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带领一千名精锐骑兵到了城东土地庙,恰好碰上尉迟敬德灰头土脸地从井里爬出来,会合之后,重新确定方向,才撵着崔珏向西而来。 对郭宰而言,自己夫人没有被追上正好,否则尉迟敬德大军一到,万一乱军中夫人有个闪失,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他一夹马腹,飞速狂奔,又追去十里,忽然看见远处跑着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人,其中一名女子坐在后面,搂着骑士的腰,正是自己的夫人! “夫人——”郭宰喜出望外,大喝道,“莫要怕,我来救你啦——咄,前面那贼子,速速放下我家夫人,否则本官砍了你的脑袋!” 前面马上的两人回过头,看见是郭宰,都愣了。那名骑士回身对李优娘说了些什么,一夹马腹,跑得更快了。郭宰怒火万丈,但他也不怕,因为对方的马上有两个人,奔跑的速度可没自己快。 又奔了一盏茶的工夫,两匹马已经是马头接着马尾,郭宰大喝一声:“贼子,放下我家夫人——”举刀就要劈。 “相公,不可——”李优娘急忙回过头来,一脸惶急地道。 “为何?”郭宰奇道。 “他……”李优娘犹豫片刻,眼见不打发郭宰,自己根本走不了,只好咬牙道,“他是我相公——” “你……相公……”郭宰懵了,心道,夫人吓坏了脑子吗?你相公不是我吗? 随即就觉得不对,果然,李优娘惶急地道:“是……是我前夫,崔珏!” “啊——”郭宰呆住了。 这时两匹马已经并排,马上骑士侧过头,忽然拉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俊美儒雅的面孔,还朝着他微微一笑。郭宰虽然从未见过崔珏,但早从县里同僚的耳中听得茧子都出来了,知道这人长得俊美,有才华,施政能力强,自从娶到李优娘之后就是满肚子酸气,嫉妒得要命。好歹这人死了,他心里才平衡些。这时忽然一个死去七年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把自己老婆给勾引跑了,郭宰的心顿时就如同给人一刀剜了一般,撕心裂肺的痛! “夫人,”郭宰怒吼一声,以陌刀指着崔珏,大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了,”李优娘泪眼盈盈,哭道,“是妾身对不起你,原本我也打算和你厮守终生的,可是……可是自从知道崔郎还活着,妾身的一颗心就乱了。我实在……实在无法拒绝他……” “啊——”郭宰嘶声狂吼,忽然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咔嚓一声,崔珏所骑的战马头颅被一刀斩断,两个人跌了下去。李优娘方才眼见得郭宰一刀斩下,眼睛顿时一闭,凄然想:“罢了,罢了,既然我辜负了他,死在他刀下也是一个好归宿,免得整日这般挣扎纠结。” 没想到身子一空,竟然朝前面一头栽去。眼看她就要撞在地上,郭宰从马上飞扑而下,抛了陌刀,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在地上一滚,避让开战马的尸体,轻轻地把李优娘搂在怀中。 崔珏就惨了,他没郭宰的身手,几乎被摔断了肠子。好容易才爬了起来,见自己夫人被郭宰抱在怀里,顿时大怒:“郭宰,放了优娘!你有什么资格抱她?” 郭宰一听,更恼了,呼地站起来怒视着他:“她是我夫人,老子怎么没资格抱她?” 崔珏眼见得汾水鱼鹰渡口只有一二里的距离,轰隆隆的水声就在耳际,他在渡口备有船,到时候扬帆而下,进入一条支流,然后钻入一道秘密的山腹,哪怕是李世民满天下的找也找不到自己,从此以后就能携着优娘啸傲林泉。没想到就在这最后一刻,却被这个粗鄙的莽汉给牵制了。 这时,背后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轰隆隆的越来越近,崔珏又气又急,喝道:“我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又不是寡妇,你凭什么娶她?我还没告你趁机强娶他人妇的大罪,你反而要污蔑我!郭宰,看在你照顾优娘这么多年的分上,我不和你计较,放下优娘,赶紧滚蛋,否则后面的大军一到,咱们谁都活不了!” “你明明死了……怎么说我强娶……你虽然没死……”郭宰拙口笨腮,哪里辩得过崔珏,满肚子委屈却倒不出来,只气得哇哇大叫。忽然感觉怀中人儿一挣扎,他愕然望着李优娘。 李优娘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轻轻走到崔珏的身边,敛眉朝他施礼:“相公,妾身是个不洁的女人,不值得你如此关爱。此恩此德,容优娘来日再报。可是崔郎是我的结发夫君,既然知道他没死,优娘只好追随他而去,不管刀里火里,不管千万人的唾沫,优娘绝不后悔。相公,你是个好人,是朝廷命官,崔郎眼下犯了弑君的大罪,与他有牵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是早早的走吧!” 郭宰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这一年来和你私通的人,便是此人吗?” 李优娘脸色惨变:“你……你知道?” “我虽然蠢笨,却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郭宰这么个巨人忽然号啕痛哭,“我早就知道你与人私通,那迷香虽然厉害,可我夜晚跌在地上,难道早晨醒来时浑身疼痛,中衣上沾满灰土,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崔珏和李优娘面面相觑。