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响起哄笑声:“谁让你把自己的轮值拿来当赌注?你就老老实实地再值守半个月吧!” 波罗叶喃喃道:“他们的差俸居然这么高,一个看守,居然比正四品的高官还多。” “正四品高官月俸多少?”玄奘问。 “四贯二百钱。”波罗叶张口即来。崔珏当初因为建造兴唐寺耗费太大,引起朝廷关注,波罗叶被魏征派来时,特别查询了不同品级官员的俸禄。 玄奘阵阵无语,同时也吃惊,这崔珏到底掌握着多大的财富?连一个普通狱卒的收入都比得上四品高官,只怕他真的比朝廷还富有了。 正在这时,四名戴着獠牙面具的甲士已经到了他们所在的牢笼前,打开栅栏门,其中两人手持长刀警戒,另外两人手里却拿着个长竿,长竿端头是一个绳圈。两人冰冷的目光朝里面扫视一眼,众人畏畏缩缩地躲到了角落里,缩着脖子蹲下。 玄奘和波罗叶傻傻地站在中间,有如鹤立鸡群。 两名面具甲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手中长竿一挥,正好套在玄奘和波罗叶的脖子上,使劲一拉,两人的脖子被勒紧,立足不稳,被扯出了牢门。门口的两人咔嚓锁住牢门。那长竿有一丈长,两人伸长胳膊腿也踢打不到对方,但波罗叶怀中藏有弯刀,正要把手伸进去,玄奘狠狠踢了他一脚,拼命眨眼。 波罗叶顿时会意:“我们这是要被带去见这里的大总管啊!” 于是不再挣扎,和玄奘老老实实地被那四个人用长竿套着,推攘了出去。一路经过过道,看到左右牢笼里的囚犯,竟有二三百人,玄奘的目光缓缓掠过一群衣衫褴褛、身子瘦弱的孩童,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山腹之中无日月,不知人间变迁,不知日月经行,所有的光明只是靠着山壁上闪耀的火把和油罐,巨大的火焰噗噗地闪着,被拉长的人影剧烈颤动,有如阴司幽冥。 玄奘二人被四个面具甲士押送着出了这座囚牢,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通道,地面和四壁开凿得很是平整,弯弯曲曲走了二里地,到了一处峭壁边上。那峭壁旁放着一座和在空乘禅院里看到的坐笼一般大小的笼子,顶上吊着手臂粗的铁索。 四名甲士用长竿把两人推进笼子,然后松开绳圈,抽回长竿,关闭上了铁门。随后一个人拽过来挂在崖壁上的一根绳子摇了摇,头顶也不知多高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铃铛的鸣响,便听见嘎嘎的锁链绞动声。 两人乘坐坐笼已经有了经验,急忙坐稳,抓住周围的铁栅栏。果然,坐笼一阵摇晃,开始缓缓上升,波罗叶喃喃道:“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鸡了。” “为何?”玄奘好奇地问。 “您难道没觉得咱们如今就像笼子里的鸡吗?”波罗叶苦笑,“连续乘了两次坐笼,我心里有阴影了。” 玄奘哑然,低头看了看底下,顿时一阵眼晕,只怕已经升起来十几丈高了,他急忙闭上眼睛,喃喃念起了经。波罗叶看得很是佩服,这和尚,当真镇定,这当口居然还能记得清经文。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坐笼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到了山壁中间的一处洞口。洞口有两名面具甲士,一言不发地将坐笼转了过来,门朝着洞口,拉开铁栅栏门,示意两人出来。玄奘率先钻出坐笼,随即那甲士一扬手,给他套上了头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脖子上又被套上绳圈,被人用长竿拉着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默然无声地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弯,只觉眼前异常明亮,隔着头套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光明。 “呵呵,玄奘法师,别来无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玄奘侧耳听着,只觉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怎么敢如此对待法师?”那人呵斥道,“快快摘了头套。” “是。”身边的甲士恭敬地道,随即呼的一声,头套被摘掉,玄奘的眼前一亮,才赫然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间干净的房间内。这房间有窗户,窗外透出强烈的光亮,看样子竟是到了地面。旁边的波罗叶也被摘掉头套,睁大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打量四周。 地上放着一张坐榻,榻上还摆放着软垫。