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温煦,紫燕呢喃,阳光映照在明台的床头,十分悠然宁静。他就这样睁开一双倦目,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眷念自己柔软的床被和枕头。 忽然,他听见钥匙的响声,有人打开了他的门锁,他仔细辨听,是明楼和阿诚的脚步声。 明台身体温热,实在没有力气应酬他们。 “阿诚,把这小东西给拎起来。”明楼扯把椅子来,坐下。 明台听了明楼的话,一骨碌就掀了被子站起来。他站在明楼跟前,眼圈还是红的,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 “我只问你一句话。”明楼说,“还想读书吗?” 明台低着头,没吱声。 “我不打你,你老老实实地说实话。”明楼说。 明台摇头。 “那就是不读了。”明楼微微叹口气。这让明台心里很诧异,他心想,明楼原本就是明知故问,他就是整个刺杀事件的始作俑者,他早知道自己是谁,却偏偏不肯点破,还要在自己面前装装样子。读书?明台想着他找借口“修理”自己,心底就藏着气。 “你不读书了,想做什么呢?”明楼继续问。 “我要学做生意。”明台说。 “做生意,固然好。可是,你会做生意吗?” “不会就学啊。” “做生意需要本钱,你有本钱吗?” 明台抬起头,平视着明楼,说:“我没本钱,所以,打算找大哥要。”他不是“借”,他直接提出“要”,明楼不觉莞尔一笑。 “要多少?” “大哥肯给多少?”明台的稚气和勇气混淆着,一副小开模样。 “你要真心肯做生意,大哥就把名下的一家面粉厂送给你,怎么样?不用你整天上下跑银行、找融资伙伴。自己开工厂,做老板,有钱赚,有一定的流动资金。最重要的是,有买家。我可以为你提供很多供货单,你足不出户,就可以稳赚不赔。” “买家都是什么人?”明台问。 “大哥肯送你一家工厂,你不关心工厂面积、机器、员工,你关心买家做什么?” 明台低着头,说:“我不跟日本人做生意。” 明楼冷笑。 明台在心里冷笑。 阿诚看准时机,进言道:“小少爷,先生凡事都为您着想,您好好做,凭小少爷的聪明才智,将来一定大有前途。” “听见没?你别不知好歹。你好好做,自有你的好处,我还会害你不成?”明楼说。 明台想,明楼话里有话,买家里肯定有日本人,到时候签约送货,少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这原本就是一条了解日本军方粮食需求的非官方途径,这的确是自己需要的情报来源,但是,自己偏就不想答应这般顺畅,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愿。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都痛恨日本人。”明台没头没尾地甩了一句话出来。 “你还有脸提‘学校’两个字?我问你,你在港大上了几回课?”明楼的脸阴沉下来,截住明台的话,不准他得志招摇。 “我给你铺路你不走,还要我劝着你、哄着你、背着你走?你别做梦了。” 明台被大哥呵斥了一句,知道明楼不好惹,他好意来“招安”的,自己要只顾使性子,他要翻了脸,自己就下不了台了。 明台忽然做出一副头晕状,仿佛站不稳。 明楼心里清楚,明台要找台阶下。他偏不给这个狂妄的、目中无人的孩子下台阶。他冷冷地说:“你站好了!我不是大姐,由着你糊弄。我跟你的账,还没好好算呢。你不就是仗着大姐疼你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做的哪一件事不伤她的心?” 明台被明楼的话刺到要害,心里难过起来。 “没有良心的东西。你读了几本政治经济著作?你懂什么是济世救国?你读了几本侠客演义,就想学人做报国的侠士?古人也曾说,父子之亲,兄弟手足,天性也。虽有祸患,也当亲亲相隐。你要做大义灭亲的勇士,用兄长的血迹去换一个青史留名,你就是存了这个心思,我也决计不会让你得逞!” 明台知道,明楼依然在怪他的无情,不管破局还是入局,自己都不该做得如此“逍遥”,这件事几乎是挑明了。 但是,两个人都不会展露身份,因为他们的身份,在此时此刻就是兄弟,别的什么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只要你牢牢记着,你大哥大姐都是有骨气的中国人!到了哪一天,到了哪一处都不会变质忘本!你只要顾好你自己不要出什么差错,其它的,不用你来操心!” 明楼这几句话,掷地有声,烙到明台心坎底。 “家就是家,不是战场。”明楼停顿了一下,说,“我要真想收拾你,不用费劲去造什么小报,我只要几句话,就能让大姐对你彻底寒心。别说厌弃你,就是看都懒得看你!” 打蛇打到七寸上。明台终于哭了,像个小孩子。 他是不畏死的。