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你别傻了。你有什么啊?你就想‘苍蝇撼大象’。你除了一腔热血,你还有什么?明台,别傻了!” “我们的的确确只存一腔热血,因为满目河山都被你们给弄丢了,毁了!我们的热血不会白流,永远也不会被罪恶、被侵略者打垮。我们的一腔热血是火,是燃烧的烈火!浇不息、扑不灭!过去是一腔热血,被出卖后依旧是一腔热血,将来刑场上还是铁骨铮铮的一腔热血!” 明台整个人亢奋起来,继续大声痛斥:“你们怕死的尽管怕死、贪腐的尽管贪腐、恋权的尽管恋权,出卖灵魂的尽管出卖灵魂!国家不会因为你们而摧毁、瓦解、衰亡,就因为,还有我们的一腔热血!中华民族有一颗不死的雄心!” 王天风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他整个人就像被鬼魅施了符咒一样,动弹不得。 “把他带走!”汪曼春在嘶叫。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热血点燃的复仇火焰永远也不会熄灭!”明台一路狼嚎,声音穿透云霄,刺破黑雾,喊亮整片坟场! “于曼丽,你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白死的!王天风,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你忘了青山野冢里躺着的学生尸骨,他们每个人从坟头里爬出来,喊你一声,他们的吐沫会活活淹死你! “王天风!你这败坏师德、摧毁信任、卑鄙无耻的无良禽兽!你一定会遭到天谴,受到应有的惩罚!永世惊魂!不得安生!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王天风,你死有余辜! “王天风,我们等你下地狱! “王天风,你去死吧!” 王天风的手、口、脚一直都在骂声中颤抖。 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面对于曼丽还没有被黄土遮盖完的尸体,满耳是明台尖厉、号叫的痛骂,他的心脏剧烈颤抖,难以克制,他前胸压榨性疼痛难忍,咽喉一阵紧缩,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滚过。 剧痛以不可逆转之势朝着王天风扑来,他捂住胸口倒在地上。他头脑清醒,他以十分清醒的状态在自己精心制造的死亡陷阱里挣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他没有算到自己的心脏所能承受的压力,远比自己的思想要小。 他看着自己痉挛的身体,听着身后76号特务们的呼叫,可能是在替他呼救,他感觉有很多人围上来,他想努力支撑,但是眼前一片漆黑。 他濒临死亡的瞬间,隐隐约约有几行字浮在他残存的意识里:“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乱坟岗上,明台一身傲骨,仅凭一腔气血,活活骂死王天风! 王天风就这样形如枯草般倒下了,就势滚落在明台替于曼丽挖的坑里。黄土坑很挤,他的脸就贴在于曼丽一只苍白枯萎的手心底。 他被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给送了葬。他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出色的“掘墓人”。 “出卖”不是目的,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决绝的手段,否则,“出卖”的人和“被出卖”的人都将死得毫无价值。 王天风至死认为他死得其所。 人世间,终须有,天高日正,潮退石出。第十四章 “死间” 王天风心脏病突发而亡,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死亡把一切计谋、耻辱、沉沦、背叛都一口吞噬进去了。 丧钟正式被敲响了。 “王天风死了。”阿诚冲进了明楼的办公室。 明楼半闭着眼睛,一下就睁开了,他双目圆睁,问:“怎么死的?” “被、被——”阿诚瞬间恢复了常态,他关紧了门,走到明楼的身边,说,“被、小少爷当场骂死!” 啪的一声,一支红色的铅笔被明楼掰成两半。 “先生,先生息怒。”阿诚说,“小少爷也不想的。王天风是因为过于激动,突发心脏病猝死。” 明楼的脑海里宛如千条潜流急奔,对于突发事件的应急方案,他做了很多种,包括明台跟王天风“狗咬狗”的局面,他都设定了解扣和脱扣,唯独没有想到王天风居然被骂死了。 这是失算的一着。 但是,失算中是老天赐予的良机,坐实了王天风的叛徒的“名分”,仿佛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 明楼用断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三条不连贯的线,一条实线、一条虚线、一条粗线。 一条实线断了,落了空,第二条线是虚的,命悬一线,第三条是粗线,必须有新的生机出现,否则……阿诚懂了。 “我去找梁处。” “阿诚,不要急,要让他急,还有,记着……” “量才使器。”阿诚答。 明楼颔首,挥手示意他去。 明楼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下,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很厌恶自己。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自己,从来没有。 清晨的曙光投射到玻璃上,琉璃彩虹般的光圈发散在明楼的发梢上,他的眼镜片反射出一个金色的亮点。光亮在他的背后。 明楼深知,真相也在他的背后。 坚持住,无论怎样苦难。咬牙熬住,无论怎样痛苦。再恶心自己,也要保护好自己,因为责任重大,光明就在黑暗的背后,他期待能“蓦然回首”。 门被敲响了。 “进。”明楼语气平静。 女秘书推门而入,她面色仓皇地说:“明长官,日本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来了。” “知道了。”