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的生死搭档于曼丽以‘粉碎计划’中的出色表现晋升为少校谍报员。” “是。明台代于曼丽感谢党国栽培!” “哦,说起这个于曼丽,她为什么没有随你一同前来?” “宁站长,我与她有约定,每赴一次陌生地点,我在内,她就一定在外。” “好,好极了。”宁站长对他很赏识,“谨慎行事,因事制宜,果然你胸有丘壑,堪当重任。” “宁站长,听说前任组长‘毒蜂’于一个月前壮烈殉国,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明台手握名单,很认真地询问宁站长。 宁海雨脸上浮起一层朦胧的雾光,他低着头,很惋惜地说:“‘毒蜂’是我的老部下,他太自信,太自负。上个月前有很多迹象都表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我命令他蛰伏一段时间,再伺机而动,可是他不肯听,继续活动,被76号的汪曼春给当街打死了!” “汪曼春?”明台在思考。 “对,76号,现在是‘二春’当权。一个是情报处处长汪曼春,一个是行动处处长梁仲春。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你要对付的劲敌!‘粉碎计划’完美一役,全局上下对小老弟都是交口称赞,我很欣赏你的工作能力,我相信你能够在上海滩掀起天风海浪,震慑敌胆。”他用了小老弟一词,明台淡淡一笑,这位上司必然也是摸清了自己的来历。上司对下属客气,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投鼠忌器”,一种“鸟隔羽毛、人隔肚皮”。 总之,不是路。 不过,明台想,自己是凭军功立威,至于关系,在军统局也没有人大得过戴笠。自己只要低调为人,高调杀贼,没有什么桥过不去。 他在宁站长面前展开了行动小组名单,看到第一行第一个名字:郭骑云。 “郭骑云?” “对,他是前任行动组组长‘毒蜂’的副官,现在,他是你的副官。听从你的调遣。”宁站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秘密文件递给明台,说,“这是‘毒蜂’留下的行动组刺杀伪政府官员的一份名单,附有计划表。你可以拿去做参考。你可以执行前任‘毒蜂’的计划,也可以自己拟定最新行动方案。” “是。”明台立正答。 “我的办公地点每三个月换一次地址,我会跟你保持联络的。” “是。” “在敌占区,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隐蔽和保护好自己,你随时随地都要以一个伪装者的面目来示人,要学会舍取藏拙。” “明台谨记长官教诲,一定不辱使命。” “你有新打算了吗?”宁站长似乎觉得明台虽然年轻,却深有城府。 “我要送一份厚礼给汪曼春。”明台答。第七章 开张大吉 1940年2月7日,除夕。农历一年岁末的最后一个寒宵。 黄昏刚过,一排排街灯照影,昏黄的灯光与天光交织在一处,天上不时绽放着五彩烟火,天光斑斓地投射到街面上,满大街的虚假繁荣。 穿和服的日本女人们举着小日本旗在街面上行走,一群麻木的中国人在膏药旗下庆祝新年。郭骑云一脸愁容地从一个石库门的小巷走出来,他压了压礼帽,低着头,踩着青石板上的碎雪,很谨慎地往前走,沿途花灯挂满了树梢,红色的彩带扎在沿街铺面的屋檐下,天空飘着雪花,看着满天随风升降的雪,郭骑云心中顿生一种走投无路的凄凉。 他想着自己的上级殉国还不到一个月,新任的上级就匆匆约见自己,这位新长官据说是根基不浅,年少得志,出手毒辣,屡建奇功,颇有战国刺客的雄风。 到底如何,其实不得而知。 郭骑云的心底只有四个字,言过其实。 霞飞路,一家很有艺术格调的豪华西餐馆前,郭骑云推门进去,他在预订好的餐位坐下。有服务生端了一杯柠檬水上来,问:“先生,您几时点菜?” “等我朋友到了再点。”郭骑云说。他顺手把礼帽搁在餐桌边上。 “好的,先生。”服务生退下了。 郭骑云喝着柠檬水,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各色人等。一名衣着光鲜的男子从他身后走过来,径直坐到他的对面。 郭骑云一愣。 “先生在等人吗?”明台问。 “是的。” “等朋友还是等亲戚?” “等妻舅。他从下江过来,不识路。” “下江人去陪都的多,他到上海,一定另有缘故吧。” 暗号对完了,准确无误。 郭骑云眼见这个新长官年纪轻轻,穿着浮华,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气,霎时心里就不痛快了! “长官好!我是您的少校副官郭骑云,公开身份是华东影楼的摄影师。”不满归不满,下属对上司的礼节还是要遵守的。 明台不答话,他挥手叫来服务生点餐。 很快,他点了三文鱼色拉三明治、意大利香肠蔬菜卷、香煎法式羊排、西红柿鳕鱼浓汤,都是双份。 明台穿着豪华,菜点得铺张,举止轻浮,一派纨绔子弟的形象。 