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全卷-12

“彦威,接下来你我的对话,都会一一被抄录下来,备案存档。”陈群严肃地指了指墙角,黑暗里坐着一个小书吏,手持一支短杆硬毛笔,这是为了方便快速记录对话。赵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私入宫禁,所为何事?”陈群问。  赵彦刚才已把董妃之事告诉陈群了,他此时又重问一遍,显然是希望赵彦能另外找个理由,免得大家都难堪。赵彦心念电转,脱口而出:“我听说禁宫起火,别有蹊跷,想察勘一下现场。”  他不得不说出真的理由,为的是遮掩假的动机,这可实在有些荒唐。  陈群对这个理由还算满意:“禁宫起火,自有宿卫和许都卫负责,你一个议郎,何必越俎代庖?”  “朝廷有难,臣皆有责。”赵彦语带双关地回了一句。  陈群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深,他继续问道:“你前往皇城这事,都有谁知道?”  “我是临时去意,不曾和别人商量。”  “那就是说……你的动向,一直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陈群的胖脸愈加严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禁宫大火之后,就是董承之乱,幕府一直疑心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赵彦一要调查火事,就有人跟踪起来,很难想象不是未现身的董承余党所为。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许都有董承余党留存,说不定已混入司空幕府任职,那负责甄选人才的西曹掾难辞其咎。陈群一向视郭嘉为对手,可不希望西曹掾在这方面输给许都卫。  “彦威你仔细想想,你是否跟任何人吐露过此事?”陈群不甘心地问道。赵彦摇摇头。陈群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又追问道:“那么最近是否有什么人与你接触,行迹可疑?”  赵彦抿着嘴低头思考着。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必须要掩盖自己最真实的目的,为此不得不抛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借口;另外一方面他也想知道,那个跟踪自己给陈群报信的人是谁,是否真的有人觉察到他的用心。种种考虑之下,赵彦必须谨慎地选择言辞,哪些该透露出来,哪些不该讲,都颇费思量。  无论曹氏、雒阳系还是其他什么派系,他们都有可以信赖、掩护的同伴;而赵彦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是许都最孤独的人。  “我最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赵彦缓缓抬起头,“少府大人希望把大儒们召来许都聚议,让我去找过几位大人,请他们修书去家乡召集名儒。”  “你接触过的都有谁?”陈群问。这事孔融嚷嚷了很久,朝野皆知,倒不算什么秘密。  “太史令王立、宗正刘艾、卫尉周忠,还有曲梁长杨俊和中散大夫伏完。”  陈群仔细回味着这几个名字。前三个都是雒阳系的老臣,杨俊是曹公要征辟入幕府的人,他们都代表着各自乡族的利益,孔融找他们无可厚非——但最后一个名字,却让他很觉意外。  伏完不是一般人,他是当今皇后伏寿的父亲,原本是辅国将军。天子自从归政许都以后,他为了避开曹操和董承的锋芒,主动缴还印绶,自降为中散大夫,极少与人交往,是个低调小心的人。即使在董承之乱期间,伏完都没有冒出头来。  “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陈群皱起眉头。  赵彦笑了笑。曹公麾下的人大多如此,于权谋之道所知颇熟,对经业反倒不大有兴趣。他给这位好友解释道:“伏完的先祖是伏生,今文《尚书》的开山之祖,因此伏家在儒林一向备受尊崇。少府这一次请他出马,也是为了壮大声势。”  陈群“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孔融这是打算借各地大族的声望造势,为今文派一振声威。作为颍川大姓,陈群清楚这些隐伏各地的士族力量,绝对不容轻觑。  赵彦没有继续说,其实孔融这次召集伏完、郑玄这些今文派的名宿,摆明了是要为难荀彧这个古文派——陈群和荀彧都是曹氏羽翼,又同为颍川出身,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不过说到郑玄,赵彦就想到了他那个投身袁氏的大弟子荀谌;想到荀谌,立刻就联想到杨俊在听到这名字时的奇怪反应。赵彦自己也没想清楚其中关节,便把这件事说给陈群听。陈群听完,陷入了沉思。杨俊是受司空府征辟而来,事先经受过西曹掾的审查,如果他有问题,那么陈群的立场就会变得很尴尬。  忽然屋外连滚带爬地跑进一个小吏,连门都顾不得敲,满脸惊骇。  陈群面孔一板,肥厚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案面:“我在谈话,什么事?”小吏跪在地上,语气惶然:“禀大人,刚才传来消息,袁绍的人把董承给劫走了!”  “怎么可能?董承不是被关在许都卫的天牢里么?”陈群一脸震惊。  小吏回答:“据说是许都卫把董承连夜转移到叶县,结果甫一出城即遭遇了袁家的刺客。”  “哗啦”一声,案几被掀翻在地。陈群腾地站起身来,怒不可遏:“郭奉孝,你好大的胆子!”  根据许都卫的说法,许都的雒阳旧臣太多,董承羁押此地,日久必会生变。所以满宠禀明郭祭酒与荀令君,派人把董承连夜运出城去,押往叶县隔绝,等曹公返许时再行判决。  囚车离开许都不久,便在路上遭遇了一大群身穿曹军衣甲的骑兵。这些骑兵声称是曹仁将军特意派来护卫的,囚车守卫不虞有他,放松了警惕,结果这些“曹军”在中途暴起发难,砍破囚笼把董承救了出去。根据在场幸存的人说,这些骑兵带有河北口音,恐怕是袁绍的人。  袁、曹此时在官渡对峙正炽,袁绍居然派遣一支骑兵杀到了许都城下劫走囚犯,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大胆行动。  