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暮晨离开后没多久,孔颜也起身走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在她茕茕而立,踽踽而行的这些年里,这个男孩子是唯一的、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个人的、在她跟别人之间永远毫不犹豫选择她的人,可是现在,连他都来伤害她了。 她有些灰心,可是同时,她又冷笑着告诉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父母都可以抛弃自己,何况只是男朋友。 准确的说,是分分和和无数次的男朋友。 在她喝下那瓶劣质白酒的时候,是带着一种赌徒心态的,她明明知道自己酒精过敏,那天晚上,还是仰着头,悉数而尽。 这种战术的学名叫破釜沉舟。 事实证明确实是有用的,周暮晨在接到电话的第一秒钟就干脆利落地说“颜颜,你别乱来,我马上赶到”。 在那短短的十多分钟的等待里,她想起几年前,她去医院看生病的亲生母亲时,无意中得知自己遗传了母亲的酒精过敏。 而最可笑的是她的亲姐姐和亲妹妹都没有遗传,偏偏就她这个弃婴都遗传了这个毛病。 周暮晨满头大汗赶到的时候,她露出了微笑,那一刻她知道,她依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住院的那个晚上,周暮晨一直守着她。 半夜醒来,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她忍着没哭,轻声地说:“当日是因为我跟我说最近有人缠着我,所以你才会去博郡找人打架,才会认识程落薰。” “后来,你说你坐在栏杆上等她放学,从窗口里看到她在掀开的课桌板下偷偷的喝酸奶,一边喝一边盯着讲台怕被老师看见,那个样子,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是暮晨,你知不知道,你说起她的时候,眼睛放光,那个样子,我也忘不了。 那种感觉就是,原本握在手里的风筝线,要断了。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5]哪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浑蛋,正常得很嘛。 晚上,周暮晨孔颜家楼下等到她的时候,她没有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伸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此时,在这对情深似海的伉俪之间,“程落薰”这三个字引起的风暴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爱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风雨过后的彩虹。 是夜,孔颜在她的博客上写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全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取,哪怕有时候,争取的方式不那么光明磊落,也没有办法。 很多人暗地里都对我有非议,说我圆滑,说我世故,可是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自己不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保护我。 孔颜更新博客的时候,我也在上网,我痛苦得捶胸顿足地在QQ上跟罗素然说:我好想杀了他们啊! 她的QQ头像是一个大胡子,我第一次加她的时候实在怀疑她是不是弄错了号码给我。 大胡子说:“哪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混蛋,正常得很嘛。” 我不依不饶,可是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啊。 大胡子发来一个笑脸,他说,将来有一天,你会觉得今天的自己就是井底之蛙,真的。 是这样吗?我茫然的看着电脑屏幕,网吧里有很多男孩子在玩游戏,他们的表情是激动的,眼神是兴奋的,周暮晨不属于这些人。 他跟别人不一样。 大胡子有些无奈,亲爱的程落薰小朋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其实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我做不到她那么云淡风轻,我痛苦地关掉了QQ,拖着康婕走,她一脸的不高兴:“喂,我在玩魔兽。” 我悲愤的看着她,简直想把她吊起来挂到网吧门口示众:“难道魔兽比你最好的朋友还重要吗?” 她想了一下,决定退出游戏:“嗯,还是你稍微重要一点。” 我无意中看到她在魔兽里的名字,居然叫可爱雪莹!那一刻,我真的觉得生无可恋! 我想仰天长啸:这个世界疯了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荒唐! 整个城市里到处充斥着旧时回忆:这条街,我跟他一起走过。这个米粉店,我跟他一起去吃过。这个乞丐,我跟他一起给过钱。这个书报亭,我跟他一起买过杂志。 昔日的浮光掠影在我眼前晃动,我的眼眶又湿了。 康婕这个不知死活的看穿了我的心思,多嘴说了一句:这些事他跟孔颜也做过。 我的眼泪硬生生是被她逼出来的,我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买瓶鹤顶红毒死你!” 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你以为你是老佛爷啊,充其量也就是个容嬷嬷!” 到底是被几个后妈蹂躏过的角色,伶牙俐齿气死人,我被她哽得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叹了口气,终于说了一句人话:“程落薰,你会好好活下去,你会忘记这个人。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他一定会对你很好,你会结婚,生宝宝,我做宝宝的干妈,你会幸福。等你老了,别人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你会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总算她天良未泯,为了配合她的煽情,我只有更加矫情地落泪。 她很嫌弃的瞪了我一眼,我还没有收回眼泪,手机响了。 谭思瑶在那头哭得比我还凶:“落薰,有人告密,老师查出来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叫喝凉水都塞牙,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诠释这两句话。 第二天清早我就赶到学校,冯妍比我到得还早,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看得跟天塌了似的。 