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上正街,刚刚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几十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法师!法师!玄奘法师——” 两人一回头,却见马典吏大呼小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脸的亢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魁梧、六尺①有余的巨人。这巨人身材惊人,倒也罢了,更奇的是,他竟穿着深绿色圆领袍衫,幞头纱帽,腰带也是银带九扣。这分明是六品官员的服饰。 『①唐时1小尺为30厘米,1大尺为36厘米,小尺为特殊专用,民间通用大尺。郭宰身高折合现代标准,约为2.16米以上。』 果然,那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连连拱手,气都喘不匀:“法……法师,幸好找着您了。我家县令大人刚回到县衙,听到您来了,来不及更衣就追了出来……” 玄奘啧啧称奇,这一县之令居然是这么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汉,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场上也是一员骁将。 这时那位县令郭宰已经到了跟前,看见玄奘的面容,立时就生出欢喜之意,长揖躬身:“法师,宰久闻法师大名,没想到今日大驾竟莅临鄙县,霍邑蓬荜增辉啊!宰劳形案牍,险些错过了法师。” 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旧比玄奘高那么一头半,他只好抬起胳膊托:“大人客气了,贫僧只是一介参学僧,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当得,当得。”郭宰眉开眼笑。这位巨人的身形虽然粗大,相貌却不粗鄙,谈吐更有几分文绉绉的模样,“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弃,可否到下官家里,下官也好听听佛法教化。” 玄奘刚从他家出来,想起李夫人的态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这郭宰苦苦哀求。他为人心软,性子又随和,只好重新往县衙后宅走去。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裹,背上还扛着书箱,郭宰见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书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抓在手里,轻如无物。 “好,力气!”波罗叶赞道。 “哈哈,”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带和突厥厮杀十几年呢,任定胡县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师都不敢窥定胡县一步。” 玄奘点头:“果真是位沙场骁将,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里,哪里。”郭宰脸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汉,只知道报效国家,管他文官还是武官,朝廷让干啥就干啥。”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颇有儒家先贤之风。看来大人志向高洁,在庙堂之上啊!” 玄奘听马典吏说过,郭宰,字子予。孔子有个弟子就叫宰予,字子我,为人舌辩无双,排名还在子贡前面,是“孔门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这话。 郭宰微黑的老脸顿时通红,讷讷道:“法师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么儒家风范。下官祖居边境,幼年时父母宗族为突厥人所杀,心里恨突厥人,就给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杀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尔,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没想到,当了官之后,同僚们都说我这名字好,我请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后来先生便帮我取字,叫子予。说你既然当了官了,就去去名字里的血腥气吧!我寻思着,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极好的,后来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还纳闷,这咋从宰突厥人变成宰我自己了?” 众人顿时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觉这位县令大人实在童真烂漫,心中顿时肃然起敬,在官场沙场厮混几十年,居然能保持这颗纯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几个人一路谈笑着,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没想到玄奘又回来了,知道是郭宰请回来的,也无可奈何。 “优娘,绿萝呢?”郭宰问,“让绿萝出来给法师见礼。” 李夫人闺名优娘,见丈夫问,答道:“绿萝申时去了周夫人家学习丝竹,还没回来。” 郭宰见女儿不在家,只好命莫兰去做了素斋,大家先吃饭再说。初唐官民皆不丰裕,宴席也挺简单,两种饼,胡饼、蒸饼,四种糕点,杂果子、七返糕、水晶龙凤糕、雨露团,以及几种素淡的菜肴。放在食床上,抬进来放在客厅中间,大伙儿席地跪坐。郭宰嗜酒,当着玄奘的面也没敢喝,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坛子果酒。这果酒虽然寡淡,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却也不忌讳别人喝,当下三个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李夫人则跪坐在丈夫身边,随身伺酒,举止虽然从容,神情却颇为忧郁。她并没有待多久,象征性地给客人们添了酒之后,就回了内院。 吃完了斋饭,天色已晚,马典吏告辞,玄奘也站起身来辞谢,打算先找个客栈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师,您怎么能走呢?下官还想多留您住几天,来做一场法事。” “哪一类法事?”玄奘问。 “驱邪辟祟。”郭宰叹息道,“衙门阴气重,这一年来内宅不宁,夫人夜里难以安寝,每每凌晨起来,身上便会出现些红痕。下官怀疑这宅中不干净,法师既然来了,不如替下官驱驱邪吧!” 玄奘顿时呆住了,与波罗叶彼此对视,眼睛里都看出一丝怪异。 第二章 锯刀锋,闺阁事 玄奘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按波罗叶的说法,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那是与相公亲热时所致,问题是……她自家相公却以为有鬼,这不分明有鬼么? 