陈群在西曹掾听到消息后,立刻中止了审讯,让赵彦先回去休息,然后匆匆赶到了尚书台。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荀彧和满宠正在屋中商议,灯火通明,不断有小吏与军校进进出出,似乎对这起“意外”早有准备。  唯独郭嘉不在。  荀彧倒是没有丝毫藏私的意思,他把左右屏退只留满宠一人,然后把董承遇袭的事详细说给陈群听。陈群一听就听出其中味道不对,他也是阴老师的弟子,对这几位同学的手法可是再熟知不过了。  “河北离此路途遥远,这支骑兵是如何突破曹军封锁、毫无警兆地欺近许都的?他们又怎么能算得这么准,恰好在董承离开许都的当夜,便动手劫囚?”陈群大声质问道,把前方传回来的报告捏在手里用力抖动。尚书台的屋子并不大,他臃肿肥胖的身材一进来,立刻显得拥挤不堪。  面对陈群的质疑,满宠避实就虚地回答道:“我已知会曹仁将军,派兵前往追击。带队的是孙礼孙校尉,天亮之前,就会有回音。”陈群把报告重重扣在案子上,死死盯着满宠的眯缝眼,忽地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的算盘。郭奉孝是不欲曹公背负杀董的骂名,所以故意让袁绍的人把这烫手山芋劫走吧?”  董承是汉室忠臣,天下皆知。如果曹氏杀他,会被有心人拿来大肆宣扬,政治上不免被动,还不如扔给袁绍。此时正是跟河北决战的节骨眼上,一点一滴的进退,都可能使双方的力量均衡发生改变,不得不慎重。  “长文,可以了。”在一旁的荀彧淡淡说了一句。这种想法只可意会,不必宣之于口。  陈群却不肯示弱,他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语气却依然严厉:“文若,你有没有想过,董承被袁绍迎入营中以后,届时袁、董合流,号召天下讨伐主公,河北强兵压迫于外,雒阳故臣骚然于内,曹公该如何处之?”  这是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陈群最不喜欢郭嘉的一点,就是他这种兵行险招的作风。这些寒门出身的穷酸子弟,为了博得功名,不惜甘冒大险把什么都押上去,赢则大胜,输则清光,如同一个赌徒。陈群是世家出身,对这种搏命式的投机一贯嗤之以鼻。  郭嘉赌输了,曹氏都会送去与他陪葬,这是陈群所不能容忍的;郭嘉赌赢了,军师祭酒一飞冲天,更是陈群所不愿见到的。  让陈群失望的是,荀彧对此一直保持着沉默,表明他也认同郭嘉的做法。陈群不太明白,荀彧作为颍川派的中流砥柱,是个稳重的人,为何会支持这种凶险的计划。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位君子师兄,似乎很难被看透。  陈群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机会了,他勉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不甘,长长吐了口气:“好罢,这是许都卫的职权所在,随你们去折腾。可有一件事,我却要问个清楚。”  满宠歪了歪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他对郭嘉之外的人,从来都是这一种态度,哪怕是面对荀彧也一样。陈群扫了他一眼:“郭嘉借袁绍的刀来劫走董承,势必要事先周密规划。我要知道,是谁与袁氏暗通款曲,联络的又是谁?”  陈群身为司空府掌管人事监察之职,这种与敌营交涉勾连的事——即便是为了用计——他必须要随时掌握动态,不致出现间敌者反被敌间的情形。  满宠道:“这边是靖安曹在负责,具体是谁要问郭祭酒了。”  陈群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许都卫只负责许都周边,在官渡与敌人一线接触的,是靖安曹,那是一个西曹掾也无法伸手进去的地方。  “那么那边呢?负责与你们接触的是谁?又是如何说服他配合行动的?”  “董承有一个在河北高层的联络人。我们扮做董承余党,主动建议劫囚,使那位联络人深信不疑,派来奇兵支援——只不过,那人的名字,大人你真的要听吗?”满宠有些挑衅地反问。陈群轻蔑地动了动眉毛,表示自己无所畏惧,让他继续说。  “那个人,叫做荀谌,荀友若。”  陈群霎时把目光转向荀彧,后者捋了捋胡须,温润的面孔微微流露出一丝无奈。  董承那老狐狸当初在许都卫的囚牢里抛出这个人名,果然是没安好心。陈群意识到,自己毕竟还是太冒失了。  第十章 乱流  【1】  孙礼勒住缰绳,抬起右手让身后的人停步。随从举起火把,将大路附近的环境照亮,他朝四周扫视。地面上杂乱的马蹄印记、路旁雪地的拖迹、折断的树枝以及淡淡的血腥味,无不暗示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不算太激烈的战斗。  孙礼跳下马来,俯身仔细勘察了一番,忽然发现雪地里落着几张薄薄的东西。他走过去,一一捡起来,凑到火把前一看,发现是五张画像。他把这几页纸谨慎地揣起来,重新跨上马,马匹嘶鸣一声,调了个头驰骋而去。  在王越刺杀曹丕的事件中,孙礼挺身而出,赢得了曹仁的赞扬。他被破格拔擢为曲长,距离牙将只差一级。对大部分下层军官来说,曲长与牙将之间是一道鸿沟,许多人一生便止步于曲长一级。如果孙礼能够抓住机遇,跨过这条天堑,等待他的前途将无可限量。  孙礼最初在接到这个任命时,很是激动。可一个人的评价,却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靠杀女人和表演救小孩来换取高位,这样的事在本朝还是第一次呢。”那位刻薄评论者就是唐瑛,她与孙礼在许都街上狭路相逢的时候,说出这一番话来。孙礼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走开,再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天,孙礼在半夜突然被曹仁召见,要求他带着几十名骑兵连夜离开许都,去追击劫持了董承的袁军。孙礼在搞清楚任务以后,一阵苦笑,他先是追杀董妃,又追杀董承,看来自己与董家还真是有挣脱不开的孽缘。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曹仁的要求,是让他带着两个人随行。这两个人一老一少,都骑不动马,必须坐马车,可这样一来,队伍的速度便无法提高。