谭思瑶最后一个到,陪着她来的还有她男朋友。 我在三楼的教室里看到楼下的他穿白色的Tee,水洗牛仔裤,戴一块黑色的手表,他拍拍谭思瑶的肩膀,像是在稳定她的情绪。 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很久之后,我们静坐下来说起过去,我会轻声笑:“许至君,其实那么早以前,我就见过你。” 谭思瑶进了教室之后看到一脸凝重的我和冯妍,瘪了瘪嘴,马上就要哭了。 我举手示意:别,您老人家先别哭,把事情说清楚! 她好不容易断断续续的把昨天晚上老师打电话去她家,向她家长反应了有人告密我们三个人在监考老师茶杯里放粉笔灰的事情,最后老师很笃定的说:谭思瑶是个老实孩子,冯妍虽然调皮,但是胆子不大,要说罪魁祸首,那一定是程落薰。 谭思瑶话还没说完,我彻底怒了:“我靠,我挖她家祖坟了啊!凭什么说我是罪魁祸首啊!” 在我发怒的时候,她们两个人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我气呼呼的拍着桌子跳:“当初说好的啊,要死一起死,待会在办公室我们统一口径,打死不承认就行了!” 我没有想到,老师是分开传讯我们的,她们二人都在我前面进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脸色苍白,我想要从她们那里获得一点信息,可是得到的却是沉默的回应。 终于轮到我受审了,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没有看到身后的谭思瑶和冯妍脸上,是多么愧疚的表情。 等我出来的时候,她们还站在走廊上等我。 那是上课的时间,旁边的教室传来朗朗读书声,我看着这两个曾经的好朋友,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我狠狠的擦掉脸上的潮湿,这两天我真他妈的哭恶心了。 她们哆嗦着嘴唇,想要说什么。 我忽然笑了:“当初说好同生共死,我就相信了,没想到如今,是要死我先死。” 康婕来接我的时候真是满身杀气,我死死拖住要扑上去扇冯妍和谭思瑶的她,泣不成声的说:“算了,算了,杀了她们也没用。” 她指着那两个人骂:“你们是不是人啊,吃屎长大啊,有没有人性啊!” 我站在她身后,哭得唏哩哗啦的:“呜呜,算了,康婕,她们会遭雷劈的,她们会死无全尸的……”她无语地看着我:“我靠,程落薰,你比我歹毒多了好吗。” 哭成那个样子,我当然不敢再回家。 于是康婕大义凛然的拍着我的肩膀表示她家大门永远朝我打开,我泪眼婆娑的握着她的手,像抗日年代的老百姓看到了亲人八路军。 紧接着,她说了一句十分破坏气氛的话:“希望我后妈不在家,要不回去还要打一仗。” 我们两个人前一个后一个走在马路上,不时有摩的从我们身边过去,面容模糊的司机们会带着戏谑的语气问:“美女,去哪里,要送吗?” 对于这种场面的应付能力我永远比不上康婕的彪悍,她毫不示弱的对着那些不坏善意的男人们板起脸:“不用了,我怕被风吹得面瘫!” 她比我矮,也比我瘦,看上去比我文静内敛,可是每当我有困难,有危险,需要安慰,需要关怀的时候,她永远都会撑出一副强悍的姿态来接纳没用的我。 我正被这深沉的友情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注意力忽然被前方吸引了——那个……那个……被一个中年妇女掴掌……那不是孔颜吗? 那个臃肿的中年妇女,不顾周围的人拉扯和围观,一边抽一边骂:“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打回你娘胎去重新做人……” 小狐狸精力气不大,鞋跟却又尖又高,一脚踢过去,估计那个中年妇女要躺半个月,她气焰嚣张地骂:“骂就骂吧,动什么手啊,老娘可不是以前你欺负的那些软骨头!” 一瞬间,我别的都不记得了,我兴奋的在康婕的耳边大叫:“天啊,有人替天行道了!” 在弄清楚原来这个被中年悍妇掌掴的美少女并不是孔颜,而是她亲生妹妹李珊珊的时候,康婕对我无限鄙夷:“连情敌都搞不清楚,你会不会哪天连你妈都认错啊!” 我惭愧极了,只好任由她羞辱。 坐在一旁的李珊珊一边大口大口抽着烟,一边用包着冰块的毛巾敷脸,嘴里骂骂咧咧:“死猪,下手真狠啊,把老娘的脸当LV的包抽啊。” 康婕这个乡霸适时的将自己的“乡”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根本没有找到重点,重点是——李珊珊为什么会被人抽,抽她的人是谁? 而康婕在李珊珊整句话里只抓住了那个“LV”,她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诚恳的请教李珊珊:“为什么会这样比喻呢?” 李珊珊倒是不鄙视她,反而真诚地解释起原因:“我有一个LV的包,风里来,雨里去,刀子划过,烟头烫过,一点痕迹都没有,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在奢侈女李珊珊跟乡霸康婕跨越阶级交流思想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李珊珊看。 最后,她被我看得发毛了:“干嘛这样看着我,就算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也不会以身相许的,我喜欢男人!” 除了长相之外,她身上真的一点孔颜的影子都没有,我“啧啧”地嫌弃她:“你姐姐可比你优雅多了。” 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表达了一下她的不屑。 我承认我挺猥琐的,其实我是想听她说她姐姐的坏话,于是我变化着技巧开始夸她:“虽然你跟你姐姐长得像,但是仔细看起来,你更漂亮。” 我们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她一听此话,装腔作势的瞪了我一眼之后,笑嘻嘻的说:“哪有啊,她气质比较好,喜欢她的比喜欢我的人多。” 直到李珊珊将事实和盘托出,我才知道孔颜的身世。 一时间,我忽然感慨良多,坦白讲,在此之前我对孔颜真是恨之入骨,当然,现在谭思瑶和冯妍那两个人贱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成功的超越了孔颜,并称我心中“全世界最贱的人”冠军。 康婕在旁边囔:“她还好啊,至少现在两边父母都在尽全力对她好,补偿她,哪像我们啊,落薰她爸爸或者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我就更倒霉,每天都要跟后妈们战斗。” 李珊珊正在喝橙汁,听到那个“们”字的时候,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在确定康婕说的是真的之后,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同情。 ★[6]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 当晚我跟着康婕去她家,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满了社会气息的腔调开导我:“世上男人千千万,对你不好天天换,想开一点。” 