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表人才。我说呢,你那表妹怎么就嫌弃我家二叔呢?原来,有明少在呢。” 苏太太听了很得意,说:“这叫姻缘本是前生定,他们五百年前约好的。”她转过头,笑眯眯地对明台说:“你不白来。锦云在楼上看书呢,快去吧。早知道你是投石问路。” 明台脸红,直起身来,有礼貌地跟各位太太致意,表示自己上楼去看“未婚妻”了。 明台沿着白色的楼梯走上二楼,二楼走廊上亮着微弱的壁灯,颜色也是白的,书房门也是白的,虚掩着,明台看见锦云坐在一个白色的椅子上看书,书房的灯光是粉红色的。 明台敲了敲门,喊了声:“锦云。” 程锦云一回眸看见明台,先是一愣,后是一笑。 “请进。”她说。 明台走进书房,锦云放下手中厚厚的书。 “我特意来找你。”明台说完这句,随手将书房门反锁了。锦云见他神态严肃,进门反锁,想必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所以,她也很警觉地走到窗前,看了看楼下的行人。 “出了什么事?”她站在窗前问。 明台也站到了窗前,说:“我想让你帮我确定一个人的身份。” “谁?” “我大哥明楼。” “你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他是你们的人。” “你大哥,是共产党?” “不是吗?” “我直觉不是。” “你从未见过他。” “不,我见过他,他曾经来过表姐夫的诊所,不过,只是碰面而已,并未交谈。”程锦云打开书柜,取出两张报纸,上面都是新政府发布的新金融政策,还有明楼与周佛海的照片。 “你研究过他?”明台很诧异。 “对。” “为什么?” “知己知彼。” 明台顿时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锦云这句话等于在暗示自己,明楼根本不可能是共产党。否则,她研究明楼做什么? “刚才,你说直觉。”明台犹抱有一丝希望,“你直觉认为他是什么人?” “听真话?” “真话。” “他应该是介于重庆政府和周佛海之间的桥梁。若以黑白来论,你大哥应该是灰色。” 明台终于死了心。 他想,不管明楼是什么色,他确定明楼不是红色。这个结论,对于明台来说,等于走进一个死胡同。 军令如山,如何违抗? 他想到了明镜,也许这个时候,唯一能够帮到自己的就是深藏不露的大姐。他看着锦云,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锦云问。 “你以前曾经用过的皮箱。” “什么皮箱?哪一个皮箱?” “樱花——”明台低声提示。 “哦,那箱子很精致。你认识那箱子?”锦云的目光炯炯,“你是认识箱子,还是认识箱子的主人?” 明台从她眼神里读出了一丝犹疑,她好奇。明台马上得出一个结论,锦云绝对不知道明镜的身份,正如明镜也不了解锦云。她们不在一条线。 “不认识。”明台微笑着否认,“我只是觉得那箱子很适合你,当日扔了,很可惜。我想要是有相仿的,替你买一个。” 明台心里想着,既然她们互不相识,就绝不能在锦云面前暴露明镜的身份。锦云跟自己一样,每天在刀尖上走着,若有一着不慎,落入陷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锦云心里想着,他倒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及身旁一草一木,动机何在?单纯是爱慕自己吗,还是,带着什么目的在试探自己呢? 锦云的心绷起来。 明台的心又动起来。他想锦云是烈性女子,怎么自己会想到她一旦陷入敌手,就当变节投敌呢?想到这里,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两人沉静了片刻,明台说:“天不早了,我还有棘手的事情要处理。”便向锦云告辞。锦云问他:“需要我帮忙吗?” 明台思索了一下,说:“你这里有泻药吗?” 锦云说:“有。”她也不问他做什么用,直接说:“跟我来。” 锦云把明台带进一个格子间,是一个药品小库房。锦云给了他几颗药,告诉他,一种是泻药,还有一种是药效极好的催眠药。她说:“如果,你是想绊住一个人,替你争取时间,用催眠药最好。” 锦云如此善解人意,明台的脸上多了一分安慰之色,他低声说:“等我过了这一关,我们就正式订婚吧。” 锦云微笑,不点头也不否认,她幽幽地说了一句:“等你过了这一关,干脆就投诚吧。我们共产党优待俘虏。” 