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全卷-32

贾诩的语气里全是无奈,他似乎无法承受曹丕的锋芒,向后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让,踏步逼前,从腰间抽出一把剑,竟是要逼迫这位曹营炽手可热的重臣。  “您若不说,我就杀了您为我大哥报仇,再去向父亲请罪!”  曹丕手执长剑,脖颈处青筋绽起,如怒龙腾渊,整个人为一股戾气笼罩。王越在外头窥视,不觉暗暗点头。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剑的好苗子,多日不见,他比在许都时可更成熟了。  贾诩几乎退无可退,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让人怀疑肝都吐出来了。曹丕却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贾诩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哑着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药汤……”  “不说个明白,别想吃药!”  曹丕用长剑一挑,那小药瓮被他挑到半空,划过一条弧线,恰好朝着王越藏匿的位置砸来。那小瓮已被烧得滚烫,若被砸中,就算隔着帐布也会被烫个好歹,可如果闪身躲避,说不定会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犹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宁气,向右边小小地避让半分。  可突然间,多年沙场历练出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心念电转之间一咬牙,身形不动,硬是用左臂挨了药瓮一下,登时如万针攒肉。与此同时,“刷”的一声,一道锋锐直直劈开了王越右边的帐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闪的话,那么势必会被这一剑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险,身形疾退。那剑一劈未中,又追着王越刺了过来,迅如雷电,尽得王氏真传。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师,稍微拉开点距离,立刻恢复了从容。他手中铁剑微微一点那剑身,逼它偏离几分,然后问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听到这个声音,曹丕手中的长剑一顿,惊骇莫名,招法登时散乱起来。这声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经在每天的梦魇中回荡了无数遍,几乎是烙入记忆。是那个几乎把自己置于死地的王越,一切梦魇的根源。  曹丕方才刚进帐篷与贾诩没谈几句,贾诩就蘸着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告诉他有人在外头窥视。曹丕一边假意与贾诩吵翻,一边拔出剑来,挑起药瓮来个声东击西,趁偷窥者躲闪时一剑毙命。曹丕万万没想到,在帐外偷听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剑又刺去,满腔的仇恨霎时宣泄而出。别的场合,他都可以保持镇定,唯独见到王越时,他的理智之坝就会被怒洪冲垮,一泄千里。  可惜曹丕虽然剑意凛然,毕竟火候未到。王越虽然左臂不能运转自如,但右臂足以轻松地夺回先机。不过王越此时并不想着急杀他,只是一招招地缠斗,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因为他从曹丕的剑法里,想起了一件事。  杨修说过,曹丕是从北边回来的,举发了徐他的真实身份。此时王越看到曹丕的剑法,立刻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大有渊源。可是,这几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时间在东山效力,又怎么会和曹操的宝贝儿子扯上关系呢?  王越忽然想起来,蜚先生曾经说过,史、徐二人此前被两个来到袁营的人讨去做随从,然后徐他失踪,而那两个人随后在白马之乱中也不见了,史阿还为了掩护他们而死。  关于那两个人的身份,蜚先生没有多谈,只说是汉室来的使者。但综合目前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曹丕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他肯定是改换了名字,在袁绍营里认识了徐他、史阿,还学到了王氏剑法的精髓,然后回来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说,汉室的那两个使者,其中一个是曹操的儿子。  这可太奇怪了,汉室使者前往袁营,显然是商讨反曹之事,为什么曹操的儿子会匿名跟随?除非,那个汉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与汉室联手制造出的一个大骗局!是郭嘉为了扭转整个战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王越不知道汉室在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对汉室复兴也没特别的兴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个“汉室使者”在袁营活动,足以对袁绍的胜势造成极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门心思想借助袁绍之手,为自己弟弟复仇,自然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杨修可没想到,他无心的一句话,居然阴错阳差之间让王越几乎接触到了最隐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搁,他身形轻晃,曹丕一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声笑道:“光有戾气却无控制,还要多加练习啊。”说罢他单腿一蹬,冲进帐内。  王越打算先杀掉贾诩,然后赶紧返回东山,把刚刚的新发现告诉蜚先生。