要说这唐代,女性地位颇高,贞洁观相对淡薄,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也可以因为生活不和谐提出离婚,改嫁。唐律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双方同时愿意离婚,称为“放妻”;妻子主动提出离婚,称为“弃夫”。有些放妻文书上,还写有“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选聘高官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字样。 女子婚前失贞不罕见,婚后或者寡后偷情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但问题是……自己是个和尚,无缘无故地掺和这事儿作甚? 玄奘左右推脱,但郭宰这人实心眼儿,认定是高僧,怎么也不放,先把马典吏撵走,跟着大门一关,就给他和波罗叶安排住处。玄奘算彻底无奈了。他极为喜爱这个巨人县令的淳朴,心想,若是以佛法点化他一番,哪怕此事日后被他知道,若是能够平心静气来处理,也是一桩功德。 因此也不再坚持。郭宰大喜过望,急忙命球儿将客房腾出来两间,给玄奘和波罗叶居住。 此时才是戌时,华灯初上,距离睡觉还早,两人重新在大厅摆上香茶,对坐晤谈。 郭宰开始详细讲述自己夫人身上发生的“怪事”,与莫兰讲述的大差不差,玄奘心中悲哀,怜悯地望着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能娶到优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己的妻子,当真是眉飞色舞,“优娘的美貌自是不必说了,您看看这墙上的仕女图,那便是优娘出阁前的模样。还有那首诗,更是把优娘写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顺着郭宰的手指望去,还是日间看到的那幅画,不禁有些惊奇,试探着问:“大人,这诗中的意蕴,您可明了么?” “当然。”郭宰笃定地道,“就是夸优娘美貌嘛。” 玄奘不禁有些崩溃。 “优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学,诗画琴棋,无不精通,更难得的,女红做的还好。”郭宰洋洋得意地拍打着自己的官服,“我这袍子,就是优娘做的。针脚细密,很是合体,就下官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许多呢。” 玄奘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大人对话,只好一言不发,听他夸耀。郭宰兴致勃勃说了半天,见玄奘不说话,不禁有些自责:“哎哟,对了,下官想起来了,法师您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霍邑,是寻下官有事的,回来时听马典吏讲过,这一激动,给忘了。” 说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脸色渐渐肃然起来:“阿弥陀佛,贫僧来拜访大人,的确有事。” “啥事,您说。”郭宰拍着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法师失望。” “贫僧来,是为了查寻一桩旧案。”玄奘缓缓道,“武德六年,当时的县令是叫崔珏吧?” 一听“崔珏”,郭宰的脸上一阵愕然,随即有些难堪,点点头,“没错,崔珏是上一任县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据说崔珏是死在了霍邑县令的任上?”玄奘看着郭宰的脸色,心中疑团涌起,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忌讳,但此事过于重大,由不得他不问,“当时有个僧人来县衙找到崔县令,两人谈完话的当夜,崔县令就自缢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朝厅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缩:“的确如此。当时下官还在定胡县任县尉,是崔大人去世后才右迁到此,因此事情并未亲眼见着。不过下官到任后,听衙门里的同僚私下里讲过,高主簿、许县丞他们都亲口跟我说起,想来不会有假。法师请看,”郭宰站起身来,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崔大人就是自缢在这棵树下!” 玄奘大吃一惊,站起身走到廊下观看,果然院子西侧,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宽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 “向东伸出来的那根横枝,就是系白绫之处了。”郭宰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地道。 遥想七年前,一个县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树上缢死,而这个地方现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现在是自己坐着,郭宰心里自然有阴影。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棵树,也不回头,低声问:“当时,那个僧人和崔县令谈话的内容,有人知道吗?” 郭宰想了想:“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听到人说起。正六品的县令①自缢,这么大的一桩事,如果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必定会在衙门里传开的。据说当时的刺史大人曾派别驾下来详查崔县令自缢一案,提取了不少人证。若是有人知道,当时就会交代的。既然从州里到县里都不曾说起,估计就没人知道了。” 『①唐制,霍邑县为上县,上县县令为正六品。』 “那么,那个僧人后来如何了?”玄奘心中开始紧张。 “那个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终于摇头,“那妖僧来历古怪,自从那日在县衙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刺史大人还曾派人缉拿,但那妖僧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往何处,最终也不了了之。” 玄奘一脸凄然,低声道:“连他法号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郭宰断然摇头,“若是知道,怎会缉拿不到?下官做县尉多年,捕盗拿贼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来历、没名姓的嫌犯。” “当时县衙应该有人见过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问道。 郭宰点点头:“自然,那和尚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差役在,还有个司户的佐吏也见过他。不过那佐吏年纪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乡;两个差役,一个病死了,另一个……怎的好多年没见他了?” 郭宰拍了拍脑袋,忽然拍手道:“对了,法师,下官忽然想起来了,州里为了缉拿,当时还画出了那僧人的图像。虽然年代久远,估摸着还能找到。下官这就给您找找去。” 