这个不要脸的人说的话太让人愤慨,康婕一不小心呛到,惊天动地地咳了一番之后才说道:“萧航……你……你他妈再提这件事,我杀了你,信不信?” 见康婕一脸凝重,萧航也只好暂时不提这件事,他叹了口气:“唉,看样子这次我是真的要被猴子他们笑死了……读书的时候我总是笑他们,现在谁报应啊,报应。”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们七个人关系可好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小团体可以说是叱咤风云、人见人爱啊,对了我们还有个很威风的名字,你猜叫什么?” 康婕白了他一眼:“七个人,难不成叫葫芦娃?” “不……”萧航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神情,“是我取的,叫——七坨屎,哈哈——” 这下康婕实在没忍住,“噗”的一声差点儿把粥喷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窗台上吹风时着凉了,第二天起床之后我感觉头特别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尘和阿亮结伴去了哲蚌寺,陆知遥拿着我们所有人的身份证去班里边防证了,要去阿里必须有那样东西才行。 我喝了几口热水之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又爬回床上去躺着,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在高原上感冒,情况可大可小,弄不好把命丢掉的可能性都有。 我看着天花板,忧愁地想,陆知遥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我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地方了吗? 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于是也不管康婕是不是在上班,拿起手机就打了过去,电话一通我就哽咽了:“喂……呜呜——” “你哭什么啊?”那边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却还是说得磕磕绊绊的:“我他妈的好像是病了……头好痛,呼吸也好困难……” 没等我说清楚症状,康婕就在那头破口大骂:“我×,你是个傻×啊,许至君不是给了你很多药吗?你不会吃啊?到底是病还是高原反应你搞清楚啊,实在不行就回来吧,反正阿里在那里不会跑的,大不了下次再去啊!” “不是高反,我真的没一点儿高反……”我挣扎着说,“我好像是感冒了……” “行了,程落薰,你跟我说也没用,我他妈现在没在你身边也帮不了你,那个陆知遥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他没在,再说,他也没义务要照顾我。”我轻声说,“算了,我吃了药应该就没事了,你好好工作吧,别跟我妈提起这件事。” “你真是有病啊你,你怕你妈担心就不怕我担心啊,×!” 算我疏忽吧,我只叮嘱了她别让我妈知道,却又忘了另一个人。 一直到下午他们才回来,这时我已经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陆知遥发觉我不对劲,连忙要拿药给我,我气若游丝的告诉他,我吃了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我,刚想说什么,门就被推开了,是住在隔壁的一个姑娘。 她兴高采烈地冲着屋里喊:“有没有人一起玩儿杀人游戏?” 一尘哈哈大笑:“我们只跟美女玩儿。” 那姑娘不服气:“那你们来呀,我们有的是美女。” 一听这话,一尘和阿亮立马起身,还冲着陆知遥喊:“你就不去了吧?” 就算我是个傻×,在这时候也知道不能拖累他,于是连忙挣扎着跟他们说:“你们一块去玩儿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别管我了。”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低声说:“不舒服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好像真的很听话一样。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这次醒来才感觉呼吸顺畅了,头也没那么疼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我站在窗口,端着一杯只剩下一点余温的开水,怔怔的注视着高原上特有的宝石蓝天空。是因为海拔高所以离月亮比较近吗?要不然,为什么月亮看起来好像比以前看到的大呢? 不用亲眼所见,我都能够想到在玩儿杀人游戏的时候,陆知遥会有多么的引人注目。他缜密的逻辑,流利的口才,还有举手投足之中的大将风范,我早在云南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他说那种不说话的时候内敛沉稳,一开口必定一鸣惊人、大杀四方的人。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上了一层楼,撩开小酒吧门口那层厚重的帷幕,一眼就看到了他们那群人。 真热闹啊,大家有说有笑的,人人手里握着一瓶拉萨啤酒,玩儿得真开心啊,我心里酸酸地想,我是融入不了了,还是别去扫大家的兴吧。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安安静静地退了出来,回到房间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又爬到窗台上去坐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月亮。 月色很美,美中不足的是今天是阴天,看不到星星。 那一刻,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好像突然之间,背什么尖锐的东西刺醒了似的。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跟这么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这么陌生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就在我给康婕打了那个电话之后没多久,她这个大嘴巴就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了许至君。 