但是,如果明镜像这次一样,以后不疼自己了,真的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他就觉得自己被家庭抛弃了。两岁多的时候,他被抛弃了一次,是因为母亲的死。 二十年后再度被抛弃,是因为自己“不争气”。 明台太在乎这个温暖的家了。 明楼见他真的落泪,不再是虚情假意了,心里反而好受些,到底不是养了一个白眼狼。 阿诚不失时机地说:“先生,小少爷也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他在提示明台给明楼表个态。 明台很聪颖,低着头,做出一副学生仔的乖乖样,说:“大哥,我错了。我以后好好地跟着大姐和大哥学做生意。” “好。”明楼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好好做,别再自以为是,胡作非为。”明楼看明台身体发虚,确有不妥,问他,“昨日打得厉害吗?” 明台点头。 “我看看。” 明台穿着睡衣睡裤,所以裤脚很宽大,他轻轻卷起左边裤脚到膝盖上。明楼看看,似乎打得狠了点。 “阿诚,你给苏医生打个电话,叫他过来看看。”明楼说。 “是,先生。”阿诚应着。 “对了,家里好像还有两支阿司匹林,给小少爷打一针,消炎退烧。” “大哥,我饿。” 明台是真的很饿,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明楼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盛怒之下,说了不准给他吃东西的话。不过,他没想到小厨房的佣人贯彻得这样好,真的饿了明台两顿。 “阿诚,叫小厨房给小少爷做几样可口的、清淡点的菜,熬点粥,给他端到房里来,还有,别让他吃辛辣的。” “好的,先生。” “等他吃好了,再打针,那针不能空腹打。” “放心吧,先生。”阿诚说。 “我想吃炖乳鸽。”明台说。 明楼听了笑起来,说:“好吧,叫厨房单独给你做。不过今天不行,要退了烧才能吃。” 晚上,明镜回来,明楼反替明台说了几句好话,明镜忍着性子到明台房里来看他。明台又哭了,跟明镜认了错,说将来一定跟着大姐好好学做生意,再也不做荒唐事了。明镜见不得他低三下四的样子,反又心疼得要死。她叫佣人把明台的被褥都拿去重新洗过,在大的格子间里隔了一个屏风,把明台的床搬过去,自己也搬去,夜里方便照顾他。一家子又风风火火地动起来。苏医生来替明台看病,对明镜说,还须静养几日,饮食清淡,注意保暖,不要冷了胃。明镜都一一记下。 明镜恐明台夜里睡得不稳,衣不解带地陪着他。明台一会要热汤,一会要点心,一会要喝粥,弄得小厨房的保姆也不得清闲。 明楼在走廊上,看着格子间里灯火温暖,他对阿诚说:“这小东西看似一池清水,波平纹静,其实,水深不可测。” 阿诚说:“我倒觉得小少爷骨子里就不想长大,喜欢做白日梦。” 明楼冷笑,说:“他才不做梦呢,心里比谁都清醒。他在外面辣手神枪,独断专横,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在家里最小堪怜,让人不具防备之心。昨日还孤灯冷茶,今日就热炉暖汤。他啊,能用几句话拖你入瓮。”明楼话里,大有险些又被这小鬼骗了之意,“所谓伪装者,伪装到最后,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处是真情,哪一处是假意了。你以为他跟着王天风只学杀人放火吗?他也学幼稚,惯会借力打力。” 阿诚笑起来,说:“再怎么样,先生也是占了上风。” 明楼心底想着,天下只有我算人,几时轮到人算我。但是,他口里却说:“是他甘拜了下风,你当他是善男信女?” 阿诚对着处处要强、好胜的两兄弟,真是无话可说。 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明家依旧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秩序中。 明楼挞台的事情,没过两天汪曼春就知道了。“孤狼”提供给她一份报告,叫她去调查明楼名下的一家面粉厂。 这一次,汪曼春把“孤狼”的报告给撕碎了,直接扔在废纸篓里。她想着,你算什么东西,南云造子都死了,你就不再是“孤狼”了,而是一只“丧家犬”。 阿诚私下送了明台两条香烟,其中有一条是农场牌雪茄。明台见那香烟上还印着76号的章,很奇怪,他问阿诚:“香烟属于政府专卖,怎么76号可以营销呢?”阿诚解释说:“76号负责运货而已,盖了章,才能进出港口。”还悄悄跟他说,76号和重庆政府里的人勾结、走私。 明台半信半疑。他想起郭骑云曾跟自己提起,行动组负责“摆渡”的话。他把香烟的批号悄悄揭了下来。 南云造子之死,引发日本特高科高层震怒,短短几日,日本特高科和76号在整个上海滩进行地毯式大搜捕。