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贫僧污蔑你了么?”玄奘淡淡地道,“莫把是非来辨我,浮世穿凿不相关。你如今别说是非,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崔珏博学多才,怎能不理解玄奘的意思,顿时脸色涨红,却是无言以对。 “你太过自私,只晓得为自己寻个避风的怀抱,可非但是李夫人,连绿萝小姐也被你害了。”玄奘悠悠叹息。 “胡说八道。绿萝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害她?”崔珏冷笑,“你道我躲在这兴唐寺七年,就对她们毫不关心么?我的能量可以搅动这大唐天下,何况一座小小的霍邑县?这么多年来她们生活平静,我并非没有付出心力。绿萝因为要刺杀你,连累了周家的二公子丧命,那周家发下大量人手追查真相,隐约已经知道了是绿萝指使,竟然图谋要报复绿萝。嘿嘿,他周家豪门又如何?敢碰我的女儿,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夜间将他周家连根拔起,给绿萝彻底绝了后患……” 玄奘悲哀地看着他,心道这人当真疯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牵连,居然丧心病狂杀了一百二十三口人,还仍然沾沾自喜。 “是用五识香吗?”玄奘问。 崔珏点头:“这香你亲身尝过,我也不瞒你。我先用香迷倒了他们,然后放火,哼,这种香就算是火烧水淹,他们也醒不过来,只怕死的时候还在做着极乐之梦。” 玄奘摇头不已,不过对这个性格扭曲的家伙,他可不指望单纯的佛法让他幡然悔悟浪子回头:“那么她杀了空乘呢?”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崔珏不以为然,“除了给我造成大麻烦,她自己不会有任何伤害。为了弥补她杀人的过失,我甚至连现场都给她遮掩了,或许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很离奇的梦境吧!” “贫僧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掩盖的现场?”玄奘这回真是不解了,“那短短的时间内,空乘的尸体当然可以运走,血迹也可以洗干净,可台阶上的灰尘呢?还有窗棂纸上的洞呢?贫僧看,那窗棂纸绝对不是刚换的,上面积满了灰尘,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有,绿萝明明是从墙里的密道钻出来的,可那堵墙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密道?” “你很快就明白了。”崔珏露出诡谲的笑容。 见他不说,玄奘也无可奈何,问道:“照贫僧的推测,这个计划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在执行,空乘也参与其中了吧?你是从他死后开始假冒他的?又为何模仿得这般相似?” “他死后……”崔珏哑然失笑,“好教法师得知,从武德六年,我自缢假死之后就开始冒充他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过于特殊,私下里又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而我,又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因此我们便互相制作了面具,他外出时,我便来冒充他,我不在时,他则冒充我。” “你不在时?”玄奘惊奇地道,“你还有公开的身份吗?” 崔珏一愕,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法师啊,看你面相老实,却是如此狡诈,险些就被你套进去了。嗯,透露给你一些也无妨,我和空乘各自负责各自的一摊事儿,他在明处,我在暗中。山下的飞羽院你也见到了,那是属于我的系统,除了我之外,他们谁都不认识,除了我之外,他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可惜呀,空乘居然被我的宝贝女儿一刀杀了,事情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逼得我不得不每日假扮空乘。” 玄奘这才恍然,怪不得自己和假空乘朝夕相处,却发现不了破绽。 “但是贫僧却有一个疑点,”玄奘慢慢道,“当日绿萝小姐乃是追踪李夫人,发现了李夫人与人私通,才一时气愤,失手杀了那个私通者。如今看来,那日与李夫人幽会的人自然是你了,为何死的却是空乘?” “这个嘛,”崔珏想了想,“有个偶然性。当日的确是我在房中和优娘幽会,她那日来寺里找我,是因为绿萝跟着你住到了寺院,优娘不放心,让我妥善照顾。我们在房中幽会,没想到这小妮子认得优娘的背影,悄悄跟了来。优娘走了后,空乘急匆匆地从密道里来找我,有一桩大事等着我处理,于是我就从密道走了。空乘老了,腰腿不好,在自家寺院,当然没必要偷偷摸摸弯着腰钻地道,自己开了门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没想到……”崔珏也忍不住苦笑,“绿萝二话不说当胸就给了他一刀。