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只是垂眉静坐,双掌合十,口中诵经:“……圣女又问鬼王无毒曰:‘地狱何在?’无毒答曰:‘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圣女又问大鬼王曰:‘我母死来未久,不知魂神当至何趣?’鬼王问圣女曰:‘菩萨之母,在生习何行业?’圣女答曰:‘我母邪见,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死虽日浅,未知生处。’无毒问曰:‘菩萨之母,姓氏何等?’圣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罗门种,父号尸罗善现,母号悦帝利。’无毒合掌启菩萨曰:‘愿圣者却返本处,无至忧忆悲恋。悦帝利罪女,生天以来,经今三日。云承孝顺之子,为母设供修福,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 这是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不久命终,“魂神堕在无间地狱”。婆罗门女知道母亲在地狱受苦,遂变卖家宅,献钱财供养于佛寺。后受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指引,梦游地狱,见鬼王无毒,求得母亲得脱地狱。婆罗门女醒来方知梦游,便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释迦佛告诉文殊说:“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就是说,地藏王菩萨前世曾是求母得脱地狱的婆罗门女。 这段经文流传甚广,尤其是民间传说更多,波罗叶和绿萝自然听过,玄奘的意思很明白了,绿萝只是为亡父尽孝道,深合地藏法门,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辱骂和殴打。 绿萝听完经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玄奘轻轻叹息,波罗叶走过来默不做声地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敷上。 这时,庙里忽然嘈杂了起来,窗棂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有人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一看悬崖边端坐着一个和尚,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些香客也是无辜,吸入大麻云里雾里经历了一番快感,被绿萝救醒后一时疑神疑鬼,以为是崔判官显灵,顿时磕头不止。听见外面有人喧闹,才出来察看。 “法师,”这些人一看玄奘满脸是血,却端坐岩石上,面容端庄,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来,“法师怎么坐在这里,还受了伤?” 波罗叶懒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显灵,带你们,周游灵界,我家法师,在,替你们,护法。” 这厮的谎话张口即来,没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们的心。他们吸入大麻,简直是神魂飘荡,如登极乐,还在疑神疑鬼呢,谁料想还真是崔判官显灵,而且有圣僧在门外帮自己护法! 这真是天大的福缘,香客们感激得无以复加,恭恭敬敬地请三人前往大殿。绿萝还有话要问玄奘,不耐烦和这些香客多说,叫他们尽皆散了,只说这和尚要讲经,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则神佛会震怒。香客们诚惶诚恐,天色也晚了,纷纷回去休息。庙祝亲自捧上来一壶香茶和几样粗陋的糕点放在大殿中,供圣僧讲经时所用。 波罗叶早饿得狠了,从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就一直靠大饼充饥,本想着在判官庙能吃一顿热饭,没想到碰上绿萝,险些跌入万丈深渊,真是又惊又怕又累又饿,他张开嘴巴,径直吃了起来。 “和尚,你继续说罢!”绿萝这时也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确定在县衙时,刺杀你的便是我?” “贫僧不能确定。”玄奘坦然道,“若没有后来种种,贫僧怎么会怀疑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当初贫僧到你家的第一天,与你父亲夜谈时,是你在屏风后面窥视吧?” 绿萝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我深夜从周府回来,听说有僧人在客厅,也没多想就回了内宅。我娘也没有和我多说,后来你们谈得太晚,娘让莫兰给你们送夜宵,我一时好奇,就跟着莫兰一起来看看长安来的僧人。没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仇恨地盯着玄奘,“我从屏风后看见了你,你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个恶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玄奘叹息不已:“你说的是长捷吧?” “没错,是那个妖僧!”