坐榻中间摆放着一副黑楠木茶几,一壶清茶正散发出幽幽的香雾,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水。火炉旁则是一张小小的食床,上面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而坐榻的内侧,却趺坐着一个面容瘦削、皱纹堆垒的老和尚。玄奘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光亮,这才看清那老僧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法雅禅师!” 第十四章 策划者、参与者、主事者 “来来来,玄奘法师可受苦了。是老和尚思虑欠妥,才让法师受了这般折磨。”法雅笑吟吟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玄奘入座。 玄奘和法雅在长安时颇为熟稔,一个是佛门大德,一个是后起之秀,两人经常一起谈禅辩难,玄奘的口才几乎在长安的僧人圈子里没有对手,也只有在法雅这里才讨不到便宜。因为这老和尚所学太驳杂了。 “你既然来了,那么陛下也定然到了吧?”玄奘苦笑一声,上了坐榻,坐在他对面。波罗叶更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伸手拿过几样糕点往嘴里狂塞。 “嗯,昨日到的。”法雅笑着替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和尚老了,一路舟车劳顿,也不知崔珏竟然把法师困到了这里,直到这时才抽出时间来见你,千万恕罪。” 玄奘和波罗叶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不客气,喝了几碗茶,吃了点东西。脑子里却把最近这几天所经历之事理了理,点头道:“其实贫僧早该想到你的。空乘是你的弟子,他住持兴唐寺,这背后自然是你在操纵。何况这么精妙复杂的机械机关,也只有你能设计出来。” 法雅含笑点头:“法师还查出什么了?” “分工。”玄奘想了想,“如此庞大的手笔,无论空乘还是崔珏,都不可能是幕后的策划者和掌控者,能够策划出这么复杂的计划,能够调动这么庞大的财力,也只有老和尚你了。照贫僧看,佛门对此事应该并未广泛参与,顶多只是暗地里以钱粮支持,那么也只有你的地位能够调动起佛门这个资源;至于在朝廷中,主事的人应该是裴寂大人吧?修建兴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又发起这么大的场面,朝廷中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支持,绝对无法实行。贫僧本来怀疑是萧瑀,也只有他对佛门的狂热,才会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来支持你。不过,他权位不足,后来贫僧听说裴寂的地位岌岌可危,料来朝廷中的那位贵人应该是他了。” “没错。”法雅欣赏地看着他,“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辅臣,当初限制秦王府、诛杀刘文静,做了不少令陛下反感的事情。陛下登基之后,根基未稳,又恪于‘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古训,一时间倒没对裴寂下手。不过裴寂自己心知肚明,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他的下场恐怕会追随刘文静了。因此才和老衲联手,做了这场局,冒险一搏。” “贫僧至今未明白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以当今天子的雄才大略,你们未必能够如愿。”玄奘摇摇头,“你这个计划很周密,佛门提供资金,朝廷中裴寂提供保护,甚至能出动大军把山贼给抓来干劳役。地方上,则有崔珏全面负责,寺庙里,有你的心腹弟子空乘坐镇。只怕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破绽就是耗资实在巨大,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派人来查崔珏的账目,逼得崔珏不得不假死,暗中躲藏起来吧?” 法雅沉吟了片刻,摇摇头:“这点算不得破绽。当年的资金并非朝廷提供,而是用崔珏四处募捐的名义,因此账目并不受朝廷支配。朝廷派人来查账目固然麻烦,但崔珏之所以假死,还有个原因是因为地面建筑已经完工,剩下的地下工程需要他日日夜夜监管。于是他这个县令就做不得了,干脆自缢假死,一则人死账销,朝廷没了因由,二来他可以脱身来监督工程。真正最大的破绽,不是崔珏,是长捷。” “长捷?”