他提出疑问,曹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尽力而为。”  此时那一辆轻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中,四周几名虎豹骑的人警惕地护卫着。孙礼把画像抓在手里,驱马赶到车旁。  “发生什么事了?”车里的一人问。  “回祭酒大人,卑职在前方发现一些痕迹,袁军似乎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冲突。”  “哦?”  郭嘉的身体朝前探了探,伸出车子。他的脸颊浮现出不太健康的红色,身上裹着的貂裘似乎也抵御不了寒气侵袭,整个人冷得微微发抖。  陈群把赵彦接走以后,郭嘉留在许都卫里与满宠聊天。当董承被劫的报告传到以后,他立刻召集了包括孙礼在内的一批精锐骑兵和一个老人,追出了许都。名义上,郭嘉是要去追击袁军奇袭部队,可实际上有什么打算,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个计划,在这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按照郭嘉的推算,劫囚得手以后的袁军奇兵,应该全速向着北方逃窜,中间不会做任何停留。为了配合他们,郭嘉还特意让曹仁调开了所有的巡哨。  可是袁军为何在这里打了一仗?难道是遭遇了曹军的小巡逻队?  孙礼把他所看到的景象详细描述了一番,然后把怀里的几张画像交给郭嘉。郭嘉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一僵:“哎呀哎呀,我的运气……哦,不,是邓展这家伙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郭嘉咂咂嘴唇,他在看到画像的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因果。邓展在温县一定有什么惊人发现,所以提前要赶回许都,结果恰好在半路遭遇了袁绍派来劫囚的奇兵。  这两件事都是郭嘉安排的,本来在时间上错开了一天。可邓展的自作主张,导致两件事正撞到了一起——如此的巧合,也只能归结为邓展运气不佳了。  好在邓展没忘记自己最关键的任务,出事前把画像扔在路旁雪堆里。袁绍军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没兴趣知道,这才让孙礼回收过来,算是完成了邓展他最后的使命。  “邓展的尸体呢?”  “没有尸体,只有这五张画像。”孙礼回答。  奇怪,袁军应该没有掩埋尸体的余裕,他们干吗要带走邓展?郭嘉纵然智计通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他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对于这种无法判断的疑惑,想不通就很快放弃了,转而去看那画像。  郭嘉首先注意到,每一张的人像发髻偏右的地方,都有一个小小的墨勾,不仔细看不出。这墨勾看似闲笔偶落,实则是郭嘉与邓展约定的暗记。如此一来,倘若有心人想偷换,便一目了然。  确定了画师真伪以后,郭嘉才去看那画像。这五张纸皆是掩埋在雪中,已被雪水濡湿,墨迹洇开。其中三张画像的人脸很相似,其他两张的人脸轮廓与前三张略有不同。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画师是根据别人描述而绘,描述有详有略,因此执笔重现必有偏差。  郭嘉端详良久,觉得这人眉眼之间似曾相识,可印象又虚无缥缈,一旦试图想得再清晰些,印象便倏然消散。  难道杨平苦心孤诣要掩盖的真相,仅此而已?难道邓展连夜赶回许都的动机,也仅此而已?在画像上,郭嘉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郭嘉把纸叠好揣起来,决定把这件事先搁置,他不想因为这个意外打乱正事。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衣服裹紧。孙礼有些焦虑地望向郭嘉,他们出发时就耽搁很久了,如果在这个地方多做停留,只怕那些袁军早跑得没踪影了。  “奉孝,你大半夜的把老夫叫出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郭嘉身旁的老人忽然问道,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满。  郭嘉摆出无奈的表情:“您也看到了,我这不也是才捡到嘛,顺便问问而已。咱们的正经事,还是车骑将军。他与你我关系都不浅,国家勋贵,不可任由落入贼手。”说完他手指头往远处的黑暗勾了一勾。在他们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淳于琼的骑兵正风驰电掣地奔跑着。  他话是这么说,却一点也不着急。老人佝偻在马车上,也把视线投入到那片黑暗中:“河北骑兵这么快的脚程,你拖着我一个老朽,怎么追?”  “您追不上,可是徐福追得上嘛。”郭嘉爽朗地笑起来,笑到后来又连连咳嗽了数声。老人神色先是一凝,旋即又舒展开来:“郭祭酒你这回漏夜追击,果然是狩人之意不在狐。”  “不把您请出城,他怎么会出来呢?”郭嘉拍拍车辕,示意轻车可以继续前进了,然后侧过头来,细心地把老人膝前的毯子往上掖了掖:“杨家在平乱之中居功阙伟,曹公开心得很。这次袁绍劫囚,兹事体大,自然也得借重您的力量,方显朝廷之团结嘛。”  你肯借出力量去追董承,显示的是朝廷团结。言外之意,你若是不肯,自然就是跟朝廷不团结了。跟朝廷不是一条心,就是跟曹公作对。跟曹公作对,那么这次董承被劫之事,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老人几乎在一瞬间就听懂了郭嘉的言外之意。这是自己儿子冒进之后,郭嘉所做出的反击。郭嘉把老人大半夜硬拽出城来,就是想施加压力,把徐福握在手里——他连等到天亮都不肯。看来这一次,徐福很难继续待在许都了。  更令老人惊佩的是,他相信这次郭嘉故意放走董承,一定还有更深远的用意,剥夺杨家的武力,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他对身旁这个年轻人的手段,从来没有低估过。  “郭祭酒打算如何借重?”杨彪问道。目前来看,郭嘉只是打算借徐福敲打一下杨修,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为了汉室和刘协的安危,杨彪只能选择壮士断腕。  听到杨彪的回答,郭嘉得意地拍了拍手掌,仿佛刚刚写就一篇华丽的大赋。  “我要他变成我在官渡的一把刀。”  【2】  郭嘉和杨彪达成协议的同时,在距离他们大约数里之外的树林里,司马朗满头大汗地搀扶着一个人,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着。  司马朗搀扶的那人神智清醒,就是脸色不大好。他的腿上被一把匕首深深插入,肉外只留刀柄,这种伤势不敢轻拔,只得用布条草草扎起,布条已经被鲜血浸染了大半。  “仲达,你撑得住么?”司马朗关切地问道。  司马懿咬紧牙关,强忍着大腿传来的剧痛:“放心,死不了。”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有些扭曲,双目更显出几分狠戾,就像是一头负伤的雪原孤狼。在刚才的狙击战中,司马懿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来吸引邓展注意力,成功地让司马朗发箭得手,但邓展最后的反击也刺中了司马懿的腿部。  司马朗焦虑地看了眼司马懿腿上的伤口,感叹道:“那家伙不亏是虎豹骑的精锐,临死前还要反咬一口。”  “他生死与否,可还不知道呢。”司马懿摇摇头,吸着凉气挪动另外一只完好的脚。  虽然司马朗成功地射中了邓展,可在他们走过去确认生死之前,突然半路杀出一队古怪的马队。司马兄弟势单力薄,只能先退隐到远处。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马队的首领居然把邓展也带走了。  “肯定没问题,都穿胸了,邓展一定是死了。”司马朗满怀自信,“不过你说,那些带走邓展的是什么人?曹军么?”  “不像。如果是曹军的巡逻队,应该第一时间下马四处搜索凶手才是。他们鬼鬼祟祟,根本无心停留,像有什么急事。八成和咱们一样,没安好心。不过咱们也得赶紧离开,说不定一会儿曹军大队人马就追上来了。”  司马懿虽然负伤,头脑却很清楚。司马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又变得忧心忡忡:“果然和父亲说的一样,这许都云波诡诈,处处透着居心叵测——哎,看来杨平惹出了不小的麻烦啊。”  听到这个名字,司马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那个自以为仁德的蠢材,惹出来乱子,还要咱们来给他擦屁股。”说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司马朗连忙紧拽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托起,好让他的伤腿离开地面,嘴里低声嘟囔着:“明明拽着我连夜追击的人是你……”  “我是怕他连累了咱们司马家!”  司马懿大声反驳,一不留神脚下又一滑,疼得倒抽凉气。  前一天,邓展登门拜访司马家,说杨氏父子在半路被盗匪劫掠,杨俊臂断,杨平身死,需要画像来辨认尸首。听到这个消息,司马家的人都非常吃惊,无不伤心流涕。唯独司马懿觉出味道不对,他出去打听了一圈,发现邓展在登门前,已经偷偷接触了司马府和温县的几个下人,绘出了数张画像。  司马懿找到还在为杨平之死哭泣的司马朗,说出自己的疑惑。司马懿认为,如果只是普通劫杀,不会出动虎豹骑的军人来温县报信,更不会在拜访司马家之前偷偷摸摸地不告而查。何况这个人连杨俊的亲笔信都没带一份,事有反常必为妖。  虽然司马懿不清楚许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判断,杨平一定还没有死,只是出于某种苦衷改换了身份。  那五张画像里,有四张都是杨平的真实相貌,只有第五张出自司马懿的有意误导,和杨平一点都不像。邓展一定也发现了这其中的异状,所以才决定连夜返回。一旦他把这些画像带回去,稍做对比,杨平和司马家都会陷入大麻烦。  于是他们兄弟俩备弓带箭,在邓展离开温县后也尾随而出,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抄小路拼命追赶,总算是在邓展进入许都前截住了他。  那支马队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邓展,却对散落在地上的画像毫无兴趣,司马兄弟趁机把它们搜罗在手。司马朗本想把它们付之一炬,却被司马懿拦住了。司马懿说烧掉是没用的,如果曹氏没有拿到画像,还会继续派人来温县调查,直到查明白为止。为了彻底消除曹氏的疑心,必须让他们捡到这五张画像,并相信它们没有问题。  这件工作不比狙杀邓展更容易。司马兄弟出发得太匆忙,没有带笔墨,无法涂抹——就算有笔墨,司马懿也不敢篡改,这种东西,肯定会隐藏着外人不知的暗号,擅自改动只会徒增怀疑。  但最后司马懿还是忍着伤痛想出了办法,然后他们把五张纸半埋在雪里,这才离开。  “许都的人不会发现什么破绽吧?那边能人可不少。”司马朗有些担心地唠叨了一句。他们此时已经快接近拴马的树林,只要到了那里,就有烧酒和食物可以补充体力。司马懿的脸色已经冻得煞青,脚步虚浮,体力支撑不了多久了。司马朗只能一直跟他说话,让他保持清醒。  听到哥哥质疑,司马懿挣扎着抬起头来:“绝不会,这可是我做的手脚。义和的相貌,绝无法从这五张图里看出来。”  “仲达,你何以那么笃定义和没死……”  听到这个问题,司马懿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也许那家伙已经死了,也许没死。如果他没死,咱们这一趟苦差事算是有所值;如果他已经死了——”年轻人的脖子像狼一样迅捷地转向许都方向,“我会让整个曹家给他陪葬。”  说完他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淳于琼把沾在胡须上的露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顺手把铁盔从头上摘下来,掼到草地上。这是曹军铁匠打造的,比袁军的手艺差太多了,盔边的毛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额角磨出浅浅的血痕。  