绿萝咬着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来到霍邑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母亲听说有个奇异的僧人闯入县衙找父亲,一时好奇,就带着我偷偷到二堂观看。那个僧人的模样,从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几乎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面貌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面孔,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恐惧。” 玄奘哀悯不已,一夜晤谈,夺走了一个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儿从此把那僧人的模样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梦回的恐惧中滋长,这么一个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年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见贫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叹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绿萝扬起了光洁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个妖僧来见我父亲,夺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后,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妖僧,来见我的继父……哼,我绝不容许他再重蹈我父亲的覆辙。不过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爱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额头撞破,他才回来。” 绿萝恼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刚巨人般的县令郭宰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聪慧。玄奘露出笑容:“据说你从来不曾叫郭大人做父亲,为何还如此关切他?” 绿萝脸一红,嚷道:“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哼,这个粗笨愚鲁的……我称他父亲作甚?”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女孩是嫌弃郭宰军中出身,没有文采。怪不得郭宰附庸风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参禅论佛,看来除了李夫人的影响,也是为讨这小女孩的欢心。这个金刚式的县令,心思倒颇为细腻。 “你不肯改姓,也是这个缘故了?”玄奘道。 “我为何要改姓?”绿萝怒了,“我爹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讨好我,这生生世世,我也只有崔珏一个爹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贫僧且不问了。你那天夜里发脾气,虽然当时贫僧不晓得怎么回事,可是遭遇两次刺杀之后,却不得不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绿萝认真起来,“你且说。” “第一次用弓箭刺杀,你很聪明,成功地将怀疑对象引到了他处。复合角弓,纯钢兵箭,连郭宰自己也以为涉及到了军中。可是他无意中说起来,自己宅子里也有这种弓箭。但当时连贫僧自己,也怀疑是长捷牵涉到了军中的机密,才会引来杀手对付我。” “没错。”绿萝点点头,“是我从他房中拿出来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园里谈话,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蛊惑完……郭大人,又来蛊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院墙外的槐树,便冒出这个念头,到了郭宰的房中取了那张弓,又到库房里寻了一支箭,便出门爬上槐树,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练习的少,没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县令发现箭少了一支,怀疑你吗?杀人未遂,也是重罪。” “哼,”绿萝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丢三落四的,连弓挂在哪儿一时也未必能寻得到,何况在库房里丢了几年的箭支。” “当时的确没人怀疑你。”玄奘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绿萝做得隐秘,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能带着弓箭爬上大树杀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杀,贫僧就开始怀疑你了。” “为何?”