想起自己和崔珏在床上偷情,郭宰就躺在身边的荒唐时光,李优娘不禁满脸通红:“相公,我……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郭宰忽然哈哈惨笑,“夫人,你可知道这一年来我的心里有多苦吗?我知道自己蠢笨,配不上你,哪怕你和人偷情我也不敢声张,故作不知,每日笑脸相对,你知道我多苦吗?我的家族被突厥人杀了个干净,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人,好容易有了你,有了绿萝,有了家,你知道我多珍惜吗?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掏心窝子给你,生怕待你不好,连自己老婆和人偷情都不敢声张,因为我怕一旦声张,你就会离我而去!我的家就会分崩离析……重新让我回到那年夏天,父母妻儿横尸满地的痛苦与绝望中。我真的不愿再面对……我宁愿对外传言你中了邪祟,甚至请高僧给你作法……只是想以此点醒你啊……” 崔珏被深深地震撼了,忽然走到郭宰面前,扑通跪倒:“郭兄,在下向你赔罪了!我不是人,心里嫉妒你娶了优娘,对你故意凌辱。在下向你磕头赔罪。” 郭宰漠然不答,崔珏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噗地刺进自己小腹。郭宰和李优娘顿时惊呆了,崔珏强忍剧痛,低声道:“我对郭兄的羞辱,不是一句道歉所能抵消。在下宁愿三刀六洞,自残身体,只愿郭兄能够原谅优娘。”说罢,拔出匕首,噗的又是一刀。 这一下痛得他浑身冷汗,面容扭曲。李优娘尖叫一声:“你做什么?你会死的!”扑上去夺下他的刀,远远地扔在了地上。和崔珏一起跪倒在郭宰面前,哭道:“相公,你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后面的大军追过来,崔郎会死的!我和崔郎此番一去,隐居不出,世上再不会有我们二人,绿萝还要让你照顾,求你将她抚养成人。我们夫妻永世难忘你的大恩大德!相公——” 郭宰长叹一声,雄伟的身躯轰然坍塌,喃喃道:“绿萝在哪里?有没有事?” “没事。”崔珏道,“我早已安排人把她送走了,眼下她在晋州。” 郭宰痴呆呆的半晌不语,此时李世民的大军已经越过了最近的一座丘陵,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二里之外。郭宰终于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扔给崔珏:“我来时正在县里救助伤者,恰好有包金创药,敷上去,别死了,要好好照顾优娘。” 两人惊喜交加,齐声道谢。互相搀扶着就要走,郭宰低声道:“骑上我的马!后面的大军我来抵挡,绿萝只怕我没机会去照顾了,你们到时候带她走吧!别再让她不幸。” 李优娘满脸泪水,痴痴地看着这个魁梧高大的男子。崔珏低着头拉了她一把,把她扯上了战马,两人策马向鱼鹰渡口奔去。 “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可我呢……”郭宰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呵呵惨笑,忽然间雄伟的身躯挺直,手中握着陌刀,双腿一叉,昂然如巨神般站在大道中央! 李世民率领的铁骑瞬息间奔到,远远地看见一条巨大的身影手握陌刀,挡在前面,尉迟敬德手中令旗一挥,最前面的两名校尉一提手中的长槊,身子俯在马背上,策马冲了出来,人借着马力、长槊借着冲力,尺余长的槊尖闪耀着寒光,直刺郭宰。 矛长丈八谓之槊,这种兵器号称兵中王者,能够使槊的人也必定是军中精锐。马槊的槊杆不像步槊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韧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整支槊要耗时三年,并且成功率仅仅有四成,因此造价高得惊人。 这两名校尉乃是李世民麾下的悍将,因此才能使得起这两杆长槊。两把槊有如疾风暴雨般刺来,呼啸声中,两人、两马、两槊已经到了郭宰面前。郭宰凝眸不动,平视着槊尖,待得槊尖到了五尺之外,忽然身子一跨,闪电般到了马匹右侧,让过左侧校尉的长槊,先是举刀横推,将右侧校尉的长槊挑开,随后虎吼一声,双手握住陌刀力劈而下。 那校尉没想到这巨人身手如此敏捷,眼见陌刀劈来,骇得亡魂出窍,横起长槊一挡。郭宰何等力量,这陌刀沉重又锋锐,咔嚓一声,槊杆断作两截,连那校尉的身子也被整个斩断,刀锋一直砍破马鞍,才卡在战马的脊骨间。 人血、马血四处崩飞。郭宰提刀而立,冷冷地看着另一名校尉。那名校尉方才刺空,这时策马兜了回来,见同伴身死,不禁大吼一声,催马横槊挺刺。郭宰更是狂悍,竟然朝战马冲了过来,眼见长槊刺到,陌刀一劈,挡开长槊,随即整个身子重重地撞在了马腹上。 那奔马的速度何等快捷,这校尉没想到郭宰居然这般大胆,避让不及,连人带马被撞个正着,战马长嘶一声,轰地倒地,校尉也从马背上飞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交手不过呼吸间,两名校尉一死一伤。 “吁——”奔跑在骑兵中的李世民一抖缰绳,勒住战马。这些骑兵都是精锐,一个个令行禁止,同时勒马,整个骑兵队伍小跑了三四丈便一起停下。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纵横军阵,眼力何等高明,刀断长槊,力撞奔马,此人的力量何其之大!身手何其强悍!他到底是谁? 等到勒住马匹,两人才看清楚郭宰的相貌,顿时都愣了。 “郭宰?”李世民吃了一惊,“你怎么在此地?” 郭宰看见皇帝,顿时也怔住了,他可没想到是李世民亲自带人追杀崔珏。这一来,自己顿时陷入尴尬的境地,与皇帝为敌,那就是叛国,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可不挡着李世民,优娘就会丧命。