公开逮捕了许多有抗日嫌疑的人,截获了很多军用、商用电台。一时间腥风血雨,魔影重重。 明台由于在家养伤,且明楼不准他出门,整个A区行动组全部静默,得以在狂风暴雨中保全,毫发未损。 一日,明台插着手在露台上看丫鬟浇花,佣人说医生来换药了。明台从露台的门廊里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锦云。 锦云穿了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剪了短发,很朴素、很精神地出现在明台面前。 “怎么是你?”明台问。 “我来不好吗?”锦云笑着反问。 “自然是,好。”明台走近她,靠着她的肩膀说。 锦云说:“据说你是留恋风月,所以,皮肉受了苦。” “你也说,是据说了。”明台说,“其实呢——” “怎样?” “我是想给自己放一个小长假。” “哦,明白。”锦云大方地微笑。她转身打开随手带来的医药箱,拿出一管针剂来,明台忙不迭地说:“嘿,你来真的。” 锦云一本正经地说:“这针很贵的,我跟你关系特殊,不收你钱。” “不收针药钱?” “不收打针的钱。” 明台回头叫丫鬟:“小桔,去给程小姐泡茶,这么没有眼力见。”丫鬟搁下水壶,出去了,明台关上门。他对锦云说:“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明台居然贴上去,他的唇瞬间飞到锦云的唇边,“我爱你……”这句话刚飞出来,明台倏地退了一步。锦云手里的针已经被他攥在手里,明台很调皮地一笑,“我赌你,听了这话防御力降低,智商为零。” 锦云输了一着,她也不恼,走到门廊前,对着一簇簇怒放的鲜花,回眸一笑,这种仪态让明台心旷神怡。 她说:“爱情原本也是一场博弈,不怕输,只怕你不赌。” 明台走过去,把针还给锦云,他说:“我跟你赌!”柔柔的眼波在暖暖的日光下,明台轻轻揽住她的腰,锦云呼吸急促,面色微红,二人依着门廊,深情相吻。 一根针剂抛掷在一个小花盆里,花盆里的玫瑰张着笑脸,得意地招摇。 数日后,明台的面粉厂开张大吉。 明台把于曼丽的电台转移到面粉厂,而郭骑云依旧经营影楼。两个月过去了,夏季悄悄来临。这是一个云热风懒,没有月亮的夜晚。 吴淞口第9号仓库。明台站在门口,审视着他的下属郭骑云和于曼丽。于曼丽很紧张,她不知道明台怎么鬼使神差突然出现在出货现场。 他不应该来的。他既来了,一定就会有大事发生。 “郭副官,你今天晚上‘摆渡’,怎么没通知我一声?”明台问。 “按惯例做,我觉得——” “你觉得?”明台的鼻孔喷出冷气来,他猛然吸了一口雪茄,“你觉得,你认为,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摆设?” “卑职不敢。”郭骑云看着他手中的雪茄,他闻着烟味,就知道是什么牌子,他感觉明台今晚有点不对劲。 明台走进仓库。 郭骑云给于曼丽使了个眼色,他紧随明台进来,于曼丽关上了仓库的门。 “把灯打开。”明台说。 郭骑云打开仓库的照明灯。一片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仓库里。明台借着灯火审视着呈现在他面前的二十几个大木箱,他仔细辨别着箱子上“小心轻放”的标记,尽管箱子钉得很牢固,他依然嗔到了烟丝味道。 郭骑云、于曼丽在一边看着,心中都忐忑不安。 “郭副官。”明台喊。 “组座。” “箱子里运的是什么?” “战略物资 “打开箱子。” “组座?”郭骑云语气带着一丝祈求。 “打开!”明台厉喝了一声。 郭骑云立正,说:“对不起,组座。卑职是通过电台,直接从重庆五处接到的‘摆渡’命令,并由宁站长批准,我有特殊处置权。” “是吗?”明台轻蔑地笑了一声。他俯身从仓库地面捡起一根细长的钢钎,自己动手,猛地撬开一个货箱。 “组座!”于曼丽恳求的声音。 货箱的盖子被明台一脚踢开,箱子里是清一色的雪茄。 明台没有就此罢休,他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接着撬……香烟、洋酒、名表、化妆品应有尽有,上面都有76号的批条及通关标志。 郭骑云没办法了,喊了声:“组座!求您别撬了,算我求您!” 明台倏地掏出手枪来,他一回头,一抬手狠狠地砸了郭骑云一枪托,于曼丽叫起来,明台一把将郭骑云的头摁在货箱上,用枪指着他的头,拉上枪栓。 “郭副官,你竟然用前任阵亡组长辛辛苦苦用兄弟生命换来的一条运输线,作为你走私发国难财的通天大道。你不觉得你已经活到头了吗?” “我是军人,我是奉上峰命令执行任务。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组座明鉴。”郭骑云说。 “组座。”于曼丽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郭副官说的是真话。