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曼加切利亚人都是革命联盟秘鲁的政党,创始人为桑切斯·塞罗。 派,”猴子说着,一跃而起,“我们都是从心眼里热诚地崇拜桑切斯·塞罗将军的。”他走到剪报跟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狂笑着回到席子上。“猴子喝醉了,”利杜马说道,“我们到琼加那儿去吧,等他倒下了就不好办了。”“我们想跟你谈一件事,伙计。”何塞费诺说道。“利杜马,去年来了一个美洲人民革命联盟秘鲁的政党,创始人为阿亚·德拉·托雷。党人,在这儿住下了,”猴子说道,“是杀害将军的那些人中间的一个。我恼火极了。”“我在利马认识了许多美洲人民革命联盟党人,”利杜马说道,“他们也是被关进监牢的,这些人肆无忌惮地说了桑切斯·塞罗许多坏话,说他是暴君。你想跟我谈什么,伙计?”“你竟然允许他们在你面前说我们曼加切利亚伟人的坏话?”“他是皮乌拉人,但不是曼加切利亚区的人。”何塞费诺说道,“那是你们编造出来的;我敢肯定桑切斯·塞罗根本没踏上过曼加切利亚区一步。”“你想跟我说什么?”利杜马说道,“说吧,伙计,别叫我心痒难熬。”“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老兄。”猴子说道,“他们在帕特罗西纽·纳雅家附近盖了一幢房子,还在门前挂了美洲人民革命联盟的党旗;你瞧他们这股浪劲。”“我想跟你谈谈鲍妮法西娅的事,利杜马。”何塞费诺说道,“我从你的脸色上就看得出你想知道她的情况,但你为什么不问呢,二流子?你不好意思吗?我们是兄弟,利杜马。”“我们整了他们一家伙,”猴子说道,“叫他们不得安生,于是他们只好溜之大吉了。”第九节“我确实是拿她作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伏屋说道,“这婊子没对你讲过?我敢说列阿德基那狗东西一辈子也不会饶过我的。我总算报复了他一下。”“有一天晚上她没回家,第二天也没见人,随后她来了一封信,说是要同日本人一起到国外去,而且打算结婚。”妇人说道,“我把信给您带来了,律师。”“交给我吧,我来保存。”波尔蒂约律师说道,“您女儿私逃,您为什么不报告警察,太太?”“我当时还以为这是个爱情纠纷问题呢,律师。”妇人说道,“我想,他可能有了老婆,所以要和我女儿私奔。仅仅几天以后报纸上就登出来了,说这个日本人是个土匪。”“拉丽达在信里给您寄了多少钱?”波尔蒂约律师说道。“比那两个母狗加在一起值的钱还多,”伏屋说道,“一千索尔。”“二百索尔。您瞧他多吝啬,亲爱的律师。”妇人说道,“我把这钱用光了,都还了债。”我是看透了那个老太婆,她比把我送进监狱的那个土耳其人的老婆还坏,阿基里诺。波尔蒂约律师:我想知道一下,您跟我说的这些话同报告给警察的一样不一样,太太?“除了二百索尔的事,丝毫不差,律师。”妇人说道,“我要是说了出来,他们早就把钱要去了,你是了解警察局里那些人的。”“让我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案件吧,”波尔蒂约律师说道,“一有新的情况,我就通知您。如果法院或警察局传您,我会陪您去的,我不在场您什么也别申诉,太太。对任何人都不能讲,懂吗?”“就照您的话办,律师。”妇人说道,“不过,这损失呢?人们都说我有权要求赔偿。他骗了我,拐走了我的女儿,律师。”“等他被捕归案,我们再要求赔偿。”波尔蒂约律师说道,“这由我负责,您用不着担心。不过,您要知道,为了不把问题搞复杂了,您必须在您的律师不在场的情况下只字不露。”“也就是说后来你又同胡利奥·列阿德基先生见面了,”阿基里诺说道, “我还以为你是从依基托斯直接逃到岛上去的呢。”你叫我怎么去?游泳过去还是步行穿过丛林,老头?我那时只有几个索尔。我晓得列阿德基这老狗想摆脱我,因为我对他已经没用了,不过幸亏我带着拉丽达,而人们又各有其弱点。胡利奥·列阿德基:我当时正在依基托斯,这一切我早就听说了,难道那老太婆就一点都不知道?波尔蒂约:他那副样子就叫人感到是个不可信赖的人,老兄。列阿德基:我担心的是他拖着个女人逃走,热恋着的人是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的。“他要干蠢事,就随他便吧。”波尔蒂约律师说道,“可是他想要把你牵连进去是办不到的,反正我们一切都研究好了。”“关于那个拉丽达,他对我只字未提。”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他一直和那姑娘同居,你知道吗?”“也是只字未提。”波尔蒂约律师说道,“这个人大概很爱吃醋,把姑娘管得严严的,连那可爱的老太婆都蒙在鼓里。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我估计这对情人大概早已到了巴西。今晚我们一道吃饭好吗?”“不行,”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乌恰玛拉那里有急事要我去,来了一个小工通知我的,不知发生了什么鬼事情,我想尽可能星期六赶回来。我估计法毕奥先生已经到了圣玛丽亚德聂瓦,应该通知他暂时不要再买橡胶了,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说。”“你同拉丽达到底躲到哪儿去了?”阿基里诺说道。“乌恰玛拉,”伏屋说道,“那是列阿德基老狗在玛腊尼昂河上经营的一个庄园。我们就要路过那里的,老头。”牛群在午后离开庄园,天擦黑进入荒沙地带。雇工们带着这些又笨又慢的牲口走到河岸,整整用了一夜。他们用斗篷蒙着脸抵御风沙的袭击。黎明时分,他们望见了皮乌拉。河对岸的皮乌拉像是一个灰濛濛的海市蜃楼,房屋挤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人畜不是过老桥来到城里的,因为桥身太不结实了。在河道枯干的季节,他们就走河道,扬起一阵尘土;在发水的月份里,牛群就用宽大的嘴巴拱地,用角顶翻柔嫩的稻豆,发出阵阵的哀鸣。人们则一边吃着熟食,喝着甘蔗酒,当作早餐,一边安静地聊天,要么就蜷缩在斗篷里打瞌睡。用不了等多久,卡洛斯·罗哈斯就来到了码头,有时他比畜群到得还早。他的家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从那里他乘船沿河而来。这位乘船而至的人数了数牲口,估了估斤两,就决定有多少牲口可以上船。河对岸,屠场来的人理好绳索、锯条和刀子,还有一只用来煮牛头汤的桶,这种浓肉汤只有屠场工人才喝得下而不致晕倒。工作完毕,卡洛斯·罗哈斯把船拴在老桥的一根桩子上,就朝贪早的人们常去的加依纳塞腊区的一个小酒馆走去。那天早晨小酒馆中有许多运水人、清道夫和广场上的女贩子,都是些加依纳塞腊区的人。酒馆主人给他端上一瓢羊奶,问他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老婆身体好吗,孩子们怎样。好,都挺好,何塞费诺都会走路了,会叫爸爸了,不过我得跟你们大家讲一件事。他的嘴张得大大的,眼睛吓得快要瞪了出来,好像刚刚看到了长角的鬼怪。我在船上工作二十年了,每天起床后,不算屠场区的人,还从来没看到过街上有人。那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周围一片黑暗,又是沙尘落得最厉害的时候,谁会异想天开地在这种时候出来散步呢。加依纳塞腊人说,你说得对,谁也不会这么干的。他激动地述说着,话语就像连珠炮似的滚滚而出,还借助着有力的手势;停顿时嘴巴总是张得大大的,眼睛也是瞪得大大的。我就是为此受了惊的,妈的,真怪,这是什么声音?我又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显然,这是马蹄声,我并没有发昏,我把周围都看了一遍。别忙,让他讲下去。我看到那个东西走上了老桥,我立刻认出来了,是梅尔乔·埃斯宾诺沙的那匹马。那匹白马吗?是的,先生,正因为是匹白马,我才认出来的。白马在清晨显得十分耀眼,仿佛是个幽灵。加依纳塞腊人大失所望:你这个嚼舌头的,这有什么新鲜,也许人家堂梅尔乔老糊涂了,偏要摸黑外出旅行呢?我也是这么想的,一切准备好了,白马却自己跑了出来。要去把它抓回来,我从船上一跃而下,大步跨上岸坡。幸好白马跑得不快,为了不使马受惊,我慢慢地靠近,这样就可以走到它的跟前,一把抓住马鬃,咂着嘴说:喂,你可别撒野,这样我就可以腾身而上,把马还给它的主人。我在马的旁边平行前进,就这样人马一齐走进了卡斯提亚区。哎哟,正在此刻,我一眼发现了他。加依纳塞腊人又兴奋了起来:卡洛斯,出了什么事?你到底看见谁了?先生,我看见的是安塞尔莫先生。他正坐在马鞍上盯着我看,这全是真话。