曹丕大吃一惊,如果让他把贾诩杀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着牙起身扑过去,可哪里来得及。王氏快剑只要半息便可带走一条性命,哪里还等他再回身进帐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听帐内发出一声惨呼,随即王越倒退着跃了出来,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无比狼狈。曹丕愣了一下,立刻递剑前刺,“扑哧”一声,一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惊怒之下,出手再无留情,铁剑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一下子拍飞。这时附近的卫兵也已经赶了过来,围堵过来。王越大吼一声,振剑狂扫,登时扫倒了三四个,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他趁机一跃,好似一只大鸟般飞过众人头顶,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时,远处的阴影中又传来几声惨呼,想来是别处赶来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没想到王越身受重伤,还如此悍勇。他强忍小腹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朝帐子走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顶牛皮帐篷先被王越扯开一个小口,又被曹丕劈开一个大口,然后王越突入时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贾诩干瘪的嘴里又掉了一颗牙,滑稽得有些可笑。  曹丕从这个裂口钻进去,第一眼就看到贾诩躺倒在地,老人的右手还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鲜血。  天下闻名的大侠王越,居然就是被这个老头子用匕首给伤了?  曹丕有点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俯身过去检查,发现贾诩还活着,没有外伤,只是似乎受了什么剧烈刺激昏过去了。他喊了几声名字,老头子眼皮转了转,终究没有醒过来。  一大群面色惊惶的卫士冲进帐篷,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曹公才遭遇过刺杀,现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一次,而且刺客还全身而退,贾将军倒地不起——他们这些负责警卫的人,恐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先去找个医师来。”曹丕淡淡地下达了命令,就手把剑插回剑鞘,也不等医师前来,信步走出帐子。  一出去,他就看到附近营地里的火把一个接一个地点燃,把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整个营盘都被惊动了,大队人马在军官的喝叱下踏着步点往返奔驰。可王越早已逃走,这些忙乱又有什么用呢?曹丕仰起头,叹了口气,这次被王越搅了局,看来短期内是不方便从贾诩口中问出真相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医师急匆匆钻进帐篷,数十盏蜡烛点起来,立刻灯火通明,能看到里头人影忙乱。贾诩的侧影平稳地躺在榻上,始终一动不动。  贾诩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击退王越?他到底会不会武功?如果会的话,到底有多厉害?他是真的受创匪浅,还是故意装出来避开曹丕的?他那一身病症到底是真是假?  一直到现在,曹丕才突然发现,自己对贾诩几乎一无所知。那老头子简直就是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水,也许深逾千仞——而他,甚至连潭口都没找见。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二公子,你有何困惑,不妨说与我听听。”  许都。  伏寿坐在寝宫中,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件宽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带着银针上下翻飞,金黄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这件羊毛翻边的长袍看似普通,实则颇有来历,那是寝殿大火那一天她从刘协的身上解下来又披在刘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把味道残留在这件衣物中,成为她在这个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伏寿手一颤,一下走神,银针刺入指头尖。伏寿微微蹙眉,想要把指头含在嘴里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来,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衬里。  进宫的人是唐姬,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是极少数几个能进入到寝宫的人。她手里捧着几株药草,一进来就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木桶里。桶里已经积存了不少植株,因为来不及处理开始变黄。  “还没消息?”伏寿头也不抬,继续穿针引线。  唐姬摇摇头,没有说话。伏寿喟叹一声:“没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顿了下,“我现在最怕的是,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寿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试图去安慰她。她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从伏寿的肩上传到手掌心。  