我放弃了跟她沟通,满脑子都是今天在老师办公室她说要好好考虑怎么处置我的事情。 要是被我妈知道我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才真的死无全尸。 到了她家附近,她先去她爸爸开的麻将馆周围转了一圈,直到确定她爸爸和后妈都在麻将馆里,才带着我蹑手蹑脚的进了家门。 一贯彪悍得跟母夜叉一样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全身顿时被一股寒气包围了,我担忧的问她:“真的有那么恐怖?”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恐怖,战争这种事,能免则免嘛。 是夜,我们并肩躺在她的床上,盖着薄薄的毛毯,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的星空发呆。 她轻声的说:“失恋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好多次,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我又会没头没脑栽进去。” “没有办法,落薰,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了。” 我正想反驳她“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初恋!”的时候,她家那扇老旧的铁门发出了嘎吱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毋庸置疑就是来自康婕的父亲,这我倒不怕,要是不是她爸才叫可怕。 她爸今天心情明显很好,语调也高了点:“那个姓林的小崽子家里还真有钱,我一把他送到医院,他家人就过来了,握着我的手谢了又谢,还送了这么多钱给我,哈哈。”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和算计:“是啊,看他妈妈穿的那个样子,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出手还真大方……话说回来,有钱人家的小孩子玩的东西跟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不一样,骑什么摩托车,我儿子就从来不搞这些,只知道读书。” 康婕他爸也不是白痴,听到这里也明白这个女人的企图了,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点。我还以为他们准备洗洗睡了,没想到,紧接着,粗矿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开始大声争吵。 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那个女声到后来真是歇斯底里了:“你的女儿就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凭什么她要钱你就给,我儿子要钱我不能给!” 那个男声听上去更狂野:“我女儿是我女儿,你儿子是你跟别人的儿子,我凭什么帮别人养儿子……” 虽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但是作为一个外人,听到这些,还是觉得很尴尬。 月光下她面无表情,我认真的看了她半天,第一次觉得其实她长得还不错。 她用枕头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天天这样,习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 我轻手轻脚的爬下床,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抽。 那是我们的16岁,我们开始接触烟草,只为了那短暂的抚慰。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轻微的烧灼之后是晕眩,那种焦油的气息,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 学校张榜宣布开除我的时候,冯妍和谭思瑶在教室里哭得像演《还珠格格》,我木然的坐在位置上收拾东西,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线,找不到线头。 下课的时候,我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那两个贱人还表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一个比一个会哭啊,一个比一个看上去娇弱,凄凄惨惨戚戚的拉着我请求我原谅她们,我真的快要吐了:“走开走开,好狗不挡路。” 谭思瑶哭得一张脸都变形了,一点美女的样子都没有了,她只差没跪下来给我磕头了,一开口那个惨烈啊:“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老师问我,是不是你主使的,我没说是,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我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悲哀,可是我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我推开她们:“你们什么都没说,就是默认了一切都是我做的,如果换了我是你们,我不会这样。” 我说完这些话之后,她们哭得更凶了,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谭思瑶追了我好久,她一直跟我说:“落薰,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说。” 我不想搭理她,于是只能加快脚步摆脱她。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相信这个世界有公理这回事,她欠我的,她还了。 当我把她推在地下扬长而去的时候,她哭着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对方还只“喂”了一声,她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她终于挤出他的名字:“至君……” 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别人上课的时间百无聊赖的在马路上逛,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可笑,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打击和伤害这样不断的朝我袭来。 走到王府井的时候,我迷惘的抬起头,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广告牌,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5的海报,她的笑容优雅迷人。 