原来安塞尔莫先生是用一块布蒙着脸的,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是吓得毛骨悚然:对不起,安塞尔莫先生,我还以为马是自己跑出来的呢。加依纳塞腊人:他在那里干什么?他想到哪儿去?他是不是像小偷那样想偷偷地逃出皮乌拉去?妈的,让他讲完嘛。安塞尔莫先生盯着我放声大笑,简直要笑破肚皮。白马在原地打着旋。你们猜他说什么?罗哈斯,瞧你吓得这副样子;我睡不着觉,出来转悠转悠。听见了吗?这就是他说的话。那天晚上热风简直就像一团火,猛烈地刮着,非常非常猛烈。我当时真想问问安塞尔莫:你是不是看我长了一副傻相,以为我会相信你?一个加依纳塞腊人:这话你最好不要对他讲,不要当面拆穿人家的谎言。再说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事情还没有完,过了一会儿,我又远远地望见安塞尔莫在通向卡达卡奥斯的小路上走着。一个加依纳塞腊女人:在那片沙地上吗?可怜的人,那么他的面孔、眼睛和双手一定会被沙尘打坏的,那天风刮得多么厉害啊。喂,还是让他讲下去吧,讲完他就可以走了。是的,安塞尔莫先生骑着马在来回蹓跶,看看河流,又看看老桥和城市。接着他下了马,手里摆弄着他那块布,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那样又蹦又跳,简直活像我那个何塞费诺。加依纳塞腊人:他是不是疯了,真可惜,这么一个好人,也许是喝醉了吧?卡洛斯·罗哈斯:不是的,不像是发疯,也不像是喝醉,分手的时候他还把手伸出来给我握呢,还问候我的家人,托我带个好呢。你们想想我进来时那副吃惊的样子,是不是有道理。当天早晨,安塞尔莫先生又照例按时出现在阿玛斯广场上了。他面带微笑,滔滔不绝地讲着话。人们注意到他非常愉快,凡是走过平台的人,他都敬上一杯。开玩笑对他来说是一种控制不住的需要;他的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吐出妙语双关的玩笑。北方星旅馆的小伙计哈辛托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安塞尔莫先生的笑声在广场上回荡着。他夜间外出的消息传遍了各区,皮乌拉城的人们追问他,他却笑而不答,要么就回答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卡洛斯·罗哈斯讲的事情激起了全城人的好奇,若干天中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有几个人还到梅尔乔·埃斯宾诺沙家里去打听,而这个老农夫却一无所知,但也不去问问自己的房客,因为他不愿意惹人讨厌,再说他也不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他倒是发现了他的马卸了鞍,而且刷得干干净净;他不想了解更多的东西:你们快走吧,让我安静安静吧。当人们不再谈论那次夜间外出的时候,一个更加令人吃惊的消息又传了出来。安塞尔莫先生向市政府买下了老桥对面的一块地皮,比卡斯提亚区最远的几间茅屋还要远,地处荒沙地带,也就是卡洛斯·罗哈斯那天清早看到他蹦跳的那个地方。这位外地人既然决定在皮乌拉定居,那么买地盖房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他却偏偏要在沙地上盖房子,沙尘不久就会把房子吞没的,就像吞掉枯树、死人那样把房子淹没。发白的沙地不是固定不动的,沙丘每夜都改变着位置。热风把沙尘堆成沙丘,又把沙丘吹散,任意把沙丘刮来刮去,随意把沙丘变大变小。这些众多的沙丘威胁着城市,像一堵大墙那样把皮乌拉包围起来。这堵大墙早晨是白色的,黄昏时变得发红,而到了晚上又成了棕色,次日又都逃掉,稀稀疏疏分散在远处,表面仿佛盖上了一层火山的熔岩。到那时,每天下午安塞尔莫先生就得与世隔绝,一任风沙摆布。许许多多的本城居民都来企图阻止他这一不明智的举动,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举出许多理由来说服他,劝他还是在城里买块地皮吧,不要这么执拗。然而安塞尔莫先生对这些劝告一概不理不睬,要么就用一种令人费解的话语来搪塞一番。载着士兵的小船是在中午前后到达的。士兵们把头顶着岸,而不是像一般应该做的那样让船身平行地靠在岸边。河水把船冲得东摇西摆。阿德连·聂威斯:等等,长官们,我来帮你们。他跳进河水,取出船桨,把船定在岸边。士兵们谢也不谢,反而莫名其妙地用绳子往他身上一套,把他捆上就往村子里跑。长官们,你们来晚了,全村人差不多早就逃到山里去了。他们最后只抓住六个人,回到博尔哈警备队。基罗加上尉大发雷霆:你们怎么把一个残废人也抓来了?上尉转向毕拉诺:瘸子,你滚吧,你在军营里没用。训练第二天就开始了,一大早把新兵唤了起来,给他们剃了光头,发了咔叽裤子和衬衣,还有一双夹脚的皮鞋。接着是基罗加上尉训话,他大谈保卫祖国等等的话,并把新兵分了组。阿德连·聂威斯和另外十一个人被一个班长带去训练:立正,敬礼,开步走,卧倒,起立,立正他妈的,稍息他妈的。就这样每天如此,根本没办法逃跑,监视得很严,稍有不慎就是拳打脚踢;基罗加上尉:没有一个开小差的不被抓回来,那时就要服双倍的兵役。有一天,罗伯托·德尔加多班长来了:那个当过领水员的新兵,向前一步走。阿德连·聂威斯:遵命,班长,我就是。你对上游那片地方熟悉吗?聂威斯:了如指掌,班长,不要说上游,下游也熟悉。那你准备准备,我们要到巴瓜去。他自忖道:机会来了,阿德连·聂威斯,只有现在,此机一失就别想再逃了。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他们两人,一条小船,还有警备队里的一个阿瓜鲁纳用人。河水涨得厉害,航行很慢,要避开随时都会遇到的沙滩、杂草和断木。罗伯托·德尔加多班长一路上兴高采烈,不停地讲着:来了一个中尉,是个沿海人,他想去看看那狭窄的河道,我们告诉他说:这太危险了,中尉,刚刚下过大雨。可他非要去不可,于是就去了。小船翻了,全体人马都淹死了,只有我得救,因为我找了借口,说我得了隔日热,没跟他们去。班长叽叽呱呱地讲个不停,用人闭口不语,阿德连·聂威斯:班长,那个跟您谈话的基罗加上尉是森林地区的人吗?他是什么森林地区的人,两个月以前他到圣地亚哥河一带出差,长脚蚊把他的腿咬得又红又肿,全是水泡,他就把腿伸进河水,我吓唬他说:当心雅古妈妈一种水蛇。,会把您咬残废的,上尉,这种蛇不知不觉地游来,嘴一张,一口就能吞掉您一条腿。上尉说:让它来吞好了,蚊子咬得我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只有水才能使我稍微冷静些,妈的,我的运气太坏了。我对他说:上尉,您的腿在出血,血腥味会招来食肉鱼的,要是吃掉您几片肉怎么办?可是基罗加上尉反倒冒火了:他妈的,你想吓唬我。我一看他那两条腿就恶心了,又红又肿,满是脓泡疮,树枝稍微一碰,脓泡就裂开来,流出一种白水。阿德连·聂威斯:食肉鱼没过来,就是因为这气味太臭了,班长,吸了这种血就会毒死。用人还是一言不发,站在船头,用桨探着水的深度。两天之后,三人到达乌腊库萨村,一个阿瓜鲁纳人也没有,都钻进了山里,连狗都带走了。这些人真机灵,罗伯托·德尔加多站在空场中央,张大嘴喊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结实的马牙:乌腊库萨人!乌腊库萨人!你们不是有名的男子汉大丈夫吗?夕阳把他的牙齿照得闪着蓝色的碎光:回来吧,胆小鬼,都回来。用人:我可不认为他们是英雄好汉,一见人就都吓跑了。班长:给我搜茅屋,凡是能吃的,能穿的,能卖的,都给我捆成一包,现在就动手,快。阿德连·聂威斯:班长,我劝你别这么干,还躲在附近的乌腊库萨人正看着我们呢,我们一偷,他们就会扑过来,而我们才三个人。但是班长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他妈的,谁问你了,让他们扑过来好了,我不用枪,几拳头就能把这些乌腊库萨人收拾了。班长在地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点了一支烟。阿德连·聂威斯和用人走进了茅屋,出来的时候罗伯托·德尔加多班长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烟蒂还在地上燃烧,周围爬满了好奇的蚂蚁。于是两人吃起参茨根和巴鱼来,接着也点了烟。这时班长醒来了,拖着脚步走到他们跟前,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接着打开包裹检查。其中有一张蜥蜴皮,一堆废物,玻璃珠子和贝壳做的项链。都在这儿了吗?还有黏土做的盘子、手镯,答应上尉的东西呢?