自从白马城出事以后,伏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无论是郭嘉的靖安曹还是杨修的隐秘势力,都找不到刘平的踪迹。伏寿开始是惶恐,然后担忧得夜夜睡不着,现在反而变得平静,像是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水面再无半点涟漪。  唐姬对她的这种平静很是担心,她觉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这样强。她决心要挑破这个伤口:“如果……嗯,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不那么好的消息传过来,姐姐你该怎么办?”  伏寿抬起头,眼神飘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那里搁着一把匕首:“如果是那样,我会用那把刀殉国或者殉情——随便他们用什么词去描述——我会去九泉之下告诉他们,我已经尽过力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异常疲惫,让唐姬一阵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寿拍拍她的头,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你及早出城,冷寿光会安排。你也尽过力了,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找个疼你爱你的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唐姬回答。  这两个女人相对无言,若有若无的愁云弥漫在清冷的寝宫内。这时候冷寿光从外头匆匆走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伏寿面色一变。唐姬问她怎么了,伏寿眼神闪过一丝厌恶:“孔融又来闹着要觐见陛下。”  “这个人难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吗?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离宫的事属于机密中的机密,对外都宣称是卧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扰,只有孔融上蹿下跳,不停地折腾。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更是来劲。  “他现在在哪里?”伏寿问。她一瞬间已经把忧郁收起来,换回一副冷静的神情。  “宫门外,徐干已经去拦他了。”冷寿光道。  伏寿断然道:“不行,徐干这个人太弱,马上去告诉荀令君。”冷寿光领命而出,伏寿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现在倒成了汉室跟许都卫同仇敌忾了。”  徐干不知道伏寿对自己的评价有那么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宫内。他只是牢牢记住郭祭酒临行前的指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孔融进入宫殿去觐见皇帝。”  若换了别人,直接叫几名卫兵撵走就是了。但此时在他眼前的是孔融,当世的大名士。徐干不敢动粗,只得伸开双臂,牢牢挡住禁中的大门。  “徐伟长!你难道要做个断绝中外的奸臣吗?”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一只义无反顾的猛虎,作势要往里闯。徐干闪避着孔融的口水,解释道:“在下有职责在身,军令如此,不敢违抗。”  “军令?谁的军令?谁有资格下命令让外臣不得觐见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语病穷追猛打,徐干文采风流,可真要斗起嘴来,却完全不是孔融的对手。他只得狼狈地闭上嘴,维持着防线。  “我忝为少府,效忠汉室。只要天子出来说一句:孔融我不想见你。老夫立刻挂冠封印,绝不为难。可若是有人假传圣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笔如刀!徐伟长,你是奸臣吗?”  孔融的攻击,比霹雳车的声势还要浩大,徐干一会儿工夫就溃不成军。他和满宠最大的区别是,他还要脸,还要考虑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换了满宠,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见徐干气势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一边,迈腿就要往里去。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举,禁中非诏莫入,带钩游走更是大罪,莫非你都忘了?”  孔融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冷笑道:“荀令君,他们总算把你请出来了。”  “我正在尚书台处理公务,听到这里喧哗,特意来看看。”荀彧并没说谎,他的手边墨渍未干,确实是趁着批阅公文的间隙出来的。徐干见他来了,如释重负。  “禁中非诏莫入,这我知道,可这得分什么时候。天子已经许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着恼,温和地伸出手来:“若文举你有何议论,不妨把表章给我,我转交给陛下。”  “不行!”这次孔融表现得无比强硬,“你是处理庶务的。我这件事,却是千秋大事,事关人心天理。”  “是什么?”荀彧不动声色。  孔融忽然换了一副悲戚的表情,他双手高举向天:“郑公已逝,泰山崩颓啊。”这听到荀彧耳中,不啻为一声惊雷。饶是他心性镇定,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郑玄死了?那个总执天下经学牛耳的神,居然过世了?荀彧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耳边嗡嗡作响。原本孔融说要请郑玄来主持聚儒之议,荀彧也颇为赞同,能为与这位当世圣人切磋学问而兴奋不已。可没想到,他居然没到许都就去世了。  “怎么回事?为何尚书台都没消息?”荀彧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门旁。孔融很满意这消息给荀彧带来的震惊效果,他卖了个关子,多享受了一会儿荀彧的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我派了杨俊去高密迎接郑老师。