看到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郭骑云根本吃不下。 他说:“长官。” “在外面叫我明少就行。”明台拿着银色的餐具说,“一边吃,一边谈,别愣着。”他自己说着说着先吃上了,吃得津津有味。 居然公开让下属叫他“明少”,郭骑云一口气堵在胸口,把刀叉拿起来,扔到餐盘上去,咣当一声,算是公开抗议了。 明台依旧切着自己的盘中餐,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得庆幸这里是上海,不是重庆。否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是上司大如天。” 郭骑云冷笑,他不受威胁。他压低声音说:“长官,我觉得您如果想当一名少爷,您回自己的公馆好了。不必出来在刀口舔血。我知道您立过军功,战功赫赫。可是,我的确不知道您的功劳簿里,是不是少了很多兄弟的名字。” “没错,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明台不但不生气,还附和郭骑云的论调。“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郭副官?”他声音轻柔,悠悠闲闲地问。 “这里是上海,租界里是孤岛,租界外是日本占领区。整个租界充斥着黑龙会的魔爪、法国巡捕、日本间谍、76号的狼犬、苏俄密探,甚至还有领日本薪水的包打听。我们见面,不应该在各种势力杂聚的场所,而您的打扮,恕我不敢恭维,您招摇过市,不怕别人记住您的脸吗?” “我来回答你的提问。第一点,上海是孤岛,没错,我们就是要利用这座孤岛来战斗,与各种势力周旋。我们不到敌人经常聚会的场所,怎么跟他们接近?换而言之,我们看不到目标,摸不清敌情,我们就是睁眼瞎。第二点,我的穿着是我私人的事情,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不用你来教,我自信在这一点上,我比你专业。还有,如果我在行动时,有人看见了我的脸,答案只有一个,他很不走运。你听明白了吗?” 明台的眼光咄咄逼人,虽然话的语气刻意讲得相对委婉。 郭骑云忽然间感觉到自己面前这个貌似风流的年轻人不可小觑。 明台喝了口汤,说:“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他用餐巾揩了揩嘴角说,“原行动组组长‘毒蜂’被谁所杀?” “76号汪曼春。” “被杀于何处?” “富凯森路。” “他在那里干吗?” “准备转移一批军用物资。” “他殉国的时候,你作为他的随行副官,你身在何处?” “我……”郭骑云哑口无言,“当时的情形非常复杂。” “我问的是,你当时身在何处?”明台的脸色冷若冰霜,寒气逼人。 “我在家。”郭骑云机械地作答。 “你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点!” “行动已经取消了。” “你单方面取消的?” “我有几个胆子敢违抗军令!”郭骑云终于反击了,他盯着明台的眼睛说,“我们整个小组都得到了蛰伏的命令,只有组座,他,他不肯听。” “听上去像是他咎由自取。”明台的口风松下来。 “事有出入。”郭骑云说。 “出入得很离奇。”明台补充了一句。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已经由宁站长结案呈文了,长官。”他顿了一下,说,“明少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去问宁站长,也可以调阅前组长的生前文件。” 明台点点头,他不打算勉强下属了。 他从餐桌底下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礼盒,他示意郭骑云打开。 “这是什么?”郭骑云一头雾水。 “礼物。”明台说,“我初来乍到,选了一份礼物送给郭副官,将来要是我身处危难之地,我希望郭副官你,不离不弃,身在左右。我可不愿意像‘毒蜂’一样,孤军奋战。”他把礼盒朝前一推。 郭骑云被面前这个时而锋芒毕露,时而不靠谱、不着调的少爷弄得啼笑皆非。他把盒子拿到手上,甫一打开,赫然一惊,啪地关紧盒盖——里面是一支枪。 “你背后的一桌,有三名男子,是你今天猎杀的目标。枪里只有七发子弹,记住了,最好能枪枪毙命。”明台不动声色地说。 郭骑云完全没有想到明台居然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安排自己杀人。他说:“您有行动,应该事先通知我,大家一起制订行动方案。您这样,太草率了。我们之间应该有一个合作的磨合期。明少,我建议……” “我跟你之间的合作没有过渡期,唯一的过渡就是‘行动’。我希望我们在行动中彼此加深了解,达成共识和统一。”明台在血火中磨砺生成了刚毅且果决的性格。他看看手表,说:“两分钟后,你就站起来开枪。记住了,七发子弹必须解决三个人。别打光了,如果走不了,留一枪给自己。行动后,你从正门出去,如能顺利脱身,两天后,我们在迈尔西爱路碰头。