绿萝满眼不解,“我并未出手啊,是蛊惑周家那傻公子干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县衙塔楼上架起伏远弩的情况下,何必冒险刺杀?而且还在当天夜里?谁都知道,白日遇到刺杀,当夜是防守最严密的。贫僧是个和尚,不可能长住县衙,终有出来的一天,他们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点等贫僧离开县衙,走上大街,远远的就可以一击毙命。何苦冒险冲击重弩防守的县衙?” “有道理。”绿萝认真地点头,这一刻,这漂亮的少女脸上表情严肃,仿佛不是在讨论杀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师学习。 “那么,谁会急不可待,当天夜里就冒险刺杀?”玄奘淡淡道,“自然是县衙里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郭宅里的人。因为对他而言,贫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等我一离开,他的机会反而渺茫了。” 绿萝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这个僧人傻傻的,和郭宰一般蠢笨,其实却精明得紧啊!本小姐稍不留神只怕会吃大亏,以后还是提防些好。”随后想到自己和对方着了相,暴露了,不禁颓然。 “而且,让这周公子做杀手是个败笔。”玄奘道,“是白天你就把周公子藏在家中吧?” 绿萝点点头,颓然道:“你这和尚好生厉害,都瞒不过你。那周公子喜欢我,平素里我不假辞色,几乎要发疯。那日刺杀失败,我去他家习琴,他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追问。我就说,有个憎恶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杀了他。周公子详细追问,我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反正我父亲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没必要瞒着他。周公子一听,冒了傻气,居然说,我替你出气,藏在他床底下,晚上他睡觉时一刀捅死他!” 玄奘不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世家公子如此漠视人命,为博红颜一笑,竟然不惜杀人。这家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是再入轮回了。 “当时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拨,心也热了。却觉得他想的法子不妥,于是就妥善安排,带着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让他躲在房中。晚上给了他一根线香,让他先把你迷倒,然后拖到池塘里淹死。”绿萝说得平淡无比,仿佛在说如何宰杀一只鸡,“这样即使怀疑,你没有挣扎的痕迹,也会误认为夜晚到花园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没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罗叶,“让这厮坏了事。” 玄奘心中暗叹,周公子为她丢了性命,可从她口中却没有一丝惋惜自责,这个少女当真无情……或者说,对她所爱的人关切深爱,不爱者漠视无情,性子实在极端。 他一直有个疑问,趁机问了出来:“你那线香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掺有大麻和曼陀罗?” 绿萝机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买的。” “在哪里买的?” “大街上。” 玄奘无语了。 绿萝仍旧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问了,才松了口气:“你继续说。” 玄奘摇摇头,继续道:“对贫僧而言,要判断出来也容易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关系之后。一,凶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关系密切;三,对贫僧有强烈的恨意;四,家里出了命案,你仍旧躲着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 绿萝一阵懊恼,原来自己暴露得这么容易。不过这事儿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这桩案子只怕就是无头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见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对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观火了。 “那你……为何不告发我?”绿萝这时才觉得一身冷汗从背上涌起,顿时阵阵后怕。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世俗律法严苛,唐律,谋杀人者徒三年,伤人者,绞。