玄奘悚然动容,“贫僧的二兄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当年长捷杀师逃亡,令玄奘痛苦不堪,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长捷,昔日婆罗门女因为母亲堕入地狱,愿尽未来劫,使母亲脱离苦海,自小长捷待他如兄如父,做弟弟的岂能看着哥哥沉沦苦海而毫无作为?他这才跋涉数月,满天下的寻找长捷。 “长捷便是这个计划中最容易暴露的一人,联络信使。”法雅叹了口气,“其实无论老和尚我、裴寂大人还是崔珏和空乘,都相对安全,不会引人注意,最容易暴露的人,便是四下里奔走,把各方意志进行传达、协调的那人。当年老衲为了这个人选煞费苦心,这个人长相要普通,不引人注意;但学识要渊博,去各个寺庙能够说服那些住持们;另外还要机警、大胆,对佛门有矢志不移的信念。你知道这个最佳的人选我们一致公认是谁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奘,眼睛里是无穷无尽的韵味。 “难道便是长捷?”玄奘皱眉。 “不是长捷,而是你呀!”法雅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当年仅仅二十一岁的玄奘和尚!” “我?”玄奘惊呆了。 连波罗叶都忘了吃喝,嘴里塞着一块水晶糕,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长相普通,学识渊博,沉着冷静,胆大心细,信念坚毅……”法雅幽幽地叹气,“这些优点,谁能比得过你?” “没错,没错。”波罗叶含混地赞同,这个和尚的厉害他可真是见识过了,这些优点远远不足以概括他的厉害。 玄奘苦笑不已:“为何竟没有人和贫僧谈起过此事?” “不是老衲我不愿找你,而是空慧寺的住持玄成法师不愿。”法雅无奈地道,“也不知玄成法师为何会对你那般欣赏,竟直接告诉老衲,说你乃是佛门千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人才,甚至有可能使佛门的兴盛达到一个巅峰,他绝不允许老衲把你要了去,当作一颗棋子消耗掉。” “玄成法师……”玄奘的眼睛湿润了,当年自己兄弟俩逃难到了成都,身处乱世,衣食无着,正是蒙玄成法师收留,言传身教,珍本经书毫不吝啬地赠送,才使玄奘学问大增,在成都闯出了自己的名号。但玄成法师从未对他讲过,他对他的期许竟然这般高! “后来你一门心思想着外出参学,游历天下,竟留下书信,不告而别,老和尚也没了办法。正在这时,你哥哥长捷主动请求自己担任这个角色,当时玄成想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把衣钵传给他,心中也是犹豫。但长捷坚决要做,老和尚见他意志坚韧,也不比你差,于是就同意了。”法雅道。 玄奘只觉喉头有些哽咽,自己的哥哥……竟是替自己走了这条路啊! “那他为何杀了玄成法师?”玄奘低声问。 “不得不杀,不能不杀。”法雅的眼睛也湿润了,“老和尚的这桩计划,一旦成,足以保佛运百年不衰,但是一旦露出破绽,就会遭到惨重的打击。非但所有参与的人活不了,就是参与的佛寺,整个佛门,都会有灭顶之灾。长捷既然做了这桩危险的勾当,就要彻底脱离和空慧寺、和整个佛门的关系,甚至成为我们的敌人。于是,玄成法师立志舍身,让长捷一刀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玄奘默默在心中复原着那场血腥的往事,想着玄成法师的惨烈悲壮,哥哥长捷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寻找的亲人,竟然是这场神秘计划中的一个殉难者。 “那么长捷现在何处?”玄奘充满期待地问。 法雅苦笑:“他在哪里,这个世上没人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死了。” “这是为何?”玄奘吃惊地问。 法雅有些踌躇,思忖半晌,才叹了口气:“算了,老和尚就原原本本告诉你吧!长捷为了执行计划,协调各方,整日奔走在京师各个寺院、官邸,武德九年,玄武门兵变爆发,朝中形势混乱不堪,计划无法再进行,于是老和尚决定收缩,把力量暂时隐藏起来。那段时间裴寂的地位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新皇帝即位后会怎么对待他,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老衲自己不方便出面,便让长捷住在他家中,稳定他的心情,给他做法事。裴寂家中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已经出嫁,只剩下三女儿,名叫裴缃还在闺中。也不知怎的,两人或许是接触久了,或许是这么多年的艰辛让长捷疲惫了,他竟然和三小姐裴缃私定了终身……” “什么?”玄奘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一下子目瞪口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没想到啊!