她美丽端庄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罗素然。 她的号码存在我的手机里很久了,我从来没有打过,因为她是我一直觉得喜欢和欣赏的人,这份敬慕之情存于心间,叫我不敢轻易打破。 可是这一天,我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打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像我无数次在电台里听到的那样,熟悉,温和,淡定。我语气很欢快说:“素然姐,突然有点想你啦。” 她停顿了一秒,然后问我:“落薰,你是不是哭了?” 我吓一跳,哪有啊。 可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脸颊,一片潮湿。 罗素然本人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的漂亮是符合传统审美的,皮肤白,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直发没有染没有烫,随意的绑在脑后,穿白衬衣,牛仔裤,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们坐在米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这是我一直当偶像的女人,当她以实物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忐忑和战栗。 她很随和,帮我要了冰淇淋和小松饼,自己喝玫瑰花茶,我用小叉子把松饼插得千疮百孔,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话。 她比我放松多了,很随意的说:“幸亏今天我那个孽障弟弟不在,我才能开车出来,要不你该等多久啊。” 她开一辆奶白色的敞篷甲壳虫,戴一副CD的茶色墨镜,可是下了车,取掉墨镜,活脱脱就是在校女大学生的样子。 我面前的冰淇淋融化得差不多了,平时我是那种一个可爱多都要跟康婕抢的人,今天占这么大便宜,竟然什么都吃不下。 罗素然一直微笑,她的笑容让我浮躁的情绪全都得到了缓解。 我开始说话,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说给她听,说我打了人,说周暮晨抛下我去医院照顾孔颜,说谭思瑶和冯妍伙同我一起做坏事,最后后果却由我一个人承担,说后来知道了孔颜的身世,又觉得她很可怜,说康婕对我好,可是看到她家里那个样子,我也一点忙都帮不上,最后说到为正校纪校风,我就这样被开除了,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 不说不知道,一说我自己都吓一跳,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其实我多想控制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气一点,这么狰狞的样子就暴露在偶像面前,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跟偶像的约会啊。 可是她真好,她给我纸巾擦眼泪,一直默默的听我说话,而且我注意到,期间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都悄悄的摁掉了。 作为一个电台的主持人,她很理解一个人在诉说的时候不应该受到打扰,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我的情绪。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只是周围的客人都从喝下午茶变成了吃晚饭,她依然没有露出丝毫厌烦的样子,而是跟我说:“来,我们先吃饭,待会我送你回家,好好跟妈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人都解决不了,明白吗?” 那晚我吃了牛排,青菜,和沙拉,我吞咽那些食物的时候就像在吞咽自己的恐惧和犹豫。 她用眼神告诉我:不错,加油。 她把我送到家门口,从包里拿了一包极品芙蓉王给我,我很疑惑:难道她是要我去礼品回收店卖掉吗? 她笑了:“我其实是不赞成女孩子抽烟的,但是香烟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烟碱,有一定程度的镇定作用。这段时间你可能需要它,但是我希望你有节制一点,别上瘾。” 我下车之后,她看着我的背影,过了几分钟,拿出她的手机回复下午那个被她一直摁掉的号码,她的手机是nokia8600,外壳滑下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是透明的,所以这款手机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月光女神。 那边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下午怎么不接电话呢,做什么坏事呢。” 她轻声的笑:“既然是做坏事,就肯定不让你知道。” 对方也笑:“我下午看到你的车了,当时有事,就没去找你,跟谁约会呢?” 她叹了口气:“跟一个小姑娘,认识蛮久了,今天第一次见面,挺漂亮的,我很喜欢她。” “那就介绍给你弟弟做女朋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那还是算了,我弟弟那个混球害我一个人就行了,别连累无辜,不如介绍给你儿子,蛮登对的。”她一边说一边自己乐不可支。 “我儿子有女朋友的,今天吃饭还说,那女孩子哭了一天,说什么好朋友被学校开除了,他晚上还要去看看她。” 罗素然皱了皱眉,想要捕捉点什么,可是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又觉得自己挺好笑的。 挂了电话,她戴上墨镜开车回家,今天晚上还有节目要做。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着路边成群的行人,暗自笑自己多虑:长沙有六百多万人口,哪又那么巧的事。 我在楼下抽了三根烟之后,终于鼓起勇气上楼了。 平常爬两三分种的楼梯我仿佛爬了一辈子,我多希望我家住在喜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玛峰啊,我多希望我一辈子都爬不上去啊。 那样的话,我就不用面对妈妈。 不用面对她的伤心,失望,或者说是,绝望。 我打开门的时候,真有一种奔赴刑场的感觉,尤其是一打开门,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用一种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脑袋里只有两个字。 死了。 