我佛慈悲,草木蝼蚁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于度人,贫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凶杀刑场?” 绿萝松了口气,但对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蝼蚁心里颇为不爽,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杀你?” “怕。贫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对这个少女也颇为头疼,苦笑道,“所以贫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这兴唐寺。谁料想还是躲不过你。” 绿萝咬着唇:“你这和尚,难道这次我设的局,也是早被你看破了?” “没有。”玄奘无奈地道,“方才在悬崖下简直生死一瞬,贫僧即使有割肉饲虎之心,也不愿平白无故做了肉泥。只不过,贫僧之前来到判官庙,你在庙里点了线香,想把贫僧给熏倒了吧?” “又被你看破了。”绿萝涌起无力的感觉,她怎么也不明白,这傻笨和尚怎么会如此精明? “唉。贫僧已经被你用线香暗算过一次,那味道虽然香甜,对贫僧而言却无疑鸩酒砒霜,怎么还肯进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罗叶,“波罗叶虽然也被熏过一次,不过他在睡梦中醒来,鼻子早已适应了那股味道,因此并不敏锐,贫僧可是记忆犹新。只好开门通风之后才肯进来。不过……没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却在悬崖边。” 绿萝愤愤地瞪着他,喃喃道:“这让我日后用什么法子才能杀你……” 玄奘顿时头皮满是冷汗,自己被这种暴虐精明的小魔女盯上,这辈子可没个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绿萝小姐,贫僧奉劝你一次,日后切勿杀人,否则后患无穷。” “是吗?”绿萝笑吟吟地盯着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对这小女孩,就该用实际利害来让她害怕,“你在谋刺贫僧的过程中,累得周公子丧命,你可想过那后果么?” 绿萝瞥了波罗叶一眼:“他又不是我杀的。” 波罗叶顿时僵住了。 “他不是你杀,却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杀人,波罗叶出于自卫杀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他。可是,他们会查自己的儿子为何去杀一个僧人。如果他们知道是被你蛊惑,才丢了性命,你觉得周家会如何对你?” 绿萝的脸色也渐渐变了,半晌,才迟疑道:“他们……不知道吧?这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 玄奘摇头:“再隐秘也会被人查出来,尤其你和周公子的关系周家人清楚至极,贫僧和他无仇无怨,能让周公子杀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势力,你想他们一旦查清,会怎么对付你、对付你的母亲,甚至郭县令?” 绿萝呆滞了,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恐慌:“这……这可怎么才好?我……”她看着玄奘,眸子忽然闪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住到兴唐寺里。周氏再厉害,还敢到兴唐寺捉我?” 这回轮到玄奘呆滞了。这个小魔女……她要跟着我? 第六章 偷情的女子,窃香的和尚 小魔女果然跟定了玄奘。在判官庙休息了一晚,玄奘便回到兴唐寺,绿萝寸步不离,居然跟着他住进了菩提院。玄奘烦恼无比,请空乘过来处理,空乘也有些无奈,温言劝说绿萝,说敝寺有专供女眷休憩的禅院,绿萝毫不理睬,说那所禅院也有温泉吗? 说罢,自顾自地挑选房间,最后看中了波罗叶居住的东禅房,玄奘对居住条件并不讲究,于是波罗叶就挑选了最好的一间,是空乘原先的禅房,里面有温泉浴室。波罗叶欢喜得不亦乐乎,没想到这小魔女一来,把自己给撵了出去。波罗叶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找了个厢房。 空乘也无奈,只好私下找玄奘商量:“法师,这女施主是崔珏大人的独女,又是郭县令的继女,贫僧……贫僧也不好强行撵走啊!” “可是……阿弥陀佛……”玄奘烦恼无比,“佛门清净地,贫僧的院子里住个女施主,这成何体统啊!” “老僧也无奈啊!”空乘实在没了办法,建议,“要不法师换个禅院?” 玄奘还没回答,绿萝远远地嚷了起来:“告诉你,恶僧,你爱换便换,换了本小姐仍旧跟着你。” 两大高僧面面相觑,一起念起了经。 最后,空乘念了几句佛,一溜烟地走了,把玄奘撇到这儿烦恼。 从此以后,玄奘背后就多了条尾巴,这个美貌的小魔女和波罗叶一道,成为玄奘的风景,除了洗澡如厕,基本上走哪儿跟哪儿。玄奘浑身不自在,脊背上有如爬着蚂蚁,倒不仅仅因为被一个少女黏上,他心知肚明,黏上自己的是一把匕首和利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这小魔女一箭穿心。 这个十六岁少女的手段,太让他惊心了。没办法,只好叮嘱波罗叶,你可看好她了,最好别让她携带利器。波罗叶问:“法师,我可以,搜她的身,吗?” 玄奘无语。 玄奘所住的是西禅房,和东禅房隔着一座佛堂,晚间,玄奘正在灯烛下研读《维摩诘经》,过几日就是空乘安排的辩难大会,他不敢怠慢,河东道佛教虽然比不过苏州扬州兴盛,可寺庙历史久远,不时有杰出的僧人出现,他可不想到时候被辩驳得灰头土脸。 