是我,是我没给你讲真话。我怕……” “你怕什么?”明台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了。他的枪口居然指向于曼丽。 “我怕你像‘毒蜂’一样跟他们作对,我不要你死!”于曼丽迎着枪口,大声说着,眼眶里泪水充溢。 “组座……”郭骑云被压在木箱上,喘息着说,“组座血气方刚,初涉仕途,不知官场风险,一招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我是一片保全之心,不忍看你步前任后尘,被人出卖,死无葬身之地。” 明台将郭骑云拎起来,朝着水泥地重重一摔,余怒未息。 “组座。”郭骑云爬起来,忍着一身的痛说,“新政府为旧政权提供供求渠道,这在军方上层,根本就不是秘密。双方交换短缺物资,为了流通货币,互相出卖一些经济情报,牺牲彼此的手下,走私军火、药品,以供双方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 明台心中所有的疑问及推测全部击中,他突然觉得遍体生寒,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一跺脚,提着枪就要冲出去。 于曼丽一把从后面抱住他,恳求他:“明台,你千万别冲动!” “你放手!”明台用力将她摔倒在地。 “明台,你清醒一点啊。”于曼丽说,“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去送死!” “组座,您就是去找宁站长也没有用。此事各站、各局均有染指,范围甚广。我们A区行动组扮演的主要角色就是运输中介。超过一半的军火走私买卖,由宁站长组织协调。换句话说,军统局与汪伪政府高层官员在租界内外合资走私生意,汪伪政府的人通常用占有的港口、机场和码头,作为入股的条件,而军统局上层才是整个交易的最大股东。” 明台已经心如明镜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难解释。大家都绑在一条利益链上,上层虽在敌占区工作,却可确保性命无忧。虽有一定的政治风险,高利润可以将政治风险减低至最低的零点。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竟然是国民政府的投机买卖,上层高官与日伪合流,金权一体。 明台终于明白了“毒蜂”之死的真相。真相就是:不同流合污,就彻底清除。 自己也不例外。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郭骑云、于曼丽竭力掩盖事实真相,是想保全自己。自己一旦知道真相,手也就脏了,心也就淡了,血也就冷了。 他终于能读懂于曼丽的心了。于曼丽要自己“逃”,是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离开肮脏的地界。 明台彻底寒心,他撂开手,大跨步地走出门去。身后是于曼丽的哭声和郭骑云的恳求声。 明台头也不回地走着。他很后悔。自己不该来。 得知真相后,他真的想“逃”。如果能“逃”回过去的生活,他一定逃。 他太敏锐。他居然能从阿诚送给自己的名牌雪茄中嗅出“味道”。他居然若无其事地跟阿诚说,自己的烟抽完了,新货什么时候到。 他竟然真的就找来了。 找到了什么?找到了“离开”的理由。他甚至怀疑阿诚就是故意的,好让自己知道,除了黑和白,还有灰色。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就是中间色、中间人。不必再腆着脸,说什么民族大义,讲什么英雄侠义。 明台很孤独。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原是如此的孤立无援。他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停驻,胸中感到无限的悲凉和痛苦。 他脑海里浮现出锦云温婉的笑容。 他的心沉得负不住了,他想把身上的重负脱下来。 明台开始颓废了。他常去霞飞路上的小酒馆闲坐,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于曼丽跟过来劝说了几次,他都问于曼丽:“货出了吗?还有货吗?有烟吗?光走私香烟有什么赚,你们怎么不运鸦片呢?烟膏多好赚钱。”于曼丽说:“真的,是运鸦片了。”她想着明台会震怒,因震怒而振作。谁知明台说:“那太好了,东南亚缺劳丁,下一步还可以贩卖人口,虽然卖人没有卖烟片赚,但是,出卖人,被出卖,是军统局的传统。传统不能丢。” 于曼丽黯然神伤。 从此以后,她离他远远地坐着,仅仅是为了怕他真喝醉了,回不了家。 一杯红酒,两杯红酒,明台在吧台前喝着。