我走进去,每走一步脚都是软的,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惨白的日光灯照在妈妈脸上,她仿佛苍老了十岁,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先开口了,她不是骂我,而是说了一句比骂我更让我难受的话。 怎么才回来,吃饭没? 我一听到她说这句话我就开始嚎啕痛哭,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咧着嘴,像个破损的布娃娃,我语无伦次的絮叨:“妈……我错了……对不起……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她一直任由我哭,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哭着哭着我被哽住了,然后不断的打嗝,怎么都停不下来。 妈妈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杯子上的多啦A梦笑嘻嘻的看着我。 过了很久,妈妈终于说话了:“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哭了,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你还愿意读书的话,我去找人想办法帮你转学。” 这些年来,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她真的老了很多,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长大,靠着单位那点微薄的工资,数十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维持着家里的生活。 在她偶尔抱怨我学习不刻苦的时候,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说,你想买什么就买啊,别拿我出气。她也只是瞪着我说“老娘要不是为了你,当然可以想买什么就买啦。” 那时候,我真是觉得她是一个爱把付出挂在嘴边的人。 现在想起来,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夜渐渐深了,她慢慢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门之前跟我说:“先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午夜节目里,罗素然的声音依然亲切如初,她说,我今天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失恋,退学,朋友出卖,旋踵而至的灾难几乎摧毁了她的生活,我能为她做的仅仅是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陪伴她。 我把头蒙进被子,无声,而剧烈的哭泣。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投错了胎,因为我跟妈妈实在是相生相克,而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明白。 相生相克,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这个世界,只有她会不计代价的保护我,只有她会在我被外界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给我一处栖身的窝。 [第二章]星星凌乱★[1]回过头看到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背着书包站在德雅门口的时候,真有一种前尘往事迎面而来的感慨。 不久之前,我还伙同康婕及其门下众多妖孽在这里拦截过一个叫戴莹新的女孩子,在跟她短暂的“谈话”之后我们扬长而去…… 那个时候,我死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背着书包来这个学校读书,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我穿着最普通的白色T恤、牛仔裤、帆布鞋,头发绑成马尾,早上我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可以去拍青春偶像剧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新班主任依然用那种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端详了我好久好久。 她的眼神好像是具备透视能力的,我很想问她,你是看到了我内衣上那个盗版的HELLO KITTY呢,还是看到了我袜子上那个山寨的嘻哈猴? 良久,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像漫画里那些变态的老师一样。我好想给她的眼镜边上画一道金光啊。 她的声音有一点尖利,勉强端着的普通话还带些乡音,我当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康婕,告诉她,我找到你亲妈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代的谣言传播速度,我的新班主任——王老师,她缓缓地、严肃地、自以为优雅地说:“程落薰啊,久仰大名啊,博郡出来的优等生啊。” 我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最好是什么都别说,如果我再像从前在博郡那样跳起来拍着桌子跟她叫板,妈妈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所以我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心里不停地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女人,就是不懂得浅尝辄止,见我不说话,王老师变本加厉地羞辱我:“我们德雅跟博郡可不一样,成绩不是最关键的,主要是人品要好,像‘粉笔灰事件’这样的事情,放在我们德雅,是绝对不允许的……” 看着她的嘴巴“劈里啪啦”地运作着,脑袋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扔几斤玉米粒进去,会不会有玉米味的爆米花出来? 从办公室出来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了对面的教学楼综合楼,从那些窗口里看进去,每个教室里都是认真看书做题的学生。 我不知道在其中哪一扇窗口里,曾经也可以看到周暮晨和孔颜。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个夏天,我最后一次跟周暮晨见面,其实命运是在安排我与过去告别,告别那个我深爱的人,告别那段深刻的感情。 