但是他眼睛看着经卷,耳朵里却是对面小魔女那欢快的哼唱声,搅得他禅心不宁。正在这时,忽然绿萝传出一声惊呼,似乎受到极大的痛楚。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跳下床榻,赤足奔出禅房,过了佛堂,站在绿萝的房门外,低声道:“绿萝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呃……等等。”绿萝应了一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片刻,打开房门,只见她小脸煞白,龇牙咧嘴,房子里氤氲缭绕,架子上还搭着衣物。 玄奘急忙把眼神收了回来:“怎么了?” “洗澡……蜇了我一下。”绿萝眼泪汪汪的。 “有虫子?”玄奘问。 “不是……”绿萝道,“昨夜坠下悬崖,身上刮伤多处,我想洗澡,一进温泉,蜇疼我了。”说着,撩开袖子,果然嫩白的胳膊上,布满了伤痕,“身上还有……” 这小妮子也没有多少男女之防的观念,居然去撩衣衫,玄奘急忙避开了:“阿弥陀佛。你在这儿等着,贫僧去波罗叶那里给你取金创药,你敷上便好。” 绿萝点点头,玄奘回房穿上鞋,去找波罗叶。他的包裹在波罗叶房间里,衣物和药品都在,波罗叶从睡梦中被吵醒,听说取金创药给绿萝用,老大不满,却不敢反驳,愤愤不平地取了一包递给玄奘。 玄奘把药给了绿萝,自己回房继续研读佛经。不料过了片刻,响起敲门声,绿萝哭丧着脸把脑袋探了进来:“涂上了药,没法洗澡了。” 玄奘无语。 所幸这天夜里绿萝没有再打搅,第二日做完早课,玄奘先去大雄宝殿拜佛,正跪在如来佛像前诵念,忽然有小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也不敢打扰,等玄奘起身,这才上前合十:“法师,住持正在找您。在您禅房里等候多时了。” 玄奘点点头,当即回了菩提院,空乘正带着两个弟子在院子里踱步,一脸焦急之色。见玄奘到了,挥手命两个弟子守在门外,和玄奘进了佛堂,两人在蒲团上坐下。 “师兄有何要事来寻贫僧?”玄奘问。 空乘面色肃然,低声道:“昨夜出了大事。”他盯着玄奘,一字一句地道:“霍邑县城出了大事!” 玄奘诧异道:“什么大事?” “昨夜,周氏大宅失火,两百亩的宅邸烧成了白地。”空乘道,“周氏一家一百余口,无一生还!” 玄奘的脸色顿时变了:“可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说不准。”空乘叹了口气,“老僧不敢妄言。说实话,法师来的时候,县里发有公文,说法师和波罗叶与一桩案子有关,如法师离开寺院,须报知官府。今日凌晨,县衙来了差役,询问法师昨夜的去向,可曾离开过寺院,贫僧知道法师昨夜未离开寺院一步,便向那差役做了保。” 这时,东禅房的门吱呀开了,绿萝几步就冲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空乘法师,您说的可是真的?那周家真烧成了白地?” “阿弥陀佛。”空乘没想到有人偷听,面色有些尴尬。 绿萝呆滞了片刻,喃喃道:“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 空乘看见她,似乎不想多说,和玄奘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绿萝当即坐在他原先那张蒲团上,抱着膝盖露出深思之色:“恶僧,你说说看,这事是不是人为?” “贫僧不敢妄语。”玄奘道。 “你这和尚,又不是让你出口伤人,猜测一下嘛。”绿萝道,“周家大院我很熟悉,虽然都是木质房屋,可是院落极大,这火哪怕烧得再凶,也不可能一个人也逃不出来啊!” “贫僧不敢妄语。” “你这恶僧……”绿萝对他也是头痛无比,嚷嚷了片刻,见玄奘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一跺脚站了起来,奔出禅堂。 波罗叶从廊下走了过来,坐到方才绿萝的位置:“法师,这可真是,大事。一场,火灾,能烧死,所有人,吗?” “贫僧不敢妄语。”玄奘依旧道。 波罗叶也受不了了,一跺脚蹦起来蹿了出去。 望着两人的背影,玄奘眼中露出浓浓的不安,口中默默地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波罗叶出了禅房,发现绿萝正坐在东侧的松林外,氤氲缭绕的温泉从她脚下流过,她脱了鞋袜,把白嫩嫩的小脚浸在泉中沐浴。人似乎在发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波罗叶挠了挠头皮,走过去坐在她对岸的石头上:“绿萝小姐,在,想着,周家火灾,的事情?” 绿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不是?”波罗叶晕了。 绿萝叹了口气:“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好好一个大家族,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样,不是,对小姐,很好吗?”波罗叶道,“你指使,周公子杀人,的事,没人,追查了。” “你怀疑是我做的?”绿萝恼怒起来,狠狠地瞪着他。 “没,没。”波罗叶连连摆手,“你,有心无力。这么大的,案子,你,做不下,来。” 绿萝更恼了,小脚哗地挑起一蓬水,浇在波罗叶的脸上。波罗叶嗷地一声,手忙脚乱抹干净脸,怒道:“你做,什么!” “让你胡说八道。”绿萝喝道,“周夫人对我呵护备至,我岂能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波罗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禁讪讪的:“周夫人,是想,让你做,她儿媳,吧。