还有脚镯,头冠。连一点杀虫药膏都没有?还有一只藤制的篮子,一瓢参茨酒。纯粹是堆垃圾。班长用脚在包裹里拨来拨去:我想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你们看到人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班长。哈!这位还说附近有人呢。用人用手朝山里指了指。班长:我才不在乎呢,我们今天就在乌腊库萨睡一夜,明天一早赶路。他不满地咕哝着:他们躲什么,难道我们是瘟神?他站起来小便,脱下靴子朝一间茅屋走去,另外两个人跟在他的身后。天气倒不热,夜晚有些潮湿,充满了嘈杂声。一阵微风吹过,把腐烂植物的气味带到了空场上来。用人:班长,我们还是走吧,这儿不好,不要呆在这儿吧,这儿不好。阿德连·聂威斯耸了耸肩:谁说这儿不好了?别烦了。班长没有听见,早就呼呼地睡着了。“你在那儿过得怎么样?”何塞费诺说道,“说说看,利杜马。”“还能怎么样,伙计。”利杜马说道,小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坏透了。”“他们揍你吗?”何塞说道,“只给你吃面包和水吧?”“事情并非如此,他们待我还算不错。卡德纳斯班长给我的饭食比别人都多;他在森林地区的时候是我的下级,是个黑白混血种,是个好心人,我们都叫他‘黑鬼’。不过毕竟过的是苦日子。”猴子手里拿着一支烟。突然向利杜马伸伸舌头,挤挤眼。他一直在微笑,也不顾其他人,作出种种怪相,把两颊旋出了酒窝,前额拱起了皱纹,还不时自顾自地鼓掌。“他们都很佩服我,”利杜马说道,“他们说:乔洛,你真有胆量。”“他们说得对,老兄,你当然有胆量,谁会怀疑这一点。”“伙计,全皮乌拉城都在谈论你,”何塞费诺说道,“大人小孩都在议论你。你走了以后很久,人们还一直在谈论你呢。”“我走了以后?”利杜马说道,“我可不是甘心情愿走的。”“我们这里有几份报纸,”何塞说道,“你会看到的。《时代》报把你骂得够呛,说你是坏蛋。《回声与新闻》和《产业报》却都承认你是个勇敢的人。”“伙计,你成了大人物啦,”何塞费诺说道,“曼加切利亚人都为你感到骄傲呢。”“但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用呢?”利杜马耸耸肩,吐了口唾沫又用脚擦了擦,“再说,那都是一醉之下干出来的,平时我可没有这份胆量。”“我们曼加切利亚人都是革命联盟秘鲁的政党,创始人为桑切斯·塞罗。 派,”猴子说着,一跃而起,“我们都是从心眼里热诚地崇拜桑切斯·塞罗将军的。”他走到剪报跟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狂笑着回到席子上。“猴子喝醉了,”利杜马说道,“我们到琼加那儿去吧,等他倒下了就不好办了。”“我们想跟你谈一件事,伙计。”何塞费诺说道。“利杜马,去年来了一个美洲人民革命联盟秘鲁的政党,创始人为阿亚·德拉·托雷。党人,在这儿住下了,”猴子说道,“是杀害将军的那些人中间的一个。我恼火极了。”“我在利马认识了许多美洲人民革命联盟党人,”利杜马说道,“他们也是被关进监牢的,这些人肆无忌惮地说了桑切斯·塞罗许多坏话,说他是暴君。你想跟我谈什么,伙计?”“你竟然允许他们在你面前说我们曼加切利亚伟人的坏话?”“他是皮乌拉人,但不是曼加切利亚区的人。”何塞费诺说道,“那是你们编造出来的;我敢肯定桑切斯·塞罗根本没踏上过曼加切利亚区一步。”“你想跟我说什么?”利杜马说道,“说吧,伙计,别叫我心痒难熬。”“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老兄。”猴子说道,“他们在帕特罗西纽·纳雅家附近盖了一幢房子,还在门前挂了美洲人民革命联盟的党旗;你瞧他们这股浪劲。”“我想跟你谈谈鲍妮法西娅的事,利杜马。”何塞费诺说道,“我从你的脸色上就看得出你想知道她的情况,但你为什么不问呢,二流子?你不好意思吗?我们是兄弟,利杜马。”“我们整了他们一家伙,”猴子说道,“叫他们不得安生,于是他们只好溜之大吉了。”“什么时候问都不晚。”利杜马说道;他挺直身子,用手撑地动也不动,但说话的声调很平静,“她一封信也没给我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年轻人’阿历杭德罗从小就是美洲人民革命联盟分子,”何塞赶紧说道,“听说有一次阿亚·德拉·托雷来了,他打着标语牌游行,还说什么,‘导师,年轻一代向你欢呼’呢。”“纯粹是污蔑,‘年轻人’可是个好人,是曼加切利亚区的光荣。”猴子说道,但已经有气无力了。“住口,你没看见我们俩在谈话吗?”利杜马在地上猛击一掌,拍起一阵尘土。猴子不笑了,何塞低下了头,何塞费诺直挺挺地抱着双臂,不停地眨眼。“她出了什么事,伙计?”利杜马差不多是亲热的轻声问道,“我可从来没问过你什么,是你先谈起来的,接着说下去,别像哑巴似的。”“有些事情比甘蔗酒还刺激人,利杜马。”何塞费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第十节利杜马做了个手势制止他说下去:“那我再开一瓶酒。”他的声音,他的动作,没有显出丝毫的不安,但皮肤开始出汗,呼吸也粗了。“喝酒有助于听坏消息,不对吗?”他咬下瓶塞,斟满杯子,一口喝光自己的一杯,眼睛发红了,充满了泪水。猴子则闭着眼,面孔歪扭成一副怪相,小口小口地啜着,突然一阵窒息使他咳了起来,他张开手就在胸前拍打。“这个猴子,总是这么不识相。”利杜马嘟哝道,“说吧,伙计,我等着你呢。”“皮斯科,皮斯科,独一无二的好酒,使我眼睛旋转晕悠悠,”猴子哼起小调来,“别人想醉去喝尿。”“鲍妮法西娅当了妓女,兄弟。”何塞费诺说道,“在绿房子里。”猴子又是一阵咳嗽,杯子滚落在地上,地上出现一片湿渍,接着就慢慢地消失了。4“两个小孩的牙直打战,格格地响,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我跟她们讲土语,好让她们不害怕。您没看到她们那副样子呢。”“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你会讲阿瓜鲁纳话,鲍妮法西娅?”住持说道。“您没听见吗,嬷嬷们总是对我说:你那野蛮相又露出来了,”鲍妮法西娅说道,“你又在用手抓饭吃。所以我不好意思说我会讲土话,嬷嬷。”鲍妮法西娅领着两个女孩走出仓库,在她那狭窄的宿舍的门槛前让她们等着。两个女孩就靠墙蜷缩在一起。鲍妮法西娅走进去,点上油灯,打开箱子翻了一会儿,取出一串钥匙,又走了出来,拉起女孩们的手。“听说把那个土人吊在卡皮罗纳树上了,是吗?”鲍妮法西娅说道,“还给他剃了光头,脑袋光秃秃的,是吗?”“你简直疯了,”安赫利卡嬷嬷说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知道了,亲爱的嬷嬷,是士兵们乘船押他来的,把他绑在挂国旗的那棵树干上。孤儿们爬到嬷嬷宿舍房顶上都看见了,您还给她们吃了顿鞭子。那些小鬼一直还在谈这事?她们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是一只黄色的鸟儿飞进来告诉我的。”鲍妮法西娅说道,“真的给他剃了光头?像格莉塞尔塔嬷嬷给土著女孩剃光头一样?”“是当兵的给他剃的,傻孩子。”安赫利卡嬷嬷说道,“两者不能相比,格莉塞尔塔嬷嬷给孩子们剃头是为了不生虱子,而给那个土人剃头是一种惩罚。”“那土人干了什么事,亲爱的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坏事,丑事。”安赫利卡嬷嬷说道,“他作了孽。”鲍妮法西娅和两个小女孩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院子分为两个部分,月亮照亮了小教堂的三角形门面和厨房的烟囱;传教所的另一部分则是湿漉漉的漆黑一团,砖墙在藤蔓和树枝的掩盖下显得矮了,模糊不清了;嬷嬷宿舍则仿佛消失在黑夜之中。“你看问题的方法不对头,”住持说道,“嬷嬷们关心的只是你的灵魂,而不是你的肤色和讲什么话。你太没良心了,鲍妮法西娅,你一到传教所就受到安赫利卡嬷嬷的宠爱。”“这我知道,嬷嬷,所以我求您为我祈祷。”鲍妮法西娅说道,“那天晚上我又变成野蛮人了,您瞧多么可怕啊。”“别哭了,”住持说道, “我已经知道你又变成野蛮人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干的。”鲍妮法西娅放开女孩子们的手,示意她们别出声,然后踮着脚向前跑去。一开始她走在她们的前面,但到了院子中间,两个女孩又赶到她的身旁了。三人来到后门前,鲍妮法西娅弯腰用那串粗重的生了锈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门锁吱嗞吱嗞地响着。