在淳于琼的前方两里不到就有一条河流,他们已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只要接应的船只及时赶到,他们在两个时辰之内便可以进入袁军控制地域,这次行动就算是大获成功。淳于琼身后的骑士们个个疲惫不堪,但保持着高昂的士气。昨天夜里和今天整整一个白天,他们在曹军大军的夹缝里来回钻行,昼伏夜出,奇迹般地没有引来任何注意。  “将军此次袭许,立下奇功,声名必会响震四方。”副将韩莒子兴奋地说。淳于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用鞭梢拨弄着坐骑耳朵,眼神充满落寞。  按说淳于琼是不必亲自来冒这个险的。他曾是灵帝朝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右校尉,与袁绍、曹操平起平坐,地位尊崇。后来他一直追随袁绍,在军中地位超然,这么一位高级将领,根本用不着亲赴险地。  但淳于琼自己非常想去。  奇劫许都的计划一提出,淳于琼就自告奋勇,表示要亲自带兵前去。淳于琼跟那些为了功名或者财货的庸碌将领不同,别人是为了胜利而冒险,而他纯粹只是为了冒险而冒险,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惊险刺激的行动,好让自己快要生锈的筋骨活动一下。  当年建议袁绍杀入宫中为大将军何进报仇的,正是淳于琼——他不是出于政略或者军略的考虑,只是单纯喜欢刺激,越是险象环生的地方就越兴奋,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人生享受,欲罢不能。  对淳于琼的毛遂自荐,沮授劝不住,审配和郭图也劝不住,甚至连袁绍都劝不住,最后只得勉为其难地准许。于是淳于琼带着麾下精骑,换上曹军的装备,兴冲冲地奔许都而去。可是出乎淳于琼的意料,这次行动太顺利了,一仗都没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杀气无处发泄,心中不免有些郁闷。  唯一让淳于琼感到欣慰的是,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邓展,还把他活着带回军中,算是个意外收获。  “那两个人状况怎么样?”淳于琼问。  他说的两个人是董承和邓展,两个人都在队伍仅有的一辆马车上。韩莒子回答说,前者精神还好,只是离开许都以后一直一言不发;后者也保持着沉默,因为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度被护卫的人疑心已经死了。  淳于琼下马,走到马车旁边掀开布帘,亲自检查了一下邓展的伤势。他惊异地发现,这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马车的连续颠簸居然没有把伤口震裂,也没有恶化。虽然邓展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但如果马上得到良好的看护与治疗,他应该能撑过这一关。  韩莒子开口问道:“将军您为何不辞辛苦把这个人带在身边?”自从淳于琼决定把这个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带在身边以后,他就满腹疑窦。此前这支队伍一直处于危险境地中,他没有多嘴,现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带了,他终于忍不住了。  淳于琼看了韩莒子一眼:“你觉得对一个仇人来说,最残忍的报复是什么?”  “呃……杀死他吧?”  “你错了,”淳于琼从铠甲缝隙里掏出一只跳蚤,扔进嘴里用力一咬,“是给他施舍一份无法拒绝的大恩情,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韩莒子恍然大悟:“原来将军是要施恩于……”  “你又错了。”淳于琼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他的仇人是我,当年施大恩给我的却是他。”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鸣镝声响,交谈中止了。淳于琼和韩莒子重新跨上马,朝着河边飞奔而去。他们看到两条木船从河流上游偷偷摸摸地漂过来,船头打着苏家的旗号。苏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诸州,在南皮、许都、徐州等地都有营生,打他们家的旗号不会引起曹军怀疑。  木船开到南岸,寻了一处水浅之处停住了船。淳于琼隔水与他们对了几句话,确认是袁军派来接应的人,这才把其他人叫过来。董承和邓展被两名膀大腰圆的骑士抱着涉水登船,那辆马车运不上来,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于琼最后一个上船,他遗憾地朝着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个开船的手势。木船顺流而下,走出约莫二三十里路,缓缓靠近北岸,在一处隐蔽的简易码头停船。  码头上早已有一个人等候在那里,淳于琼认出是沮授。他这个人生得很有特点,身材颀长瘦直,头却特别大且扁,远远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钉在码头上的大钉子。此时沮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船竹简靠岸,却没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边,系好缆绳,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于琼迎上码头。  沮授在袁绍军中任奋威将军,掌管监军之职,上可管将,下可调兵,权势极大,就连情报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这一次劫持董承的计划,是沮授一手策划,他亲临战线迎接,足见重视。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于琼不是很对付。