你没想,嫁过去?听他们说,周家很,有财势,地道的,士族。在天竺,就是,高贵的,刹帝利。” 绿萝摇了摇头:“周公子为人轻浮,没有丝毫男儿气概,岂是我的良配。” “那你,喜欢,哪一种,公子?”波罗叶的癖好又涌了上来,好奇地问。 “我嘛,”绿萝侧着头想了想,“稳重,那是必须的;成熟,也是首要的;才华出众,更是第一的。最重要的,是对我呵护关爱,一定要疼着我,宠着我。” 波罗叶点点头:“原来,你是,想找,瓦特萨亚那,那样的,公子。” “瓦……什么傻子哑巴的?”绿萝奇怪地道。 “不是……傻子,哑巴……”波罗叶崩溃了,“是我们,天竺国,几百年前的,圣人。他写了,一部,《伽摩经》,讲的,就是你,喜欢的,男人,追求,少女。” “哦?”绿萝来了兴致,“你们天竺还有讲如何追求女子的佛经?” “不……不是……”波罗叶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佛经。” “说说看啊!”绿萝托起脸蛋,认真地道。 波罗叶无奈,只好道:“《伽摩经》里讲道,假如你,热恋的人儿,十分固执,那你就,让步,由着她的意;这样,最终你,一定能够,将她征服。只是,无论她,要求你,做什么事,你务必要,把事情做好。她责备,什么,你就,责备什么;她喜欢,什么,你就也,跟着,去喜欢。讲她,愿意讲的,话;否定,她执意要,否定的,事。她欢笑,的时候,你就,陪着她欢笑;她悲伤,垂泪,的时候,你就,也让泪水,潸然而下。总而言之,你要,依照,她的情绪来,设计,你自己,的情绪……” 波罗叶汉话太差,一边要回忆《伽摩经》的原文,一边还要翻译,讲得磕磕巴巴,但绿萝却听得极为入神,托着腮,仿佛痴了。 “真的有人会为了我那么做么?”她喃喃地道,“我欢笑的时候,他就陪着我欢笑;我悲伤的时候,他就陪着我悲伤;我垂泪的时候,他也会潸然泪下……” 波罗叶一直讲了半天,才勉强讲了一个章节的内容,绿萝却是越听越痴迷。大唐的男人哪里会有这种奔放无忌的爱,哪里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委曲求全、低三下四?纵然有那种海枯石烂般的爱情传说,也只不过是女子表达得更为激烈,男子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仍旧温文尔雅,保持体面。 “会有这样的人吗?”绿萝呆呆地念诵,“……在户外,你一定要为她打着遮阳伞;如果她被挤在了人群当中,你要为她闯开一条通道来。当她准备上床时,你要拿一把凳子给她,并扶她上去,要有眼色地给她将鞋儿脱下或穿到她的纤足上。另外,即使你自己冻得发僵,你也要把情人的冰冷的手儿暖在你怀里。用你的手像奴隶似的举起她的镜子供她照……” 十六岁少女的芳心,彻底被这个来自天竺异域的家伙给搅乱了。 波罗叶的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笑意。 “波罗叶,”绿萝道,“以后,你每日都要和我讲这《伽摩经》。” 空乘大张旗鼓筹备的辩难法会已经通知到了三晋各大佛寺,晋阳大佛寺、平遥双林寺、恒山悬空寺、蒲州普救寺、五台山诸寺的僧人们陆续来到兴唐寺,连晋州左近的豪门高官也纷纷到来,和僧人们谈禅。这一场法会,一下子成了晋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 玄奘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正式的辩难还没开始,僧人们就谈禅悟道,热闹非凡,这一日和几位高僧谈禅到深夜,波罗叶早回去休息了,连形影不离的小魔女也熬不住,早早回了菩提院。玄奘离开的时候已然是丑时,疲累至极,一个小沙弥打着灯笼送他回到菩提院,便告辞回去。 天上有明月朗照,院内的石龛内燃有气死风灯,倒也不暗,玄奘路过厢房,便听见波罗叶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有如滚滚波涛。他无奈地一笑,和这厮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到了禅堂,正要往自己的西禅房去,忽然听见东禅房内传来绿萝惊悸的叫声! 玄奘大吃一惊,疾步走到房门口,低声道:“绿萝小姐!绿萝小姐?” 房子内无人回答,玄奘想了想,正要离开,房中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不要——” 他大吃一惊,伸手一推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步冲到房内,不禁怔住了。借着窗外明月和灯光,只见房中并无他人,绿萝好端端地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这小妮子睡相不好,把被子卷成一团压在身子底下,一条腿还蜷着,怀里抱着一只黄杨木枕。被子一敞开,大片雪腻的肌肤露在外面,月光下散发出柔腻的莹光。 “阿弥陀佛。”玄奘尴尬无比,原来这小魔女在梦呓。 他转身刚要离开,绿萝又叫了起来:“爹爹,爹爹,我怕!他要杀我……杀我……” 玄奘的身子顿时僵硬了,一股浓浓的哀悯涌上心头。这小魔女,白日间如此刁顽任性,杀人不眨眼,却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他叹息着,却不便在房中久留,出门轻轻带上房门,却又迟疑了——绿萝没插上门闩,门没法锁住。这孩子,孤身在外居然不闩上门,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该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玄奘叹了口气,趺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闭目垂眉,念起了《大悲咒》。