她张开手推门,门板潮湿的木头发出空空的声音,但没有开,三人焦急地喘着气。“我那时候很小吗?”鲍妮法西娅说道, “有多大,亲爱的嬷嬷?你用手给我比比看。”“这么大,”安赫利卡嬷嬷说道, “你小的时候就是个魔鬼。”“我那时到传教所有多久了?”鲍妮法西娅说道。“不久,”安赫利卡嬷嬷说道,“只有几个月。”对了,那个时候魔鬼就钻进了我的身体,亲爱的嬷嬷。傻孩子,你在说些什么呀,说吧,说吧,看你还要说些什么。其实我是同那个土人一起被抓到圣玛丽亚德聂瓦镇上来的,孤儿们都告诉我了,安赫利卡嬷嬷。您得为您说的谎话去忏悔,不然要入地狱的,亲爱的嬷嬷。“那你干嘛还要问我?机灵鬼!”安赫利卡嬷嬷说道, “这是对我不尊敬,也是罪行呀。”“问问好玩嘛,亲爱的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我知道您是会升上天堂的。”试到第三把,钥匙转动了,门也开动了,但是集中在门外的树干、杂草、爬藤、鸟巢、蛛网和野葛顽固地顶着门,使门打不开。鲍妮法西娅全身顶着门用力推,只听得门外噼啪吱嗞地乱响,最后门开了,挤出一道刚够走出一个人的隙缝。她抓住半开的门,感到一丝丝的东西在轻轻地触搔自己的面孔,听到那看不见的树枝在喃喃低语,突然她的背后响起了另一种低语。“我又变成跟她们一样的人了,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鼻子上戴环的女孩吃了,还迫着另一个也吃,用手指硬是把香蕉塞进她的嘴里,嬷嬷。”“这和魔鬼又有什么关系?”住持说道。“一个还抓住另一个的手,吮吸她的手指,”鲍妮法西娅说道,“那另一个接着也这样做。你没有看见她们的那股饿劲呢。”住持:她们怎么能不饿呢,在奇凯斯就一口东西没吃,鲍妮法西娅,我知道你可怜她们。鲍妮法西娅:我几乎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她们讲的话很怪,嬷嬷。我对她们说,在这儿天天有吃的,可她们非要走。我说在这儿她们会幸福的,可她们还是要走,于是我就开始给她讲述土著女孩都喜欢听的关于圣婴的故事,嬷嬷。“你这样做,算是对了,”住持说道,“讲故事,还有呢,鲍妮法西娅?”鲍妮法西娅吃了一惊,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像是一只萤火虫:回去,回宿舍去。她朝孤儿们走了一步:你们得到谁允许出来的?后门又被草木无声地挤得关上了。孤儿们一声不响地看着她,那是二十四只蝙蝠,形成一个奇形怪状的大黑影,使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孔和罩衣。鲍妮法西娅朝嬷嬷宿舍看了看,一盏灯也没亮。她又命令孤儿们回到宿舍去,但她们既不动也不回答。“那个土人是我的爸爸吗,亲爱的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不是你的爸爸。”安赫利卡嬷嬷说道,“虽说你可能生在乌腊库萨村,但你是另外一个人的女儿,不是这个坏人的女儿。”嬷嬷,您不是骗我吧?安赫利卡嬷嬷是从来不说谎的。我疯了,她干嘛要骗我呢,为了不让我突然感到痛苦?为了不让我感到羞耻?难道我的爸爸就不能是坏人吗?“为什么一定是坏人呢?”安赫利卡嬷嬷说道,“你爸爸很可能是个好人,许多土著都是好人。你干嘛要操这份心,你现在不是有了一个更伟大、更慈祥的父亲吗?”孤儿们还是不听鲍妮法西娅的话。回去,回宿舍去!两个女孩围在她的脚边哆嗦着,抓住了她的袍子。鲍妮法西娅蓦地跑向后门,把门一推,门开了,她用手朝黑暗的山峦一指,两个女孩还是偎依着她,没有决心跨过门槛,脑袋在鲍妮法西娅和黑洞洞的门缝之间摆动。这时那群蝙蝠走了过来,影子罩在鲍妮法西娅身上。她们开始低声说话,有的人还碰碰鲍妮法西娅。“两个女孩互相捉着虱子,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她们捉下虱子就用牙咬死,这不是干坏事,这是在玩耍,嬷嬷。在咬以前还要把虱子给对方看:瞧,我给你抓下来了。这是玩耍,也是表示亲热,嬷嬷。”“她们既然相信你了,你就应该劝说她们,”住持说道,“不要让她们干这种脏事。”但是我想的是第二天怎么办,嬷嬷。我想:明天最好不要到来,格莉塞尔塔嬷嬷不要给她们剪头发,不能剪掉,也不能洒杀菌水。住持:你怎么净想傻事?“你没看见给别的孤儿剪头发时那副样子呢,那时我必须紧紧地抓住她们。”鲍妮法西娅说道,“洗澡时也得抓住她们,因为肥皂水会钻进她们眼睛里去的。”格莉塞尔塔嬷嬷不让虱子把她们的脑袋吃掉,这你也可怜她们吗?她们吃虱子会生病,会生臌胀病的。我连做梦也梦见格莉塞尔塔嬷嬷的剪刀呢,这想法一直折磨着我,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你太不聪明了,鲍妮法西娅,”住持说道,“看到两个女孩变成了动物,干猴子干的事,你倒是应该为此而可怜她们。”“那你更要生气了,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会更加恨我的。”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不听话?过了一会儿,鲍妮法西娅提高了声音:你们也想走?想去再过野蛮生活?孤儿们跟两个女孩混在一起了。鲍妮法西娅眼前一片都是罩衣和急切的眼睛。上帝明白,她们自己也明白,回宿舍,逃跑或者死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鲍妮法西娅朝嬷嬷宿舍看了看,还是一片黑暗。“把那土人的头剃光是为了把他脑袋里的魔鬼赶出去,”安赫利卡嬷嬷说道,“好了,别再想那个土人。”我总是在想,给他剃了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亲爱的嬷嬷,魔鬼是不是跟虱子一样?你这小疯子,净说些什么呀,给他剃头是为了驱除魔鬼,而给孤儿们剪头是为了去掉虱子。嬷嬷,虱子和魔鬼都是藏在头发里的吗?安赫利卡嬷嬷:你真傻,鲍妮法西娅,你这个傻瓜。孤儿们就像每星期天到河边去那样,一个一个地依次走了出去。有的人在经过鲍妮法西娅身边时还伸手亲热地碰碰她的袍子和手臂。鲍妮法西娅:快,上帝会帮助你们的,会为你们祈祷的,上帝会照料你们的。她用背部顶住门,谁在门槛上停下来朝嬷嬷宿舍看,她就推她一把,把她推向大嘴般的黑洞洞的树丛,让她踏上泥泞的土地,消失在黑暗中。“那女孩忽然推开同伴的手,朝我爬过来,”鲍妮法西娅说道:“就是那个年龄小一点的,我还以为她是过来拥抱我的呢,但是她却开始给我捉起虱子来了。原来是为了这个,嬷嬷。”“你为什么不把两个女孩带回宿舍?”住持说道。第十一节“原来那女孩是为了感谢我,感谢我给了她们吃的,您知道吗?”鲍妮法西娅说道,“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悲哀,因为没有找到虱子。唉,我真希望我有虱子,让那可怜的女孩找到一个。”“嬷嬷们一说你是个野蛮人,你还要生气,”住持说道,“你这是一个基督徒应该说的话吗?”我也在她的头上找虱子,可我没有感到恶心,嬷嬷,我也是捉到一个就用牙咬死一个,厌恶吗?也许有点。住持:你这样讲,好像你对干这种肮脏事感到很骄傲似的。是的,嬷嬷,可怕的也就在于此,那女孩装作替我找到了一个虱子的样子,伸手给我看,接着把手放到嘴里,好像在咬。另一个女孩也开始给我捉了起来,嬷嬷,我也给她捉了起来。“你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住持说道,“再说,也够了,我不要你再讲下去了,鲍妮法西娅。”鲍妮法西娅:请进吧,嬷嬷们,来看看我吧,安赫利卡嬷嬷,还有您,住持嬷嬷。我当时真想骂你们,我愤怒极了,我恨啊,嬷嬷,两个女孩不见了,大概是随着头几个女孩迅速地爬着出去的。鲍妮法西娅穿过院子,在小教堂前停了下来,走进去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月光斜射在祭坛前,在那用来把孤儿们和星期日前来做弥撒的圣玛丽亚德聂瓦的信徒们分开来的栏杆上消失了。“你简直是头小兽,”安赫利卡嬷嬷说道,“传教所里的人跟在你的后面追赶你,你还咬了我一口呢,小鬼。”“我那时也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鲍妮法西娅说道,“您没见我当时还是个野蛮人吗,我现在要是在您那被我咬过的地方吻一下,您会原谅我吗,亲爱的嬷嬷?”“瞧你跟我说话的这副油腔滑调的样子,我真想抽你一顿鞭子。”安赫利卡嬷嬷说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不,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我正在祷告呢。”