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连裴寂都知道了。当时是什么情况,裴寂作为太上皇的辅臣,还不知新皇怎么处置他,整日焦虑难安,偏生家里又出了这档事。更可怕的是,新皇位置不稳,又赶上义安郡王李孝常谋反,新皇怕朝中重臣和李孝常勾结,还在裴寂家里派了不良人监视,这下子,连皇帝都知道了……” 事情确实危急,连玄奘这个局外人也是一头冷汗。波罗叶在旁边补充了一下:“没错,我当时已经进了不良人,被安排在一个西域胡商家中监视。因为贼帅觉得这个胡商有可能为李孝常贩运军械。” “那么后来呢?”玄奘急忙问。 “后来裴寂暴怒之下,想杀了长捷。没想到长捷神通广大,居然在戒备森严的相府中,把三小姐偷了出来,两人一起私奔了。”法雅一直摇头,“这事越搞越大,这丑闻连朝廷里的同僚都知道了,裴寂也是骑虎难下,干脆派了一队杀手追杀。这时候,老和尚才知道自己选人的眼光有多好啊,长捷居然以一人之力,带着个女孩,不但摆脱了杀手,而且悄悄把两份信函递送到了老衲和裴寂的手上。” “他信函中说些什么?”玄奘问。 法雅想了想,道:“他在信函中讲,这些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自己已然是无戒不犯,心中信念早已经崩溃。唯一活着的理由,便是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活。直到遇见了三小姐,才明白了人生的另一种意义。他今生只愿带着三小姐隐居乡野,男耕女织,再不愿牵涉入人间是非。他希望老僧和裴寂放他一条生路。” 仅仅透过法雅的转述,玄奘依然能感受到长捷心中的那种痛苦,无可名状,无可排遣。他冷笑一声:“你们会放过他吗?” “他手段了得着呢!你以为是在哀求我们吗?”法雅苦笑,“他将我们的整个计划写了一份备要,不知道放在何处,扬言只要我们敢对付他,那东西就会呈递到皇帝的面前。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玄奘哑然。 “于是老和尚和裴寂不得不妥协,算了,他爱怎样怎样吧!只要我们能顺利将计划执行到底即可,只要计划成功,抹去了一切痕迹,他哪怕亲口告诉皇帝都不妨。” 玄奘也苦笑不已,真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居然有这等手段,连谋僧法雅都被他涮了一把:“怪不得几日前我与崔珏谈起他,崔珏对他恨之入骨呢,原来竟是他背叛了你们。” 法雅点点头,脸上现出怜悯之色:“这世上,最恨长捷的人只怕就是崔珏了。” “这是为何?”玄奘好奇道。 “崔珏被他害惨了呀——”法雅摇头不已。 正在这时,忽然两人的床榻底下一震,仿佛有一头小兽正从地底下拱了起来,玄奘身子一歪,随即一条鲜亮的人影从床榻下钻了出来,抓住法雅叫道:“我爹爹到底怎么样了?” 玄奘、波罗叶顿时目瞪口呆——这位从床榻下钻出来的人,赫然是绿萝! “小姑娘,稍安勿躁。”法雅摆了摆手,“不是让你好生听着吗?怎么这时候蹦了出来?” “我要见我爹爹!”绿萝的眼波匆匆掠了玄奘一眼,瞪着法雅道。 “你爹爹眼下可见不了人。”法雅失笑道。 玄奘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何绿萝突然出现,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女的一大心愿,低声道:“绿萝小姐,你爹爹此时只怕是假扮空乘,正陪伴着皇帝呢。” “空乘?”也不知为何,绿萝的眼光始终不愿和玄奘碰撞,低下了头道,“空乘不是已经被我杀了吗?” 玄奘苦笑:“正因为你杀了空乘,你爹爹才不得不假扮他,应付皇帝。” 说着将那日发生在婆娑院的事情讲述了一番,绿萝霍然抬头,凝视这玄奘,颤声道:“你是说……那日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是我爹爹?” 法雅呵呵笑了:“小姑娘,老和尚不是告诉过你,能满足你所有的心愿吗?难道,和你母亲密会的人是你父亲,你不满意吗?” 这巨大的冲击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呆滞了。 那日她被法雅带到了兴唐寺,说要解决她心中的两个难题,可醒来后却是躺在菩提院,没多久法雅出现了,带着她进入这间密室,让她钻到床榻底下,叮嘱她,无论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切不可发出声音,更不可出来。 绿萝信誓旦旦地答应了,没想到来的却是玄奘! 她早就对玄奘抱了异样的心思,还以为法雅是来规劝玄奘还俗,偿自己的心愿,一时间心中小鹿乱撞,连身子都软了,没想到两人的对话却丝毫不涉及这方面,她正自失望,却被两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自己的爹爹竟然活着! ——当年的自缢身亡竟然是一场假死! 