这一坐便是一夜,直到东方既亮,树间鸟鸣,玄奘才缓缓睁开眼睛。 忽然,眼前一花,吱呀的门响中,绿萝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见玄奘趺坐在佛堂上,不禁怔住了:“你这恶僧,起得好早。” 玄奘淡淡一笑:“小姐昨夜睡得还好么?” “好!”绿萝翻了翻眼睛,“当然好。” “小姐平日里还是舒心静气好些,若是烦闷焦虑,可到山间多走动走动,或者在空旷无人的山野大声吼上几声,心中焦虑紧张便可消散些许。”玄奘静静地盯着她道。 “嗯?”绿萝奇道,“你这恶僧,大清早的说什么呢?本小姐何时烦闷焦虑了?” 玄奘摇摇头:“夜间磨牙,主人之内心焦虑难安,过于紧张,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妨碍。” “你……”绿萝满脸绯红,刚要气恼,忽又愕然,“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玄奘默然。 绿萝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眼圈一红,奔了出去。 香积厨着人送来斋饭之后,空乘派了弟子来找玄奘,说明日就是法会的正日子,要和法师商量下具体事宜。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赶到空乘的禅院,几个外寺的僧人也都来齐了,大家商议了一番,做出具体章程。 到了午时,整个寺庙热闹起来,无数的百姓纷纷而来,有霍邑的,也有晋州各县的,甚至还有蒲、绛、汾、沁诸州的,最远的,居然来自京畿道的云阳。也不知他们怎么会得知这里有法会,如此短的时间赶了过来。 规模庞大的兴唐寺很快就拥挤起来,空乘顿时措手不及,他可没想过举办一场水陆大法会,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诸僧,来一场辩难法会,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广,善男信女来的这么多,把僧舍腾出来也不够住,还是西北紧邻的中镇庙主动分担了部分香客,才略微缓解了窘境,至于更多的,就只好住进霍邑县城了。 第二日辰时,法会正式开始。 就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搭上高篷,殿前是诸高僧的狮子座,下面是寺里的僧众,后面则是黑压压的善男信女,挤满了广场,甚至一直绵延到山门。玄奘取出自己受具足戒时赐的木兰色袈裟披在身上,他为人整洁,虽然常年奔波,缁衣破损得厉害,但每逢到了集镇,总要仔细浆洗,一丝不苟。今天这种正日子,只有脚下的草鞋不能穿,便穿了一双从来舍不得穿的崭新僧鞋。他样貌周正,仪表堂堂,多年来风雪磨砺,更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精气神,在袈裟的映衬下,微黑的脸上似乎荡漾着一层佛光,摄人心魄。 众僧先在大雄宝殿中做了仪式,然后升狮子座,兴唐寺三百僧众讽诵经典,信徒随众礼拜,接着开始考察合格的沙弥,受具足戒,现场有管理僧籍的晋州功曹和僧正,进行检验考核,发给衣钵、度牒,登记造册。 一应仪式结束,用过斋饭,下午便是各地来的高僧开讲,讲示佛法。玄奘是讲解《维摩诘经》,这部经他十岁就开始参,浸淫二十年,扎实无比。一开讲,就令诸僧震惊。 “苏扬流行参禅,从古以来许多禅宗的祖师都是从缘起上悟道的,不是理上悟入。有丢一块石子开悟的,有看到花开悟了,就是由缘起而悟入。有高僧道:‘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就是说从因缘上悟道才不会退掉,光是从定力上参出来还不对。这是一种说法,可是贫僧反对这个说法,从缘入者,反而容易退失,偶尔开悟,身心便一下空了,进入空性,虽然定在空性,若这个色身、业力、习气一切都还没有转,还是要退转的。所以法显法师悟道之后,仍行脚天下参善知识,因为此心不稳。大乘的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如果没有真修实证,尽管理论上讲得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中观正见,那只是口头佛法,甚至是邪见。所以经文说一切菩萨要‘深入缘起,断诸邪见’……” 僧众和香客都被这大胆的论调震惊了,上千人的广场,竟然鸦雀无声,只有玄奘的声音回荡在禅林古刹之中。这个年近三十的僧人宝相庄严,端坐狮子座,阳光照耀在他脸上,令人不可仰视。 僧人们听得认真,但绿萝却百无聊赖,她不懂得什么佛法,最多也就是听过几个佛经故事而已,今天起得早,和尚们也不午睡,跑来参禅,耽误本小姐的休息。但她既然发誓要跟这个和尚闹到底,就绝不肯有丝毫妥协,无论这个恶僧在做什么! 正在打呵欠,眼光忽然一瞥,不禁一怔。 她站在台阶上,看得远,就见人群外,一个头上戴着帷帽、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从墙边急匆匆地走过,进入西侧的院落。 绿萝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女子带着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那背影她实在太熟悉了,隐隐约约,竟像是自己的母亲! “难道她知道我在兴唐寺,来寻我了吗?”绿萝不禁狐疑起来。 “是了,我虽然离家不曾跟母亲说过,但兴唐寺和娘的渊源甚深,只怕空乘会派人告知她。”绿萝暗暗叫苦,但想了一想,自己离家这么久,不曾打个招呼,让娘亲担忧多日,也不禁心虚。 “还是……跟她说一声吧!”绿萝无奈地摇头,悄悄离开身边的波罗叶,向那女子追了过去。 大雄宝殿西侧是一座幽僻的禅院,松柏如荫,绿萝好容易才挤出人群,到了院中,只见远处人影一闪而逝。她紧紧追了过去,一边还想着怎么跟娘亲解释:“嗯,说要杀这个恶僧是肯定不行的,那……说我参研佛法?娘亲根本就不信呀!哎,对了,就说我来给爹爹上香祷告,她肯定高兴。” 想到了理由,绿萝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双月牙,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娘亲的背影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有时候略一疏神,居然会跟丢。而那女子仿佛目的非常明确,一路毫不停息,也不辨认方向,略低着头,径直朝寺院深处走去。 “这怎么可能?”绿萝惊讶起来,“娘怎么会对兴唐寺如此熟悉?” 那女子对兴唐寺果然熟悉,东一绕,西一绕,越走越高,居然到了半山处,这里已经是寺院僧众的生活区,再往上行,更是到了寺内高僧们的禅院群附近。绿萝狐疑起来,此人若真是她娘亲,就绝不可能对寺院这般熟悉,因为自父亲死后,她从未来过兴唐寺。便是父亲造寺的时候,她偶然来过,也只是在中轴线上的佛殿上香,绝不会对其他区域也了如指掌。 “难道不是我娘?只是身材相似?”绿萝奇怪起来。一个女子,在寺内僧人讲经说法的时候,居然深入寺院,这本身也过于奇怪,她好奇心给引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那女子身后,看看她到底要往何处去。 过了僧舍,那女子突然折向东行,不久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大殿旁。寂静的院落中空无一人,今日盛会,几乎所有的僧众都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连大殿里都没有值守的僧人。绿萝看着那女子进了大殿,悄悄走到廊下,顺着殿门朝里面看,那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内,虽然轻柔,却清晰可闻。 她不敢紧跟,直到脚步声消失,才小心翼翼地到了殿内。这殿内供的是观世音,应该是一座观音殿。巍峨的大殿空空荡荡,根本藏不住人,她急忙走到观音像的后面,一看,不禁愣了,后面是一处院子,一处禅堂。院子没有门,可禅堂的门却是上了锁! 也就是说,这女子到了观音殿内,竟然凭空消失! 一瞬间,绿萝汗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自己见了鬼? 随即就觉得这个念头荒诞不经,鬼虽然可能有,可堂堂佛寺中哪个鬼敢进来?观音像前,哪个鬼敢猖狂? 那么,不是鬼,就肯定是人了! 绿萝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杀人在她眼中如捻虫蚁,她害怕鬼,却对人没有任何畏惧。既然是人那就好说了,人不可能凭空在观音殿中消失,若是消失,只有一个解释,这殿内有密道! 大户人家为了避难,家中时常建有密道,尤其是乱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旦有贼匪洗劫或者乱军入城,就阖家钻进密道,或者逃生,或者在密道中住些时日,等局势平定再出来。崔珏是河东第一世家崔氏的子弟,虽然是旁支,但绿萝也算出身大户人家,对这点并不陌生。 小魔女机敏无比,当即细细地在观音殿内查验起来。 这座观音殿内并不复杂,四壁空空,地上铺着青砖。她先在四壁举起小拳头敲了敲,墙体沉闷,不像有暗门。又溜着地面跺了一遍,震得小脚生疼,也没有发现空空的回声。然后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的观音像,凭目测,这座观音像应该是陶土烧制,腹内该是空的。不过她可不敢去敲观音的身体,这等渎神的举动,纵然她胆大,也不敢做出来。 “我不敢做,难道修建密道的人就敢么?”绿萝的眼睛又得意地眯成了一双月牙,笑吟吟地背负双手,绕着观音像踱了一圈,眼睛盯着观音像的基座。 基座却是整块的岩石雕刻,层层莲花,足有九层,雕工细腻,惟妙惟肖。她一路抠摸过去,蹲在地上一点点地查看莲花基座。 到了观音像正背后,她的目光停住不动了,基座的莲花虽然没有任何异样,但一朵莲花瓣上,却残留一点嫣红。绿萝怔怔地盯着,小心地伸出指甲挑出来一点,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脸色顿时变了:“凤鹊眼!” 绿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至此,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自己一直跟踪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李优娘。 这个基座的莲花瓣上沾染的嫣红,她再熟悉不过,乃是自己和母亲一起制作的染甲露! 染甲这个时尚物在武德年间才开始出现在宫中,但甫一出现,便风靡天下深闺,从黄河两岸到长江两岸,豪门深闺中的贵妇少女无不趋之若鹜。她们根据从宫中流传出来的方子,把凤仙花的花和叶子放在小钵中捣碎,加入明矾,就制成了红艳艳的染甲露。凤仙花的腐蚀性强,抹到指甲上可以数月不退色。 唐代女性有个毛病,喜欢追求时髦和新潮,宫中一有什么流传出来,民间就争先效仿。过了两年,原本单一红色的染甲露就更新换代了,宫中的贵人把各种色料捣入凤仙花的花汁中,把指甲染成五颜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