这郭宰为人热心无比,也不问其中的缘由,当即让玄奘现在厅中坐着,自己就奔前衙去了。 县衙晚上自然不上班,不过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烦,当即到西侧院的吏舍,找着值班的书吏。见是县太爷亲自前来,虽然有些晚,书吏也不敢怠慢,听了郭宰的要求,就开始在存放档案的房子里找了起来。 这等陈年旧卷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着的。玄奘独自一人趺坐在客厅里,闭目垂眉,捻着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净土神咒》。这咒据说念三十万遍就能亲自看见阿弥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时,忽然听到门外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莫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夫人都念叨过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来,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个少女慵懒的声音道:“学得累了,在那儿歇了会儿。周家公子弄来一个胡人的奇巧玩意儿,回头带你瞅瞅去。” 脚步声到了厅堂外,少女看见房中有人,奇道:“这是谁在客厅?大人呢?” “今日长安来了个高僧,大人请在家中奉养。”莫兰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人去衙门里了。” “唔。”少女并不在意,但也没经过客厅,从侧门绕了过去,进了后宅。 想来这少女便是郭县令的女儿绿萝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师,法师。”郭宰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扬起手中一卷发黄的卷轴,笑道,“找着了,还真找着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从郭宰手里接过来卷轴,手都不禁有些颤抖。郭宰心中惊讶,于是不再做声,默默地看着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禅心稳定,有如大江明月,石头落入,溅起微微涟漪,随即四散全无。他从容地翻开卷轴,里面是一幅粗笔勾勒的肖像,画着一个僧人。画工很粗糙,又是根据别人的描绘画出来的,和真人差得很远,只是轮廓略有相似。 给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长而有神,额头宽大,高鼻方口。从相术上看,这几处的特征最容易遗传,看来官府这样画还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着这画,眼眶渐渐红了,刹那间禅心失守,心中如江海般涌动。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大人说的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来得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己的修行大道?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当沙弥的时候,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么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凡几,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从十岁那年,玄奘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离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成都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成都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己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成都。另外,长捷也担心他的安全,当时仍旧处于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过关隘会查验过所,就是通行证。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属于违法行为,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自己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四川。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哥哥在成都空慧寺,斩下了自己师父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深受他敬仰的高僧,自己一到成都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个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成都安定,无数的僧人都逃难到这里,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的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俩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己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他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长安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玄奘遇见一个在成都时认识的僧人,这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成都,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并没人跟长捷争,那几年玄成法师身体不好,空慧寺又有钱,占地数千顷,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他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无名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山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的事情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给说死,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纪相仿,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既然