绿萝做事虽然鲁莽,却不是毫无心机,当下耐心听着,随后便听到自己的父亲被长捷害惨了这类的话,她再也忍耐不住,当即钻了出来。 她痴痴想了半晌,问法雅:“那……爹爹和娘亲私会,自然是……可以的吧?可郭宰呢?我娘不是也嫁给了他吗?这算不算对不住他?” 此言一出,饶是法雅和玄奘都是智慧高绝的人物,也不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这如何回答?说李优娘不守妇道吗?也不对,那毕竟是她前夫。说她应该和崔珏幽会吗?这更加不妥,两人虽然不曾离异,可崔珏死了,婚约自动废止,而且她又嫁给了郭宰…… 两人一时头大无比。 法雅只好拿个话岔开:“小姑娘,好歹老和尚算是解开了你心中的枷锁了吧?从此你不会再恨你的母亲了吧?” 绿萝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想不明白,但到底对母亲的恨意冲淡了许多。好像……好像私会的对象是父亲,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于是点了点头。 “老和尚说话算数,你的第一个心愿算是完成了吧?”法雅笑眯眯地道。 绿萝红着脸点点头,敛衽一礼:“多谢大师。” 玄奘和波罗叶从没见过她这么温婉有礼的模样,一时都有些发呆。看她憋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波罗叶都替她难受,噗地笑了出来,绿萝狠狠瞪了他一眼,波罗叶立刻噤声。 法雅轻轻咳嗽了一声,绿萝立时敛眉顺目,乖乖地坐到了榻上。那神情就跟个听话的小媳妇似的,看得玄奘和波罗叶又是好笑,又是骇异。这老和尚究竟有什么手段,竟能把这小魔女降服得如此服帖? 这两位吃绿萝的亏太多,根本不敢相信她从此转了性子,成了大家闺秀,这里面肯定有鬼。 “你的第二桩心事呢……”法雅呵呵而笑。 “大师……”绿萝红着脸迅速地瞥了玄奘一眼,急忙又低下头去。 “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法雅哈哈大笑,朝着玄奘道,“老和尚这就明说了吧,法师呀,绿萝小姐对你有些想法……” 他正在组织词汇,玄奘已经点头:“贫僧知道。” “呃……”这回轮到法雅吃惊了,“你知道?” “知道呀!”玄奘淡淡地道,“绿萝小姐一直以为她爹爹崔珏是被长捷逼死的,因此对贫僧怀恨在心,一直想杀了贫僧。不过如今你已经知道崔珏还活着,其中另有因由,想必不会再暗地里刺杀贫僧了吧?” 玄奘一直对这事颇为头疼,谁身边跟着个暴戾的小杀手,趁个冷不防就捅过来一刀子都会提心吊胆的。 绿萝的小脑袋拨浪鼓一般的摇,讷讷地道:“不……不会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说的可不是这事。法师呀,其实,绿萝小姐是爱上你了,期望法师还俗,与君成就百年之好……” “噗——”玄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然后嘴巴合不拢了。 “呃……咳咳……”波罗叶则是被糕点给噎住了,漆黑的脸膛涨得通红。 绿萝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直白就说了出来,顿时又羞又怒,涨红了脸,深深低下了头。 一时间,屋子里四人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好半晌玄奘才缓过气,双手合十,肃然道,“法雅禅师,这是何意?你与贫僧相交也有数年,贫僧的向道之心难道你不清楚吗?贫僧这副皮囊,早已寄托青灯古佛,不再有人间孽缘,绿萝小姐少女心性,可禅师何许人也,何必来使一个无辜的少女误入歧途?” “我不是少女心性!”绿萝霍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倔强地道,“我就是爱你了,怎么了?不行么?” 玄奘无语,口里只是喃喃地念着佛。 “波罗叶说,爱情绝不是羞耻的,它是世上最美好的感情。”绿萝眼泪汪汪的,“我就是爱上你了,为何不敢说出来?为何要掩饰?你是佛徒,你是圣人,能够断绝六欲,弃绝红尘,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爱上谁是我的错吗?” “看你做的好事!”玄奘狠狠瞪了波罗叶一眼。 波罗叶一脸委屈:“我只是跟她讲《伽摩经》,可没让她爱上一个和尚。” 玄奘气急,却拿他无可奈何。 法雅叹了口气:“法师,这桩事老和尚也知道为难,但也是无奈之举啊!” “你蛊惑一个无知少女,有什么无奈的?凭你的智谋,岂非手到擒来?”玄奘冷冷地看着他,嘲讽道。 “法师有所不知。”法雅苦笑,“早在十年前,玄成法师就要求老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了你的性命。后来你没有参与这项计划,此事也就无从谈起了,然而数月前你为了寻找长捷,非要来霍邑,老衲便特意送信给空乘和崔珏,要他们保护你的安全。