所以淳于琼见到他,没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与,人我给你带回来啦。”  “辛苦将军了。”沮授从怀里取出画像,远远对着董承打量一番,然后淡淡一笑,也抱拳道,“这一份深入敌后的奇功,将军算是得着了。”  “公与你说笑了。什么奇功,不过是带了个老头回来而已。”淳于琼意兴阑珊地摸了摸鼻头。  “将军这就不懂了。有车骑将军现身说法,曹贼卑侮汉室、欺凌中枢的劣迹,便可昭告天下,于袁公大业大有好处。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呵呵。”  沮授这两声干笑有些生硬,淳于琼瞥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呸”了一声。  这两个人在袁绍营中,一贯政见不合。淳于琼认为军队就是一切,刀锋胜过言语;而沮授论调持重,一向不大主张轻动兵戈,倾向于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  当初沮授曾经提议袁绍把天子接来南皮,挟天子以讨不庭,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这种提议在自由惯了的淳于琼看来,纯属自找麻烦,束手缚脚,远不如真刀真枪去讨伐来得爽快,因此极力反对。最后淳于琼联合颍川派和南阳派,愣是把此事搅黄,从此两个人交恶。  这次劫持董承,显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儿”的手段来打击曹操。淳于琼虽然自告奋勇前往执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并不表示对沮授的认同。  淳于琼固然看沮授不顺眼,沮授对这位莽夫亦是腹诽颇多。他亲自跑来码头迎接,正是因为不放心——说实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琼那硕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骚满腹。当年如果淳于琼没有从中作梗,让他把天子迎来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请降了,哪里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抢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袁公周围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无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为袁绍主公出谋划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确保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痴干扰。这让他很疲惫。  两位政敌皮里阳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该去迎接车骑将军了,淳于琼连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搀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董承突然之间面色变得惨白,他推开搀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琼和沮授跑来。士兵们试图拽住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挣脱。沮授也吓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计划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他和淳于琼张开双臂,小跑几步,把跃上码头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将军,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抚他。董承没理睬他,赤红的双眼扫视着码头上,近乎疯狂地喊道:“荀谌,荀谌来了没有?”  沮授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等您抵达南皮的时候,自然会安排您见荀大人。”董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我要马上见到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觉得这位车骑将军架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一个流亡的罪臣,居然还颐指气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让他尽快把情绪平复下来。  当他的手掌一接触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浑身一震,从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登时把沮授喷成一个血葫芦。沮授一下子吓呆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淳于琼反应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将沮授拨开,去揪董承的衣襟。  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喷血之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码头木排之上,身躯蜷缩像只虾米,四肢不断剧烈抽搐。