只是那时的我,实在不谙世事,未能将一场本来凄美绝伦演绎得优雅从容,反而在最后的时刻,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被博郡劝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就像把自己装进一个真空的玻璃瓶一样,我可以看见外面世界的色彩斑斓,险象环生,可是我不要自己再踏入那个世界。 我蜷缩在小小的蜗居里,一点一点积攒消失殆尽的安全感。 谭思瑶无数次打来电话,我全都没有接,她的短信我也一律不看。在我心里,我知道自己无法原谅这个人,这个以着“朋友”的名义伤害我的人。 我的世界里,如果还存在朋友这回事,那配得上这个称谓的,仅仅只有康婕。 整个暑假,她风雨无阻地保证了每天下午来我家,起初我很单纯地以为她真的是关心我,来看我,陪着我,怕我自杀。 这种错觉一度让我泪凝于睫。 直到某天,她无意中说出:“还是你家网速快”,我才明白她真正的动机,看着她霸占着我的电脑,我的零食,还有周暮晨送给我的那个可爱的多啦A梦印花的杯子……我真想杀了她啊! 我每天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床上看着她热血澎湃地玩着魔兽世界,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些什么,终于有一天,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 “喂,陪我穿耳洞去。” 她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游戏,临走时,还在我们家冰箱里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个伊利四个圈。 我们走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看到李珊珊在某辆黑色的汽车里一晃而过。 康婕举着“四个圈”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我看着她呆滞的神情,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内心有极大的震动,我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她抢先了。 “落薰,姗姗坐的那个车,也是四个圈。” 我有一点想哭:“恩,不过你的四个圈是伊利,她的四个圈是奥迪。” 穿耳洞的时候我已经年满17,回想起17岁之前遭遇的种种,心脏会有微微的绞痛。 穿耳洞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很好,打扮得很性感,在我提出要穿16个耳洞的时候她有些惊讶,然后断然地拒绝了我的要求:“小姑娘,不能一次性穿这么多,你的耳朵会受不了。” 我的面前有很多漂亮的耳钉、耳坠、耳环,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像一个执拗的孩子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老板双手一摊:“真是拿你没办法。” 可是穿到第7个的时候我就痛得龇牙咧嘴了,被我紧紧抓着右手的康婕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痛苦,她嚎叫着:“老子好像在分娩啊!” 周围的人闻声全看过来了,我发现康婕就是有这种聚光灯版的本事,为了让她闭嘴,我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离开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老板千叮咛万嘱咐:“尽量不要碰到耳朵啊。” 我晃了晃肿得像如来佛祖一样的耳朵对她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康婕看到了马路对面手牵手的周暮晨和孔颜,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失聪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一人拿一个麦乐酷,孔颜的是芬达的,周暮晨的是可乐的,橙黄和黑色交相辉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俯下身子开始吐了起来。 在我剧烈呕吐的时候,我的头发挡住了我的脸,我知道康婕在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部,可是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上,是多么奇怪的表情。 那种愧疚,后悔,羞耻,混在在一起,复杂的表情。 当晚我苦苦哀求康婕陪我一起去找周暮晨,她想了很多理由来搪塞我,最后我无耻地以死相逼,她终于十分不情愿地妥协了。 当然,她也有她的条件,她要在那个离我和周暮晨有100米距离的小凉亭等我。她说:“相信我,像我这么强大的气场,就算隔着一条湘江你都能感觉到我对你的支持!” 事实上,她的气场一点都不强大!站在距离小凉亭100米处的我一点被支持的感觉都没有,在周暮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在我临场退缩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喂,你叫我出来的,你跑什么?” 回过头看见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吸取了上次在罗素然面前哭得面容狰狞的教训,努力压制住情绪,没有哭到崩溃,可是这样实在是显得太矫情了,导致多日不见的他在这个炎热的夜晚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欲语泪先流;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我竟然真的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我做了一个后来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应该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的举动:我——一个花季少女,强抱着面前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嚎啕着说:“暮晨,我们和好吧!我们结婚吧!” 事后康婕说,虽然她独自坐在100米之外黑漆漆的小凉亭里,可是在她听到我那一声咆哮的时候,都深深地以自己是我的朋友而感到耻辱! 那个夜晚我实在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无论周暮晨如何挣脱,如何大力来掰我的手,我就是咬着牙不松开。 我像战争年代的战士,背着一个炸药包,怀着“一命抵一命”的悲壮决心,死死地抱着敌人,等待炸药爆炸的那一刻来临。 