可谁料想法师实在厉害,竟然靠着一己之力,慢慢接触到了这项计划的核心,逼得崔珏不得不现身。也不知为何,崔珏固执地认为你是一个最危险的敌人,非但不会认同我们的计划,而且会把计划泄露出去,因此他屡次三番要求老衲允许杀了你。但老衲既然答应了玄成,又怎么能毁诺?再三拒绝,要求他不得轻举妄动。” 法雅这番话玄奘倒相信,因为崔珏自己也说过,他答应了别人不能杀自己。看来是迫于法雅的压力。 “可是……”法雅叹气不已,“前几天崔珏去了一趟霍邑县衙,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居然爱上了你这个和尚!他恼怒无比,非要杀你不可。于是他就和老和尚打了个赌约,杀不杀你不由我们来决定,让绿萝来决定!” “什么?”玄奘和绿萝一起惊讶地看着他。 “那就是要看看在绿萝的心里,究竟是他这个父亲重要,还是你这个和尚重要。”法雅道,“你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秘密,若是放你出去,你必定要跟陛下说起吧?” 玄奘思忖片刻,断然点头:“不错,贫僧不晓得你们计划的核心是什么,可是贫僧知道,你们的计划必然会损害帝王威严和朝廷法度,这种事过于疯狂,一旦被朝廷查知,便是佛门的一场浩劫。贫僧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况且,佛门也不应拿这种鬼祟、怪诞的手段来求得昌盛,佛家奥义,在于教化人心,你们所实行的,只是邪道罢了。” “崔珏对你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啊!”法雅惋惜地望着他,又看了看绿萝,“绿萝小姐,眼下的情势你也明白了吧?如果这僧人走出去,那么你父亲所做的一切就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届时朝廷震怒,你父亲固然要人头落地,连你母亲、郭宰也逃不过被诛杀的命运。对你而言,其中究竟孰轻孰重,自己思量。” 绿萝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面临的不是一场美好的姻缘,而是一场撕心裂肺的选择! “为什么非要我选择?”绿萝怒视着他,嘶声叫道。 “这不是老和尚的主意,”法雅叹息,“是你爹爹的主意。他认为,只有让你亲手斩断了和这僧人的孽缘,你才能彻底解脱。父为子纲,你的命运由你爹爹来安排,老衲也没什么办法。” 绿萝痴痴地盯着玄奘,清丽的小脸上泪水奔涌。 “其实也很容易选择,”法雅道,“只要玄奘答应了你,还了俗,一切都迎刃而解。” 玄奘干脆不理他了。 “哼,你们想如何便如何么?”波罗叶冷笑,从怀中抽出弯刀,“老子杀出去,只怕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和尚也挡不住吧?” 法雅含笑看着他不语。 波罗叶觉得有异,噌地跳下床榻,扑到了窗边,正要一脚踹过去,忽然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推窗,却推不开,拿刀子在窗棂纸上捅了个洞,顿时一阵冷风吹来,他眯着眼睛朝外面一看,不禁呆住了——窗外,赫然是万里云天,下面,赫然是万丈悬崖! 波罗叶脸上肌肉扭曲,这才知道,这间屋子竟是在悬崖中间! “好了,”法雅下了床榻,淡淡地道,“老衲还有要事要办,这就先去了,诸位细细思量吧!” 说罢扬长而去,波罗叶正要追过去,那法雅却径直走到一堵墙壁边上,眼看迎头撞上墙壁,半面墙壁却猛然翻转,法雅闪身进去,墙壁又轰隆隆地合上了…… “法师,怎么办?”波罗叶叫道。 玄奘摇摇头,望着绿萝道:“如今是要看绿萝小姐打算怎么办?” 贞观三年,四月十五日。 按照那两名鬼卒所言,今日便是李世民入地狱折辩应诉的日子,李世民心情极为不好,裴寂也甚为忧虑,特意请空乘亲自为皇帝做了场法事,布施祈福。李世民却依然郁郁寡欢,心中难以平静,一种皇权对鬼神的无力感,让他极为郁愤。 “以朕天子之尊,竟会受制于区区幽冥鬼卒!”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里,李世民烦躁不堪。魏征和杜如晦虽然跟在身侧,却也无法开导他。 这时裴寂忽然涌出一个念头,急忙道:“陛下,您可曾听说过崔珏吗?” “崔珏?”李世民想了想,对这个名字仿佛有些模糊的印象,猛然道,“你说的,可是当年太原留守府的掌书记?崔珏,崔梦之?” “没错,正是他,别号凤子。”裴寂笑道,“陛下可知道他后来如何了?” 他这么一说,李世民完全想起来了:“这人诗词文章写得极好,和宋老生的霍邑一战后,太上皇好像任命他做了这霍邑县令吧?朕记得,当年击破刘武周、宋金刚的时候经过霍邑,崔珏率领全城百姓躲藏在山中,被父皇下旨斥责。然后嘛,朕便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说着不禁看了一眼旁边的尉迟敬德,脸上露出笑容。 