明楼说,“他是我和周先生请来的客人,我亲自去迎接他,把贵宾室的门打开,泡好茶。”他一面说,一面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是,明长官。”女秘书的气色略有好转,赶紧跟上。 迈尔西爱路一家幽雅的小茶楼里。 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有评弹说唱,琵琶弦声如玉珠入耳,琴韵悠扬。有看客一边喝茶一边听曲。楼上挂有竹帘,包间很是幽闭,而且楼上可见楼下,清晰明了。 明镜独自走上楼,有人迎接。 “您好,客人正在等您。”一名清俊的服务员替明镜掀开竹帘,引明镜直入包间。明镜看见了董岩和另一名中年客人。 “明董事长,您来了。”董岩站起来招呼。黎叔跟着他站起来。 “你们久等了。”明镜说。 董岩走到门口,小心吩咐那名服务员,服务员点头,将包间的门守住。董岩走回包间,他走到明镜和黎叔面前,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为我党工作,常年提供地下经费的红色资本家,明镜同志。” 明镜对他们微微一笑。 “这一位是上海地下党‘锄奸’小组的组长黎叔。” “您好,明镜同志。”黎叔与明镜握手,他说,“久仰大名,在香港的时候,我去铜锣湾取过您的货。只不过,我们当时是分头行事,没有见面。” “您好,黎叔。”明镜说。 董岩移动竹椅,请二人同坐。 明镜坐下,多看了黎叔两眼,总觉得面善,眉目间似曾相识,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熟悉感,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她也想不起来。 董岩替明镜泡好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明镜双手接了,谢了一声。 “明镜同志,我非常抱歉在这个时候……”董岩的话略作停顿,接着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才对您说一些有关您家庭的真实情况。” 明镜的眼光直视着董岩,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弟怎么了?” “是您家里的小弟。”黎叔插了一句话。 明镜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局促不安。“我家小弟还是个孩子。”她突然间冒出这一句话来,分明是心慌了,“他怎么了?” “您听我说。”黎叔接过了话题,说,“明台同志……” 明镜的眼睛睁得溜圆,放射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她的心怦怦直跳,嘴角嚅动了一下,险些就要将“荒诞”两个字说出口。 “明台同志,他很优秀,是一名非常出色且勇敢的战士。他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加入了‘军统’训练班。” 明镜的耳朵一片轰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不知所以。从未有过的被蒙骗的感觉涌上心尖。 董岩和黎叔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明镜沉默了半晌,她双手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胳膊,脸朝竹帘外,看了看楼下的客人,缓缓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我要知道你们所知道的,我小弟在外的全部经历。” 黎叔说:“我们是通过一条极其秘密的渠道,得知令弟的部分经历,也许不全面,也可能不完整,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事实。我们只能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讲述他的故事。” 正如黎叔自己所言,他口述的明台是从香港开始的。他从明台与自己在香港交手,谈到爆破“樱花号”专列,以及明台的赫赫战功。再谈到明台在上海银行救了董岩,组织上对明台的“策反”经过,讲到程锦云与明台之间的爱情,仿佛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明镜听到明台与锦云的这段爱情经历,却明显表现出不自然的表情。不过,她更关心的是明台现在的处境。她不停地在内心解析着黎叔说的每一句话的含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了,明台一定有重大危机事件发生。 听完了明台的故事,明镜一开口,就是很冷静的一句话:“需要我做什么?” “上级通知我们,为了配合第二战区对日寇的背水一战,国共双方的情报部门共同拟定了一项‘死间’任务,任务代号为:敲响丧钟。令弟在这个计划里,走的是一步‘死棋’。我们上海地下党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步死棋走活。我们要竭尽全力救出您的小弟。”黎叔说。 “明台现在哪里?” “76号,汪曼春的手上。”董岩说。 明镜的气血一下冰凉,脸色煞白。 “我们知道您与汪曼春的过节,我们也知道明楼先生的身份特殊。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明楼先生施压,请求他的帮助。”黎叔说。 这个不讲,明镜这股气也要撒在明楼身上。可是,明镜太了解明楼,如果是明楼布的局,自己就算打死他,也无济于事。 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搅局。 明镜必须迫使自己置身事外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是,她能想到,就是做不到。