郭宰脸上肌肉扭曲,魁梧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半晌才扔了刀,跪倒在地:“臣不知是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哦,朕明白了。”李世民忽然醒悟,“崔珏带走的那个女子是你的夫人吧?” “没错,”郭宰低声道,“正是臣的妻子,优娘。” 李世民大怒:“如此,你挡着朕作甚?朕正要缉拿叛贼崔珏,崔珏既然掳走了你夫人,你该当和朕一起缉拿他才是!你这个糊涂笨蛋!” “陛下骂的是。”郭宰惨笑,“臣已经追上他们了,本想救了优娘,可是她却死活不跟臣走,只因那崔珏是她的结发之夫……臣深爱优娘,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只好放了他们。” 李世民阴沉着脸,他内心对这猛虎县令颇为喜爱,此人征战沙场,是一员骁将,这次本想带他回长安重用,没想到他竟会牵扯到这种事情里。良久,李世民才叹道:“郭宰,你为了夫妻之情,为了一个将你抛弃的女人,连君臣之义都不顾了吗?要向朕动刀?” “臣不敢不顾君臣之义,也不愿放弃夫妻之情。”郭宰跪在地上摇头,“更不敢对陛下无礼。”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世民冷冷地道,“天下间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有!”郭宰抬起头,昂然道,“请陛下赐臣一死!此时优娘只怕已经逃到了鱼鹰渡口,臣的夫妻之情已经完成,但阻拦陛下,臣又犯下死罪。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魁梧如巨神般的县令,他跪倒在地,居然能跟常人站着一般高,这样的猛汉放到沙场绝对是一员虎将,为朕开疆拓土,何等功业啊!却为何绕不开这情字一关呢? “陛下,”魏征策马冲了过来,急急道,“不可再犹豫了。那崔珏智谋深沉,一旦到了渡口,只怕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 李世民不答,看着郭宰道:“若朕不杀你,你就挡着这条路,不让朕通过么?” “是!”郭宰决然道,重重地磕头,“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咬了咬牙,举起手臂,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却决然挥手,喝道:“射——” 三百名骑兵齐齐平端臂张弩,一扣扳机,嗡的一声响,耳中到处都是撕裂空气的尖啸,噗噗噗……这一瞬间,起码有三十支弩箭射进了郭宰的身躯,整个人被插得密密麻麻,犹如刺猬一般! 郭宰仍旧腰板挺直,跪在地上,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喃喃道:“谢陛下——” 强壮的身躯轰然栽倒,惊起浓浓的尘埃。 李世民脸上露出痛惜,这等性格朴实的悍将何等难求啊!却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在自己箭下!他心中对崔珏的愤恨更强烈了,大喝道:“给朕追!” 战马扬起马蹄,轰隆隆地从郭宰身边驰过,向鱼鹰渡口追去。大军过去,后面却又来了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一个僧人,正是玄奘。到了郭宰的尸体边,玄奘跳下马来,看着这位性格淳朴憨厚、待人诚恳的县令,玄奘热泪盈眶,费力地把他的尸体拖到了路边,让他仰面躺好,自己趺坐一旁,默默地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 “……尔时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李世民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崔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只有这个人才能证明幽冥界的虚妄与人谋,让那个号称谋僧的老家伙在他面前服输。 “朕可以允许你们借十八泥犁狱震慑世人,却绝不允许你们来震慑朕!”李世民咬牙切齿地想。 原本想着,崔珏骑马走了一段时间,这时早就到了汾水边,说不定已经扬帆远去了。李世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结果骑兵们追了一路,到了河边,看见远处的鱼鹰渡口停着一艘快船,但河岸的栈桥上,却并肩坐着两条人影,一男一女,两人肩并肩地依偎着,眺望着奔腾呼啸的汾水。 李世民怔住了。骑兵队伍到了河边骤然停住,众人翻身下马,在尉迟敬德和一群禁军的保护下,李世民、魏征等人踏上了栈桥,到那两人身后十丈外站住。栈桥上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洒了一路。是谁伤了他?李世民心中奇怪。 他却不知道,崔珏为了向郭宰道歉,狠狠地插了自己两刀,虽然插的是小腹,不是致命处,可是大量的失血早已使他无法支撑,方才在马上就摔下来一次,两人几乎是一步一挨才算到了栈桥。可到了栈桥上,崔珏已经彻底支撑不住了,两人互相搂抱,知道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反而放开约束,任那救命的小舟在水中飘荡。两人坐在栈桥上,脱下鞋袜,赤脚浸在水中,感受着那份自由,那份畅快,那份无牵无挂。 “崔珏?”李世民冷冷地道。 崔珏不曾回头,淡淡地应道:“陛下一向可好?”