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是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是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的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这话怎么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来,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会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多种多样,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是什么模样,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了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也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下官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他们亲眼目睹!”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却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当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应验无比!” “怎么个应验法?”玄奘奇道。 “下官举几个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东沟村的金老汉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跟随一帮茶商到江西收茶贩卖,结果一去不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儿子,哭瞎了双眼,于是老夫妻听得判官庙灵验,就跋涉几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庙祷告。说崔判官啊,如果我这儿子是死,您就让他给我托个梦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没念想了;如果没死,你就让他赶紧回来吧,再晚两年,只怕我夫妻两个暴死家中无人收敛……” 玄奘静静地听着,郭宰道:“说来也奇,他们回到家的当晚,崔判官就显灵了,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说你儿子没死,如今流落岭南。我已经通知他了,让他即日回乡。老夫妻第二日醒来将信将疑,不料四个月后,他儿子果然从岭南回来了。说自己在江西收茶,被人骗光了积蓄,无颜回乡,就跟着一群商人到岭南贩茶。结果四个月前却梦到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称崔判官,说老父老母思念,让其速归……”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间亲情能感动鬼判,何其诚挚。” “是啊!还有很多灵异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灵异不止在霍邑,还传遍了河东道。前些年,汾州平遥县时常有人口失踪,其中有一家姓赵,家中只有独子,也失踪了,好几年不见踪影。听得判官庙灵验,他母亲赵氏跋涉几百里跪在庙里苦苦哀求,求判官点化她儿子的下落。结果她回家之后就梦见了崔判官,说你儿子早已死去,尸体掩埋在某地。赵氏赶到某地掘开坟茔,果然看见了一具枯骨,虽然无法辨认,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却挂着一副长命锁,正是自己儿子的。” 寂静的幽夜,百年深宅,听着郭宰讲述他前任县令死后的灵异,这种感受当真难以述说。尤其是,那位县令就是吊死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 便在此时,两人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俩正在谈论鬼事,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顿时让人汗毛直竖。郭宰正要喝问,忽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惊叫:“啊——” 随即是啪啦一声脆响,静夜里无比清晰。 “谁?”郭宰急忙站了起来,喝问道。 这时大丫鬟莫兰急匆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涨红着脸道:“是小姐。夫人让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罢。 不料刚坐下来,又听得后院里啪啦一声,郭宰皱眉:“又怎么了?” 莫兰急匆匆跑过去,随即又回来道:“是……是一只猫,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颈掐金瓶……” 郭宰脸一哆嗦,勉强笑道:“没事,打了就打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后院又传来啪啦一声,郭宰急了:“这又怎么了?” 大丫鬟哭丧着脸回去,半晌战战兢兢地来了:“是……是猫……呃……”可能自己也觉得圆不过谎,只好如实说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只西汉瓦当……” 郭宰的脸顿时绿了,好半晌肌肉才恢复正常,笑道:“没事,没事,让小姐小心一点。” 郭宰当然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在发脾气,他不知缘由,但陪着玄奘却不好追问,不料话音未落,稀里哗啦又是一声,大丫鬟这次不等大人问,自己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头看,郭宰叹了口气:“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没……没打碎……”大丫鬟几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顾恺之的云溪行吟图……” “啊……”郭宰跌坐在地,做声不得,身子几乎软了。 “然后……然后小姐一不留神,头碰在了你那只东汉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哟!”郭宰顿时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小姐怎么样?有没有事?”说完就朝内院冲过去,冲了几步又顿住,冲着玄奘尴尬地道,“法师,惭愧,小女可能受了伤,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郭宰也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这么粗笨高大的一个巨人,爱女儿爱成了这个样子,倒也难得。 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他和波罗叶歇在东厢房,在床榻上趺坐了良久,思绪仍旧纷乱。