她牙根紧咬,满面冰霜。 如果此刻明楼或者明台就在她的面前,她一脚踹死他们的心都有! 自己呕心沥血,为国为家,换来他们的欺骗和伪装,他们对自己没有一句真话。同样,为什么连组织也不信任自己,偏偏要到了致命时刻,才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镜问。 “因为您的身边藏有日本特务。”黎叔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不能贸然告诉您真相。您的性格刚烈,眼睛里不揉沙子。喜怒哀乐几乎都在脸上。这也是组织上迟迟不能起用您的真正原因。您以资本家的面貌为党工作,是最安全可靠的。因为您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您就是您,本色出演。” 他说出这段话,的确一语中的,击中明镜的要害。 “我们从银行保险柜被暴露这件事来分析,您身边一定有汪曼春派出的眼线,不然,他们不会清楚到知道保险柜的号码及使用时间。我们一方面中断了跟您的联络,另一方面却加紧了‘策反’明台的工作。” 明镜微微感叹了一声。 “明台是您最疼爱的弟弟,这个,我们都略有所闻。当日,我们就是担心,您一旦知道他在从事秘密工作,您会……” “担心我会不接受,是吗?”明镜苦笑了一声,“我的的确确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孩子,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之所以这样疼他、爱他,一方面出于姐弟本身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人。其实,他并不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孩子。” 黎叔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一片迷茫。 董岩身子前倾,很认真地听着明镜的讲述。 “二十年前,我刚刚接手家族生意,为了抢占金融市场,我们明家和汪家成了生意场上的死敌。汪芙蕖当时是金融业的龙头,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日本商人合作,设下陷阱,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当家后,他又派人来对我威逼利诱,我宁死也要保住明家的一份产业,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坚决不合作。他派出杀手,想置我于死地!” 明镜脸色凝重,二十年前一个春日的早晨就在她的舌尖眼底传送到听众的眼前。 春阳炫目,树影摇曳。一条宽阔的梧桐大道上,十七岁的明镜带着十岁的明楼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明镜带着弟弟准备穿过大街去对面的琴行学琴。 一个美丽的少妇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走来。车里坐着两岁的明台,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衬衣,套着红色的小背心,黑色的裤子,一双虎头的小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摇铃,丁零当啷地作响。 宁静的街面上,处处洋溢着春荣叶茂的家庭气息,温暖的春风飘飘然抵达行人的内心,甜蜜且平常。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野马脱缰般从一个胡同里斜穿而来,全速冲向行走在街面的明镜姐弟俩,那少妇手疾眼快,一声“快跑”,一脚将婴儿推车踢到路边,双手猛力推向两姐弟,汽车飞速撞在少妇身上,呼啸而去,那少妇一身血污,当场气绝身亡。 明镜、明楼扑过去大声呼救! 已经迟了。那少妇睁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明镜只听得一阵不间断的摇铃声,看见两岁的明台爬出婴儿车,叫着:“姆妈,姆妈。”明镜当即走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 摇铃不停地晃荡,“姆妈”声中,孩子看见了地上的少妇,他倾斜着身子,蹬着一双小脚,要下去叫姆妈回家。 “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我抱回了家。我当时就向警方报警,第一请求捉拿凶犯,第二请求协查孩子的父母。我们想找到这孩子的父亲。可惜……我们虽然在户籍簿里找到了孩子母亲的照片,但是她用的全是假身份、假地址,也没有关于孩子父亲的一丝一毫的信息。我当时就想到,孩子的父母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苦衷和秘密,所以,出于保护孩子及其生父的安全考虑,我拒绝了警方的继续调查和登报寻人。为了避开仇家,我选择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苏州老宅。我们在乡下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岁月。” 黎叔此刻的脸色因内心的激动而通红,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在想,一切都为之改变了,那是他的娟子吗?如果是他的娟子,那么明台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今生唯一在世的亲人。他快要克制不住了,手指间都在微微颤抖。 自己会失去他吗? 得而复失的孩子,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再次消逝吗?