真是佛祖保佑啊,当时若非他来找我处理急事,我真从门口出去,只怕这小妮子就杀了她亲爹爹了。” “佛祖恐怕不见得会保佑你吧?”玄奘心里暗想。 “好吧,好吧,”波罗叶听着两人絮絮叨叨地说,早就不耐烦了,敲了敲茶釜,“聊了这么久了,该说说你的目的了。你既然不是为了刺杀皇上,为何却让李夫人向郭宰献策,蛊惑皇上入住兴唐寺?快坦白交代,否则我只好拿你去见官了,到了刑部大牢,可容不得你不开口!”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面色都古怪起来。玄奘诧异道:“原来你是官家的人?” 崔珏哈哈大笑:“法师啊,你还被这个胡人蒙在鼓里呢?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骗得过你!” 波罗叶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崔珏望着玄奘道:“法师,这人的身份可了不得,他是朝廷的不良人。” 玄奘显然没听说过“不良人”这个名字,一脸茫然,可波罗叶却脸色大变,右手探入怀中,握紧了刀柄,沉声道:“你早就知道?” “知道。”崔珏不以为意,朝玄奘道,“这个不良人是李世民亲自成立的一个组织,隶属内廷,职责是缉事、刺杀、安插密谍、刺探情报。他们的首领称为贼帅,这些番役来自各行各业,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故此称为不良人。成员也很复杂,胡汉都有,沙陀人、突厥人、龟兹人,甚至还有西方的大食人。这个波罗叶祖籍北天竺,他父亲是个吠舍,大商人,往来西域商路。后来得罪了戒日王,家产被抄没,他父亲带着唯一的儿子波罗叶逃到了龟兹国。父亲死后,波罗叶辗转来到大唐,李世民早就有野心重开西域,正在收集西域的情报。这波罗叶行走数万里,历经数十国,见闻广博,于是就被吸收进了不良人组织。” “你……”波罗叶额头冷汗涔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李世民即位这三年来,朝廷已经向兴唐寺派了九名密谍!”崔珏冷冷地道,“你是第十个。” “这些密谍呢?”波罗叶骇异地问。 “刺探到机密的六名都死了,其余三名被我好好地安置着,因为他们比较笨。”崔珏脸上浮起了笑容,“我还知道,指使这些密谍的人是魏道士魏征。这老家伙谋算精妙,见我这兴唐寺水泼不进,居然别出机杼,派了个天竺胡人跟着玄奘法师偷偷进来。嘿嘿,我也不瞒你,虽然魏道士谋略一等一的高,可他却不知道,这些不良人的档案我都可以随意调阅。法师,你想西行天竺的计划朝廷是否知道?” “知道。”玄奘点点头,“贫僧在贞观元年曾经上表申请,被驳回。” “这就是了。”崔珏点点头,“魏征是给你量身打造的波罗叶啊,不怕你不让他跟着。” 玄奘苦笑不已,谁曾想到,自己寻找哥哥之旅,竟成了朝廷中博弈的棋子呢? 波罗叶脸色变了:“你们在朝廷有内奸!” “没错啊,”崔珏淡淡地笑,“而且地位比魏征高得多,任他再厉害,又怎么可能躲过我们在朝廷里编织了这么多年的网?” 波罗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朝廷里,地位比魏征高的人屈指可数,这个人只怕咱俩谁都能猜得出来,更别说陛下了。你不怕我逃出去,把这个消息报给魏大人吗?” 忽然间,波罗叶心中一动,像豹子般扑起,短刀顶到了崔珏的脖颈,喝道:“为什么外面的天色还是黑的?” 玄奘这时候也注意到了,他们回到菩提院时已经过了卯时,休息了半个时辰,按道理已经到了辰时,这时候天就应该蒙蒙亮了。这崔珏过来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只怕香积厨的僧人们都该送早饭了。 “怎么天还没亮?” 两人望了望四周,窗户外漆黑一团,门外悄无声息,连温泉水咕嘟咕嘟的声音都没有,风吹,鸟鸣,天籁无声,一切都仿佛死绝了。 “到底怎么回事?”玄奘沉声道。 “你开门看看嘛。”崔珏不以为意地道。 波罗叶拿刀顶着他的喉咙,不敢稍离,玄奘起身打开了门,这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波罗叶更是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圆——门外,居然是一堵厚厚的石壁! “怎么回事?”波罗叶大叫了一声,也顾不得崔珏,扑过去砰砰砰地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窗外,黑漆漆的石壁触手冰凉,似乎还滴着水。 他连捅了好几刀,这上好乌兹钢打造的弯刀削铁如泥,如今插在石壁上却是叮叮叮直响,火星迸发。 “别费工夫了。”崔珏呷了口冷茶,懒洋洋地道,“如今我们在三十丈深的地底,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你就是拿一把铁铲也挖不透这厚厚的岩石。” “三十丈深……地底……”两人都呆滞了,怎么可能,方才他们还在菩提院,一直都没动地方,喝着茶,聊着天,怎么就到了三十丈深的地底? “没什么好奇怪的。”崔珏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婆娑院中,我怎么把杀人现场处理得毫无破绽吗?