二兄究竟为何杀了师父玄成法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又为何来到霍邑县,逼死了崔县令?更奇怪的是这崔县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狱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来梧桐树的树影,洒在窗棂上,枝条有如虬龙一般——只怕就是这根枝条,昔日把崔判官挂在上面吧? 窗棂上枝条暗影在风中摇晃,就仿佛下面挂着一个自缢者,尸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随后几日,玄奘就住在郭宰家里。郭宰让他做场法事给优娘驱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怎么回事,如何还肯做法事,这不分明就是欺骗吗?于是百般推脱,只说县衙是数百年的旧宅,聚阴之地,只消晨昏诵经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养玄奘几日,以尽敬佛之心。 奉养佛僧的事情太过寻常,玄奘不好削了他的热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来。郭宰衙门里还有公务,不能时时陪伴,就让自己夫人招待他。李优娘对玄奘的态度颇为冷淡,一向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经,就拿出自己书箱里的佛经仔细研读。 这可乐坏了波罗叶,这厮算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追随玄奘几个月,大都是在赶路,风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来,让他很是满意。这厮开始发挥话痨的威力,每日里和莫兰还有球儿斗嘴,两天下来居然熟稔无比,连球儿的父母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都打探了出来。 这一日午时,玄奘正在翻阅道深法师注解的《成实论》,波罗叶蹑手蹑脚一脸鬼祟地走了进来。玄奘看了看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波罗叶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脸诡秘地道:“法师,弟子,打听到一个,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么秘密?” 波罗叶朝门外看了看,低声道:“您知道,县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吗?” 玄奘想了想:“仿佛叫绿萝吧?曾听郭明府说起过。” “呃……不是,名字。”波罗叶拍了拍脑袋,“是姓氏。” 这个天竺人对大唐如此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难以想象为何连贫民都有自己的姓氏,这在天竺是不可思议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罗叶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顿时愣了。这怎么可能?女儿不随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赘到女方家里,不过看来也不像啊!堂堂一个县令……早先是县尉,就算是县尉,入赘也不可思议啊! 波罗叶也不故作高深了:“法师,我打听,出来了。这位,小姐,的确姓崔,她,并不是,郭县令的,亲生女儿。郭县令,发妻,儿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杀了。李夫人,是带着女儿,寡居,后来嫁给,郭县令。” “哦。”玄奘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毕竟隋末大乱,无数家庭离散,眼下乱世平定,家庭重组也是平常事,“这是他人隐私,不可贸然打听。知道吗?” 波罗叶不以为然:“县里人,都知道,不是,隐私。”他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师,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谁,吗?” “是谁?”玄奘见他如此郑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县令,崔珏!”波罗叶指了指窗外,“在,树上,吊死的,那个。” 第三章 大麻与曼陀罗 这一句话,猛然便在玄奘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李夫人的前夫是崔珏?崔珏死后,她又嫁给了继任的县令?也就是说,这郭宰,接任了崔珏的官位,接任了崔珏的宅子,还接任了崔珏的老婆和女儿?也就是说,这李夫人,前夫吊死在这个院子里,她改嫁之后居然还住在这院子里,甚至还睡着从前和前夫睡过的床,用着和前夫用过的家什,每日里从前夫自缢的树下走过…… 玄奘猛地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 怪不得当日提起崔珏,郭宰的表情那么难看,那么尴尬;怪不得他对崔珏的灵异之举详细查访,调看了每一个卷宗。郭宰当时说他对崔珏的情况所知不多,只怕有推却的意思了。不过想想也正常,你来调查人家老婆的前夫,难道他还把自己老婆找来让你详细地盘问? 如果说之前玄奘对二兄和崔珏之间的事是迷惑难解,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如同坠入了百丈浓雾之中,突然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闭上双眼,仔细思考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为何李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冷淡。自己与二兄的长相依稀相似,李夫人一见自己的面就露出惊愕怪异之色,随即详细地盘问自己的来历,那么,她极有可能当时见过二兄长捷。 长捷逼死了她丈夫,七年后,一个与长捷长相相似的僧人来到她面前,只怕换作任何人都要盘问一番的。那么,她对自己冷淡,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是自己的哥哥逼死了人家丈夫,她对自己不怀恨在心,已经极为难得了。 “波罗叶,”玄奘睁开眼,沉声道,“你去禀告夫人,就说玄奘求见。” “啊,您要,见她?”波罗叶对玄奘来这里的目的自然清楚,愣了愣,连忙答应,跳下床榻奔了出去。 玄奘缓缓放下《成实论》,细细梳理着心里的思绪,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波罗叶跑过来道:“法师,李夫人,在前厅,等您。” 从厢房到前厅没几步路,一出门就看见李优娘站在台阶上。她面容平静,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单的莲花。见玄奘过来,她点点头:“法师请陪我走一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西面的月亮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五亩,中间是一座两亩大小的池塘,睡莲平铺在水面,刚从冬天的淤泥里钻出来的小青蛙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塘中有岛,岛上有亭,一座石桥连接到岛上。 