“你怎么不在宿舍里?”安赫利卡嬷嬷说道,“谁允许你在这个时候到小教堂里来的?”“孤儿们都跑了!”雷奥诺尔嬷嬷说道,“安赫利卡嬷嬷在找你。快,快去,住持想找你谈话,鲍妮法西娅。”“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阿基里诺说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那一头长发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惜脸上后来长了疙瘩。”“列阿德基那狗东西说:喂,你快走吧,警察会来的,你会把我牵连进去的。”伏屋说道,“但是那婊子成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也就慢慢地上钩了。”“伙计,这是你叫她干的,”阿基里诺说道,“不是她淫荡,是听了你的话才这么干的,你干嘛还要骂她。”“因为你太美了,”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我要在依基托斯最高级的商店里给你买一件衣服,你想要吗?离树远点,来,到我这儿来,别害怕。”她披着一头浅色的长发,赤着脚,在巨大的树干前面,她那侧影的轮廓,从茂密的树顶洒落的光闪闪的枝叶之下显现出来。树的下面有一段粗糙坚硬的灰色断根,一般人看来这里面是坚实的木材,而在土著人看来这里面住着魔鬼。“老板,您也害怕鲁布纳树?”拉丽达说道,“我倒没有想到呢。”她用讥讽的眼神望着他,头一仰大笑起来。长发掠过晒得黝黑的肩头,双脚在潮湿的羊齿草中间闪闪发亮,比肩头还黑,脚踝很粗。“我还要给你买鞋子和袜子,亲爱的姑娘。”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再买个钱包;你要什么都给你买。”“你干什么去了?”阿基里诺说道,“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老婆呀,你不吃醋?”“我当时满脑子想的是警察。”伏屋说道,“拉丽达把他搞得神魂颠倒,他跟她说话时声音都发抖了。”“胡利奥·列阿德基先生竟对女人流口水了,”阿基里诺说道,“他想搞拉丽达,我到现在也不相信,伏屋,她可从来没对我讲起过,那时我像是她的忏悔神父呢,她有什么事都对我讲。”“那些鲍腊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老太婆真聪明,”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简直不知道这些颜料她们是怎么做出来的。你瞧,这红色多么鲜艳,还有这黑色,都二十年了,或许更久,还是那么鲜艳。来,亲爱的姑娘,披上,让我看看你披上披肩好看不好看。”“他叫拉丽达披上披肩干嘛?”阿基里诺说道,“真是怪念头,伏屋。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像是没有事儿似的,要是别人早就动刀子了。”“老狗躺在吊床上,她站在窗前,”伏屋说道,“他那乱七八糟的谈话我都听见了,真是笑死人。”“可你现在为什么态度变了?”阿基里诺说道,“为什么又这么恨她?”“这是两码事,”伏屋说道,“这次她没得到我的允许,偷偷摸摸的,而且手段很恶劣。”“您别做梦啦,老板,”拉丽达说道,“您向我祈祷,对我痛哭,我也不干。”但她还是披上了。木制的风扇随着吊床的摆动扇动着,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紧张而结结巴巴的低语。拉丽达披着红黑两色的披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纱窗蒙上绿色的、浅紫色的和黄色的轻雾,房子和树林之间的咖啡树远远望去显得很嫩,大概在散发着芬芳。“你真像蚕茧里的蛹,落在纱窗上的蝴蝶。”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拉丽达,把披肩取下来,让我高兴高兴,没关系。”“简直是疯子干的事,”阿基里诺说道,“先让人家披上,又让人家脱下来,这些阔佬们尽是些怪念头。”“你从来没动心过吗,阿基里诺?”伏屋说道。“你要什么都行,”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你说吧,拉丽达,随你要什么;来,过来。”披肩落到了地上,这代表着一次光辉的全面胜利。姑娘那纤细的身材也像出水的兰花一样破苞而出;一对优美的乳房,乳晕暗黑,乳头突出;衬衣下透出平滑的腹部和结实的大腿。“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走了进去,”伏屋说道,“我笑嘻嘻的,为的是叫那狗东西别不好意思。他一下子从吊床上跳了下来;拉丽达也赶快披上了披肩。”“一千索尔就卖掉一个姑娘,头脑清醒的人是干不出来的,”阿基里诺说道,“一台马达也不过是这个价钱,伏屋。”“她要值一万索尔呢,”伏屋说道,“我现在是不得已,您很清楚为什么,胡利奥先生,我不想让女人拖累我,我想今天就离开此地。”不过,不这样就不能让他掏出一千索尔来,再说他还让我躲藏了几天呢。另外,我看橡胶生意已经完蛋,大水一发,今年木材也运不去。伏屋:胡利奥先生,这些洛列托秘鲁森林地区的一个省份,其首府是依基托斯。的姑娘简直就像火山,能把一切烧成灰烬,我真舍不得抛下她。她不光长得漂亮,还会做饭,心肠也好,胡利奥先生,决定了没有?“你真的舍不得把拉丽达丢在乌恰玛拉同列阿德基先生在一起,还是不过说说而已?”阿基里诺说道。“什么舍不得,我从来没爱过这婊子。”伏屋说道。“你先别从塘里出来,我来和你一道洗澡。”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你别什么都不穿,要是水虫子来了怎么办?穿上点衣服。哦,等一等,现在先别穿。”拉丽达蹲在塘里,水慢慢地浸上来,在她的身体周围绽开一个个圆形的涟漪。水面上有一片藤,胡利奥·列阿德基感到了什么:拉丽达,快穿上衣服,这水虫子又小又有刺,会钻进毛孔里去的,亲爱的姑娘,一钻进去就会蔓延开来,浑身发炎,还得吃鲍腊人的草药,要拉一个星期的肚子呢。“老板,不是水虫,你没有看见那是小鱼吗?”拉丽达说道,“你碰到的是下面的藤。这水温暖极了,真舒服,不是吗?”“跟一个女人钻到河里去洗澡,两个人还都光着身子,”阿基里诺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么干呢,现在真有点后悔了。一定很美吧,伏屋?”“我要沿着圣地亚哥河到厄瓜多尔去,”伏屋说道,“这条路线很危险,胡利奥先生,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您想好了没有?我今晚就出发。她还只有十五岁,我是第一个接触她的男人呢。”“有时我想,我为什么不结婚呢?”阿基里诺说道,“不过,像我过的这种日子也没法结婚,东跑西颠的,在河上是找不到女人的。你现在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事了,伏屋,该有的你都有过了。”“我们就算说定了,”伏屋说道,“你把汽艇和罐头也给我。这是互利,胡利奥先生。”“圣地亚哥河还很远呢,你没有到就得被人发现。”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在这种季节乘船去可能要用一个星期;去巴西不是很好吗?”“警察在巴西等着我呢,”伏屋说道,“为了坎波格兰德那件案子,边界两边都有人在等着我,我才不那么傻呢,胡利奥先生。”“那你永远也到不了厄瓜多尔。”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第十二节“实际上你根本没去厄瓜多尔,而是在秘鲁呆了下来。”阿基里诺说道。“事情总是这样,阿基里诺,”伏屋说道,“我所有的计划弄到后来总是不如人愿。”“她要是不愿意怎么办?”胡利奥·列阿德基说道,“在我给你汽艇之前,你要亲自去说服她。”“她也很了解我过的是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会遭到各种不幸,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着一个倒霉的人奔波的。”伏屋说道,“她留在你这儿会感到幸福的,胡利奥先生。”“可你看到了,她还是跟你走了,而且在各方面帮助了你。”阿基里诺说道,“她跟你一样过着野猪般的生活,毫无怨言;她不管怎么坏,从前确是个好老婆,伏屋。”绿房子就是这样诞生的。工程用了好几个星期。