明台没料到她在此摆自己一道。她这就忙着要江山一统了。他有些不悦地说:“女人善工心计,就不可爱了。” 锦云答:“不善工心计,如何降伏你明少?” “女人为什么不肯臣服呢?总是想着降伏丈夫,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互相制衡。” “大家政见不同私谊在。” 明台把药丸放好,说了声,“谢了,改日再见。” 锦云主动送明台下楼,苏太太等人少不得又打趣了一场。明台面对这些长辈总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倒是锦云大方有仪,替他抵挡了许多俏皮话。 明台走出苏家别墅的时候,得出了一个全新的结论。明楼依旧有可能是共产党。因为,通过董岩开明镜保险箱来判断,明镜肯定是共产党。而程锦云对此不知情。那么同理,明楼也是共产党,他跟明镜是一条线,所以,锦云依旧不知情。 否则,他很难解释以明镜的烈性能够容忍明楼投靠汪伪,而无一句责难。 明台的脑海里一幕一幕闪回,明镜的皮箱,转手黎叔再转手锦云,明镜的保险箱,由董岩开启,董岩是“樱花号”专列列车员车厢负责安检的小头目,位置特殊,应该是汪伪上层安插进去的,除了明楼还有谁?加上阿诚的紧急报讯,要自己替董岩解围,解除明镜的危机。 每一个事件看似独立,却都相互关联,仿佛一个共振的磁场。 他终于想通了,他们都在一条线上。惊心动魄的每一个瞬间都来自他们长期的酝酿与筹划,所以“樱花计划”一击即中。 明台走在林荫小道上,看到一条分岔口。他掏出香烟来,点燃一支烟,灵光一闪,他得出另一个结论——明楼就是自己未曾谋面的上峰。 他就是军统局的人,他与明镜在搞“合作”,就像自己和锦云。 他自己下达刺杀命令,一定另有打算。为什么军统局要安排弟弟去杀哥哥,那是因为要买一个双保险,万一真的出了纰漏,兄弟相残,弟弟的枪一定会走火。 明台剌明楼,就是一场“秀”。 明台心想,明楼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小孩子吗?明台从来自视甚高,居然被大哥如此轻视,好啊,管你姓国姓共,小弟奉陪到底,“秀”一场给你好好看看。 明台回手就把锦云给自己的药丸给抛到路边草丛中。第十二章 兄弟生隙 天气晴朗,春光煦煦,明公馆的草坪上绿草如茵。 明楼穿戴整齐,准备出门。阿诚站在门口等候。明楼的视线从门廊穿过整个草坪和小花园,他看见明台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沿着草坪在跑步,锻炼身体。那套运动装还是自己在巴黎讲课时,送给明台的进入高中羽毛球校队的礼物。 明台今天穿了这套出来,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此刻,明台沿着草坪踏上台阶。他显得英姿勃勃,活力四射,宛如春阳,让人感到青春的魅力。 明楼看他额上汗津津,眼如秋水明亮,竟似单纯可爱,平淡中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大哥,早。阿诚哥,早。”明台亲切地喊着大哥,让明楼和阿诚都颇感意外。 明楼和阿诚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心中暗自纳罕。明楼有些错觉,难道密杀令没有预期下达吗? 绝无可能,今日是执行日。所谓军令如山。 “早,小少爷。”阿诚应着。 “瞧你这一身汗,一会儿回房间记得换上干净衣服,汗贴着背,容易生病。”明楼说。 “是,大哥。” 阳光投射过来,兄弟俩站在门廊下,一派友爱和睦的景象。二人的面容在光线里时明时暗,情绪微妙,眼神也颇具深意,一个看似平常,一个貌似轻松,交互错综。明家所维系的“内孝谨”家族规则与实际即将发生的兄弟兵戎相见恰成一幅微妙的反讽图画。 明楼很清楚。 明台很清醒。 看似一明一暗,其实纤毫必现。 “大哥,你不吃早餐就走吗?”明台说。 “是啊,要去开会,赶时间。你呢?” “我在家准备功课,我哪也不去,就待在家里。” “那最好。”明楼说。 其实,明楼很想在明台的脸上找到一丝落寞、纠结、伤感的情绪。可惜明台偏不捧场。他甚至对着明楼轻松地一笑,他说:“大哥,走好!” 一语双关。 他居然对着自己笑。明楼竭力克制着自己愤怒的情绪。在他看来,明台简直是“狼心狗肺”。他一句“大哥,走好”极度摧折了埋在明楼心底的手足亲情,明台连半点纠结之意都没有表现出来。明楼想。 