李优娘走上石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满目青翠,喃喃道:“我在这座县衙,已经住了十二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法师你说,这一刻我踩上石桥,感受到的是熟悉还是陌生?” “阿弥陀佛。”玄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种什么感觉?”李优娘凄然一笑,“没有感觉。没有麻木,也没有惊喜,你会知道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里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划它一刀,我会疼,割断它,会让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里,摸在手里,你却偏偏没有丝毫感觉。” 玄奘叹息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夫人正因为用心太重,才使得无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执著的是否是虚妄,连自己也不知,又怎么会有感觉?” “法师果然禅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有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既然抛开了心理负担,李优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候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极少和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县,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哥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有接触,我必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才发觉你们两人相似。” 玄奘默默不语,颇有些失落:“夫人可知道崔县令去世后的一桩桩奇闻吗?” “又怎么会不知道。”李优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们在成都偶遇,我便义无反顾跟着他来到河东,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里的时候朝夕相处,他成了县令之后,宵衣旰食,劳碌政务,陪着同僚的时间,竟比陪我的时间还多;用在全县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儿身上的还要多。你能想像吗?从内宅到衙门几步路,他能够三天三夜都不回家,在二堂上批阅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够进入那么多百姓的梦中,却偏不曾进入我的梦中……” 对这种闺阁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没什么体会,他皱皱眉:“夫人可曾到过霍山上的判官庙吗?” “我去那里作甚?”李优娘冷冷地道,“他不来我的梦中,我却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玄奘对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窍不通,顿时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对崔县令颇有怨恨之意,怎么仍旧住在这宅子里?” 李优娘沉默半晌,走到凉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着栏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是南朝陶弘景的诗。南朝大家陶弘景隐居山中,人称“山中宰相”,齐高帝萧道成下诏请他出山,说山里面有啥可留恋的?他回了这首诗。李优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乐在其中,却没法让别人明白。 见玄奘默然,李优娘摇摇头,叹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没有什么积蓄,当了霍邑县令以后,月俸两贯一百钱,也只是够勉强度日罢了,死后更是身无余财,所幸官府分了三十亩永业田,能够让我娘儿俩糊口。郭相公见我可怜,不嫌弃我寡居之身,娶我为妻,我便又住进了这座县衙后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么会不伤感,只是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着崔郎的影子,有时候,我在这庭院里走,就仿佛崔郎还在我身边一般……” 说到这里,李优娘的脸上居然荡漾出一丝喜悦,看得玄奘暗暗惊心。听她口气,称自己如今的丈夫为“郭相公”,只怕心里对郭宰也没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为郭宰感到悲哀,郭宰这么高大剽悍的一个人,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对妻子前夫的女儿也是宠爱得要命。他何尝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躯,在夫人眼里有如空气,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却萦绕在她眼前不散。 “夫人将那仕女图挂在墙上,不怕郭大人心里难过么?”玄奘低声道。他是什么学问,自然知道这仕女图上配的诗不仅仅是称赞李优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一句,分明就是云雨后的描绘,“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李优娘脸一红,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个老实人,没读过几天书,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厮杀,做了县令之后,倒开始学风雅了。他的人极好,心胸宽广,颇为善待我们母女,也欣赏崔郎的才学,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讳。在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见李夫人这种心态,玄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语,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还与人私通,羞辱于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这话就不便说了,半晌,才问道:“在夫人心里,不怨恨贫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