木板、房椽、砖坯都得从城市的另一端拖来,安塞尔莫先生租来的驴子在沙地上可怜巴巴地行走着。工程只能在早晨尘雨停止的时候才能进行,到了热风加剧的时候就得停工。每天下午和晚上沙漠就吞没了地基,掩埋了墙壁;蜥蜴啃啮着木料,兀鹰在刚刚开始形成的房屋中筑巢。所以每天早晨总得把开始了的工程重新搞过,改动图纸,增添木料。一场无声的战斗紧紧抓住了全城人的心。“什么时候这外地人才会认输?”居民们互相询问。但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安塞尔莫先生并未因各种损失而灰心,也未被熟人和朋友们的悲观情绪所传染,他继续进行这项令人钦佩的工程。他光着上身指导各项工作,一撮撮的胸毛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满嘴都是鼓人干劲的话语。他给小工们分发甘蔗酒和玉米酒,亲自运砖坯,钉房椽,还赶着驴子在城里穿来穿去。一天,皮乌拉人远远望见河对岸,面临着城市,有一个结结实实纹丝不动的木架子耸立起来了,就像城市的使者跨入了荒漠地带的门槛。皮乌拉人这才对安塞尔莫先生定将取胜这一点深信不疑。从此,工程的进展就快了起来。卡斯提亚区和屠场附近茅舍里的人们每天早晨都来到那里观看施工,提出建议,有时还自发地给小工们助一臂之力。凡是来参观的人,安塞尔莫先生都敬之以酒。最后几天,工地周围一派民间集会的气氛。卖玉米酒和卖水果的女贩子,卖干酪、糖果和冷饮的女贩子,都赶来向工人和好奇的参观者兜售自己的商品。财主们路过工地时也停下来,在马上向安塞尔莫先生说几句鼓励的话。一天,当地有权势的庄园主恰皮罗·塞米纳里奥赠给他一头牛,十二坛玉米酒。工人们为此搞了一次烤肉野餐。房子盖成之后,安塞尔莫先生下令全部刷上绿色。看到房子外墙罩上一层翠绿的颜色,迎着阳光粼粼发亮,连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老老少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都因为安塞尔莫先生异想天开地把自己的房子这样乱涂乱抹而嬉笑不止。人们就立即给它取了一个名字“绿房子”。使大家开心的不光是这房子的颜色,还有它那离奇的结构。房子有两层,但是底层根本算不上是房子,实际上是一间大厅,由四根同样是绿色的房柱支撑着屋顶;还有一个露天院子,地上铺着鹅卵石,围墙有一人高。二楼分为六小间,一字排开,前面是一道走廊,木栏杆正好成为底层大厅的屋檐。除了正门,绿房子还有两个后门,一个马厩,一间大贮藏室。在西班牙人欧塞比奥·罗梅罗开的百货商店里,安塞尔莫先生买了席子、油灯、花哨的窗帘,还有许多椅子。一天早晨,加依纳塞腊区的两个木匠宣布说:“安塞尔莫先生向我们定做了一张写字台,一个同北方星旅馆那个一模一样的柜台,还有六张床!”这时堂欧塞比奥·罗梅罗才又说出来:“还向我买了六只洗脸盆,六面镜子,六只高脚便盆呢。”所有的居民都纷纷议论起来,好奇之中夹杂着激动的情绪和流言蜚语。各式各样的猜想出现了。挨家挨户每个客厅里,虔诚的女教徒在窃窃私语,太太们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自己的丈夫,邻居们交换着狡黠的微笑。一个星期天,午祷的时候,加西亚神父在讲经台上说道:“有人正在准备败坏本城的道德。”皮乌拉人在街上纠缠着安塞尔莫先生,要求他出来讲话,但毫无结果。“这是个秘密。”他对众人说道,快活得简直像个中学生,“耐心点,你们就会晓得的。”安塞尔莫先生对这种骚动漠然置之,每天照旧去北方星旅馆喝酒,开玩笑,遇到人就干杯,遇到走过广场的女人就调戏几句。到了下午,他就关在绿房子里不出来,那时他已经搬进了绿房子,临走时送给梅尔乔·埃斯宾诺沙一箱皮斯科酒和一副轧花的鞍子。不久,安塞尔莫先生骑着刚买来的黑马走掉了。他离开这个城市同来的时候一样,也是在清晨时分,也是无人看见,不知去向。眼下皮乌拉人对原来的那所绿房子,也就是说,妓院的发源地,谈论得那么多,但它原来是什么样子,它真正的历史详情如何,却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个时代留下来的人们,虽说为数不多,但说得也是含糊不清,互相矛盾,最后还是把所见所闻同自己造的谣言混淆在一起。有的人已经老朽不堪,守口如瓶,问他们也没有用。总之原来的绿房子已不复存在。直到几年前,才在当年它盖的地方——卡斯提亚区和卡达卡奥斯之间的一片荒沙地上——发现了几块烧焦了的木料和家用器皿,但是荒沙以及后来开辟的公路和开垦出来的田地,最终连这些遗迹也都抹掉了。所以现在没有一个皮乌拉人能够指出当年那座灯火辉煌、充满音乐和欢笑的绿房子,以及它那白天光亮耀眼、夜间远远望去则变成一条闪着磷光的方形爬虫的墙壁,是在黄沙地上哪一个位置上耸立着的。根据曼加切利亚区流行的传说,绿房子是盖在老桥对岸附近,同当年大部分建筑物一样,非常高大。五颜六色的灯悬挂在窗前,照得人睁不开眼,还染红了周围的沙地,连老桥也照得通亮。但它的主要特点还是它的音乐,每天一到下午,绿房子里就乐声大作,很准时。乐声彻夜不息,一直传到教堂里。据说,为了招募乐师,安塞尔莫先生跑遍了各区的酒馆,甚至连附近的市镇都去了。他从各地招来了演奏六弦琴、响鼓、马颚用马下巴骨作的一种打击乐器。 的乐师、鼓手和号手,但从来不雇用演奏三角琴的人,因为他本人就会演奏这一乐器。他的三角琴无疑是绿房子里音乐的指挥者。“连空气也像中了毒。”住在堤岸区的老太婆们说道,“那时,尽管把窗子关得严严的,但音乐还是从四面八方传进来,连吃饭、祷告、睡觉的时候都得听着音乐。”“还是看看男人们听到了音乐时的那副嘴脸吧!”用面纱裹得透不过气来的虔诚的女教徒们说道,“音乐一下子就把他们拖出家门,赶到街上,又把他们推向老桥。”“祷告也不管用。”母亲们、妻子们、未婚妻们说道, “我们的哭泣,哀求,神父的讲道,九日祷,三位一体的圣歌,都不管用。”“我们的眼前就是地狱。”加西亚神父咆哮着说道,“随便什么人都看得到这点,但你们却瞎了眼。皮乌拉简直就是所多玛,就是蛾摩拉《圣经》中腐化堕落的城市,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也许真是绿房子招来了厄运。”老人们舐着嘴唇说道,“但是人们在这厄运中都得到了享受。”没有几个星期,安塞尔莫先生就带着一群妓女回到了皮乌拉,绿房子站住了脚。开初,嫖客们还偷偷摸摸地出城,等待黑夜来临,谨慎地穿过老桥,然后消失在荒漠之中。后来出出进进的次数多了,年轻人就越来越放肆,他们根本不在乎被堤岸区那些躲在窗棂后面的太太小姐们认出来。这件事成了茅屋、客厅和庄园里的唯一的话题。讲道台上不断发出告诫和劝说,加西亚神父引经据典地谴责这种放荡行为。一个“慈善和品行委员会”成立了,其委员中的女士们走访了警察局长和市长,当局同意她们的说法,但垂头丧气地感到为难:说真的,你们是有道理的,绿房子玷污了皮乌拉,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利马这个腐化的首都颁布的法律支持着安塞尔莫先生,绿房子的存在并不触犯宪法,故而不能依法取缔。于是女士们便不再理睬这些当权人物,对他们关上了客厅的大门。与此同时,年轻人,成年人,还有那些平和的老年人,成群地向这座热闹而辉煌的建筑物拥去。最终连那些最简朴勤劳、作风最正派的皮乌拉人也扑了过去。原来是一片沉寂的城市,现在夜间却梦魇般地充满了闹声和活动。翌日黎明,绿房子里的三角琴和六弦琴停止演奏了,而在城里,一种嘈杂的喧嚣却越来越响,那是回家的人们走在大街上开怀大笑,纵声歌唱。他们或是成群结队,或是单身独行,那被沙尘刺伤了的脸上,露出熬夜的痕迹。在北方星旅馆里,人们谈论着一些离奇的故事,这些故事一一传开,连孩子也跟着讲述。“你们瞧,你们瞧,”加西亚神父颤抖着说,“就差来一场天火把皮乌拉烧掉了。世上一切灾难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说实在的,这一切正好是同一些不幸事件同时发生的。第一年皮乌拉河涨了水,而且不断地涨,摧毁了护田堤,淹没了沿河的庄稼,淹死了几头牲口,塞丘拉沙漠很大一片地方也都湿润了。大人们在诅咒,孩子们却用湿沙建筑城堡玩耍。第二年。好像是对那些被淹土地的主人骂出的污言秽语进行报复,河水根本没有进来,皮乌拉河的河床长满了青苔和牛蒡草,但刚一出生也就枯死了,只留下一条长长的斑驳的隙缝。甘蔗田干枯了,棉花过早地打了苞。到了第三年,虫害又毁了收成。“这就是罪孽带来的灾难。”加西亚神父吼道,“不过还来得及,敌人就在你们的血液之中,赶快用祷告把它们干掉吧。”茅屋区的巫师把羔羊的血洒在庄稼上,倒在田畦里打滚,口念咒语,驱虫求雨。“上帝啊,我的上帝,”加西亚神父痛苦地叫道,“挨饿受苦还不接受教训,还要去作孽,作孽。”因为水灾也好,旱灾也好,虫灾也好,都不能阻挡绿房子日益增长的名声。