现在对表。” 长官下令,必须服从。郭骑云对表,说:“八点十二分。” “好。”明台也在对表,“八点十四分,行动。” “是,明少。” 明台站起来,走向狭长而又明亮的餐厅走廊。 于曼丽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嘴上叼着一支烟,手叉在腰上,脖子向上扬着,眼睛透着猫一样的光,迈着倦舞阑珊的醉步走到走廊的一幅油画前,她斜倚着油画,优雅地吐着烟圈,修长且猩红的指甲盖泛着晕红的光彩,说不出的绚丽明媚,引得走廊上站在贵宾包间门口的三名保镖色迷迷地看她。 明台从她身后走来,扶着她的腰,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时候,穿旗袍的女人不一定要多高贵,主要是看穿的人有没有水蛇腰。”他伸手从她嘴里夹过香烟,自己吸上一口。 过道上有几名保镖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明台。 “你太引人注目了。”明台对于曼丽说。 “我已经相当收敛了。” “你越收敛,越是风情万种。” “谢谢!我就当是赞美了。”于曼丽微笑。 二人甜蜜地在走廊上亲吻,明台的眼睛落在手表上,他的嘴咬在于曼丽耳畔,一声“行动”。于曼丽的手摸到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把枪来,对准过道上的保镖就是一枪。 与此同时,餐厅大堂里枪声骤响,一片尖叫。 郭骑云开枪打死后桌三人后,径直朝前直奔,冲出餐馆的玻璃大门,大堂里许多食客乱哄哄的,亡命似的朝外奔跑。郭骑云很快融入其中。 过道上,明台、于曼丽双枪联手,弹无虚发,保镖们来不及反应,纷纷倒在血泊中。二人瞬间冲进贵宾包间。明台、于曼丽枪枪夺命,打死包间内两名女子、三名男士,唯独留下一个浑身颤抖的汪芙蕖。 一堆肥肉一样的他哆哆嗦嗦,明台的枪口抵住了这个脸色惨白的汉奸额头,汪芙蕖显然认出了明台,他的嘴在抽搐,脸已经被吓得变形了。 明台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这是我送给汪曼春的第一份礼物!” 子弹打穿了汪芙蕖的头颅,污血四溅。 枪响人亡。 明台、于曼丽同时补枪,汪芙蕖等人横尸当场,血流成河。 “走!” 明台携于曼丽从餐厅后门从容撤退。撤退时,于曼丽向身后投掷了一颗手雷,轰的一声,硝烟密布。 郭骑云一路向西疾行,沿途他将手枪投掷到一个特定邮筒中。 整个刺杀汪芙蕖的行动,以无人伤亡的前提,完美收场。 76号的刑讯室里,一片阴暗,潮湿。一股股霉味夹着腐肉的臭味扑面而来。有人拉开地下室的铁门放明楼进去。 明楼借着微弱的光线,掏出湘绣丝帕,捂住口鼻,慢慢地走下台阶。 他听见了一个泼妇般的凶残号叫。 “你去死吧!去死吧!杂碎!” 汪曼春用力、使劲地用军靴踩着一名受刑者的脸部,受刑者的嘴巴、鼻子一片血污,伴随着一声声惨烈的叫喊,受刑者在血污间抽搐,双手痉挛。汪曼春拔出手枪来,异常残忍地、枪枪打在受刑者的肺上,受刑者的肺部一片血洞,被打成了窟窿。 受刑者终于解脱了酷刑。 明楼甫一进来,就目睹了汪曼春的杀人手段,冰冷的水池里漂浮着一具年轻女性的裸尸。 明楼眼前一片漆黑。他觉得自己到刑讯室来看看汪曼春的工作状态是来对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汪曼春三个字彻底化为刽子手的符号。残忍、恶毒、凶暴,杀人的机器。 他从“恋爱”到“放弃”,从“放弃”到选择“利用”,整个过程曾经充满矛盾、自责、自惭。但是,从今日起,他再也不用背负任何道德上的歉意和爱情上的愧疚了。 因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畜生,而不是人。 一个清晰的杀人镜头、一具漂浮的裸体女尸,无声的控诉,足以摧毁一千次汪曼春娇羞的回眸,一万回珠泪盈盈。 明楼站在刑讯室的中间,静得逼人。他的突然出现,让汪曼春一时心慌意乱,有些手足无措。 她希望,他永远只看到自己的美好,而不是凶恶和残忍。 汪曼春清晰地看到明楼眼中掠过的一丝厌恶的眼神,仿佛自己的心口受到尖锐利器的撞击,她慌忙把手枪插回枪套,把双手放到背后,好像自己手上沾了血似的,军靴也很快从尸体的脸上挪了下来。 难怪明楼要厌恶她,她想。 她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同样深恶痛绝。她很无奈。 明楼发现了她的惊慌,他咳嗽了一声,问:“他们是什么人?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骨头这么硬。”他把手帕揣回口袋里。 “他们什么都不是!”汪曼春很颜废。 明楼很不解。 “我们监测到了敌台方向,精心策划了围捕,谁知这个电台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信号也停止了。我们只抓到了这家的房东,就是他们把房子租给抗日分子的。