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生绝非寻常之辈,将来定会在战场上杀敌建功,血溅征袍,尽作一生拼,翻作三江浪。王天风能够感觉到,此刻的明台和于曼丽,声情激楚,胸怀壮烈,在一片荒山野地,一马双骑,披着一身霞光,光彩照人地朗笑而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王天风忽然有一种“被冷落”的滋味。 原来自己才是一片落叶,再也飞不起来,飞不出去,永远飘在荒冢的上空,盘旋,盘旋,直到落地。 明楼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住在周佛海的公馆里,安排、调配着“和平大会”的安保事宜。由于天皇特使在香港遇刺,南京新政府除了深表遗憾,同时也加强了对参加“和平大会”新官员的保护措施。随着“和平大会”日程表时间的推进,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和各方政权的压力已经将明楼死死地遏制住。他连呼吸都会感受到空气里的枪火味,他快累得支撑不住了。 阿诚告诉明楼,明镜打电话到新政府办公厅,要明楼回家一趟。阿诚说:“大小姐这两天咳得厉害,家里还有要紧事要您回去处理。” 这趟电话打得不早不晚,对明楼而言正中下怀,他顺水推舟,就跟周佛海告假一天,周佛海知道他连日操劳,嘱他好好休息一下,凡事切莫太过焦灼,身体第一。 汽车上,明楼心底盘算着怎么回家跟明镜周旋。他每每想到明镜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犀利的言语,就很头疼。但是,再头疼,他也要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工作。而且,他始终相信自己巧舌如簧,有四两拨千斤的能力,他会巧妙自如一次又一次转移阵地。 这一次,他会很主动地出击。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粉碎行动”已经开始了,一分一秒自己也耗不起。 “先生,您真的会跟大小姐摊牌吗?”司机阿诚一边开车一边替他担着忧虑。 “不然,怎样?”明楼淡淡一笑,说,“放心。”他顺手拿了一个抱枕压在自己的腰间,让自己在汽车里躺得舒适一点,然后合上眼皮,养精蓄锐。 明公馆很幽静。壁灯昏黄,明镜坐在小客厅翻阅着一份上海画报,西式壁炉里不间断地射着红蓝色的光,很刺目,但是很温暖,有一份属于家的祥和与安静。 明楼从外面走了进来,阿诚跟着他,替明楼拿着皮包和大衣。 “还没到冬至呢,天气倒冷得厉害。”明楼说。 “是啊。”明镜淡淡地回着,“人心也冷得厉害。听说昨天夜里在矿场又枪毙了几十名抗日分子,好像都是76号的杰作。” 明楼站在壁炉前搓了搓手,仿佛有意避开这个尖锐的话题。 “听说姐姐身子不大好,哪里不舒服,找苏大夫来看了吗?”明楼坐下来,很关心地问。 苏大夫是一名俄国籍医生,也是明家请的家庭医生。 明镜不说话,端起茶几上的清茶来喝。 “苏大夫来过了,说大小姐是肺热所致,开了清痰的西药,说先吃几颗试试。”阿诚小心翼翼地替明镜回着明楼的话。 “阿诚,你出去。我有话跟大少爷说。”明镜发话了。 “是。”阿诚应声。 “阿诚,你就在客厅门外守着。任何人不准到小客厅。”明楼吩咐着。 “是。”阿诚依旧应着,用眼角瞟了瞟明镜,明镜不做声,阿诚放心地躬身退下。他随手带上小客厅的门。 客厅里只剩下两姐弟,面对面,壁炉里火苗刺刺地响。 明镜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到茶几上,说:“我离开香港前,有人托我给你带的信。” “谢谢。”明楼拿起大信封,上面用楷体写着“明楼兄启”四个字。楷体字,代表一切顺利,写兄启,代表“粉碎计划”正式启动。如写弟启,则代表暂停一切计划。 这种最原始的传统间谍做派,其实是最安全的。明楼拿出打火机来,点燃了,就在明镜面前直接焚毁了那封信。 “你都不拆吗?”明镜不动声色地问。 “姐姐不是已经替我拆看过了吗?”明楼不愠不火地答。 “你在我面前炫耀什么?炫耀你手段高明?” “不敢。”明楼带了几分含蓄地笑,“大姐叫我回来,一定不是单纯为了这封空白信件。您有什么事,不妨开门见山。” 明镜冷冷地一笑,说:“明长官不愧是明长官,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既然这样,我就直言无碍了。我想借你的东风,搭上一班顺风车。” 好戏终于开场了。明楼想。 只不过,这一次唱的不是“借东风”,而是“草船借箭”。 明楼伸手替明镜斟茶,说:“此次参加‘和平大会’的专员们,的确要乘坐一趟专列从上海至南京。不过,这趟专列的安全保卫工作,已经升至绝密等级。除了参会人员、日本宪兵,以及特工组成的安保人员,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算是警告?” “不,忠告!网已经撒开了,所有局面和情势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控制的。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旅程,一辆开往‘死亡’的末班车。这班顺风车,您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这是我给您的最终答案。除此之外,我不得不佩服大姐您的情报来源,的确可靠,而且有效率。” “我只需要两张车票而已,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两张车票,足以把我和你送上断头台!”