尉迟敬德有些尴尬,他本是刘武周手下的悍将,屡次和李世民对阵,直到刘武周兵败,自己和副将寻相一起困守在介休、霍邑,这才献了两座城池,投降了李世民。这时提到他的旧主,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感慨。 裴寂却没顾忌到尉迟敬德的情绪,继续道:“武德三年,寻相欲反叛,崔珏孤身刺杀寻相不成,便带着全城百姓逃进了霍山,直到陛下柏壁一战击溃了刘武周,收复霍邑,这才回城。最后太上皇议论功过,崔珏丢失城池在先,保护了全城百姓在后,功过相抵,依旧担任霍邑县令。武德六年,不知为何自缢而死。” “哦?”李世民动容,“崔珏当年刺杀寻相朕早就听说了,也很是钦佩此人的孤胆忠心,在刘武周的大军面前,他能保护全城百姓,丢个城池算得了什么?何况他是文官,当年霍邑乃是寻相镇守,他能在危难关头护得百姓安危,此人大大的有功啊!” 裴寂却不好议论李渊的赏罚,只好沉默不答。 “那么后来他为何自缢呢?”李世民道。 “这臣便不大清楚了。”裴寂无奈地道。 魏征在一旁翘起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却没有插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裴寂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里一沉,却假作不知,道:“不过这崔珏死后,当地百姓却传闻他入了幽冥地狱,做了泥犁狱的判官。” “你说什么?”李世民霍然一惊。 裴寂便将民间关于崔珏那种种神奇的传说讲述了一番,李世民大为不信,裴寂道:“这些事虽然离奇,不足凭信,不过民间确实言之凿凿。霍邑县令郭宰就在殿外,陛下不妨传他进来问一问。” 李世民兴致浓了起来,当即派内侍去传郭宰。郭宰和新任刺史杜楚客等地方官都在大殿外候着,一听传唤,急忙走了进来,庞大的身躯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跪倒参拜。 李世民每一次见他,都忍不住欢喜,笑着点点头:“好一员猛虎县令!没让你在疆场上杀敌,反而让你做了地方父母官,是朕的过失啊!” 郭宰叩拜道:“陛下马上打天下,臣自然做陛下的先锋征杀疆场,如今陛下下马来治天下,臣自然也跟着下马来安抚一方,不敢有须臾懈怠。” “咦?”李世民深觉意外,指着郭宰向杜如晦等人笑道,“当这县官果然有长进啊,昔日的沙场猛将,居然能说出这等大道理。郭宰啊,留你在霍邑也是大材小用,等朕回京,你就跟着朕回去吧,到十六卫中替朕守卫宫门,如何?” 郭宰顿时乐蒙了,他早已经被县里烦冗的杂事搞得焦头烂额,一听能重新回到军中,而且是大唐最精锐的禁军,黑脸膛上红光闪闪,连连拜谢。 尉迟敬德也对这位昔日的骁将很有好感,见陛下亲自将他招到禁军中,也很是高兴。 “郭宰啊,朕问你,昔日霍邑县令崔珏,死后在民间传说成了泥犁狱判官,你可清楚吗?”李世民问。 “呃……”郭宰又郁闷了起来,他此生最烦的名字就是崔珏,一提起这个名字,就感觉到自己的夫人仿佛有一种长了翅膀要飞走的感觉。所以平日县里的同僚都避免提起这个名字,可这几个月也不知怎的,先是玄奘、后是皇帝,纷纷找他询问崔珏。 但皇帝问话,又不敢不答,于是便将崔珏的种种玄异之事讲述了一番,他可不敢欺瞒皇帝,各个事件所涉及的人名、地名等佐证,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李世民面露古怪之色:“竟然真有其事?你说,在这霍山上,还有崔珏的祠堂?” “是的,距离兴唐寺不远,名叫判官庙。”郭宰道,“晋州各县经常有百姓前去上香,甚至还有周边各州的百姓远道而来。据说,很是灵验。”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陛下,”裴寂笑道,“臣以为,幽冥之事无论真假,还需要靠幽冥之人来解决。既然如今的泥犁狱判官是您昔日的臣子,若是崔判官愿意出面,那两个鬼卒又算得了什么呢?” “呃……”李世民怔住了,半晌才苦笑,“裴卿说的是,只希望崔珏还念朕的一点香火情吧!” “陛下,”魏征忽然笑了,“既然裴相说得如此神奇,不如咱们就到判官庙去看看?” 裴寂心里一突,却满面含笑:“是啊,既然魏大人也有兴趣,不如陛下就移驾去看看,或许能得崔判官之力,那两个鬼卒从此不敢骚扰呢?” 两人这么一撺掇,李世民倒真来了兴致,当即命人移驾,前去判官庙。空乘亲自引路,尉迟敬德先命禁军肃清了道路上的闲杂人等,在一千名禁军的保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判官庙。 判官庙距离兴唐寺不远,只有十几里山路,空乘可没敢让皇帝翻山越岭,而是走的正道,李世民乃是马上皇帝,也不乘龙辇,骑着白马,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判官庙。 庙祝早得知消息,跪在路旁迎驾。 李世民拾阶而上,到了庙门前,见这座庙宇也颇为雄伟,赞叹了几句,当即走进庙里,一看见庙里这尊白净素雅的神像,和周围狰狞恐怖的夜叉鬼,不禁愣了愣。