前日刚刚接到消息,杨俊说郑老师离开高密,走到元城,身体突然不行了。”  荀彧没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郑玄算起来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已是风烛残年,又要走这么远的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孔融的声音悠悠传来,凄悲痛切:“今年开春,郑老师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孔圣人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郑老师醒来以后,说今年干支庚辰,属龙,明年辛巳,属蛇。龙蛇交接,于学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一语成谶……”  说到这里,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来,眼泪将白花花的胡须打湿。他在担任北海国相的时候,力邀请郑玄返回高密,并派人修葺庭院,照顾有加,两人关系甚厚。这次郑玄愿意来许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两位老友还没见面,就阴阳相隔,他如此失态地痛哭,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文举,人固有一死。郑老师学问究天人之极,又著书等身,也是死而无憾了。”荀彧劝慰道。孔融收住眼泪,抓住荀彧的胳膊,痛声道:“泰山其颓,天帝岂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岂不闻乎?”  荀彧一时为之语塞。孔融这一下子,可给他出了个难题。郑玄名气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来说两句,确实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这是荀彧无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为难了一阵,说道:“文举可以拟篇悼文,我转给陛下,发诏致哀。”  “陛下连当面听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吗?以郑公之名,连讨一句天子亲口抚慰都不得吗?”孔融寸步不让。  荀彧叹了口气:“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着他的眼睛,严厉地问道:“是陛下真的病重,还是你们不打算让他接触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举,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许多儒生云集许都。郑公之逝,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果天子连态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会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话里有话。他一捋胡须,微微垂头:“依文举之见,当如何。”  孔融毫不犹豫地说:“天子赐缞,以诸侯之礼葬之。在京城潜龙观内设祭驱傩,许人拜祭十日,九卿舆梓。”  “潜龙观?”  荀彧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孔融为了聚儒之议搞的新建筑,就修在城内,距离宫城不算太远。起名潜龙,是为了和白虎观并称,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观通议》一样千古留名。不过孔融没用“青龙”,而用“潜龙”一词,荀彧知道这是他嘲讽曹氏专权的小动作。  若能在潜龙观公祭郑玄,将为聚儒之议添上厚重的一笔。孔融如今非要觐见天子的举动,说白了,不过是以进为退,向荀彧讨可祭郑的首肯罢了。  平心而论,这些要求很高调,但多是虚事,倒也不算过分。于是荀彧答道:“我会禀明陛下。不过如今前方战事紧,所有的葬仪器具与花费,你得自己想办法。”  曹军在官渡的对峙,诸项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筹措粮草及时运上去,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更别说拨出富裕物资来搞这种事情。孔融想搞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钱。  孔融达到目的,不再闹着要觐见。他眉开眼笑地对荀彧道:“对了,文若,还有个消息。各地儒生如今云聚许都,就连荀谌那边,都送来了三十几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见见。他们对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这件事荀彧早已通过许都卫知道了。那三十几个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两天突然跑到许都,口口声声说是来参加聚儒。荀彧让徐干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都是幽、并、青等州的,唯独冀州籍的一个都没有。  而孔融现在居然故意说他们是荀谌送来的,明摆着要扎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试想一下,一群打着河北标签的儒生在许都城里乱逛,师承还是河北重臣荀谌——这放到有心人眼里,对荀彧的声望可不怎么好。  但荀彧只是温和一笑,对这个挑衅视若无睹:“最近我太忙了,还是让陈长文代表我去吧。”  “陈群?那家伙说话不太讨人喜欢。”孔融摇摇头。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边一封接一封的催粮文书发过来,他可没那个时间跟孔融斗嘴。  