明楼声音不重,但是话说得很重。 “你是怕我暴露了,你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对,不是怕您暴露,是铁定暴露!”明楼说,“我自己撒下的网,布下的局,我最清楚,它的软肋在哪里,它的厉害在哪里。从车票上做文章,铁定死得很难看。” “看起来,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或者说,我们要换一个方式谈。”明镜站起来。 “姐姐!”明楼拉住她,“我们必须得谈!” “谈什么?” “我有求于您!请您坐下。”明楼说。 仿佛一场对立营垒间的折中,明楼言辞恳切,不似惺惺作态。明镜忍了气,倒想听他说什么,于是重新坐下。 “大姐,您只是一个怀着自由、民主、平等,甚至不惜以暴力革命的手段,以期实现你学生时代的共产主义理想的人,不,不是理想,是梦想。大姐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梦想革命家,或者说是冒险家,对,冒险家更为形象。” 明镜不说话,通常她不说话了,明楼就不敢吭声了。可是,这一次明楼像是有备而来,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说:“炸毁一辆满载侵略者及汉奸的专列,需要的是精明的安排、智慧的指挥,而绝对不是冒险。” 明镜的神态略有好转。 “大姐,首先,”明楼强调了一下,“首先,我们是一家人!往大了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往亲近地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弟。其次,我们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共是同盟。现在是两党合作时期,我需要姐姐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樱花号’专列非炸不可,这个‘死亡’任务,您就交给我来部署、安排吧。” 明镜的面貌忽然变得安详和平静。 “你一直就很痛恨暴力革命。”她说。 “对。暴力是产生邪恶的根源。”明楼答。 “你一直认为每一个巴黎公社的成员都有罪。” “不仅如此,我认为当时整个巴黎的社会,都有罪!没人不负罪!” “你现在已经置身于血与火的中央了。”明镜的话充满了关心和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其实,姐姐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把一个学富五车的弟弟推到暴力的悬崖下。” “大姐。”明楼走过来,走到明镜身边,近乎温驯地蹲下来,“大姐,我们互相珍惜鸟的羽毛,可是,我要告诉您的是,鸟已经快死了。” 明镜伸手抚摸着明楼清瘦的面颊。她忍住了自己心底的酸楚,说:“父亲临终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明楼就交给你了,你让他好好读书,做一个纯粹的学者。我答应了父亲,但我失言了。”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了明楼的手背上。 明楼单膝一屈,半跪下来,说:“姐姐,我向您保证,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回巴黎教书,做回自己,做一个本分、简单的学者。娶妻生子,好好生活,我答应您。只要我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明镜突然怒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明楼身子一倾。他顿悟,自己说了一句最不应该在明镜面前说的话。 “你必须活着!”明镜声音里有怒、有爱,“我下次再听到这种话,我就动家法。” 明楼低头,称:“是。” “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明镜掏出丝帕抹掉泪花,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需要炸药。”话很简洁,很清楚,很具体。 “你说什么?”明镜站了起来,她走到壁灯下,冷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明楼也站起来,说:“我需要大姐为我提供炸药。” “你不觉得荒唐吗?重庆政府连这点军费都要节约吗?” “现在局势非常紧张,我们的炸药一时半会不能到位。我虽说是新政府的要员,可是不论我是明目张胆,还是拐弯抹角索取军火,都会引起各方面的关注,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是有军火,但是,我的军火不在上海。” “正因为不在上海,我才找您。” “什么意思?” “我们的行动地点在苏州。” “你放肆!”明镜发火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像一只猴子一样被人给耍了。至少在明楼面前是这样,她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他连她私藏军火的地点都一清二楚,幸亏他是自己的亲兄弟,他要不姓“明”,明镜想着,自己的脑袋可能早已经搬家了。