你看,我在你眼前重演了一番你还是看不破。法师啊,你的智慧看来也是有极限的呀!” 玄奘面色铁青,走到门口摸着面前的石壁,石壁凹凸不平,上面布满了刻挖的痕迹,整体虽然算光滑,却显然不是天然生成。他想了想,道:“难道,这座房子竟然整个沉入了地底?” “着啊!”崔珏一拍手,一脸激赏,“法师到底名不虚传!没错,这座禅房的地底已经被我整个掏空,装上了机栝滑轮,只要触动机关,它就会整个沉下去,到了平行轨道上,就往侧面滑开,然后一座一模一样的禅房缓缓上升,最后耸立在菩提院中。诺,绿萝杀死空乘的婆娑院也是这般,你不是奇怪台阶上没有血迹,灰尘遍布,窗棂纸完好无损吗?就是这个样子啰!” 崔珏说得简单,但两人的眼中却露出骇异之色,这么庞大的机关,能将整座房子下陷抬升,这需要多大的工程?多精密的机械?尤其是在一座山上掏挖出几十丈的深坑……这可不是平地,而是山上,到处都是岩石!这人怎么办到的? “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崔珏看出玄奘眼中的疑惑,解释道,“这座山腹里布满了岩洞,还有无数的暗流,我也只是因地制宜。大部分用的都不是人力,而是风力和水力,你在山顶看到的风车只不过能提供一小部分能量,大部分动力是靠山间和地下急湍的暗流转动水车,以齿轮和动力链条传递到各处枢纽。唉,说来简单,这个活我干了五六年啊,从武德四年开始动工,到了武德六年地面建筑才算完工,然后我就潜入地底开始建造地底下的工程,到如今已经九个年头了,才完成了八成。嗯,不过已经够用了。” “好大的手笔啊!”玄奘这回真算是叹服了。 “没错。”崔珏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得意,“耗资规模太大,建三十座寺院的钱也不够用。正是因为当初花钱太多,才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派人秘密调查我的账目。当时我不死也不行呀,明面上,盖这座兴唐寺花了三万贯,可地下的部分足足花了三十万贯。一旦真把我抓起来,问我钱从哪里来,我怎么回答?倾晋州一州之力也没这么多钱啊!所以,对我而言,最佳的办法就是人死账销。” 两人恍然,原来崔珏假装自缢还有这种情势。 “其实,朝廷一开始并没有怀疑什么。”波罗叶叹息道,“毕竟修建兴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唯一奇怪的是,你到底从哪里弄了那么多钱?国库没有拨给一个子儿,你崔县令居然筹到三万贯,你到底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如今看来,你总共动用的资金,只怕十个二十个三万贯都不止了,只怕此事传出,举国震惊。” 崔珏笑吟吟的,转头问玄奘:“法师,他不知道我哪来的钱,你应该知道吧?” “贫僧怎么会知道?”玄奘一头雾水。 崔珏只是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玄奘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佛门——” 崔珏哈哈大笑:“法师果然聪明,眼下这世上,最有钱的不是朝廷,也不是富豪官绅,而是佛门。” 玄奘默然,知道他这话不假。隋朝虽然只延续了三十七年,却是强盛一时,杨坚和杨广都崇尚佛教,仅仅开皇年间,杨坚下令建造的寺院共有三千七百九十二所。而杨广即位后,广设道场,度化僧尼,当时江南兵灾连连,佛寺焚毁无数,如今江南的佛寺几乎是杨广一手扶植起来的。佛寺在隋朝积累了庞大的根基。 隋末动乱十几年,百姓易子相食,民不聊生,官员被杀,贵族被灭,良田荒芜,直到大唐建立七八年后,仍旧是经济凋敝,黄河下游“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可是佛门的根基却并没有受到大的动荡,上百年间积累的财富短短几年里就几乎恢复,一座寺院往往占地百里,纵然是王侯之家也有所不及。 尤其是从南北朝以来,佛寺流行放“印子钱”。一开始主要因为佛寺中花销不大,朝廷和富人们施舍的钱也用不完,就拿出来低息或无息借贷给一些贫民。这个动机虽然很好,问题是钱这个魔鬼一旦释放出来,就不是任何人能掌控得了。到了后来,印子钱的规模越放越大,借贷的对象从贫民扩展到了缺钱的富豪官绅,利息也越来越高。有些急于拆借的商人开始把不动产等物件典当给佛寺换钱周转。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几乎每个佛寺都开始做印子钱和典当业的生意,获利丰厚,财帛堆满了寺院。 比起朝廷空荡荡的国库,说佛寺富可敌国毫不夸张。玄奘在空慧寺待了那么久,长捷还继承了玄成法师的衣钵,对这些当然清楚得很。 玄奘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头问道:“如今你几乎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他处置我们?”波罗叶一脸不忿,大声嚷嚷着,把弯刀又压在了崔珏的脖子上,“虽然被困在地底,哼,我就不信你不出去。你能出去我们也能出去。” 玄奘苦笑,凭崔珏的深沉和智谋,哪里有这么简单。 崔珏看也不看波罗叶,含笑盯着玄奘:“你们俩嘛,波罗叶是必死无疑的,他是不良人,我总不能让他给魏征去通风报信。