锦云不知何时来了,她靠着他,并排坐下。 “你怎么来了?”明台酒色涌上心头,双眼迷离。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锦云说。 “那你看出点什么了?” 锦云低声说:“我看见一个曾经热血的战士,因为指挥官的无能,而主动放弃阵地。” 明台一愣,仿佛自己一丝不挂地被人给揪出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嘴角一撇,笑起来,说:“哪有阵地?我已经看不见了,你没看见天黑了吗?” 锦云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换个天吧。” 一语宛如雷击。 明台内心深受触动。 他看着锦云,锦云关切地看着他。一股暖流涌上明台心尖。酒廊里充溢着玫瑰的浪漫香气。 仿佛建立起一座心灵的桥梁。 锦云的手主动伸出去,紧紧地握住明台的手。明台真的很想哭,他觉得自己很满足,因为锦云的存在,他的心灵被净化。他愿意跟她一起去打下一片崭新的天。 他忘了,酒馆窗外还有一个痴情凝望他的女人于曼丽。 于曼丽终于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明台真心喜爱的女人。那种相爱的磁场,她再也熟悉不过了。吧台上,猩红的酒色就像是下了毒。红酒有毒,还是爱情的红酒有毒?她不得而知。 于曼丽的心一瞬间碎成八瓣,她想,人都说是七瓣心香,轮到自己,偏比别人多一瓣来踩。 但是,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女人大卸八块的想法,而是想彻底把自己的神经、思想、肉体、眼睛、情绪给大卸八块。 她眼中全是凄凉,可供遥念,可供遐想,不可触及,一旦触及,她就浑身疼痛。她想着,自己以后不必再来了。 她走在一排寂寞的路灯下,她想着,于曼丽,你真是好痴情,好痴心妄想,这满大街行走的女子,模样再不济,也是干净的。 于是,她再也不哭了。 她把手缓缓放下,仰望着天空,笑了笑。 她笑得很悲哀。第十三章 丧钟敲响 阴凉的夜晚,月色如水。 黑黝黝的图书馆里有一束微弱的光时隐时现。郭骑云在沪中图书馆里高高的书架中间游走,他打着手电筒仔细分辨着书架上的标签。他反复从心底复述着编码、编号及页码。 “201-5-370……”他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他似乎听到窗外的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而这树叶簌簌的声响类似脚步声。 郭骑云关掉手电筒,冷静地倾听了一下,周围很安静,是自己多疑了。 这两个月来,发生了许多事,由上海站行动组A区“摆渡”的走私船居然在通关后,半道上被来历不明的水匪给劫了货。满船的药品和枪支去向不明。另有A区负责存货的第9号仓库,半夜突发大火,大约有一船的鸦片全被烧了。 宁站长被就地免职,由上面的人押解回重庆,被送上军事法庭,下场似乎不乐观。A区行动组、情报组群龙无首,宛如一盘散沙。 明台忙着谈自己的恋爱,万事撂手,一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模样。于曼丽在面粉厂做面粉营销,除了收发报,他简直怀疑于曼丽就是一个单纯的上海白领。 所有的暗杀计划暂时搁浅。 上峰命令蛰伏等待,似有大行动要进行。今天下午,郭骑云在影楼收到新任站长的最新指令,潜入沪中图书馆,取一份重要文件,并将文件安全送达指定地点。 郭骑云在确认自身处于安全的状态下,继续寻找他要找的编号,终于,那本书被他找到了。 他用嘴叼着手电筒,取下厚厚的一本《百科全书》,翻到370页。果然,370页中间开始镂空了一小截,用透明塑料纸包着一个小胶卷盒。他小心翼翼取出胶卷,藏在身上,左右看看,把书放回原位。 凌晨两点十三分。郭骑云按照预定的接头时间,匆忙地赶到接头地点赫德路。他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弄堂,街对面就是一个电车场。 一个黑影沿着一道电轨路走了过来,郭骑云很清楚地看清了来人。 “对不起,长官。我迟到了。”预约的是两点正,郭骑云超过了十几分钟。 “东西呢?”黑影问。 “我拿到了。”郭骑云把藏在身上的胶卷递了上去。 “你没告诉别人吧?” “没有。” “好,做得好。” 一声枪响。 郭骑云前胸中弹,他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血从胸口溢出。哗的一片刺目的电灯闪亮。电车场内外通明。76号特务布满了各个方位,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