城市的面貌发生了变化。那安静的内地街道上充满了外地来的人,他们在关于声名已经越出荒漠的绿房子的传说诱惑下,每个周末从苏依阿那、拜达、汪卡潘巴,甚至从冬贝斯和契柯拉约等地蜂拥而至。他们在皮乌拉过夜,一到城里,就表现得非常粗鲁,令人厌恶。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像是逞强般地在大街上蹒跚而行。居民们很讨厌他们,有时就发生了斗殴。斗殴不是发生在夜间,也不是发生在老桥底下那块专作斗殴打架场所的空地上,而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阿玛斯广场,格劳大街,或是随便什么地方;还发生过打群架的事件。街道变得危险起来。当某个妓女不顾当局的禁令,贸然走过城里的时候,太太们就把自己的女儿拖进家门,拉上窗帘。加西亚神父带着难看的脸色走出来朝着不速之客迎上去,居民们就得牢牢抓住他,阻止他去殴打妓女。第一年,绿房子只有四个妓女。到了次年,这四个妓女离去之后,安塞尔莫先生又外出旅行了,回来时带回了八个。据说在绿房子全盛时期,达到二十个之多。她们是直接到达城郊这所房子里来的。人们从老桥上远远望去,只见她们叽叽喳喳、扭扭摆摆迤逦而来。她们那五颜六色的服装、头巾和各式各样的装饰,在那荒凉的景色中就像一堆贝壳在闪闪发光。安塞尔莫先生倒还是经常到城里来,他骑着那匹黑马在街上走着。他教会黑马做各种妖里妖气的动作:看到女人走过就快活地摇头摆尾,屈膝致敬;听到音乐就起步而舞。安塞尔莫先生发胖了,身上穿戴过分惹眼:软草帽,丝围巾,麻布衬衫,刻花腰带,瘦腿裤,带有马刺的高跟皮靴,手上还戴满了戒指。他有时在北方星旅馆里坐下来喝两杯,许多权贵立即就在他的桌旁坐下来同他聊天,还陪送他出城。安塞尔莫先生的兴旺还表现在绿房子向周围和高处扩展。绿房子就像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一样不断在生长、成熟。第一个改进就是造了一道石头围墙,为了吓退小偷,围墙上种了蓟草,插满了瓦片、芒刺和荆棘,这样也就把底楼围住,掩盖了起来。围墙和房子之间的这块空地,开初只是个小院子,地面格棱不平,后来成了一个摆仙人掌花盆的前厅,地上也搞平了。继而又改建为一个圆形大厅,地面和屋顶铺上了席子。最后草席撤掉,代以木料,大厅又砌上了石板,屋顶铺上了瓦片。二楼之上又加了一层,这一层是圆形的,较小,像是一个岗楼。自然,这后来添上去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片,每一根木料,也都刷上了绿色。到头来,安塞尔莫先生所选择的这种颜色给周围的景色增添了一种清凉的感觉,既像草木,又像流水。旅行者们老远就能望见这座围有绿墙的房子,仿佛一半溶解在沙尘所反射的黄色强光之中。他们感到正在走进一片绿洲,那里长着殷勤好客的棕榈,淌着潺潺不绝的流水。这遥远的景色仿佛在许下诺言,使他们疲惫的身体会得到报偿,这种报偿对于那些被炙热的荒漠搞得情绪低落的人们,有着无穷的诱惑力。据说安塞尔莫先生住在最高一层,那个狭窄的顶楼里。任何人,就连他那些最要好的嫖客——恰皮罗·塞米纳里奥警察局长,堂欧塞比奥·罗梅罗和彼德罗·塞瓦约斯医生——都不能进入这个地方。毫无疑问,安塞尔莫先生在顶楼上可以观察那些穿过荒漠列队而至的客人,可以看到他们那被沙尘遮得模糊不清的身影;这些饥饿的畜生早在太阳刚一落山的时候就在城市的周围游荡起来了。除了妓女之外,绿房子在其全盛时期还住着一个曼加切利亚区的年轻姑娘,那就是安赫利卡·梅塞德斯。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智慧和烹调辣味菜的手艺。安塞尔莫先生同她一起到市场和商店去订购食品、饮料。商人们和女店主们每逢他们一到,就像风中芦苇那样一躬到地。安赫利卡·梅塞德斯用那种神秘的药草和香料烹制的山羊肉、兔肉、猪肉,还有绵羊肉,成了绿房子招引嫖客的手段之一。有的老年人指天发誓地说:“我们到那里去只是为了尝尝美味。”绿房子周围车水马龙,流浪汉、乞丐、杂货贩、水果贩纷纭而至,围着进进出出的嫖客纠缠不休。城里的小孩也在夜间逃出家门,躲在灌木丛中窥视嫖客,偷听音乐和笑声。有的则抓手抓脚地攀墙而上,贪婪地向屋里张望。有一天是教堂的休息日,加西亚神父来到离绿房子不远的地方,站在荒沙中逐个斥骂嫖客,劝说他们返回城里,悔过自新,但是他们提出好多借口,什么要商谈一桩买卖啦,什么去解解闷,不然灵魂就会烂掉啦,什么这是事关名誉的一次打赌啦等等。有的人则恶作剧地邀请加西亚神父陪他们一同前往,有的人甚至大发雷霆,掏出手枪。又有一些关于安塞尔莫先生的神话在皮乌拉出现了。有人说他曾秘密前往利马去存款或是买地。也有人说安塞尔莫先生只不过是包括警察局长、市长以及若干财主在内的一个合伙企业的代理人而已。在人民的想象中,关于安塞尔莫先生的身世的说法愈来愈多了,每天都有一些不是高尚就是血淋淋的事实加添在他一生的经历中。曼加切利亚区的老人们硬说他就是那个几年前在该区行劫的小伙子。也有人坚持说:“他是一个逃犯,是个老骑兵,是个落魄的政客。”但是只有加西亚神父有勇气说出“他浑身都是硫磺味”指安塞尔莫是个诱人堕落的魔鬼。。翌日清晨,三人起身继续赶路。从崖边下来一看,小船不见了,阿德连·聂威斯到一处,罗伯托·德尔加多班长和用人到另一处,开始寻找。突然,杀声大作,石块乱飞,班长被一群赤身裸体的阿瓜鲁纳人包围了,棍棒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也落在用人身上。这时琼丘人又看见了阿德连·聂威斯,朝他奔去。他:他妈的,阿德连啊,你的机会到了。他一头扎入又冷又急的浑水里:别露头,往下钻,让水流托住,上面有飞箭吗?水流把他向下游冲去,上面有子弹、石块吗?妈的,肺里缺乏空气,脑袋感到陀螺似的在旋转,当心,可别抽筋。他伸出头一看,还能看到乌腊库萨村和崖边上班长的那身绿军装,琼丘人正在揍他。这都怪他,我早就警告过他了,那用人呢?逃跑了?被打死了?他抓住一根树干,任凭河水把他向下游冲去。后来他爬上河岸,全身疼痛,就在河滩上睡了一觉。醒来时气力都还没有恢复,却有一只蝎子在随心所欲地蜇他。必须点上篝火把手烤烤,虽说很烫,也得让手出点汗。接着他用嘴吮吸伤口,吐了出来又漱漱口。我还从来没有被蝎子蜇过呢,他妈的。随后,他沿山走去,虽说没有碰到一个琼丘人,不过最好还是离开此地,到圣地亚哥河一带去,可要是让巡逻队抓住送回博尔哈警备队怎么办呢?但是又不能回到自己村里去,士兵们早晚会发现的。眼下倒是需要先做个木筏。做木筏要耽搁很长时间,唉!阿德连啊,要是有把砍刀多好啊。两只手累了,要想推倒一棵粗树干是没有力气了,他挑了三棵被虫蛀过的白色枯树,手一推就倒了。他把三棵树用藤条绑在一起,又做了两枝桨,一枝是备用的。此时此刻不能到大河里去,要寻找水洼和河汊穿行,这倒是不难,这个地区全是水道,只是要辨清方向。这片高地和他的故乡可不一样,河水上升了许多,这样走能到圣地亚哥河吗?还得一个星期。阿德连,你是个有经验的领水员了,竖起鼻子闻闻,气味是不会骗人的,噢,这个方向是对的,那是鸟蛋,伙计,有许多鸟蛋。但是,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河汊似乎在打转,我是在摸黑航行。森林密得阳光和空气都几乎透不进来,一股朽木、泥沼的气味,空中蝙蝠成群,为了赶跑这些蝙蝠,手臂挥痛了,嗓子喊哑了。还要走一个星期!他此时进退两难,退向玛腊尼昂河,进向圣地亚哥河都不成,只得随波逐流,身体累得不行了,最糟的是又下起雨来,日夜不停地下。最后终于驶出了河汊,一片湖泊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一片小水洼,岸上长满了刺藤。天正在黑下来,他在一个小岛上睡着了。醒来后吃了几口苦味的野草,继续航行。只是在两天之后才用木棍打死一只瘦弱的类似牛的动物,肉烤得半生不熟的就吃掉了。手臂的肌肉再也划不动木桨了,蚊子肆无忌惮地叮咬他,皮肤痛得要命,两条腿肿得像班长所讲的基罗加上尉一样。班长现在怎么样了?乌腊库萨人会不会放掉他?他们都被激怒了,也许索性把他干掉了?阿德连啊,也许回博尔哈警备队反而好些,当兵总比化为尸体强,饿死,病死在山里可不是件开心的事。他伏卧在木筏里,就这样漂流了许多天。走完一个河汊,又进入一片大水洼,这是什么地方?这片水洼大得像里玛奇湖,这是什么地方?大概就是里玛奇湖吧?不可能,怎么能上行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呢。湖中央有一个岛,悬崖顶上有一排墙一样的鲁布纳树。他也不起身就划起桨来,终于在粗糙的树干间隙中看到了一些赤身裸体的人影。他妈的,大概又是阿瓜鲁纳人吧:过来,帮帮忙。这些人容易打交道吗?他举起双手向他们致意。他们鼓噪起来,尖声叫着。帮帮忙吧。他们跳着过来了,朝他指指点点。