我想从他们口里挖出一点资料,比如,租房人的特征,男人还是女人,跟什么人来往,指望查到蛛丝马迹好顺藤摸瓜。” “想法很好。房东不肯合作,是吗?” “是。真是见了鬼了。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就是不合作,不开口。”汪曼春忽然叹了口气,说,“我性子太急了,昨晚弄死了他女人……罪不至死吧,我没控制好情绪。” “一切拥有生杀大权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滥用权力。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能理解,能理解。”明楼拍了拍汪曼春的手背,有如安抚对方的情绪。 “师哥,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汪曼春问。 “是啊,今天是除夕。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我叫阿诚给你在‘绿波廊’点了草头圈子和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平素最爱吃的。我都事先替你品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我和阿诚巴巴地给你送来。听人说,你一直忙着工作,我就下来看看你。” “师哥。”汪曼春眼圈一红,“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爱吃什么也只有你记得。这个世上,没人再记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嘿,大过年的,不许哭!”明楼笑起来,“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我们上去吧,吃完晚饭,还能出门散散步。” 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就殷勤地拉了她的手,一前一后,—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阴森森的黑牢里走出来。 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铁门外是荷枪实弹的卫兵。 他们从狭长的走廊走到高洋房外,西花棚下,那里一座两间的楼房就是汪曼春主管的电讯室。 西花棚的院子里月光幽静,弹痕累累的墙从明楼眼底划过,提示着这里随时随地都在杀人,有的时候是有目的地杀人,也有的时候是发泄郁闷而滥杀平民,这就是76号的铁律。杀人掩饰胆怯,杀人树立生存的信心。 一日不杀人,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心戚戚犹如末日。 明楼的脊背上仿佛有冰冷的刀锋划过,心底泛起一阵寒栗,他推了推鼻梁上挂着的金丝眼镜,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汪曼春的手。 汪曼春感觉他有什么深意,在月光下对他嫣然一笑。 两个不同道路上的人,形影不离地走在一条路上。 阿诚远远地跑过来,告诉他们,在小餐厅替他们布置好了晚餐。但是,汪曼春执意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吃,明楼也就遂她意了,叫阿诚把饭菜都布置到汪处的办公室去。 阿诚应声,立马就去办了。 青色的晚烟中,雪花凌乱地飞舞着,一个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曾经温暖的“家”。 黎叔回来了。 他孤单一人。正如二十年前地下党联络站暴露,他被迫离开上海时一模一样。 黎叔只是他的代号,他是中共地下党“働奸”小组的组长,程锦云的上线,也是策划爆破“樱花号”专列的主要领导者。 他从江西到香港,在香港接到一批由上海地下党提供的药品,运往“第二战区”新四军的指挥部,再由新四军护送,穿越封锁线,安全抵达上海。 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尽管人们把它称之为“畸形”的繁华。 一路铺就的电轨,裸身的电线杆,巨型的明星海报,小汽车、洋车、自行车交汇在街面上。黎叔在一片灯火的逆流中行进,他看见百货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手推车,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状的凄楚和悲凉。 对面有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是一家三口,甜蜜地从黎叔视线里划过,黎叔默默地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走过几条街,黎叔走进一个很小的弄堂,一座石库门里有一幢三层楼高的洋房,黎叔沿着路灯,走上阶梯。