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李世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仰天打个哈哈:“好啊,朕很好。可是你就很不好了,哼哼,真是好手段,创造幽冥界,和朕演得一场好戏。如今你落在了朕的手中,朕要世人都看看你这个幽冥判官的真面孔!” “哈哈哈哈。”崔珏头也不回,一只手捂着小腹,却大笑道,“陛下被人欺瞒了呀!幽冥便是幽冥,人界便是人界,人力如何能创造幽冥界?陛下难道还不悔悟,真正欺瞒你的,不是崔珏,而是你身边的权臣。” “你还敢嘴硬!”魏征大怒,“兴建兴唐寺,创造幽冥界来震慑帝王的人,正是你崔珏!” “崔珏是崔珏,我是我,魏大人可不要混为一谈。我只是平凡之人,只愿与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啸傲林泉,可不认识你口中的幽冥判官。”崔珏哈哈惨笑,忽然牵动伤口,痛哼了一声。 李优娘惊叫一声,把手中的金创药一股脑地往伤口上洒,但血如泉涌,如何止得住:“夫君……” 李优娘满脸泪水,崔珏含笑看着她:“优娘,都是为夫的错,抛下你这么多年,这时候,才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虚妄,只有你才是真实存在的。” 李优娘把脸伏在他怀中呜呜哭泣:“优娘不后悔。夫君死后,优娘绝不独生,希望地下真的有幽冥界,哪怕被投入十八泥犁狱,只要能看到你,便是优娘最幸福的日子。” 崔珏笑了:“到了幽冥界,谁敢动你?既然无法在人间活着,咱们就一起去幽冥吧!他们不是一直以为我便是崔珏、我便是泥犁狱的判官吗?说不准炎魔罗王也会认错人,封我做那判官呢!哈哈哈哈……咳咳——” 李世民惊疑不定,这人明明就是崔珏啊!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否认。 “你转过脸来!”李世民喝道。 崔珏大笑着转回身,朝着李世民一笑。李世民身子一抖,几乎坐倒,连魏征等人也骇得木雕泥塑一般——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那个丰神俊朗、风姿如神的三晋才子?竟然是一个没有脸皮,连鼻子都被割掉的无面人! 他脸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是刀疤和丑陋的瘢痕,竟然是将整张面孔都剥了下来!看那伤痕的颜色,只怕是好多年前都已经剥掉了,并不是新鲜的。这人,无论和曾经记忆中的崔珏,还是昨夜在幽冥界见到的崔珏,完全是两个人。 李世民呆滞了,魏征呆滞了,所有人都呆滞了。 “阿弥陀佛……”众人的身后响起一声佛号,玄奘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坐在栈桥尽头的无面人。 “哈哈,法师来了么?”无面人朝他招了招手。 玄奘缓缓地走过去,无面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嘴里涌出一团鲜血,他却硬生生地咽下,低笑道:“我给你说一句话。” 玄奘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无面人喃喃地道:“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 玄奘困惑不已,却点了点头。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出这人早已经生机断绝,濒死之中了。 “不——你是崔珏!你一定是崔珏!”李世民有如发狂了一般,愤怒地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无面人的衣襟,嘶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快说——” 无面人呵呵大笑,口中涌出一团一团的血沫,喃喃地道:“陛下,他日幽冥界再会……”头一歪,死在了李世民的怀中。李世民悚然一抖,急忙放开他的尸体,踉踉跄跄地退了四五尺远,整个人痴傻了。 李优娘动作轻柔地把无面人的尸体抱在怀中,仿佛怕弄痛了他,又仿佛自己抱的是一团空气。她轻轻拍打着他,脸上含着笑,眼睛里流着泪,喃喃地唱着歌,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崔郎,咱们这就回家,你永生永世都能看着我啦……”她最后欢悦地说道,随即拔出无面人腰腹中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身子一歪,两具相爱的尸体互相依偎着,静静地坐在鱼鹰渡口,伴随着滔滔不断的流水。 第二十章 终于尾声 李世民失魂落魄地回到霍邑,触目便看见一处熊熊燃烧的宅院,一问,顿时惊呆了,法雅竟然被囚禁在那里! “谁放的火!”李世民暴怒不已。崔珏死了,法雅若是死了,自己还如何能证明幽冥界是真实还是虚幻? 守候的校尉苦笑:“陛下,这火就是法雅放的。” 李世民怒不可遏,朝火场里嘶喊:“法雅,你这个懦夫,不敢面对朕!” 火场中传来一句佛偈:“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觅兔角。阿弥陀佛!” 随即整座房屋坍塌下来,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李世民惘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证明幽冥界的真实与虚幻了。这些智者留在人间的一切痕迹都被毫不留情地抹灭了,连同他们的生命。 李世民无心再巡狩河东,匆匆回到了长安,立刻以霹雳手段罢免了裴寂。