等到荀彧离开以后,孔融恢复了一脸冷峻,仰脸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寝殿大火以后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砖墙像囚笼一样把皇城团团围住,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视事,那么纳贡总还可以吧?”孔融问徐干。徐干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没问题。孔融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河北士子此来许都,为陛下进献了一些贡物。我既不能觐见,就烦请内臣转交吧。”  徐干知道如果自己不接,这个疯老头子一定会絮絮叨叨再说上一个时辰大道理。他接过盒子,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里面只放着一本《庄子》,抄录者的笔迹颇为清秀。徐干自己就是鸿儒,《庄子》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他翻了翻内容,没什么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穷鬼没钱,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诚意吧。  “学问之重,甚于钱帛。”孔融看徐干有些不屑,正色劝诫道。  徐干连忙摆出受教的神情,把《庄子》交给冷寿光,请他转给陛下,然后陪同孔融离开宫城。  很快这一本《庄子》通过冷寿光转到了伏寿手里。伏寿好奇地接过去,信手翻了几页,觉得这笔迹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庄子·大宗师》这一段里,有一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相濡以沫”四个字旁边,划了一道淡淡的墨线。  她捧着它,忽然哭了出来。  司马懿最近的日子,过得颇为清闲。他跟随曹丕回归曹营以后,对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于是曹丕就把他藏在营中养伤,就连郭嘉都不知道。  司马懿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赖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对他言听计从,什么事都问计于他,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隐藏的智囊。曹操本来想让曹丕赶紧回许都,司马懿教曹丕说了一句“父亲此地若败,天下岂有儿容身之处?”成功地说服了曹操,让他留了下来。  曹丕很享受这种拥有自己幕僚的感觉,而司马懿也借此悄悄了解战场变化和刘平的行踪。这一天,曹丕又来找司马懿,两只眼睛发黑,明显昨天一夜没睡。  “昨天又梦魇了?”司马懿半支起身子问。  曹丕摇摇头道:“这次不是。仲达,你说杨修这个人,可信不可信?”  司马懿没有马上作答。杨修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杨彪之子,汉室幕后的智囊,是刘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过来找曹丕,到底有什么用意,最重要的是,对刘平的计划有什么影响,这都是司马懿要考虑的。虽然司马懿现在一提刘平就火冒三丈,但还是得帮他时时留心。  按道理,他应该去找杨修联手,才符合汉室利益。但司马懿在确定刘平的行踪之前,没有这个打算——杨修也许愿意为汉室尽忠,而他司马懿只是帮自己兄弟罢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司马懿问。  “我之前去找贾诩探听宛城的事,可被王越搅了局。现在贾诩装死,我没办法逼问。杨修找到我,说他辅佐张绣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过张绣与贾诩发生争执,贾诩警告他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宛城。建议我去找张绣问问。”  “张绣?”司马懿拿指头敲了敲床榻边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也对,他也是宛城之战的亲历者,没道理比贾诩知道得少。”  “可杨修无缘无故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讨好我?”曹丕警惕心很强。  “这世界上没有笨蛋,每个人做事都有他的目的。杨修年纪不大,在你父亲府中的资历又浅。与其跟那一群宿老争雄,不如早早与你结交,为今后绸缪。”  曹丕不屑地撇了撇嘴:“谁稀罕他,我已经有仲达你了。”  司马懿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其实杨修的建议很好,你去找张绣,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何?难道不会动摇军心么?”曹丕虽然年纪小,这些事还算看得透。张绣是降将,非常敏感,如果贸然去找他质问,导致对方心存惊惶乃至叛逃,对父亲的事业将大为不利。他就是顾虑这点,才来与司马懿商量。  司马懿诡秘地笑了笑,声音变低:“你的亡兄之殇,比之丧子之痛何如?”  曹丕呆愣在了原地。  “你父亲的一言一行,天下瞩目,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而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为兄复仇,谁也不能说什么。”  经过司马懿这么一提点,曹丕恍然大悟。他咬咬牙,慨然道:“既然如此,我愿牺牲自己,为父亲承担污名!我马上去找他!”说完他匆匆离开帐子。  司马懿重新阖上眼,好似养神一般。他的脑子,却在飞速地转动着。从离开邺城开始,司马懿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曹丕那一句话,让他有了点触动。他默默地在心中推演,将无数漂浮在半空的线头捋顺。突然一道闪光划过,散乱的线索纠结到了一处……  “嗯……不好!”  司马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上罕有地闪过一丝惊慌。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他深知刘平的秉性,那个混蛋是个讲究仁德的滥好人,既然不愿给别人添麻烦,那就只能牺牲自己——他不会返回官渡或者许都,一定会只身再探袁营,去完成未竟之事。  