王天风这个杂碎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把他教得如此心狠手辣?能让一个受儒家教育长大的孩子变成墨家的残骸。 明楼对明台彻底失望了。 明台的眉间心底,藏着别有用心的笑意,他想,我就偏不给你看什么忧郁、难过、纠结愁绪。我为什么要配合一个连兄弟情都要拿来算计的人。 明楼背转身去,一脸阴沉。很显然,他被明台的笑容给激怒了。 阿诚赶紧替明楼开了车门,自己也迅疾上了车。汽车很快就开出了明公馆,从明台的眼底缓缓消逝。 汽车上,明楼突然很愤恨地骂了一句:“没有良心的东西!” “先生,也许,小少爷另有打算。”阿诚小心翼翼地从车前镜里窥视着明楼的表情,“也许,他想放弃?” 明楼冷笑道:“哼,我看他是决定大义灭亲。” “先生——” “闭嘴!不用你替他说好话。”明楼黑着一张脸,阿诚不敢吱声了。 车开往湖南路周佛海的公馆。 霞飞路上的华东影楼里,明台在一间密室里向于曼丽、郭骑云下达最新的刺杀任务,一块临时竖起来的黑板上挂着明楼的照片。 “汪伪政府,今日上午在周佛海公馆——”明台在黑板上贴上一张周佛海公馆的照片,那是一座西班牙式花园洋房,“举行重要的新政府金融会议,参会成员中有汪伪金融高层人士,我大哥明楼。”他指了指明楼的照片,“周公馆位于湖南路与武康路交口处。湖南路前方梧桐路通常设有路检,以保证来往车辆的安全。据我们可靠的内线提供的情报,明楼将于下午两点半结束会议,从梧桐路回汪伪政府办公厅。”明台一边讲,一边用粉笔画出路线条,“我们行动组中午出发,下午两点,拿下梧桐路口的路检人员,通常是一名日本宪兵和两名皇协军。”他在黑板上画了三个兵的符号,然后打上叉,“我们穿上他们的军装,用他们使用的步枪等待良机。” 明台贴上一张黑白的汽车照片,说:“明楼的福特轿车。他车上有时跟一名保镖,有时仅他一人和司机一人。郭副官。” “到。”郭骑云答。 “你负责保镖和司机。” “是。” “于曼丽。” “到。”于曼丽答。 “你负责支援及补枪。” “是。” “明楼,我自己动手。”明台用粉笔在明楼照片下画了一个圈,然后,用手指弹掉半截粉笔头到黑色垃圾桶。 “组座。”于曼丽忍不住要发表意见了,“你真的要大义灭亲?” 明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我要大义灭亲,而是我的上峰想当然地命令我大义灭亲。” 于曼丽从上次明台得悉此事的惊惧到这次明台布置任务的从容,一退一进,她心中相信,明台一定获取了什么最新的信息。 郭骑云用一种颇值玩味的心情看着明台。 “郭副官,你有什么问题?”明台问。 “组座,”郭骑云问,“有没有其它要参与这次金融会议的汪伪高层人员呢?” 明台笑了笑,笑得很狡黯。 下午两点,阳光灿烂。 梧桐路上,路面宽阔,沿街两排梧桐遮挡着阳光,街上很安静,因为这里常常有日军、伪军增设路检,导致行人不愿意靠近这条街,宁肯绕路多走几步,也不贪走捷径而被这些狗腿子呵斥着搜身。 临时路检,有一个小岗亭,只有两名伪军把守。 目标清晰。 于曼丽突然神色惊惶地跑进梧桐路口,她看见两名持枪的伪军,就大声呼救,请求他们帮助。 一个伪军见女人颇具姿色,提着枪就过去了。于曼丽说:“老总,您帮帮忙,您看,我先生突然晕倒了。” 明台倒在地上,伪军趴下去想推醒“昏迷”的明台。突然,伪军眼珠子瞪圆了,明台手里上了消声器的手枪顶在他下颌,毫不犹豫就一枪结束了他的性命。 另一个伪军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呼唤着死去伪军的名字。郭骑云从背后拧住他的脖子,一刀毙命。 于曼丽提了枪负责警戒。郭骑云与明台把两具尸体拖进岗亭。然后,郭骑云与明台按照计划,换军装,换步枪,上岗执勤。 而于曼丽直接爬上一棵梧桐树,架起长枪。三人形成对角之势,仿佛织就一个小型火力网。 十五分钟后,一辆挂着新政府牌照的福特轿车徐徐向岗亭开来,明台的神经都绷紧了,俗话说,人算不及天算,一点纰漏都错不得。他给了属下第一个信号:车辆到位。 明台锐利的双眼盯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前排坐着两个人,司机不是阿诚!明台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松发出第二个信号:准备伏击。 郭骑云放下路障,拦住汽车。汽车停下来,司机开始咒骂:“什么瞎了眼的王八蛋,你拦车也不看看车牌啊……” 郭骑云端起步枪就是一枪,司机当场毙命,车门大开,冲出两名保镖,明台、于曼丽、郭骑云数枪齐发。 