削食邑之半,放归本邑蒲州。经过这么多年的辛苦,裴寂终于算体面地回归故里。然而裴寂在这场计划中的背叛之举却深深地得罪了法雅的信徒,一位名叫信行的僧人经常蛊惑裴寂的家僮,说道:“裴公有天分,是帝王之相。” 管家恭命将信行的话告诉裴寂,裴寂惊恐不已,私下里命恭命将那个家僮杀人灭口。恭命不敢杀人,只是把家僮藏匿起来。后来,恭命得罪了裴寂,就向李世民告发。 李世民大怒,新账老账一起算,下诏曰:“寂有死罪者四:位为三公而与妖人法雅亲密,罪一也;事发之后,乃负气愤怒,称国家有天下,是我所谋,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阴行杀戮以灭口,罪四也。我杀之非无辞。议者多言流配,朕其从众乎。” 这句话后来记载于《旧唐书·裴寂传》中,成为裴寂的盖棺论定之语。但李世民发布这四条罪状中,终究没有牵扯到他诛杀刘文静之事,好歹算念及判官庙散尽家财之举,留了他一命。裴寂被流放到广西静州,数年后李世民顾念旧情,将他召回长安,不久病故,终年六十二岁。 与此同时,这场幽冥还魂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李世民,虽然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是人谋,可是却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一生中广建寺院,超度死在自己手中的亡魂。并亲自下诏悔过:“释氏之教深尚慈仁,禁戒之科杀害为重。承言此理,弥增悔惧。今宜为自征讨以来,手所诛剪,前后之数,将近一千,皆为建斋行道,竭诚礼忏……冀三途之难,因斯解脱。万劫之苦,藉此弘济。灭怨障之心;趋菩提之道。”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因早年杀兄除弟,内心惊惧,便向他一生中最欣赏的僧人玄奘询问:“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贞观二十三年,临死之时,李世民仍不放心地向玄奘打听因果报应之事。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在这一年死去,哪怕身体极端衰弱,也坚持要服用印度巫师那罗迩娑婆寐炼制的丹药。面对诸臣的反对,他告诉众臣:“朕早已得天谕,还有十年寿命,岂会因胡僧之药而亡?”服药之后不久,他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溘然驾崩。 贞观三年夏天,玄奘回到长安,挂锡洪福寺,然后再次向李世民上表,请求允许自己西行天竺。贞观元年那次是不理不睬,这次不同,李世民亲自召见玄奘,询问他西行的目的,玄奘一一陈述。 李世民钦佩不已,感慨道:“与法雅相比,法师这求佛之路才是如来正道啊!法师愿意远涉瀚海,行走数百国,为我大唐求得如来真法,朕岂有不乐意之理?只是法师知道,如今西域不稳,东突厥雄踞大漠,铁蹄时时入侵。从武德年间,为了严防密谍和借商旅的名义资敌,朝廷就下令封锁关隘,所有人等以及盐铁布匹之物一律不准出关。” 玄奘苦笑:“贫僧的来历陛下清楚,绝非密谍,也不会携带盐铁布匹。” “朕当然知道。”李世民也笑了,但面容一肃,“但法师周游全国,对大唐的各地虚实了解无比。朕是怕万一法师被异族拿获,那你就是一副活地图啊!况且你是我国名僧,若落在夷狄之手,让朕何以对天下人交代?法师的宏愿朕知晓了,且静待些年头,待朕收复河西,击败东突厥,必定放法师西去。” 玄奘无语了,等他收复河西,击败东突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自己连胡子都白了,床榻都下不了了。他再三恳求,李世民终是不允,玄奘只好怏怏地回到洪福寺。 到了寺里山门处,忽然背后有个声音低声叫道:“玄奘哥哥……” 玄奘浑身一颤,急忙回头,却见香客丛中俏立着一位靓丽的少女,竟然是绿萝! “绿萝小姐,”玄奘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那日兴唐寺地下一别,随即寺庙坍塌,贫僧还以为你已经遭了不测。” “我遭了不测你很高兴吗?”绿萝冷着脸道,“从此不再纠缠你了,你很舒爽吧?” 玄奘哑然苦笑。 绿萝脸上现出哀戚之色,喃喃道:“那日你带着陛下跳进还阳池之后,我与父亲见面,然后他就安排人把我连夜送到了晋州,直到三日后,我才知道霍邑发生的变故,兴唐寺坍塌了,爹爹死了,娘死了,连继父也死了……这个世上我孤零零的,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幸好得了马典吏帮助,我才在霍山的判官庙后面,安葬了双亲和继父。后来听说你来了长安,便一路迢迢来寻你,好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洪福寺。” 玄奘满是怜悯,这个少女的身世真是凄惨,他叹了口气:“以后绿萝小姐打算怎么办?” 绿萝摇摇头,一脸茫然:“既然找到了你,我就还跟着你吧!” 玄奘傻了,可绿萝说到做到,从此就跟定了玄奘。她无法住到洪福寺里,就在对面租了房子住下,崔珏对她的未来安排得极为妥帖,生活用度根本不用考虑。这小姑娘日日便跑到洪福寺里,名曰上香,其实就盯着玄奘。 到了秋八月,长安一带、关东、河南、陇右等沿边各州受到霜灾和雹灾的袭击,庄稼绝收,饥民四出,朝廷无力救济,只好赦令道俗可以随丰就食,哪里有吃的到哪里去。 这日玄奘听说有大批灾民往西去陇右,心中一动:“混在灾民中,岂非可以混出边关、西去天竺?” 他说动就动,收拾好行囊,办好离寺的手续,就离开洪福寺,没想还没到山门,绿萝提着食盒迎面而来。见他背着行囊,一副出远门的打扮,不禁大吃一惊:“玄奘哥哥,你要去哪里?” 