如果曹丕所言不错,昨晚袭击贾诩的是王越的话,那么有极大可能,袁营中会有人从曹丕的剑法里,推测出刘平的真实意图。那对刘平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届时对刘平来说,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而那个办法,会把这个迂腐的笨蛋推上最危险的风尖浪口。  “该死……”司马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右手狠狠抓住被子,脖颈急转,朝着北方望去。他纵然有百般妙计,此时也是力无处使。  司马懿磨动牙齿,脸色阴沉地拼命思索着。这时候曹丕掀帘踏了进来,一看到司马懿要起身,赶紧过来要扶。司马懿抬头问他:“怎么?没找到张绣?”  曹丕摇摇头:“他的部队今日开拔了。”  “去了哪里?”  曹丕挠挠头:“他们走得特别突然,所以杨修临走前给我留了个字条,至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到他们原来的营里竖起不少假人,看来抽调的兵力不小。”  司马懿的双目一亮,勉强支撑身体站到地上,看来事情还有转机。  “仲达,你想到了什么?”曹丕惊问。  司马懿阴恻恻地说道:“贾诩既然能料到你去找他问话,自然也能算到你会去找张绣。”  “你是说,张绣这次调动,是贾诩为了避开我而故意搞出来的?”曹丕大怒。  “也不尽然。两军对峙,兵马调动岂是儿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把张绣从这么重要的位置撤走,恐怕我军会有什么大动作。”司马懿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提高,“所以我们先等一等,你这几日查查张绣调去了哪里,但别有动作。等到时机成熟,贾诩警惕心一去,咱们再偷偷去寻张绣不迟。”  “可那都是军中机密,就算是我……”  “不是还有一个热心的杨修嘛。”  曹丕恍然大悟,高高兴兴离开。司马懿望着他的背影,咧开嘴笑得有些奇异。  “义和,你可得坚持到我去。”他心想。  第十一章 关于儒家的一切  刘平在袁营已经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被软禁在一处民房,好吃好喝招待,唯独不许离开。在这期间,逢纪和公则试图接近他,却都被守卫拦了下来。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居然都不得其门而入,可见袁绍下的命令有多么严厉。  不过这个做法可以理解。汉室的地位太过敏感,如果不谨慎处理,袁绍会被全天下的人戳脊梁骨。  刘平也不着急,他之前的经历太过波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奔波之中,他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如今无论是郭嘉、杨修还是司马懿都不在身边,他身居斗室孤立无援,只能乾纲独断——虽然威权只及一室,影响只及一人,却是刘平自从卷入旋涡里以来最自由最独立的时刻。  “哥哥,如果你还活着,会怎么做呢?”刘平手持铜镜,喃喃自语。铜镜里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那张脸属于一个死去的魂灵。这个死魂灵的肉体已死去很久,意志却依旧弥漫在九州大地,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  刘平凝视半晌,忽然摇摇头,苦笑着放下镜子。真正的刘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选择了和刘平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死者真的复生,也只会像司马懿一样把他的“伪善”痛骂一顿。说起来,司马懿的秉性倒是和刘协极为相似,他们两个如果联手,一定会无往不利吧。  忽然他又想到了伏寿。  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如今在许都顽强而孤独地守卫着宫城,维持着汉室最后的秘密。在自己来到北方之前,伏寿偷偷告诉他,她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刘平有什么不测,她会选择自尽,履行对汉室的最后一份责任。刘平明白伏寿的心意——她知道自己是个仁慈的人,不忍坐视别人牺牲,所以故意这么说,让他行动起来更为慎重,平安归来。  一想到她,刘平不期然地浮现出她那带着馨香的身体,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体验。刘平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伏寿的刻意引导下,他终于将哥哥“丈夫”这个身份的责任也一并承担下来。在临出发去官渡的前几夜,他们彼此拥抱彼此嵌合,不知疲倦,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把压力与担忧暂时忘却。刘平还记得,多少次在激情攀到高峰的一瞬间,他将伏寿拼死抱住,在她身体里尽情宣泄。事后伏寿蜷躺在他怀里,抚摸着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喃喃地说要为他生下一位皇子。  想到这里,刘平低下头,发现身体居然起了反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平自嘲地敲了敲头——大头——把思绪拽回来。  对刘平来说,袁绍和曹操谁胜谁负,并不重要。如何在两大巨头碰撞之间为汉室牟取更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问题。经过这段时间的奔走,刘平已经处于一个微妙的优势地位。对袁绍阵营来说,刘平是一个汉室的绣衣使者,为了给汉室在战后乞求一个更好的地位而来;对曹操阵营来说,刘平是一个身份特殊的细作,要里应外合扰乱袁绍的战略。  刘平若想获取利益,就必须要超越两个阵营所有的智谋之士,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所幸这两边的谋士们的关系不是一加一,而是一减一,刘平的胜机,即建立于此。  他正在凝神冥思,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刘平睁开眼睛,看到一名全副武装的亲卫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  “大将军要召见你。”  