至于法师你嘛……你不应该死在我的手里。” “哦,为何?”玄奘笑了,“杀一人是杀,两人也是杀,为何不能杀贫僧?”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不能杀你。”崔珏叹了口气,“我总要遵守诺言吧?” 玄奘心神一动,急忙道:“难道是长捷?” “我呸!”崔珏忽然大怒,“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这个败类、懦夫、无耻之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跟那个人比起来连提鞋都不配,当初我们也算瞎了眼睛,千人万人里居然选了长捷这个王八蛋!” 听着他大骂长捷,玄奘的脸上也不好看。毕竟一母同胞,你骂他王八蛋,贫僧我算什么?不过他对崔珏这么恨长捷倒有些惊奇,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捷可还活着?”他急切地道。 “活着!”崔珏恨恨地道,“怎么没活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厮的日子舒坦着呢。算了,不说他了……”崔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直视着玄奘,“你还是会死的,只不过杀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玄奘神色不动。 崔珏不答,可惜地看着他,喃喃道:“前途无限,何苦犯戒?” 玄奘一头雾水,我犯戒?这怎么讲? “言尽于此,杀你的人不日即来,法师准备好了。”崔珏笑了笑,忽然抱拳,“告辞。” “哪里走!”波罗叶的刀还压在他脖子上,见他想走,不由冷笑。 崔珏淡淡地一笑,忽然伸手在地上一拍,啪的一声响,佛堂正中的地面忽然露出一个大洞,崔珏连人带蒲团还带着火炉、茶碗、茶釜之类哗啦啦地跌了下去。顷刻间人消失在了洞中。 波罗叶猝不及防,险些栽进去,百忙中伸手按住另一边的洞壁,才没落进去。可想了想,忽然又醒悟,朝着玄奘叫道:“法师,追——” 手一松,身子呼地落了进去。 玄奘一看,明白了波罗叶的想法,眼下两人被困在地底,可谓走投无路,还不如顺着这条洞好歹有个出路。若是能抓住崔珏,那就更好了。他毫不迟疑,奔过来纵身跳了进去。 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眼睛里一团漆黑,身子无休无止地往下坠落。也不知落了多久,忽然砰地一声砸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闷哼一声,随即似乎又有东西一弹,玄奘又弹了起来,然后重重地砸下,砰地一声又砸在了那人身上,接着又弹起…… “法师……”下面传来一声呻吟,“你砸得我好痛,轻点……” 话音未落,玄奘又砸在了他的身上,那人惨叫一声,险些昏厥。但玄奘好歹是落稳了,脚一蹬地,不料蹬了个空,两条腿仿佛绊进了网中,缠着无法动弹。 “你是波罗叶?”玄奘摸了摸身下。 “可不是我……唉唉,轻点,你刚踹了我裆部,怎么又来摸……”波罗叶大声呻吟着,“咱们中了这小子的奸计,这底下是个网兜……” 玄奘呆住了,忙不迭地缩手。 波罗叶强忍疼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亮,微弱的光芒照见几尺的空间,这里果然是个巨大的洞穴,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间挂着一张巨网,两人仿佛苍蝇一般给兜在网里…… 第十二章 官司缠身幽冥中 绛州与晋州交界,太平关。 夜幕轻垂,群山间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薄雾,日光掩没在黄河之外,空荡荡的荒野中一片萧瑟。太平关是从河东通往黄河龙门渡口的要道,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次的战争,这座堡垒早已破败不堪,女墙残破,城墙剥落,缺口处可以让一条狗轻轻松松地跳进去。 而如今,这片大地上的至尊王者,正轻袍缓带,慢慢行走在残破的城墙上。李世民,这个一手缔造了大唐帝国的马上皇帝今年才三十一岁,只比玄奘大了一岁,正处于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他穿着一身紫红色的圆领缺胯袍,带着黑色软翅襥头,脚下也是黑色的长靴。他相貌英俊,唇上生着两撇尖翘的髭须,更显得英武决断,整个人有如一杆挺拔的标枪。早年的戎马生涯将他锻炼得孔武有力,手臂甚至脸上的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不远处,右仆射裴寂、左仆射杜如晦、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秘书监魏征等重臣随行在侧,看着他在城头上漫步。裴寂的身边还站着一名身披红色袈裟的老和尚。城下是右武卫大将军、吴国公尉迟敬德率领的十六卫禁军,一千多人将太平关保护得水泄不通。 关墙下三里远,便是李世民的行营,营帐连绵,人喊马嘶。