玄奘无奈,只好将自己打算混出边关,西行天竺的计划说了一番。绿萝顿时泪水滂沱,无力地委顿到了地上,哭道:“玄奘哥哥,你告诉我,在这人世间找个可以依托的人,为何这般艰难?” 玄奘长叹一声:“你过执了。人世间的精彩你根本不曾领略,只是把懵懂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僧人的身上,无疑在缘木求鱼,觅兔寻角。绿萝小姐,你往贫僧的身后看,世间斑斓,你根本没有看到啊!” “我不看!”绿萝暴怒,跳起来跺脚道,“我就是要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她仰头盯着玄奘,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冰蓝色的弯刀,冷冷地道,“这是波罗叶的那把弯刀,我一直随身带着,若是我得不到你,就会用这把弯刀结束我自己的生命。我杀了波罗叶,用他的刀,给他偿命!” 玄奘一头是汗,却不知如何化解,急道:“可是贫僧这一去,十有八九就被那瀚海吞噬,根本回不来啊!” “我不管!”绿萝坚决地道,“你决意要去,我也无法阻拦,但你跟我说你几时回来,我便等你到几时!若是到了时候你不回来,我就用这把刀,割断我的脖子!” 玄奘实在无可奈何,忽然看见面前一棵巨大的松树,枝叶西指。他指着松树断然道:“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 绿萝看了看那松树,冷静地点点头:“玄奘哥哥,我记住了。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等着枝头向东的那一天……” 玄奘无言,背着行囊茫然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绿萝仍旧痴痴地站在松树下,翘首而望…… 玄奘身负行囊,孤身西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日,这一日,路过秦州的一处乡下,忽然看见村头水井旁的一棵大柳树下,正围着一群村汉听一个男子讲变文。变文这些年刚刚兴起,故事性十足,可以讲,可以唱,内容大多是佛经故事为主,深受底层百姓的欢迎。一群村汉将那男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虽然多,但大家都屏气凝神,听着那汉子讲唱。 那汉子讲的变文故事玄奘居然从未听说过,只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皇帝惊而言曰:‘忆得武德三年至五年,收六十四烟尘,朕自亲征,无阵不经,无阵不历,杀人数广。昔日罪深,今受罪犹自未了,朕即如何归得生路?’忧心若醉……” 玄奘忽然便是一怔,武德三年,收六十四烟尘,这岂非说的便是当朝天子吗?他驻足静听,却听那汉子一直讲唱:“皇帝到了萧门前站定,有通事高声道:‘今拘来大唐天子李某生魂。’有鬼卒引皇帝到殿门口设拜,皇帝不施拜礼,殿上有高品一人喝道:‘大唐天子李某,何不拜?’皇帝高声而言:‘向朕索拜礼者,是何人也?朕在长安之日,只是受人拜,不惯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阎罗王是鬼团头,因何向朕索拜?’阎罗王被骂,乃作色动容。皇帝问:‘那判官名甚?卿近前来轻道。’判官道:‘臣姓崔名珏……’” 玄奘听到这里,顿时大吃一惊,这汉子讲的,竟然是李世民游览幽冥界的那一段!连崔珏也在其中。他急忙扯了一名听得津津有味的汉子,问:“敢问施主,你们在听什么?” 那汉子头也不回,急忙道:“《唐王入冥记》,这是最新的变文,说的就是当今的陛下啊!” 玄奘傻了,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名姿容端庄的少妇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两三岁男孩儿从远处村里走了过来,到了人群外,笑道:“陈郎,该回家吃饭啦!” “哎哟,陈家娘子来啦!”周围的汉子一起笑道,纷纷让开路,正在讲变文那汉子走出人群,拉着娘子和儿子的手,大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回家吃饭去!” 夫妻俩牵着孩子,一路欢笑着朝村里走去。 玄奘看着那男子的背影,有如被轰雷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傻了。就是十年百年,整个世界如何变幻他也不会忘记那张面孔,因为那张面孔是他十岁以后最美好的记忆,陪伴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困厄的时光,带着他走上佛家之路,并和他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那是他寻找已久的哥哥,长捷! “那个少妇便是裴家的三小姐吧?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侄儿……”一瞬间,玄奘泪水奔流,感激和喜悦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时候,他想起崔珏临死前的话:“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有如醍醐灌顶,忽然便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正是长捷与裴缃私奔,引起朝廷注意,才使得崔珏的处境极为艰险。