恍惚中,只觉左右的夜叉形貌怎么有些类似太平关那次见过的鬼卒? “六道生死簿,三界轮回笔?”李世民盯着夜叉鬼手中的卷宗和巨笔,有些失神,难道人的生命寿数竟然记载在这卷宗里吗? 一时间李世民不禁有些惊悚,隐隐感觉到一种惊惧,竟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崔判官。他乃是大唐天子,来拜谒昔日旧臣的庙宇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难道还能给这位判官行礼?平日里进庙的礼数都用不上,顿时有些踌躇。 魏征急忙道:“陛下,您乃是天子,崔珏是您昔日臣下,虽然如今是泥犁狱的判官,却也不可以君向臣行礼。不如以土地祠的礼数,拱手鞠躬即可。” 李世民点点头,裴寂却走了上来,正色道:“臣以为,陛下不应该向崔判官施礼,土地神乃是神仙谱系中所记载,陛下拜它,是为了求他保靖一方民事。崔珏如今虽然是幽冥判官,但陛下掌管人间界,岂能对阴司的官吏行礼?不如让臣来代陛下参拜。”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 裴寂当即走到崔珏神像的面前,锦袍一撩,跪倒在地,朗声道:“昔日同僚,太原留守府长史,见过故人梦之兄足下!” 李世民连连点头,这礼数不错,裴寂不用唐朝丞相的身份,而是以故人拜谒亡者的身份来参拜,可以说极好地维护了朝廷的尊严,同时也给够了崔珏礼数。连素来与裴寂不睦的魏征和杜如晦都不禁点头赞叹,这老家伙,果真是有急智。 “梦之高才,文参北斗,学压河东,然天不佑人,英年早逝,寂闻之而心摧。今随大唐天子拜谒足下灵前,唯愿故人英灵不灭,浩气永存。日前,有泥犁狱鬼卒者,显灵于陛下面前,言道幽冥有恶鬼状告我皇,邀我皇前往泥犁狱折辩。陛下以一国之尊,掌管人间界,岂可入幽冥而应诉?闻君在幽冥高就判官,赏善罚恶,寂特以故人薄面,求君斡旋,保佑我皇龙体安康,不受邪祟滋扰,长命百岁,江山永固。裴寂愿散尽家财,布施宅第,修造七级浮屠,为君再塑金身,重修庙宇。” 说罢,裴寂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燃起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面前的香炉中。 一时间,大殿里一阵沉默。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着裴寂,为了求这崔珏来保佑自己,裴寂竟然发下重诺,散尽家财,甚至将宅第都舍给寺庙,这等忠心,由不得他不动容。虽然李世民一直对裴寂杀了刘文静耿耿于怀,可是此时也不禁心中感动。 “委屈裴卿了。”李世民喃喃地道。 裴寂眼圈一红,险些淌下泪来:“陛下即位这三年来,宵衣旰食,勤政爱民,眼看我大唐百废俱兴,已经有了盛世的气象,岂可因为邪祟作恶,而误了陛下的龙体?臣老矣,只怕难以追随陛下开疆拓土,打造辉煌盛世,唯有此心来报效陛下。” 李世民默不做声,抬头怔怔地看了一眼崔判官像,转身走出了大殿,众臣跟着走出来。没想到到了殿门口,李世民又停了下来,道:“克明,传朕的旨意,追封崔珏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 杜如晦愕然片刻,躬身道:“遵旨。” 一旁的空乘眸子里忽然闪出一丝光芒,仿佛被震动了。裴寂不敢看他,低着头走了过去。 天子金口一开,在县令职位上干了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崔珏,死后七年,转眼成了朝廷的正四品高官,仅比魏征低一级。 第十五章 这一夜,魂入幽冥 这一夜,月朗风平,平静的月光洒满了霍山,铺满了兴唐寺。那月光仿佛是凝固剂,连山间长年呼啸的风都止住了,连流动的空气都凝结了。 偌大的兴唐寺,只有墙角树上的虫鸣蚁行,在人类听不见的地方,营造着一方世界。间或里,有禁军巡逻队整齐的步伐响起,清脆的甲叶声响便幽幽地传了出去。 这一夜,各方势力偃旗息鼓,屏息凝神,静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这一夜,世上最紧张的人是魏征和尉迟敬德。魏征身穿朝服,手持长剑,亲自站在十方台的门廊下,眺望着沉寂的月色忧思重重。这十方台是魏征亲自为李世民选定的住处,一则讨个吉利,言下之意是,十方无量无边的世界莫不为天子掌控。更重要的,却是看中了这十方台的地形。四座禅院围绕,中间是一座隆起的高台,裴寂、魏征、杜如晦、尉迟敬德四个重臣围拱,天子房间内的一切举动都在众人的眼前,而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座小山丘作为制高点,尉迟敬德派了三百名精锐驻守山丘,上面还架设了六架伏远弩,这种射程三百步的重弩足以控制人视线所及的一切范围。 “敌人计划周密,我究竟还有没有遗漏?”魏征皱着眉头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