两名保镖扑地而亡。 一个女人仓皇地从一片枪火中逃出,她被流弹击中了左腿,鲜血长流,犹自奔命似的向前疯跑。 明台看着女人的背影和衣着,突然喊了一句:“南云造子。”女人惊悚地一回眸,把一颗头颅送到明台枪口,明台冷面无情地扣动板机,一枪击中头部,一片血光,女人满脸血污,扑倒在地。 大功告成。 于曼丽又补了几枪。 郭骑云坐上福特汽车,叫二人上车。 枪火声惊动临街巡警,笛声四起。 明台、于曼丽上车,汽车冲过火药味漫天的梧桐路,奔向车水马龙的闹市长街。 一个小时前,明楼、南云造子、汪曼春等人参加了汪伪金融政策高层会议。 汪曼春因为两日前偶感风寒,所以咳得厉害。阿诚特意给她熬了点新鲜梨子汁。汪曼春喝了后,咳嗽略有控制。 会议结束后,汪曼春的心脏突然感觉不舒服,明楼很是着急,叫阿诚去请周佛海的家庭医生来。 南云造子的司机过来汇报,说南云小姐的专车出现了极大的故障,需要检修。南云造子急着要赶到日本军部开下一个有关二战区的会议。 明楼提出叫自己的司机阿诚开自己的专车送南云造子去。偏偏阿诚去请医生了,南云自己又着急,她说:“叫我的司机开就行,不麻烦明楼的人了。” 二人说话间,汪曼春难受得厉害,明楼又分心,就匆匆跟南云分手,一心一意照顾汪曼春去了。 南云随即带着自己的手下,开了明楼的车出去。她前脚刚走,阿诚就把医生给请来了。真的是天衣无缝,宛如顺水行舟。一场刺杀大戏圆满收场。 汪曼春的心脏稳定后,从沉睡中醒来。她发现自己睡在周佛海家的客房里,而明楼守在她身边,他紧紧握着汪曼春的手,似乎刚刚睡去。 汪曼春心生感动,她多么想让时光静止,让自己和明楼就这样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画面。 忽然,她看到明楼眼角滚出泪花,大为惊异,她伸手去触摸他长长的带着露水般的睫毛。 明楼醒了。他睁开眼后,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曼春,你救了我的命。” 汪曼春惊愕不已。 明楼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将汪曼春抱入怀里。汪曼春的嘴唇张开,颤抖着,嚅动着,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她这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天后,她知道了真相:明楼的座驾在梧桐路遭遇刺客袭击,南云造子做了明楼的替死鬼。真的是鬼使神差啊。汪曼春的心徘徊在幸福和痛苦的分界线上。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巧合,致命的巧合。 姻缘,救命的姻缘。 不管怎样,汪曼春认为,明楼在自己心里是无可替代的,爱情也需要励志,只要明楼是同路人,她就跟他走到底,哪怕前途茫茫,一片黑暗。 啪! 明镜的房间里,一个玻璃杯子被砸得粉碎。两个保姆和一个丫鬟都伸着脖子,垫着脚尖朝明镜房间里看。 一个老妈子说:“大小姐才从苏州回来,就把小少爷叫到房间里去,骂了很久。”丫鬟问:“小少爷怎么了?”老妈子说:“听说是被大学开除了。” 阿诚走过来,说:“大家都别看了,去准备晚餐吧,大小姐奔波了几天,连一顿安稳饭都还没吃上呢。” 老妈子和丫鬟赶紧散了。 阿诚走上楼梯,侍立在明镜房间的门外。 明镜看了那张明楼伪造的报纸和港大开除通知单,气得手足冰凉,质问明台:“是不是真的?” 明台的眼眶里蓄了泪,他倒不是全都是“伪装”,他第一次看到明镜被一张报纸和一纸通知气得浑身发颤,他是真的心虚了。 “你自己看!你太让我失望了!”明镜气得手足冰凉,“国家有难,我也不要你去保家卫国,我只求你读书上进,将来为国所用。你居然在学校里惹是生非,跟人打架,被开除学籍。你知不知道,你大哥花了多少心思才让你进的港大啊!小小年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被这些桃色小报印到上面,明家有多光彩照人!亏得你大哥替你抄了这家报馆,截了这些脏东西下来!不然,我还有脸去人前站吗?” 明台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姐。她这样要自己读书,要自己避祸,自己真的伤了她的心。 