为了防止被朝廷窥察到自己的模样,保守秘密,他竟然将自己脸皮整个剥下,然后制作成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脸上! 正是这种被迫毁容的痛苦,才使得崔珏深恨长捷。可偏偏正是他几年前便毁了容,李世民最后抓获了他,也无法确定他真实的身份。幽冥还魂,在帝王的心中永远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法雅和崔珏险之又险地获得了成功!也正因为如此,崔珏对长捷的憎恨才最终释怀,临死前原谅了他。 李世民满含威慑的话在玄奘的耳边响起:“至于你那二哥,一则急流勇退,还算知趣,二则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远别让朕找到吧!” “二哥,”泪眼迷蒙中,玄奘凝望着长捷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就祝福你永远别让皇帝找到吧!” 他哈哈一声长笑,擦干泪水。满目风沙中,孤单的身影踏上西行的漫漫旅途。 时光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大唐早已强盛一时,长安城也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都市。昔日明眸善睐的少女如今已满脸憔悴,白发早生,她却依旧守着洪福寺,守着寺里那株苍老的古松。她日日来到松下,眺望着松树上斜指向西的枝叶,不住口地念道:“玄奘哥哥,你答应我的,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你就回来。如今两个五七年已经过去了,你为何还不回来……” 树下的行人与香客惶然注视着这个疯癫癫的女人,一个个绕行而走,窃窃的私语不停传来:“这个疯女人又来了!” “她为何每日都到这松树下转圈?” “你还不知道啊?据说这个女人在这树下转悠了十六年了,听寺里的僧人说,她从贞观三年就日日在这树下徘徊,如今已经是贞观十九年,那可不是十六年了么?” “她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究竟怎么回事?” “没人知道,她从不和人谈话,只是自己每日在树下徘徊,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忽然人群喧哗了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快看啊!那女人爬到树上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见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爬到树干之上,朝着斜指向西的树枝死命劈砍。那弯刀上带着奇异的花纹,看起来极为锋锐,一刀劈下,手臂粗细的枝干应声而落。那女人仿佛疯狂了,口中狂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为何还不回来——” 她边哭边砍,眨眼间将那根树枝砍得七零八落。随即从树上一跃而下,痴痴地望着古松:“玄奘哥哥,你说过,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你看,松枝头向东了……” 众人惊讶地望去,果然见那根最粗大的枝干被砍断之后,只剩下一根向东的松枝…… 那女人抱着树干慢慢地委顿到了地上,仰望着松枝痴痴地笑道:“玄奘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附录:人物、地理史料 【法雅】 法雅,河东良家子,修长姣好,黠慧过人,懂拈阄战阵之术。李渊仕隋,偶遇于长安市上,与他交谈,“雅其博达,遂相友爱”。将他引至邸中,命诸子礼拜。太原起兵时,又置之帷幄,秘参机要,言听计从,权倾左右。后李渊称帝,欲官之,雅不愿,乃立之为化度寺主。 ——《大唐创业起居注》 (贞观)三年,有沙门法雅,初以恩幸出入两宫,至是禁绝之,法雅怨望,出妖言,伏法。兵部尚书杜如晦鞫其狱,法雅乃称寂知其言,寂对曰:“法雅惟云时候方行疾疫,初不闻妖言。”法雅证之,坐是免官,削食邑之半,放归本邑。 ——《旧唐书·裴寂列传》 【长捷】 长捷,俗家名陈素,玄奘的次兄。风神朗俊,体状魁杰,有类于父,好内外学。长捷兄姐共四人,长捷为次,玄奘最小。长兄的名字、身份俱不可考。其姐嫁到瀛洲(今河北省饶阳县)张家。长捷早年出家于洛阳净土寺,玄奘五岁亡母,十岁丧父,于是携带幼弟前往净土寺出家,“以奘少罹穷酷,携以将之,日授精理,旁兼巧论”。 唐武德元年,洛阳战乱,长捷携带玄奘逃难至长安,同年冬,越秦岭抵达成都多宝寺。长捷精通佛学与老庄,善讲,较具名士之风格,益州路总管酇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均对其钦重。时人传诵道:“昔闻荀氏八龙,今见陈门双骥。” 武德四年,玄奘欲离开成都外出参学,但唐初制律,实行关禁政策,凡行人往来,关令必据过所以勘之。即必须勘验过关文书,若僧侣游参行脚未持过所,将受盘问禁止。私度关者,徙一年。长捷考虑到玄奘的安全,坚决禁止他出川。于是玄奘留书作别,通过往返长江水路的商人帮助,私自搭上船只,沿江而下。从此与长捷失散,终玄奘一生,再未相见。 ——据《三藏法师传》、《大唐三藏玄奘法师行状》等整理 【崔珏】 崔珏,字子玉,山西祈州古城县人。崔珏父名让,母刘氏,隋朝人,平时“厚德好施,梦岱岳神赐以双玉”,令夫妻吞之,生下崔珏。其后,举孝廉,唐贞观七年入仕,为潞州长子县令。能“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崔珏死后,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言其入地府为判官,执掌生死簿。 ——据明王世贞《列仙全传》等整理 崔珏,字梦之。唐朝著名诗人。尝寄家荆州,大中年问登进士第,由幕府拜秘书郎,为淇县令,有惠政,官至侍御。《全唐诗》第五百九十一卷录其诗九篇,尽为佳作。其为李商隐挚友,《哭李商隐》一诗中“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为千古绝句。 ——据《全唐诗》等整理 唐代崔珏共有二人,本书中的崔珏,乃是将二人糅合为一。 崔珏最早的故事见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武则天天授时期已经成型。因幽冥还魂,崔珏被唐太宗封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后官至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 天宝年间,安史叛乱,玄宗南逃川蜀。崔珏给玄宗托梦道:“毋他适,贼不久平矣!”后果然平定安史之乱,玄宗返回长安,感念其报信有功,特命在长安新建一庙,封为灵圣护国侯。 北宋太宗时,有公主向崔府君祈福,“祈之有应”,而被赐名“护国”。宋仁宗景佑二年加封崔府君为护国显应公,元符二年改封为护国显应王。宋徽宗时又加封为护国显应昭惠王。即使与宋为敌国的金朝,也未曾冷待,命崔珏摄享南岳。 北宋末,徽钦二帝被金人俘虏,康王赵构欲北上媾和,途次于崔府君庙,掷珓占卜吉凶,崔珏显灵,阻止其北上,遂得偏安百余年。(据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 此事,成书于南宋年间的《靖炎两朝见闻录》记载得更为详细:……康王遂从宗泽之请,不果使北,将为潜归之计。且闻去年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心甚悔之,既闻康王再使,遣数骑倍道催行。康王单骑躲避,行路困乏,因憩于崔府君庙,不觉困倦,依阶脚假寐。少时,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马,追兵将至矣!”康王曰:“无马,奈何?”其人曰:“已备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环顾,果有匹马立于旁。将身一跳上马,一昼夜行七百里。但见马僵立不进,下视之,则崔府君泥马也。 有如此大功,崔珏在南宋备受礼遇,淳熙年间,宋孝宗秉宋高宗命,封其为“护国显应兴圣普佑真君”。(据《南渡记》) 更大的功劳还有一桩,据熊克《中兴小纪》记载:宋高宗的唯一儿子元懿太子夭折后再没有子嗣,所以只好从其他宗族中选择后继者。赵眘出生前,其母梦见绛衣神人自称崔府君者,抱一只羊给了她,并说“以此为识”,然后便怀孕。高宗听说后,认为此子必非寻常,就接到宫中抚养,绍兴三十二年,高宗让位于赵眘,是为孝宗,即位后励精图治,成为南宋最杰出的皇帝。 有此恩遇,南宋的帝王对崔珏不吝厚赐,广造庙宇,临安城显应观更是华丽无比,殿名是御笔题写,“祠宇宏丽,像设森严,长廊靓深,采绘工致”。高宗、孝宗还常常临幸,有次还以“丹垩故暗,赐金藻饰一新”。当时崔府君庙遍及全国,仅就山西而论,晋东南及周边几乎无县不祀,甚至一县有庙宇三四座者。 元朝时,崔珏被封为“灵惠齐圣广佑王”。 明洪武四年,太祖朱元璋赐封崔府君为神,正神文号,命岁岁致祭。崔珏身后名声之隆,盖压帝王,千年不灭。其庙宇至今犹存。 【兴唐寺】 唐代兴唐寺有多座,一座位于长安城内太宁坊,神龙元年三月十二日,敕太平公主为天后立为罔极寺。开元二十年六月七日,改为兴唐寺。著名天文学家僧一行在长安时便赐居兴唐寺。 第二座位于徽州府歙县,唐高祖李渊建德二年,于西干山麓滨江处,敕建兴唐寺。由于寺处练水之西,故当地人习称“水西寺”。大诗人李白游历徽州时,曾到寺中参拜,并留下《题兴安水西寺》诗一首:“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卉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改名“太平兴国寺”,并沿用至今。 第三座位于晋州霍邑县(今山西霍州市)境内霍山主峰西南,霍邑县与赵城县交界处,今属山西省洪洞县,有兴唐寺乡(宋熙宁五年,赵城县并入洪洞县)。隋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灭隋,兵至霍邑,隋虎牙郎将宋老生据守霍邑,恐固守不出。李渊军缺粮,又流传突厥与刘武周将乘虚袭太原,李渊欲北还,被李世民劝止。后传说得神人指点,以轻骑诱敌之计击破宋老生,夺取霍邑。 《旧唐书·高祖》记:“(大业)十三年秋七月,高祖率兵西图关中……发自太原……隋武牙郎将宋老生屯霍邑以拒义师。会霖雨积旬,馈运不给,高祖命旋师,太宗切谏乃止。有白衣老父诣军门日:‘余为霍山神使,谒唐皇帝曰,八月雨止,路出霍邑东南,吾当济师’……八月……高祖引师趋霍邑,斩宋老生……十一月,攻拔京城。” 武德年间,唐高祖“感神大恩,敕于山麓建寺,赐额‘兴唐’”。然亦有一说,为贞观元年,唐太宗李世民下诏敕建兴唐寺以报神恩,派五百人修了三年建成,并植四株油松于寺门两侧。北宋时,兴唐寺被改名为崇胜院。金熙宗时毁于兵燹,后重建,元明时恢复兴唐寺名。明末一度荒废,时人有诗云:“碑生苔藓无全字,树杂隋唐不记年。僧舍数椽流水外,山云一抹夕阳前。” 清康熙年间虽经重建,但亦敌不过岁月的荒芜,现除清代修建的藏经楼残留外,其余尽毁。李世民所植油松亦仅存一株,高14米,胸围3米,树干向西北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