炸药真的爆炸了,孔颜从我身后冲出来,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打得我东南西北白板发财都分不清,然后她声嘶力竭地对我尖叫:“程落薰,你要不要这么贱啊!” 那一耳光真狠,还刮到了我的耳朵,下午穿的耳洞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呆呆地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捂着耳朵,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堪。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另外一声耳光响起。 那是来自康婕的手,重重地扇在孔颜精致的面孔上。 遽然间,空气仿佛冻结了。 孔颜始终还是理智镇定的女子,她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泰然自若,整理了一下头发之后,冷冰冰地对周暮晨说:“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解决。” 她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康婕一眼,讥讽的微笑浮上嘴角:“你真是程落薰的好朋友啊,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可以分享,对吧?” 康婕的面孔在那一刻变得死灰。 只是,我已经完全精力没有注意这些,我捂着我的耳朵,感觉有一些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在顺着我的手往下流。我想起那个漂亮的女老板说“尽量不要去碰它”,原来真的,这么痛。 这么这么痛。 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我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在我还残存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我听见周暮晨用从来没有过的森冷的语气跟我说:“如果你真的还想为我做什么,就是再也不要来骚扰我。” 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默默地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以我必须走,如果再晚一秒钟,我就会被内心那些巨大的羞耻所淹没。 我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静静的舔伤。 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胡乱穿行的时候,康婕站在原地点燃了一根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之后,反手抽了周暮晨一个耳光。 从来不哭的康婕,她的眼眶里有愤怒的泪水,波光潋滟。 周暮晨的声音有一点嘶哑,可是语气是心甘情愿地承接这个耳光:“是我告诉她的,你再怎么打我也认了。” 康婕拿烟的那只手一抖,整支烟都掉在了地上,她哆嗦着再抽出一支烟来,却怎么都打不燃火。 周暮晨实在看不下去,主动用自己的火机帮她点燃了第二根烟。 他的火机是zippo黑冰狼,黑色的机身上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的LOGO,确实是很适合他这个人。 后来,因为这个缘故,在我第一次看到林逸舟拿出同款ZIPPO的时候,心脏还是急速收缩了好半天。 周暮晨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孔颜要求我对她没有秘密,所以……” 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康婕抓着他还握着ZIPPO的手,小声地、却是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只有孔颜是人吗?只有她需要得到尊重吗?我,落薰,我们都不是人是吗?我们的感受都不需要顾及是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周暮晨哑口无言,他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那个晚上,我们人所有的哀愁,汇集起来,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 ★[2]你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职业是毒贩? 当我站在周暮晨跟孔颜曾经的教室对面时,心里走过一声重重的叹气,我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随着他们高中毕业,离开德雅,我们之间的故事就落幕了。 像一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鼻腔里蹿上一股酸涩,就让记忆此地深埋。 正当我十分文艺的告别过去时,王老师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去教务处领书!” 在她的鄙夷声中,我落荒而逃。 教务处的老师个个都是一张万年僵尸脸,我很想问问他们:学生们杀了你们家谁?还是欠你们家多少钱? 我蹲在一大堆书中间找高三文科的教材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同学,也帮我拿一份。” 我们二人抱着书回教学楼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天,她是隔壁文四班的转学生,名字很古典,叫封妙琴。 其实我觉得妙琴挺好听的,就是那个姓我不怎么喜欢。 她是那种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女孩子,当然,本身条件也不错,牛仔短裤下面露出的两条腿又长又直又细,跟我的腿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那个“异”,就是我的腿比她的腿稍微粗点。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她先后不着痕迹地向我介绍了她姐姐从加拿大带回来的钱包,她脖子上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她脚上那双限量的匡威海外版的帆布鞋。 我眉头都快拧成麻花的时候,教室到了,我如释重负地对她说:“我到了。” 她十分风骚地对我笑:“我也到了,有空来班上找我玩。”然后就扭着曼妙的身姿转身进了隔壁的教室。