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 有住户从楼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他,他就回敬一个点头。 “你就是新搬来的王先生吧?” “是。”黎叔说。 “我住你楼下。”住户说。 “好,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 黎叔踏上了小阁楼,他仿佛听到一阵簌簌声,像树叶落在窗户上,又像是有人在擦拭晾衣竿。他感觉到一丝亲切,一点儿细微的家常声音,都会勾起黎叔的怀想。 他又回到了旧家门前。 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门口出现的就是妻子美丽的笑容和儿子稚嫩的笑声;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屋子里的婴儿摇床,闻到一桌子野菜香味;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有一种紧迫感,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快走娟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赶快转移。” “娟子,你带着电台先撤,我掩护你。” “娟子,生日快乐!” “娟子,我想念你和儿子!时时刻刻都在想!” 黎叔乐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心中一阵热,猛地推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空桌椅和满目灰尘,黎叔手中的箱子落了地。 他终于面对现实。 他真实地感觉到妻子和儿子都已经离开自己了。 妻,已经不在了,不在尘世好多年了。 儿子,不知在何处成长,他现在应该有二十三岁了吧。 太痛苦了。这种刺骨的疼痛让黎叔难以忍受。他也想封存起所有的痛苦,祷求上苍,让自己忘了娟子,忘了孩子,甚至忘了自己在上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可是,做不到,自己做不到。 楼外烟花绽放,爆竹声声。空气里弥散出的喜气恰恰勾起黎叔心中积攒了二十年的思念和悲情。 他的耳朵里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儿子咯咯的笑声和妻子温柔的笑靥。 黎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亲爱的儿子,你在哪里?他泪眼仰望着空洞洞的楼顶,喃喃自语,儿子,爸爸回家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在心底问自己,问苍天,问冥冥。 法租界一座教堂门口,灯火辉煌石板路前,有洋车不停地碾过,月光淡淡地照着,雪花静静地飘着,唱诗班优美的合唱声若隐若现,于曼丽和明台一路开心地跑来。 于曼丽高举着双臂环抱雪花,兴奋地叫着。 “开张大吉!”她笑得很美艳,“开张大吉!” 于曼丽在明台身边跑过来,绕过去,飞舞着裘皮披肩,飞舞着亮色精致的手提包。 “今晚上开张大吉,预示明年生意兴隆。明少,打赏小女子几两纹银,小女子好去烫发美容看电影大世界追星跑马场赛马下赌场买股票附带送你春宵一夜,香吻百回。”于曼丽不带标点符号、一气呵成地说出一串“愿望”来。 “赏你三分清风,一轮明月;至于春宵香吻,你就欠着吧,本少爷生意刚刚开张,还须运筹帷幄,有所期待,有所不待。” “明少,分明是个吝啬鬼。”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明台虚晃一枪,绕回来。 “明少,今晚打算在哪里过夜?”于曼丽问。 “嗯,在预订的香巢。”明台仰着清俊的眉目,绷住了脸,忍着笑意。 “明少,你有几座销金窟?”于曼丽也仰着脸笑。 “狡兔三窟。”他朗声大笑起来。 此刻,教堂的钟声响起。 “这是天堂的钟声,我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于曼丽说,“也就是通往爱的道路上。” “上帝爱你,天主保佑你!”明台说。 “你呢?” “我怎么?” “你就是我的上帝!”于曼丽说,“明少,我是你羽翼下的天使。” 明台温煦地笑着。 街灯灿烂,雪景如画。 飞雪漫天中二人互道晚安,然后踩着薄薄的积雪分道扬镳。明台刚刚走过街面,于曼丽两手做成喇叭状在对面大声喊了一句:“过年好!” 一片烟花爆竹声。 明台也学她,两手做成喇叭状,回道:“新年快乐!” “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