明镜看到他自责的泪,知道这些都是实情,依着明台的性子,如不是实情,他早就嚷嚷开了,轮不到他在自己面前流眼泪。明镜虽然心痛,却也痛恨他不争气。 明镜把那张报纸撕了个粉碎,照着明台砸过去。 明台不敢避。 “你好大的胆子!”明镜气得直拍案,直踩脚,眼泪都气得流下来了,“孽障!早知你如此自甘堕落,何必我费尽心思育你成才。”这话里藏着明镜的委屈。 聪颖的明台听懂了姐姐话里的深意,心里越发难安,自愧自责,且一句不敢辩解。 阿诚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插话了,于是,他站在门口恭敬地说:“大小姐,先生让小少爷去一趟书房,说有话问小少爷。” 明镜黑着脸,说:“带他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他。” 明台咬着嘴唇,低着头。阿诚在门口,喊了声“小少爷”,这是在催明台,明台知道,明楼在等他。 风暴过后,还有雷霆。 明台被阿诚带到明楼的书房。明楼正在不停地打电话,“对,军票暂行停用,香烟和糖必须由政府专卖。我跟你说,梁处,你别死脑筋,分行和支行可运作的,钱庄也可运作。动动脑子。”他把电话给挂了。 明台偷眼看了一眼明楼。 明楼连愠怒的神态都没有,平和如故。越是如此,越是暗示要“大难临头”了。明楼当真要发脾气,天大的事情也就两句话骂过,顶多也不会超过五句话,他黑了脸吼两下,自己就顺利过关了。 可是,这一次明台是真的很畏惧了。他蛰蛰蝎蝎地低头叫了声:“大哥。” 果然,明楼连抬眼看他的工夫都省了,直接说了一句话,简洁而有力,也只一个字: “打!” 可怜的明台连“装可怜”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感觉被阿诚瞬间放倒在一条冰凉的长凳上,随后,一根藤杖如雨点落下,只打得他天旋地转,委屈难当。 明台知道明楼为什么恨自己,他恨自己前日行刺前还对他微笑,他恨自己到这种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恨自己大义灭亲,他恨自己全没有骨肉亲情。 “大义灭亲”也只有他明楼自己灭得,别人统统灭不得。 自己明明就是不肯顺他的心,入他的局,所以激怒了他。明台转而恨自己耍小聪明,搬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 还有明镜,她嫌恶自己甘心堕落,她嫌恶自己流连风月,不肯读书上进,她连看都不想看自己了。 明台越想越委屈,越思越难过,身上的疼远不及心上的疼,家人的憎恶让明台感到畏惧,原来自己是这样在乎家人,唯恐失去家人的信任和关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明台的汗浸透了衣领,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吭一声,他不想连阿诚都看不起自己了。当明台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时,他似乎昏厥过去,额上一层层细汗落到书房的地板上。 “家法”终于停止了。 明台恍惚中听到明楼合起书卷的声音。明楼大约要上楼去跟明镜说话,他吩咐阿诚送明台回房间,要关他几日,不让他出门;又说要饿他一日,让他记住是吃谁家饭长大的。 他听见明楼从自己身边走过,冷冷地说了一句:“没有心肝的东西”,而后甩手走了。 他虽然看不见明楼的表情,他也能想象出兄长的不屑一顾与寒心。 这才是明楼鞭笞明台的真相。 明台被阿诚送回房间后,孤灯冷茶地躺了一夜。明台想着明镜对自己不管不问的态度,难过得要命。他想了一夜如何挽回明镜的信任和疼爱,他气明楼,分明就是公报私仇,他也恨自己,破了局也不该在他面前太过嚣张得意。 他又想起锦云娇美温柔的笑容来,还有于曼丽的泪水。于是他心事重重,昏昏睡去,半夜里忽然发了烧,烧得他头昏脑涨,不知所以。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腹中饥饿难耐,又想喝水,自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才发现房间的门反锁着。好在他套房里有洗手间,他去接了半壶冷水,喝下去,胃里难受,喝了三口,反吐出去五口,实在没办法,只当是在坐牢吧。明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