李世民也无奈,倒不是他愿意住在荒郊野地,这次巡狩河东道,他带了五千禁军,加上随身的太监、宫女,还有皇亲贵戚、朝中大臣和他们的仆从、州县供应的仆役,人马浩浩荡荡足有七八千人。离开绛州之后,到最近的晋州城足有一百六七十里,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城邑可以容纳他这么多的人马,到了两州交界,李世民一时心动,想起不远处有座太平关,就命令在关下扎营。 “朕如今拥有四海,但午夜梦回,却常常置身于昔日铁马秋风的岁月啊!”李世民感慨不已,“众卿看看,这座太平关还留着朕昔日的痕迹呀!” 裴寂笑道:“陛下说的可是当日攻打太平关,突破龙门渡口直入关中之事?” 裴寂今年五十九岁,面容富态,笑容可掬,是大唐朝第一任宰相,虽然中间屡次换人,但不久之后就又会当宰相。无他,因为唐朝刚立,缺钱、缺粮食、缺战马、缺布帛,什么都缺,而裴寂最大的能耐就是理财,从武德年间到贞观年间,把不富裕的家底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渊和他是发小,离不开他,李世民即位后让长孙无忌当过一阵宰相,可发觉满朝文武,搞钱粮的本事谁也敌不过裴寂,于是又把他提拔了上来。 “是呀!”李世民笑道,指了指不远处一块缺口,“还记得吗?这块缺口就是当年朕指挥投石车给撞毁的,然后第一个从缺口跳进了城内。对了,无忌,紧跟着朕的是你吧?” 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小舅子,比李世民大两岁,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莫逆。他笑了笑:“臣是第三个,紧跟着您的是刘弘基。” 李世民愕然片刻,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无忌啊,也不知道你是老实还是狡诈,居然跟朕玩这心眼。” 众臣心下明白,一时心都悬了起来。那老和尚微微一皱眉,却是不言不语。 刘弘基是李世民的心腹爱将,李世民还是太原留守的二公子时,就和刘弘基亲热到“出则连骑,入同卧起”的地步。贞观元年,李世民刚刚即位,义安郡王李孝常叛乱,刘弘基平日和李孝常来往密切,给牵扯了进去,李世民火速平定了李孝常,却对刘弘基恼怒无比,下令撤职除名。 “陛下,”魏征忽然正色道,“我朝年号贞观,何谓贞观?天地常垂象以示人,故曰贞观。陛下即位三年,自然当澄清天下,恢弘正道。从大业七年到如今,十七年乱世,天地有如洪炉,淘汰了多少英雄人杰,有些固然是罪无可恕,有些却是适逢其会。陛下改元贞观,自然当开张圣听,对人物功过重新臧否。臣以为,刘弘基被褫夺爵位,并非是因为他罪大,而是因为陛下待他情深,恨之情切。仁君治天下,不重法度,而耿耿于私情,可乎?” 李世民哑然。 刘弘基其实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只不过玄武门之变后,义安郡王李孝常怒骂李世民是谋朝窃位,起兵造反,令他极为震怒。私下里就对刘弘基觉得不满,你我感情如此之深,你却私下里和这个反贼结交,一时恼怒,才处置了刘弘基。 但魏征这么一说,想起平日里刘弘基的好,李世民也不禁幽幽而叹,摆了摆手:“玄成说的是,让弘基官复原职吧!”他轻轻抚摸着城墙,“朕看到这城墙,就想起当日和太上皇并肩作战,直渡龙门的往事,那些人,那些事,有如走马灯一般在朕的眼前转。是啊,玄成说的是,贞观便是澄清天下,恢弘正道。这样吧,回京之后,把那些犯了事的臣僚的罪名重新议一议,力图不掩其功,尤其那些曾经为我大唐天下出过力的将士,能给他们留个身后名是最好。” “陛下仁慈。”长孙无忌和魏征一起躬身施礼。 裴寂的心里却猛地打了个突,还没回过味来,李世民含笑问他:“裴卿,朕记得当年你没有随朕走龙门这条线吧?” “是呀。”裴寂无奈地道,“臣当年和刘文静一起率军围困蒲州城,牵制屈突通呢。正是蒲州城太过牢固,一直打不下来,陛下才献策分兵,和太上皇一起从龙门渡过黄河,进入长安。” 一听“刘文静”这个名字,杜如晦、长孙无忌和魏征都沉默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刘文静……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此人功劳盖天,罪也难恕,回去……也议一议吧!” 裴寂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这满天满地的山河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心中只是翻来覆去转着一个念头:“陛下……好狠。他提起刘弘基的用意原来在此……他终于要对我动手了……” 群臣一片漠然,或是怜悯、或是嘲讽地看着他,都是一言不发。裴寂乞怜地看了那老和尚一眼,老和尚面容不变,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刘文静,在裴寂的心里绝对是一根插入骨髓的刺,他生前如此,死后更是如此。李渊任太原留守时,刘文静是晋阳县令,和裴寂相交莫逆,两人共同策划了李渊反隋的大事。所不同者,刘文静是李世民的死党,而裴寂是李渊的发小。 李渊当了皇帝之后,论功劳,以裴寂为第一,刘文静为第二。