刘平点点头,这和他估算的时间差不多。他起身换上长袍,跟随亲卫一路来到袁绍所驻的中军。这里已经事先有了准备,所有的卫兵都站得远远的,以中军为圆心隔出一大圈空地。在栅栏之后,还隐伏着不少弓弩手,任何进入这一片空地的人,都会被立刻射杀。整个气氛透着隐隐的不安,刘平感觉似乎出了大事。  亲卫走到圈子边缘,请刘平自己进去,看来他也无权靠近。刘平迈着稳定的步伐走进中军帅帐,看到袁绍和蜚先生等在那里,两个人的神情都很阴沉。  “刺曹失败了。”  蜚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他脸上的脓疮似乎更大了些。刘平没露出任何情绪波动。这个结果,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从时间上推断,曹丕这时候应该已经顺利回到曹营,有他在,徐他不会有任何机会。  刘平拱手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他抬头看去,发现袁绍捏着酒杯,铁青的脸像是一面挂满了严霜的青铜大盾。  袁军的全线部队不计损失地强攻了足足一天;东山也动用了在曹营埋下的一大半棋子。如此高昂的投入,居然最终还是失败了,这可不是一句“运气不好”就能敷衍的。更讨厌的是,他已经在汉室绣衣使者面前夸下海口,现在却要承认失败,丢了面子,这比军队损失更让袁绍不高兴。  蜚先生冷笑道:“使者说得不错。不过若是每次失败不总结教训,下次只会重蹈覆辙。”他慢慢地挪动脚步,围着刘平转悠,赤红色的独眼射出瘆人的光彩。  刘平道:“哦?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败因何在了?”  蜚先生凑近刘平,鼻子急速耸动,突然一指点了过来:  “败因,就是你!”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指责,刘平没有惊慌失措。逢纪的事给了他教训,遇到意外情况,镇之以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是不解地望着蜚先生,等着他的下文。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么?”蜚先生说。  刘平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满是疑窦地望向坐在上位的袁绍,却看到袁绍面无表情地晃动着杯子,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他现在是“第一次”踏入袁营,公则和逢纪绝不敢告诉袁绍,他们在这之前就私自接触过汉室使者。刘平在袁营中最大的依仗,就是用这个威胁两人,为己所驭。而现在蜚先生胆敢公然谈论这段隐秘,而袁绍却没露出任何意外之色,这只说明一件事,蜚先生放弃了与公则的联合,转而直接投效袁绍,把之前的事全交代了。  这一招很毒辣,也很合理。刺曹失败以后,蜚先生一定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不迅速做出决断,恐怕会被拿来当替罪羊。  但他放出这么一手棋,导致刘平失去了要挟公则和逢纪最有利的武器,他苦心孤诣营造出的胜势,立刻被扫平了一大半。  看到刘平哑口无言的表情,蜚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似是十分快意:“郭嘉的味道——那可不是个比喻。郭嘉身体不好,常年服药,所以他会带有一种特别的药味。我这鼻子,可以轻易分辨出来谁与他交往过密,骗不了我。”  刘平迅速解释道:“我记得我当初给过解释了。郭嘉与我确有约定,但并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若非我与郭嘉虚以委蛇,又岂能顺利来到袁营?”  蜚先生抬起手:“你这套说辞,本来是完美无缺的,连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次刺曹失败,终究还是让你漏出了狐狸尾巴。”刘平没说话,他目前还没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静观其变。  “刺曹之后,虎贲王越也潜入了曹营,他带回来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来头不小啊,也许我们该称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脸距离刘平极近。刘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脸上那些可怕脓疮上的暗色斑点。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查到了……刘平心中闪过一丝惊慌,手指不自然地弯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纰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动作,牙齿得意地磨了磨。他没有上嘴唇,所以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狰狞。  王越死里逃生以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测出了真相:导致徐他刺杀失败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刘平带入袁营的那个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带在身边是为什么,但如果你真的有诚意跟我们合作的话,就应该第一时间把他交出来。即使你不把他交出来,也应该在前几天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可以提前改变部署,刺曹还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对刘平进行宣判:“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最初的猜测没有错,你来到这里,根本就是事先与郭嘉商量好的,你是个死间。”  刘平的面色,终于变了。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蜚先生嘲弄道。他只要一招手,就会有人冲进来把这个家伙斩杀。