当时唐熙就在许至君身边,陈阿姨快要过生日了,她特意把许至君照出来陪她一起选礼物,看见一家地点很隐秘但是货品很精致的瓷器店,她决定选一套瓷器茶具送给陈阿姨。 刚刚走进去没多久,才跟老班闲聊两三句,许至君的手机就响了,他一看屏幕,脸色立刻就变了。 康婕没有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落薰病了,刚刚打电话给我,好像想哭又不敢哭。” 许至君当即心里一沉,余光瞥到唐熙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茶具,于是他快不走到门外,这才放开声音道:“具体什么情况你快点说啊,她到底怎么了?病到什么程度?” 康婕也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就是不知道啊,她又不让我跟她妈妈说……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打电话给你的,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略一沉吟,许至君心中立刻做出了决断:“我去一趟好了,你等我消息。” 康婕当即被震撼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久,她才由衷地说:“许至君,还是你对她最好。” 挂掉康婕的电话后,他立即打通另一个电话:“帮我订飞拉萨的机票,经停时间最短的那趟,全价就全价,钱不要紧,抓紧时间。” 当他打完电话,回过身去时,看到倚在门口的唐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道“程落薰”这个名字。 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唐熙两眼无神地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对服务生的声音置若罔闻,许至君只好按照她平时的口味替她随便点了一些。 过了很久,唐熙都一直呆呆地不说话,许至君只好先打破僵局:“唐熙,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资格不高兴。”唐熙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 若换成林逸舟在这种情况下只会顺水推舟地说:“你知道没资格不高兴孩子我面前甩什么脸哪?”,但许至君不会,虽然他心里也有些不爽唐熙的态度,但他还是用平稳的语气说道:“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告诉我妈妈。” “不好意思,我不能保证。” 许至君猛地抬起头看着唐熙,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生硬地甩出这么一句话来,当即,短暂的一阵失语,就被唐熙好一阵抢白。 “阿姨跟我说过程落薰,你的朋友们也说过一些你们的事情……坦白说,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对不对?反正不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 这是唐熙第一次在许至君面前露出她强势而不肯退让的那一面,这番话其实在瓷器店里,她看到许至君跑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就差点儿忍不住了,直到她听见他打电话订机票,满脸全是豪不掩饰的忧心忡忡,那种被忽视的失落和愤怒才达到了顶峰。 “许至君,做人要公平一点是不是,我,为什么要替你对阿姨保守秘密呢?我觉得,我不去主动告密,已经算是厚道了……” “我以为,朋友之间是应该有这份道义。”许至君的声音也变得冰冷。 “朋友?”唐熙一声轻笑,手里原本在把玩着的刀叉“哐当”一声轻轻地被摔在面前的白色瓷盘上,她轻声反问道:“朋友?许至君,你公平一点吧,你觉得我对你只是朋友的感情?” 那天下午唐熙终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向许至君本人问出了那个她在别人那里怎么也无法获得答案的问题:“你和程落薰,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没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踞了很长一段时间,逮着机会她就像问,可是每次都是忍了又忍强行压了下去。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一旦问出来,很有可能会打破现在平和的关系,惹怒许至君,从而导致先前经营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有好几次她把许至君那个朋友的女朋友约出来逛街、吃饭,尽管她跟那个姑娘完全没有一点儿共同语言她也忍了,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但只要一提起这件事,那个女孩儿就一副支支吾吾很为难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最好没办法了只好说,唐熙,你还是去问他本人吧,我真的不好说。 “一定是他背叛过程落薰。”唐熙几乎都已经在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她只是想听许至君亲口验证一次,就甘心了,哪怕换来的是两人再也不相往来,她也认了。 “不是,背叛她的那个人不是我。” 时间放佛停滞了好久,面前的食物都应经冷了,许至君却不管不顾地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在唐熙几乎压制不住心里不断往上涨的怒气时,他才慢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就这一句,瞬间挽救了唐熙正在崩溃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