刘文静才华高迈,但心胸并不宽广,对裴寂地位在自己之上大为不服,每次廷议大事,裴寂说是,他偏要说非,裴寂说非,他就一定说是。两人的隔阂越来越深,直到有一次,刘文静和他的弟弟刘文起喝酒,都喝醉了,拔刀斫柱,大叫:“必当斩裴寂耳!” 这下裴寂恼了,知道两人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其时刘文起家中闹鬼,刘文起请来巫师,夜间披发衔刀,作法驱除妖孽。裴寂便收买了刘文静一个失宠小妾的哥哥,状告刘文静蓄养死士谋反。 李渊下令审讯,刘文静居然大模大样地说:“起义之初,我为司马,如今裴寂已官至仆射,臣的官爵赏赐和众人无异。东征西讨,家口无托,确实有不满之心。” 李渊大怒,说:“刘文静此言,反心甚明。” 当时朝中大臣普遍认为刘文静只是发牢骚,李世民也力保他,最后裴寂说了一句话:“刘文静的才能谋略确实在众人之上,但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其丑言怪节已经显露。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今若赦他,必遗后患。” 李渊于是下了决心,斩杀了刘文静和刘文起。 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他知道,李渊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杀的刘文静,朝中大臣并不服,尤其是李世民。当年李世民是秦王时,自己并不需要在意他,可如今这李二郎已经是皇帝了…… 他如果要替刘文静翻案,那将置自己于何方? 裴寂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透彻肌肤,直入骨髓,浑身都冰凉。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当口,李世民已经下了城墙,在尉迟敬德的保护下,缓缓向大营走去。荒山郊野,冷月照着青暗的山峰,远处传来山中野兽的嘶吼,风吹长草,发出刷刷的声响。 远处的大营逐渐开始平静,忙碌了一日,军卒和随军的众人大都早早地安寝,只有值守的巡防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在营门口交叉而过,响起铁甲铮鸣声。 裴寂跟在后面,几步撵上那老和尚,低声道:“法雅师傅,你可要救救老夫啊!” 这老和尚竟然是空乘的师父,法雅。法雅笑了笑:“今时今日,大人在玄武门兵变那一刻不是早就料到了吗?既然定下了大计,何必事到临头却惊慌失措?” 裴寂抹了抹额头的汗,低声道:“这个计划能否成功尚在两可呀!即使能成,又能救我的命吗?” 法雅淡淡地道:“这一局已经进入残局收官阶段了,世上再无一人能够破掉。老和尚保大人不死。” 裴寂这才略微安定了些,风一吹,发觉前胸后背已经尽皆湿透。 正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李世民一怔,忽然指着东面的天空道:“众卿,那是什么?” 众人惊讶地抬头,只见幽暗的天空中,冷月斜照,群山匍匐,半空中却有两盏灯火般的东西缓缓飘了过来,看上去竟如同移动的星辰! “莫不是流星?”长孙无忌道。 “不会。”杜如晦摇头,“流星的速度倏忽即逝,哪有这么慢的,或许是哪里的人家放的孔明灯吧?” 李世民笑了:“这又不是除夕夜、元宵节,放孔明灯作甚?来,咱们看看。” 众人一起仰着脖子观看。那两盏幽火看起来甚远,却飘飘扬扬御风而行,竟朝着众人直接飞了过来,等到近了,众人顿时头皮发偧,汗毛倒竖——这哪里是灯火,分明是两个人! “保护陛下!”尉迟敬德大喝一声,从背上掣出钢鞭,两侧的禁军呼啦啦地涌了上来,将众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第一排手持陌刀,第二排绞起了臂张弩,第三排则是复合体长弓,钢刃兵箭搭在了弦上。这次随驾出来的禁军是以最精锐的骁骑卫为主体,尉迟敬德又从其他十五卫中抽调出精锐组成,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精锐的军队,几个呼吸间,严密完整的防御阵势已经形成。 “别忙着动,且看看。”李世民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沉静无比,摆手制止了尉迟敬德。 这时天上行走的两人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里,这两人诡异无比,袍裾轻扬,仪态从容,在天空缓步而行,只是不知为何全身笼罩着火焰般的光芒。这两人毫不在意地面上严阵以待的军队,一路飘然而行,转眼到了百丈的距离,这已经是弓箭所及的范围,众人看得越发清晰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这两个怪人实在诡异,他们的脸上竟然带着狰狞的鬼怪面具,而眼眶和嘴巴处的开口却是空荡荡的窟窿,里面冒出幽幽的火焰。望着地面的众人,这两人似乎还咧开嘴在笑。 “何方鬼物,敢惊扰圣驾?”尉迟敬德不等李世民发话,暴然喝道,“射——” 第一排的三百架臂张弩嘣地一扣机栝,三百支弩箭有如暴雨般呼啸而去。