淳于琼眉头大皱,董承之前都还正常,这才刚过河不久,便有怪病发作,实在是太蹊跷了。  淳于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沮授,催促他赶快过去。沮授是负责接应的人,如果董承有什么遗言,只有他有资格听取。  他勉为其难地凑过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头,野兽一般吼着:“荀谌!荀谌!”每喊一声,他的嘴里都要涌出许多鲜血。码头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老人在疯狂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试图说出些什么。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把董承扶起半个身子。董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剧烈地喘息道:“荀谌!他……到底在哪里!”沮授无奈地环顾四周,然后凑到董承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周围的人包括淳于琼都听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你们……他们……郭……”  沮授听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这个郭字指的是谁。他俯身想再多问一句,董承的躯体突然一阵剧烈抽搐,然后整个人完全安静下来。  沮授抹了抹脸上的鲜血,脑子一片混乱。董承是袁曹大战前的关键一环,他们为此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如果董承出了什么问题,那可要惹出大乱子的。  淳于琼踱着步子走过来,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极其痛苦。对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琼可一点都不沮丧。董承生死与否,那是文官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对他来说,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结尾居然翻出新的变故,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兴奋地捏了捏胡子,眼神变得闪亮。  这老头似乎是服了延时的毒药,一直到这会儿才发作。这一路上淳于琼亲自监督,他没沾什么可疑的食物,这么说,他是在被送出许都前就被下了毒。这么一推想,难道说,曹氏是故意让董承被他们劫走?难怪一路上都没有曹军的追兵啊……  从董承的反应来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刚才毒药发作,他才急于找荀谌,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药的烈性,让董承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淳于琼激动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弯曲的指尖有些异样,凑近一看,发现他在临终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码头木板上写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写得潦草不堪,却让淳于琼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3】  刘协一大早刚起床,冷寿光就匆匆入禀,说荀彧在外等候觐见。刘协在伏寿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盐草草漱了口。临出去前,伏寿叮嘱他,说荀彧这么早就过来拜见,许都一定有大事发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她有些忧心忡忡,最近许都的“大事”未免多了点,不知孱弱的汉室到底还能承受多少打击。  “无论发生什么事,总不会比现在更糟就是了。”刘协安慰伏寿。伏寿尽管心事重重,还是被他这句自嘲逗笑了,丰润的嘴唇弯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伏寿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刘协“哈哈”笑了一声,双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数次,然后转身步出外堂。经历了反复数重的压抑、惊惧、愤怒与迷茫之后,他已逐渐从紧张状态中松弛下来,开始适应自己的角色——准确地说,不是适应,而是让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与大汉天子这个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杨修所说,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强去扮演一个不熟悉的人,遵从本心便已足够。  刘协走到外堂,与荀彧各执君臣之礼。然后荀彧告诉天子,车骑将军董承昨晚押运出许,结果途中被一伙强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来自于河北袁氏。  刘协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惊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满宠行事之缜密,居然让要犯在许都附近被劫走,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件事更像是他们有意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吗?”