当郭嘉收到这个斩下的头颅时,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刘平向后倒退了两步,意识到之前的准备全用不上了。袁绍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险恶,还带着一点点的如释重负。这位大将军最在意的,是刺曹失败让自己很丢脸,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让刘平当成替罪羊,为这件事找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借口。  蜚先生深谙袁绍的秉性,所以句句都扣着刺曹的责任。只要袁绍打定了主意,刘平是不是汉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也是无济于事。  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危局,刘平突然仰天大笑。  杨修讲授帝王之术时曾说过,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备一种品性。无论冷酷与仁慈,若少它为辅翼,难以成就大业。这种品性,就叫做决断。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在泰山压顶的瞬间、在身临深渊的一刹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义,唯有决断才能挽救。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刘平俯仰之间,已经有了决断。唯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汉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领,狰狞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实已心虚,用这颗头颅去找郭奉孝哭诉吧。”  刘平收敛起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轻轻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一个病残之体,怎么能抵挡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厉声呵斥,可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气势从刘平身上喷薄而出,让他一下把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袁绍,你可是汉家的大将军?”刘平昂起头来,高声问道。  对这个明知故问的无礼问题,袁绍却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现在这位大将军的脑海中,酒杯不知不觉被搁回到盘中。  刘平直视着他,淡淡地吐出七个字:  “那你可还认得朕?”  七个字如巨石滚过平原,让大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无论是袁绍还是蜚先生,一瞬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朕?  全天下敢称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身败名裂的袁术,还有一个则是大汉天子刘协。  蜚先生咽了咽口水。这个郭嘉派来的死间,居然是天子本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难道不该在许都的宫城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吗?他正要出口训斥,却发现袁绍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瞪口呆。这种反应,绝不是看到骗子的反应。  “是,是陛下?”  袁绍的声音在微微发颤,甚至还带着点惊慌。袁家四世三公,历代都是汉室忠臣,尽管时代已经不同了,可这种代代相传的敬畏仍是根深蒂固。  刘平没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着他们两个,仿佛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说起来,袁绍与刘协的渊源着实不浅。当初在洛阳之时,袁绍策动八校尉围攻十常侍,逼迫他们带着少帝刘辩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出逃,结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执。董卓很喜欢刘协,打算废掉刘辩,就找袁绍来商量,想借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绍坚决反对刘协称帝,横刀长揖,愤而离京。  也就是说,袁绍和刘协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见过,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后一在河北一在长安,两个人再也没直面相对过。但此时在袁绍眼里,刘平的相貌却和那个倔强的陈留王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绍的异状,连忙凑过去低声道:“主公,慎重。”袁绍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摆正了身子。  仔细想想,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应该是被曹氏严密软禁在许都的,怎么可能突然跑到袁绍营中来。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岂能被他一句话唬住?可袁绍看了一眼刘平,那种熟悉的感觉犹在,心中不免迟疑。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问刘平,思忖片刻,对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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