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教室后门,在角落里那个属于我的位置上坐下来,然后发了个短信给康婕:乡霸,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好喜欢炫耀的极品,下课来接我,我表演给你看。 在我编辑并发送那条短信的时候,死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爱炫耀的极品,她在我之后的生命中,竟然扮演着一个致命性的反面角色。 高三的这一年,妈妈耳提面命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家里没钱,争取不要买大学读! 我属于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就开始嫌弃她的唠叨,每当我对她这些言论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要反抗的意思,她就会对我咆哮:“你不要忘记你是怎么进德雅的。” 为了阻止她继续痛诉我的罪行,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趴在书桌上开始背书:鸦片战争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划时代的重大事变。中国近代历史就是以此为开端的…… 我知道,为了帮我转学进德雅,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妈妈拜托了很多人,想了很多办法,买了东西在烈日下守在学校某领导的办公室门口,等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把礼品塞进那个老师的抽屉,还要卑躬屈膝地笑着跟人家说:一点薄礼,不好意思…… 这一切,我都不敢忘记。 因为这些,我便更加憎恨谭思瑶。 很奇怪,对于冯妍,我似乎可以谅解,她家境也不太好,性格又是很懦弱,时间长了,我对她的憎恨反而减淡了许多。 可是谭思瑶,我不能原谅。 有好几次,我和康婕逛着街,龌龊地去“城市英雄”上厕所时,都看到她跟她男朋友在那里拍娃娃。她也看到过我一两次,满脸的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我没有给她走过来的机会。 我用转身告诉她:我们不再是朋友。 有一次我转身之后,忽然觉得她男朋友那件黑色的衬衣有点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一晃神的时间,我又觉得自己很白痴,满大街的黑衬衣,我到底是在纠结个什么劲啊。 话虽如此,可是我脑袋里还是在飞速地旋转着,企图在记忆的细枝末节里找到一点线索,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敞篷甲壳虫在我的旁边急刹下来。 在我身后买可爱多的康婕吓得披头散发地冲过来,羊癫疯般地叫:“程落薰,你没死吧!”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来了。 当日也是康婕这么失态地在路上大呼小叫问我是不是被□的了时候,我看到过一个穿黑衬衣的男孩子,他的胸口,挂着一个精致的翡翠观音。 原来是他……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甲壳虫里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茶色墨镜的脑袋探了出来:“找死啊你!” 这就是优雅的罗素然口中提过的那个“孽障弟弟”,在我惊讶地发现这辆甲壳虫的车牌跟我偶像那天送我回家的车牌号码是一样之后,我瑟缩着问了棒球帽少年一句:“你是不是罗素然的弟弟?” 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说话得多了,宋远连忙摘下墨镜,瞬间变身成一个翩翩有礼的绅士,笑嘻嘻地跟我道歉:“刚才我太紧张了,怕撞了人,所以有点失态,对不起啊,” 我看着他英俊的五官,不得不感叹,这两姐弟真会长,男的女的都这么好看。 我们站在路边虚伪地互相道歉,康婕一脸懵懂地啃着她的可爱多。忽然平地一声雷,我听见有个声音隔着马路对我叫:“落薰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奥迪A6里李珊珊一脸肃杀,她杀气腾腾地朝我们走过来。 刹那间,我感觉风云变,天地陷,恍惚之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李珊珊她是带着砍刀朝我们走来的。 等到她对着宋远一连串劈里啪啦地发问之后,我才从我的幻觉中惊醒过来,连忙扮演和事佬打圆场:“哎呀……哎呀……都是误会啦……哎呀……都是几个熟人啦……” 搞清楚状况之后,李珊珊及其不屑地对宋远丢下了一句话:“拿到驾照才多久啊,别以为会玩遥控汽的人都能开车上街,有时间好好练练吧。” 她说完这句话,再对我甩下一句:“落薰姐,我今天有点事,改天出来吃饭啊!”,之后就妖娆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当中了。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亲生姐妹,一个南极,一个赤道! 我正要开口跟宋远解释一下李珊珊其实只是毒舌,并没有恶意时,他兴奋地抓着我说:“你认识她吧?好有个性啊!我能不能泡她?” 如果当时把我的样子做成漫画效果,那么我的头上一定飞过去了一只乌鸦加无数个黑点。 当宋远拼命把我往他车里拖,名义上说要带我跟他姐姐一起吃饭、实际上是想跟我套近乎时,康婕啃完了最后一口可爱多。 她拍着车窗,无限悲愤:“我也要去吃饭,我也认识李珊珊!” 那是我第一次去秦皇食府吃饭,我和康婕两个乡霸一路上对对方恶语相向。 “你穿成这样,进不去的。” “那也比你长成这样进不要好!” 我悲哀地发现我跟康婕打嘴仗,我从来就没有赢的可能。 罗素然一如既往的漂亮,她刚参加完一个活动回来,身上还穿着宝姿的套装,化了一点淡妆,脸上有些许的疲惫,在看到我之后,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 那一餐只有我们四个人,罗素然点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就怕我们讲客气。 她自己是个极其有修养的女人,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同性看得跟她一样,所以当我和康婕暴露出饕餮暴食的一面时,她只能瞠目结舌,啼笑皆非地说:慢点吃,我们不跟你们抢。 我一听她这么说,脸“唰”地就红了,康婕比我还迟钝,她不仅没有减速,反而热烈地回应:“等下没吃完的我能打包吗?”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她哎哟一声,筷子上夹着的南瓜球顺势掉到了地下。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随着那个南瓜球的滚落停在了罗素然的脚边,她穿了一双非常非常漂亮的银灰色的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