这种臂张弩射程可达三百步,穿透力极强,嗡嗡的呼啸声一时压住了所有人的耳朵,密集的弩箭也遮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噗噗噗的声音传来,凭目测,起码有三十支弩箭穿透了那两人的身躯,那两人的身影晃了晃,在半空里盘旋了一下,就在众人以为他们要掉下来的时候,居然仍旧大摇大摆地朝前飘行。 这下子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两人身上起码插了十七八支弩箭,换作正常人,早死了十七八次了,可……他们竟没有丝毫反应! 李世民也有些惊慌了,转头问众人:“众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怎么还有射不死的人?” “再射——”尉迟敬德这个铁血将军可不信邪,长弓手一松弦,沉重的钢镞激射而出,噗噗噗地将那两人射了个千疮百孔,可这两人仍旧一言不发,御风而行。 “吴国公且住。”法雅急忙拦住了尉迟敬德,低声对李世民道,“陛下,天上这两个妖物,老僧以为恐怕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李世民怔住了。 虽然这年头除了太史令傅弈这等狂人,几乎所有人都崇信神佛鬼怪,在场的大臣不少人家中还闹过鬼,可还真没有谁见过鬼怪。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说不清楚,只感觉到这两人身上鬼气森森,非人间所有。” 李世民等人哑然,心道,这还需要你来说嘛,若是人间所有,早就射杀了。不过法雅从李渊当太原留守的时候就跟随着李家,忠心耿耿,这老和尚智谋深沉,涉猎庞杂,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李世民对他也颇为信赖,当即问:“法师,既然是鬼物,可有驱除之法?” “有。”法雅道,“只要是三界轮回之物,鬼也好,神也罢,贫僧都有法子镇压了它!” “那快快的啊!”李世民喜出望外。 “遵旨。” 法雅正要说话,忽然天上那两名鬼物哈哈大笑起来:“大唐天子,吾等自幽冥而来拜谒,迎接吾等的,便是这弓弩箭镞吗?” 说完,这两名鬼物飘悠悠落在了地上,居然有六尺多高,黑袍罩身,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面具,眼眶和嘴巴里喷吐着淡淡的光芒,站在这荒郊野岭上,明月大地间,更显得鬼气森然,令人惊惧。尤其是它们身上还插着十几根箭矢,更让人觉得怪异。 禁军呼啦啦地掩护着李世民退开五十丈的距离,严阵以待。 李世民皱了皱眉,挥手让面前的兵卒散开一条道,在众人的保护下走到前面,拱手道:“两位怎么称呼?从幽冥来见朕,是什么意思?” “哈哈,”其中一名鬼物笑道,“吾等没有姓名,乃是幽冥泥犁狱炎魔罗王麾下的鬼卒,奉炎魔罗王之命,前来知会大唐天子,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盼陛下在四月十五日前往泥犁狱折辩。” “泥犁狱?炎魔罗王?”李世民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看法雅。 法雅自然知道,低声把泥犁狱和炎魔罗王的来历讲述了一番,众人不禁哗然,长孙无忌怒喝道:“好大胆的鬼卒,就算你们炎魔罗王统辖幽冥,可我大唐天子乃是人间至尊,怎么还受你的管辖?” 鬼卒冷笑:“敢问长孙大人,人可有不死者?” 长孙无忌语塞。 “这六道生灵,无论胎生、卵生、湿生,上至凤凰天龙,下至小虫,只要没有修得罗汉果位,死后必入泥犁狱,经六道生死簿审判之后,再分别去往那轮回之所。大唐天子固然是人间至尊,却也没有超脱生老病死,如何不受我王的管辖?”那鬼卒冷冷地道。 李世民眼中阵阵恍惚,只觉这个场景好生怪异,竟如同在梦中一般。他伸手制止了长孙无忌,问道:“依你所说,是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要朕前去折辩?那是什么官司?” “有故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于武德九年阳寿已尽,死后入泥犁狱,炎魔罗王本欲判再入轮回,此二人不服,说我二人死于非命,阳世间孽缘未尽,就写了一通状纸,把你告到了炎魔罗王案前。因此,炎魔罗王特命吾二人前来传讯陛下,切切要去泥犁狱折辩。” 那鬼卒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大哗。李建成!李元吉!这两个名字在贞观朝无疑是禁忌,李世民亲手射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则被尉迟敬德射杀,李建成的六个儿子,除了长子早亡,五个儿子都被李世民斩杀,而李元吉的五个儿子也同时被杀,两个家族的男丁被他斩尽杀绝。李世民自己很清楚,他手下的臣子也很清楚,无论这位君王日后多么伟大,能将天下治理得多么富庶,在人伦天理这一关,他将永世面临自己、他人和历史的拷问。 如果说刘文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刺,那么建成和元吉就是李世民心中永恒的刺,刺入心肺,刺入骨髓,刺入千百年后的青史。