刘协问。  “曹将军已遣精骑前往追击,两三日内即有回报。”荀彧没有透露郭嘉与杨彪随行的细节,他认为没必要多此一举。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举,悖法蔑礼,请陛下颁旨予以训诫。”  “天子训诫啊……”刘协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盒。锦盒内盛放的乃是传国玉玺,汉室权威的象征。这枚玉玺自从被送还许都之后,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枢以令诸侯,形式上必须得请示天子,用宝后方可视为朝廷意志,行文传檄。汉室最后的尊严,就靠这么一点可怜的权柄支撑着。  “可该给他什么训诫呢?”刘协试探着问。  荀彧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已经写满墨字的诏纸,双手捧着递给天子:“尚书台已拟好制文,请陛下垂目。”刘协接过制文展卷一读,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这一篇制文写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复质问,为何袁军兵至许都而不觐见?为何路遇朝廷车马而不避道?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会天子?一连串问了十几个问题,无一字涉董承谋逆之事,无一字指斥袁绍,但字字诛心,把袁绍勾勒成了一个劫持重臣、居心叵测的奸贼,偏还教人无从指摘。  刘协注意到,这篇制文的最后一段说:董承主动请辞回乡,结果袁绍不体恤老人的心意,强邀至河北,董将军一定心生思乡之情,万一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该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还没返回许都,这封制文里却已预见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郁卒,以致“身体出问题”,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过于明显了。  董承不能死在许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样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归袁,把这烫手山芋丢到河北。可怜袁绍喜滋滋地满心以为是块肥肉,吃到嘴里才会发现是块硌牙的骨头。  郭嘉不是借刀杀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绍怀里,再偷偷补上一刀。要知道,一个活董承,对袁绍来说极具价值,但一个死的董承,却是一盆避之不及的脏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测。刘表、公孙度、马腾、蹋顿等一方豪强纵有相助之心,也会心生踟蹰;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韩馥、公孙瓒旧部和黑山贼余党更是会蠢蠢欲动,袁绍在政治上立陷被动。  刘协在伏寿、杨修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维去看待事物。他惊讶地发现,在这种冷酷的思考法则之内,人命几乎不占分量,可以轻易被舍弃或交换。眼下这篇制文及其背后隐藏的意义,是一个最好的注脚。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刘协把制书放到膝前,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称赞道。  “是军师祭酒的掾属,叫徐干。”荀彧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陛下也许应该知道,他会接替满宠任许令之职。”  “哦?满宠怎么了?”刘协一愣,他可还记得那张蛇一样的麻脸。  “此次车骑将军被劫,许都卫难辞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经司空府与尚书台议定,满宠将被调往汝南李通将军麾下,戴罪立功。”  这头阴恻恻的夜枭,终于要离开许都了。刘协咂了咂嘴。他对许都卫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满宠的可怕,他的离开,会让许都许多人大大地松一口气。  刘协不知道郭嘉为何把这一位干员调离许都,也许是汝南真的有麻烦,也许是来自于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压力,如果是后者,说明杨修的手段还是奏效了。  至于那个接替他的徐干,刘协完全不了解,他决定回头去问一下伏寿或者杨修,那人再有手段,总不会比满宠还难对付吧?  冷寿光为刘协捧来朱胶印泥,然后打开锦盒,取出玉玺去蘸印泥,却被刘协拦住。刘协说还是我来吧,伸手接过玉玺,亲自在制文上钤盖了个端正的红印。既然汉室没有拒绝的权力,索性表现得大方些。在过去的几年里,汉室一直担当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这一次。  “朕也只有这件事能做,何不亲力亲为呢?”刘协拍了拍手,把文书交还荀彧。  听到这句话,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素净的面孔微妙地起了变化,好似一阵风吹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搁在一旁,轻声问道:“陛下,是否觉得臣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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