他不知道。黎叔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在掩埋孩子母亲的时候,我对恩人发过誓,明台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给他最好的生活、最美好的未来。我会保护他、爱他、疼他,加倍付出关心和亲情,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发过誓!我做到了!不,我以为,我能做到——” 明镜泪水长流,“我不是自私,自家的兄弟舍不得他去抛头颅、洒热血!我是羞愧!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真是一泣一滴血,一哭一伤心。 茶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流露出很压抑的情绪。 “明镜同志,希望您坚强起来。”董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们今天约您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您能全面了解真相,并且,让您和黎叔的‘锄奸’小组成为一条战线。我代表党组织向您正式宣布,您这条隐秘战线开始启用了。” 明镜抬起头,表情严肃。 “希望您能配合这次的‘死间’行动,挖出您身边的日本特务,全力营救明台。具体细节,黎叔会和您再做详谈和布置。”明镜点点头。 “你们之间的联络员,就是程锦云同志。”董岩说,“她作为明家未过门的弟媳妇,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明公馆。为你们的彼此间的联络搭就一座牢固可靠的桥梁。” 明镜的表情漠然,这让敏感的黎叔有些莫名的担心。 他们大约又聊了半个钟头,明镜要离去了,黎叔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肺腑衷言:“感谢您,感谢您的付出。我一定要救他出来。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明镜走了。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绪不宁,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控制情绪,否则就会害人害己。明镜想着,卷天席地的风涛即将来临。 明镜回到明公馆,她颇感意外地看见了程锦云。 “大姐。”程锦云喊得很亲切。 “你来了。”明镜的话有些冷,说完后,又觉得不妥,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 “大姐,我想跟您谈谈。” “现在吗?” “不行吗?” “不,当然不是。”她挡着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明镜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和修饰过的笑容太过自相矛盾,礼貌性地欢迎的同时又不打算让她进去。 “我想问程小姐一个问题。”明镜始终就是明镜。 “您说。” “你爱明台吗?” “爱。” “‘策反’前还是‘策反’后?” 程锦云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我真心爱他。” “但愿。”明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把小刀子,不经意地割破人皮肤的表皮,让人没有丝毫痛感,却能看见血滴浸出。 “大姐。” “如果,我说如果他死了。”明镜说完这一句,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她停顿下来,说:“他没了,你会永远不嫁吗?为了他。” 程锦云愕然,脑海里一片空荡荡的。她没有回答。 明镜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站在我家门口,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我弟弟。我告诉她,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所以,那个疯女人到现在依然没有嫁。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你的一切,唯独……”她在措辞,毕竟不想把关系搞僵,“唯独不相信,你会爱他到永远。” 程锦云很难过,她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泪水盈眶。她只有一句话:“我真心爱他。”她顿了顿,抬起头说:“直到永远。” 这句话多多少少让明镜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她伸出手来,说:“来吧,锦云。我们需要同舟共济。” “我真的希望能够看见你体面地离开。”汪曼春说。她靠着审讯桌,两手支在桌面上,俯视着明台。在她看来,搞定眼前这个大男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看见明台衣衫凌乱,她知道明台是一个很爱干净、爱面子的人,她走近明台,主动替他翻好衣领。 “你穿的衣服很名贵。”她微笑着暗示明台,他本身是一个名贵的瓷器。 “可惜被你的脏手给弄脏了。” 汪曼春给他顺衣领的手,倏然停在半空中,她挥手一拳打在明台的脸上。明台倔犟地昂着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神态很不屑。 汪曼春的手指滑过明台的面颊、脖子和精美的锁骨。她的眼波很毒,也很迷离。 “你还不清楚你的处境吧?” “正好相反。” “你都不为你大哥着想?” “我大哥做汉奸,有没有为我着想?” “汉奸”这两个字触及汪曼春的痛楚。 “你认为和平救国,就是做汉奸?”她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别给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贼就是贼,鬼就是鬼。上一次,我精心部署好猎杀计划,听说是你心血来潮,改变了他的行程,算他命大……”明台怒目而视,口气冰冷,寒气飕飕,“不过,感谢你把南云造子送到我的枪口,算起来,你我还算同谋。” 汪曼春感觉明台在偏离话题。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至少,她要让自己的心无愧于明楼。 “他是你大哥,你也能下手?” “大义当前,兄弟照杀!不然,他为什么不出面,叫你把我放了?他在等着看我上刑场,看我在他面前咽气,呜呼哀哉!他比我更凶残!” “你误会你大哥了。” “是吗?但愿你没误会他。” “明台,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不应该选择这条路。还有,我希望你清楚一点,在这里是我说了算。只要你合作,我一定善待你。你不肯合作,你大哥真的是保不住你。” 明台讥讽地一笑,阴森森地笑着说:“你弄死我,我大哥一定感谢你一辈子!” 明楼在监听室听到这一句,他就彻底明白了。明台是换了一种方式告诉自己:“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楼放下监听用的耳机。 他的身后站着日本特高科的课长冈田芳政。 “很遗憾,明楼君。”冈田芳政说,“我会将令弟的案件呈文大日本军部,以待定夺。我希望令弟能够迷途知返。”他的手按住了明楼的肩膀,深替他惋惜,说,“我知道,你现在内心一定非常痛苦,面对一个连大哥都要杀的冷血杀手,你要撑住,维持现在新政府的金融局面,实属不易。” “多谢冈田君的信任。到了这个时候,信任比一切都重要。”明楼说。 “我先回军部了。” “好。您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明楼站起来,目送他出去。冈田芳政前脚离开,汪曼春就走进了监听室。 “我尽力了。”汪曼春对明楼说。 “我知道。” “我很想帮他。其实,不是帮他,我是真心想帮你。” “曼春。”明楼突然站得笔直,他给汪曼春深深鞠了一躬。 汪曼春顿时难过起来,问道:“明楼,你干吗?” “他犯了死罪,我无话可说。不过,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别弄得太难看,他去的那天,我要亲自送。” “明白。”汪曼春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 酷刑开始了。一把医用手术钳子,把明台修长的指甲盖死死镊住,然后,慢慢地连根拔起,因为拔的速度时快时慢,尖锐的疼痛感,折磨得明台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野兽被撕裂兽皮般的号叫。 十指连心。 明台几度死去活来。 每当他临界生死、模模糊糊的时刻,汪曼春就给他注射清醒药剂,让他无时无刻不置身于残酷的炼狱。每当他被剧痛撕裂着神经,睁开眼睛时,他所面对的就是汪曼春那一张冷艳骄横的面孔。 “你叫得太难听了,真该让你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姐来欣赏一下你明少的风采。”这是奚落,猫戏弄老鼠般的羞辱。 “我知道,面对新政府的时候,有些问题我们无法强求观点一致。”这是引诱,代表彼此可以求同存异。 “慢慢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这是威胁,警告明台还将面对无数次死去活来的折磨。 “对于我来说,你大哥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真的不舍得你受罪。”这是感情诱饵,代表于心不忍,盼他悬崖勒马。 “第二战区的文件,我们都分析过了,全都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重庆政府抛弃的弃子而已,何必为了出卖你们的政府而卖命呢?”这是惺惺作态,代表新政府胸怀宽大,不似重庆政府残忍无情。 明台把汪曼春的劝降时间,当成汪曼春给自己养精神的时间。每当汪曼春的表演结束,而他依旧是眼带鄙夷,那么下一轮折磨又将开始了。 汪曼春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第二战区的情报真假,一回又一回地注射致幻剂,引导他说出实情。 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明台有断断续续的真话流露。 “王天风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于曼丽身上的情报很重要,比命还重要,宁可丢了命……” “郭骑云是谁?郭骑云死了,为了掩护一份真情报。” “我跟于曼丽是生死搭档。” “我爱锦云。” “锦云是谁?不知道,不清楚,反正不是我们的人。” “大姐救我。我还活着吗,大姐?” 昏厥的感觉来了一次又一次,他挣扎、喘息,他期待死神的降临。仿佛烈火焚身,一场场噩梦在不间断地轮回。 明台不是铁打的男人,但是,他是一个把自己当成死人的男人。除了痛楚难当的生理反应,他没有哭过一声。他从心底为自己骄傲和自豪。 无论是谁出卖了他,他都甘心情愿去殉国。 不管明楼是黑是白是灰是红,他都执意相信,大哥是中国人。 他总是笑。尽管笑得很瘆人。 他笑,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会挺过来,如果半途受刑死了,他要让敌人看见他的笑,视死如归的笑,胜利者的笑,永不屈服的笑。 指甲全部脱落,十根修长的手指尖就变成十个血洼洼的小坑。两根指骨被敲断,浸过盐水的皮鞭,从上招呼到下,三天后,他已经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