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大臣,将军,兵卒……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有人的身体都在颤抖,浓浓的恐惧从心底泛起,只希望从来没有过这一刻,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恐怖的地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句恐怖的话。他们宁愿割掉自己的耳朵。 “大胆——”尉迟敬德暴怒至极,手提钢鞭就要奔过去把那两个鬼卒砸个稀巴烂。 “吴国公,不可!”法雅急忙扯住他,低声道,“且看老和尚用佛法来镇了他,您千万不可上前。” 尉迟敬德醒悟过来,这两个鬼物,连弩箭都不怕,还怕自己的钢鞭吗? “大师当心。”他低声叮嘱道。 “无妨。”法雅抖了抖袈裟,大步向前,到了旷野中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一声大喝,“幽冥人界,道之不同;区区鬼物,还不散去!咄——” 手臂一挥,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那两只鬼物顿时浑身起火,高大身躯在烈火中挣扎片刻,发出嘶嘶的鬼叫,随即砰然一声,火焰散去,两只鬼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尉迟敬德亲自提着钢鞭走过去,只见地上残留着一团纸灰,星星余火仍在燃烧。他用钢鞭挑了挑,一张半残的纸片上写着几个字……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陛下……”他回过头,正要说话,却见李世民目光呆滞,凝望着地上的余火仿佛痴了一般。 第二日辰时,仪仗鲜明的队伍拔营出发,路途无比沉闷,所有人都在李世民的沉默下惊悚不安。七八千人的队伍,除了马蹄、脚步和车轱辘的嘎吱声,竟无一人敢大声喧嚣。 河东的道路崎岖难行,道路开凿在汾水河谷之间,远处的汾水奔腾咆哮,似乎冲刷着人群中的不安。前方就是晋州城,区区几十里路,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城外。 晋州刺史赵元楷早就率领全城耆老出城三十里迎接。赵元楷是裴寂的女婿,自己也知道老丈人眼下日子不好过,恰好皇帝来了,这次是卯足了劲儿要给皇帝一个惊喜,一举扭转他对自己翁婿的印象。 李世民的车驾缓缓而至,他正在长孙无忌的陪同下坐在车里想心事,忽然听到声势浩大的山呼之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吃了一惊,命内侍撩开车帘,顿时便是一怔,只见道路两旁跪着一群头发花白的……黄衣人,足有四五百名。他仔细看了看,才发觉竟然是一群年纪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身上穿着黄纱单衣,抖抖索索地跪着,也不知道是体力衰弱还是傍晚的风有些冷。 “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问。 内侍立刻传话下去,过了片刻,一名四旬左右、身穿绯色官服、腰上佩着银鱼袋的文官急匆匆来到车驾旁跪倒:“臣晋州刺史赵元楷参见吾皇陛下。” “哦,是赵爱卿呀,起来吧!”李世民知道他是裴寂的女婿,裴寂有三个女儿,二女嫁给了赵元楷,“朕问你,这路边怎么跪着这么多老人?” 赵元楷满脸笑容:“这都是我晋州城的耆老,听说陛下巡狩河东,都想着一睹天颜,臣下就自作主张,统一安排他们黄纱单衣,迎谒路左。” 李世民顿时就恼火了,一肚子郁闷正没地方撒,重重一拍车辕,喝道:“你身为刺史,代朕守牧一方,平日里就该做些尊老之事。你看看,你看看,这里的老人哪个不是七老八十?都足以当朕的父亲啦,你让他们走三十里,在泥地里跪上半天,就是为了迎接朕?” 赵元楷懵了,扑通跪下,不停地磕头。 李世民越说越火:“你父亲呢?你父亲呢?他有没有来跪迎朕?让他走三十里,跪一整天,你忍心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么多年的诗书读到哪里去了?” 赵元楷声泪俱下,哭拜不已。 李世民还要发火,长孙无忌急忙劝道:“陛下,赵元楷无心之过,略加惩罚便是了,若是责备太过,恐怕裴相和已故的赵公面上不好看。” 李世民强忍怒气,哼了一声:“这赵元楷早年何等节烈,连他夫人也是节烈女子,怎么如今竟然昏聩到这等地步?” 长孙无忌默然。赵元楷在唐初官场也是个名人,他乃是士族出身,父亲做过隋朝的仆射,早年娶了河东第一士族崔家的一个女儿。崔氏注重礼仪,赵元楷很敬重崔氏,即使在家里宴饮也不敢随便言笑,进退停步,容饰衣服,都合乎礼仪。 不料隋末大乱,宇文化及造反,赵元楷打算逃回长安,路上遭遇乱匪,崔氏被乱匪掳走。贼首打算纳她为妾,崔氏不从,贼首撕裂她的衣服绑在床上就要施暴。崔氏假意应允,让贼首放开她,崔氏穿好衣服,拿过贼人的佩刀说:“想要杀我,任凭刀锯。想要找死,可上来逼我!”贼人大怒,乱箭射死了崔氏。赵元楷后来抓到了杀妻子的贼首,亲自肢解了他,祭奠于崔氏灵前。 裴寂听说了此事,感念崔氏的节烈和赵元楷的情义,将二女儿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