木筏靠岸后,他看到一男一女正在等候他。他懵住了:老板,看到自己人真高兴,您救了我的命,老板,我还以为活不成了呢。他笑了,人们又给他一杯酒,是又甜又辣的茴香酒。老板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漂亮的脸蛋,美丽的长发。我像是在做梦,老板娘,你也救了我一命,老天,我真得感谢你们。他一觉醒来,他们还守在他的身边。老板:喂,伙计,该醒醒了,你睡了整整一天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你感觉还好吧?阿德连·聂威斯:好,很好,老板,这儿有军队吗?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干了坏事了?阿德连·聂威斯:我根本没干坏事,老板,也没杀人,只是个逃兵,关在军营里简直活不下去;我只想呼吸自由的空气,我叫阿德连·聂威斯,我被抓丁以前当过领水员。领水员?这么说你很熟悉这山区,能领船在任何时候航行到任何地方去了?他:当然可以,老板,我生下来就会领水这一行,我刚才迷了路是因为水涨了,不过我不愿意被士兵发现,这行吗,老板?老板:行,你可以在岛上住下来,我给你活干,这地方保险,军队和警察都从来不到这儿来,这是我老婆,叫拉丽达,我叫伏屋。“伙计,你怎么了?”何塞费诺说道,“你别发抖啊。”“我要到琼加那儿去。”利杜马说道,“你们跟我去不?不去?用不着你们,我自己去。”雷昂兄弟抓住他的臂膀;利杜马呆在原地不动,面孔涨得通红,满头大汗,一对小眼睛痛苦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你干嘛要去呢,兄弟,”何塞费诺说道,“我们在这儿不是很好吗;冷静点。”“我要去听听那位巧手琴师的演奏。”利杜马泣声说道,“二流子们,仅此而已,我们去喝两杯就回来,我发誓。”“伙计,你一直是个硬汉子,这次可别出丑啊。”“我比任何人都男子汉气十足,”利杜马含混地说道,“但我的心肠是软的。”“哭出来吧,”猴子柔声说道,“哭出来就舒服了,老兄,别不好意思。”利杜马望着空中发呆,李子色的上衣沾满了尘土和涎水。四个人沉默了许久,各人自顾自地喝着酒,也不碰杯。这时传来当德罗舞和圆舞曲的音乐,空气中充满了玉米酒和煎炒的气味。油灯不停地摇摆,把四个照射在席子上的影子有节奏地弄得忽大忽小。壁龛中的蜡烛已经燃短,冒出一股卷曲的黑烟,像是一缕黑发笼罩在石膏制的圣母像上。利杜马吃力地站起来,掸掸衣服,神色迷惘地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忽然把手指伸进嘴里抠起喉咙来。另外三个人注视着他,看到他脸色发白,最后大声吐了起来,呕吐得全身震颤。接着他又坐下来,用手揩了揩脸,上气不接下气,眼圈发黑。他用发抖的手点了一支香烟。“我好了,伙计。接着说吧,不要紧了。”“利杜马,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了解得很少。你被关进去以后,我们也就搬家了,因为当时我们都在场,他们完全可能把我们也关进去,你知道塞米纳里奥是有钱人家,很有影响。我到苏伊亚那去了,你的两位老弟搬到丘鲁卡纳斯去了。等我们回来时她早就离开了卡斯提亚区的那间小房子,谁也不知道她当时在什么地方。”“这可怜的女人当时孤身一人,”利杜马咕哝着说道,“一文不名,又怀着身孕。”“这倒用不着担心,兄弟。”何塞费诺说道,“孩子没生下来。不久我们得知她在一些酒馆里鬼混。有一天我们在里奥酒吧间碰到了她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那时已经没有身孕了。”“看到你们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没干什么,伙计。她毫不在乎地向我们问好。以后我们总是到处遇到她,而且总是有人陪伴着她,最后有一天我们在绿房子里看见了她。”利杜马用手帕抹了抹脸,用力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大口浓烟。“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你被关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已经够受的了,我们干嘛还要给你的生活增添烦恼呢?不能再给你愁上加愁了。”“好了,老兄。你似乎很喜欢苦恼。”何塞说道,“你们换个话题谈吧。”一股亮晶晶的口水从利杜马嘴里流出,一直流到脖子上。他的头随着席子上影子的晃动机械而沉重地慢慢摇着。何塞费诺斟满杯,四个人继续喝着,一言不发。这时壁龛中的蜡烛灭了。“我们在这儿呆了有两个小时了,”何塞指了指烛台说道,“一支蜡烛正好点两个小时。”“老兄,我很高兴你又回来了。”猴子说道,“不要哭丧着脸,笑笑吧。所有的曼加切利亚人都会为了重新看到你而感到高兴的。老兄,笑笑吧。”他凑近利杜马,搂住他,用他那活泼而火辣辣的大眼睛盯住他看,这时利杜马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了起来。“我就喜欢这样,老兄。”何塞说道,“曼加切利亚万岁!我们唱队歌吧。”这三个人一下子又谈起往事来。那时他们还是孩子,他们不是跳过财政学校的土坯墙到河里去洗澡,就是骑着别人的驴子,在尘土仆仆的小路上穿过田畦和棉花地朝着纳里瓦拉墓地走去,那里一片狂欢节式的嘈杂声,果皮和气球雨点般地落在发怒的行人的头上。他们用水把警察泼得浑身精湿,而警察却不敢把他们从屋檐下或树底下藏身的地方拖出来。他们每天都在那炎热的早晨进行一场热烈的足球赛,球是用破布做的,球场就是那广袤无边的荒漠。何塞费诺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讲,眼光中充满了羡嫉之意。两个曼加切利亚人指责利杜马:可你却真的当上了警察,叛徒,太不够朋友了。于是雷昂兄弟和利杜马笑了起来。又开了一瓶酒。一直不做声的何塞费诺用香烟喷着烟圈。何塞吹起口哨,猴子口含皮斯科酒像咀嚼那样地在漱口,还做出各种怪相:我并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烧心,好酒一看颜色就知道。“站住,二流子!”何塞费诺说道,“你到哪儿去?抓住他。”雷昂兄弟在门口赶上了他,何塞抓住他的肩膀,猴子搂住他的腰,两人发怒地摇撼着他,但声音里却充满了惊恐和哭意:“你这是怎么了,老兄。不要去吧,你的心在淌血,听我的话,利杜马,亲爱的老兄。”利杜马笨拙地在猴子脸了摸了一下,把鬈发一甩,慢慢推开猴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三个人也跟了出来。外面,曼加切利亚人沿着一排茅草搭的房子躺在星光下睡觉,静悄悄地在沙地上排成一行。酒店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猴子不停地哼着小调,每当听到三角琴的声音,他就张开双臂:安塞尔莫先生简直是举世无双。他和利杜马走在前面,臂挽臂地踉跄而行。黑暗中地上不时地发出警告声:“小心,别踩着。”这两人则齐声答道:“对不起,先生。”“请原谅,太太。”“你跟他编的故事简直像一部电影。”何塞说道。“但他都相信了。”何塞费诺说道, “我想不出别的说法,可你们一点忙也不帮,连口也不开。”“可惜我们现在不是在拜达,老兄,”猴子说道,“不然你把我和衣按在水里多好啊,那才舒服呢。”“雅西拉有波有浪,那才真是大海呢,”利杜马说道,“拜达海不过是个小湖,连玛腊尼昂河都比拜达海雄壮。老弟,星期六我们到雅西拉去。”“我们把他带到菲利贝那儿去,”何塞费诺说道,“我有钱。何塞,不能让他到绿房子去。”桑切斯·塞罗大街空无一人,每盏街灯油腻腻的灯罩上都有飞虫在嗡嗡作响。猴子在地上坐下来系鞋带。何塞费诺凑近利杜马:“伙计,你瞧,菲利贝酒店开门了,这家酒店给我留下了多少回忆啊,来,让我请你喝一杯。”利杜马甩开何塞费诺的胳膊,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兄弟,再说吧,等回来的时候再说。现在我要到绿房子去,那里也给我留下许多回忆,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多呢。不对吗,二流子们?”接着在路过三星酒店的当儿,何塞费诺又企图邀他进去;他向灯火通明的店门飞快走去,一面喊道:“反正要找个地方解解渴,来吧,伙计们,我请客。”但是利杜马仍然朝前走,丝毫不为所动。“怎么办,何塞?”“怎么办?兄弟,到琼加,小琼加那儿去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