她情绪有些难以自控,倏地坐了回去。 “大姐息怒。明楼走到这一步,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还望大姐强者怜弱,富者慈悲。”这句话,似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得非常委婉。 明镜收敛怒容,看他下一步怎样做。 她没有想到,明楼居然对着她深深一鞠躬,说:“我代表重庆政府谢谢您。” “逼我上梁山。”明镜说。 “恕我不敬。明楼当不起这一个‘逼’字,大姐您也当不起‘被迫’二字。此为国事!我等自当殚精竭虑,忠勇向前。自古以来,国事为重。” 明楼一语千钧,极有分量,姿态却极低。明楼垂首侍立,刻意将姿态低到尘埃中去。明镜第一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从口袋里掏出仓库钥匙,这把钥匙,她是从不肯离身的,她说:“好吧,我答应你。”她把钥匙搁在了茶几上。 “谢谢大姐。”明楼伸手来拿钥匙,明镜突然按住他的手,说:“有言在先,你要是敢骗我……” “还是那句话,明楼愿……”他想说“死在姐姐枪口之下”,可是,他想到明镜打他的那一巴掌,把话吞回去了,说,“明楼任凭姐姐处置。” 明镜松开手。 明楼将钥匙揣进怀中。 “车票当真拿不到?”明镜犹不死心。 “决计拿不到。” “你们的人怎么上去?” “我只提供行车路线,开车时间及到站时间,其余的工作,不是我该知道的,也不是我该问的。”明楼很明确地暗示了明镜,他只能提供路线及发车、到站时间。 “那好,我们也需要一份同样的专列行程表。你不会拒绝吧?” “当然,乐意效劳。”明楼从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密写信封交给明镜,明镜真是被他给弄得心口发闷,气得有苦难言。 “你可真够有心的。”明镜挖苦他一句,啪地收了信封。 “小弟从没有一枝独秀的野心。” “好,骂得好。”明镜说。 明楼目的达到,却胆怯了,赔了笑,说:“姐姐大量,总归要心疼弟弟。” 明镜说:“我倒想心疼来着,就怕农夫遇见蛇,到头来反被蛇咬一口。”明镜提到“蛇”字,明楼的脸色很奇怪,他无奈地笑笑。 明镜拿着那一个密写信封,说了一句:“苏州?不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就送他们去天堂开‘和平大会’吧。” “战场摆开……八仙过海吧。”明楼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束了姐弟间第一次并肩协作的和谈。第六章 “粉碎计划” 一把长而宽的钥匙打开了一间仓库。 一双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推开了仓库门,发出吱呀呀的开启木箱声,紧接着有人从里面取出两件货。 一辆吉普车停靠在农舍旁,有村妇在大树底下喂着狗。 阿诚拎着皮箱从仓库里走出来。他笑容满面地向村妇问好。 “这就回去了?”村妇问。 “是。”阿诚答话。 “问大小姐好。” “好的。” 阿诚把皮箱放进吉普车,狐疑地看看远处坟茔,似乎有纸灰在半空中打着飞旋。他问:“阿六嫂,有人去老宅了吗?” “没有。” “哦,最近有人来上坟吗?” “没有。”村妇抬起头来看阿诚,又看看远处,笑起来,“别疑神疑鬼,半夜里磷火还旺着呢,那地界,风大,没事还卷起三层灰呢,昨大半夜里,还有人哭呢。” “夜里有人哭?” “可不。阿六说,有些穷人家买不起坟地,三更夜半把人埋到山里,就隔着咱府上的坟四五亩地。阿六寻思着,人家也是没办法,何况,这坟里埋的也不是咱明家的正宗主子,说白了,也就是大小姐的恩人。” “不仅是大小姐的恩人,也是小少爷的亲娘。”阿诚纠正了一下,“还是多注意一点吧,毕竟,这里还有大小姐存放的货呢。” “这是自然。我们当心着呢。”村妇应着声,她把狼狗的绳子给松开,狼狗撒欢似的跑开了。 “阿诚,听说你娘要回来了。” 阿诚瞬间一呆,仿佛当头一棒,被敲晕了似的,脸色犹如死灰状,他没吭声。 村妇愣了一下,慌乱地笑着说:“母子哪有隔夜仇。” 阿诚苦笑。“我走了。六嫂保重。”他说。 阿诚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了汽车。寂寞和凄清笼罩着荒山,阿诚的心很沉,他有六年没有见到母亲了。确切地说,是他的养母。 他是由明家的佣人桂姨从孤儿院里抱回明家的。他一直认为,桂姨是一时冲动收养了自己,桂姨敏感、固执,是一个绝不适宜收养孩子的人。 养母,对于一个长期寄人篱下的孩子来说有着双重意义,一是再生父母,二是精神支柱。偏偏,桂姨给予了他冷漠、仇视,甚至是身心上极大的伤害。当年,如果不是明楼发现他私逃,审出这段“悲惨的秘密”,并坚持赶桂姨出门,带自己远赴重洋,他可能已经被养母折磨致死了。 现在,她要回来了。 阿诚觉得现在自己可以承受明家任何人的“支配”,但是,决计不会再承受养母所谓的“关爱”。 湛蓝色的天空下,阿诚开车离开了“明家老坟”的旧田园。 苏州城,一家不起眼的“绸缎”铺子里,于曼丽内穿一件淡青色旗袍,外罩着狐裘披肩,伸着长长的、涂得猩红的指甲戳着一大匹绸缎料,跟铺子里的伙计细声细气地说着话。 一会儿,明台拎着一只皮箱从铺子里面走出来,掌柜哈着腰一路殷勤地送,笑吟吟地道了声:“您慢走。”明台示意于曼丽走人,于曼丽轻飘飘直起身,挽了明台的胳膊,给小伙计和掌柜的抛了个媚眼。 伙计看得直愣愣的,掌柜淡淡一笑而过。 明台和于曼丽走到僻静处。 明台说:“万事俱备。” “还差什么?” “一张通行证。” “那,我呢?” “你留在外面接应。” 于曼丽欲说什么,明台的手轻轻一指,旨在告诉她“服从”。于曼丽很是着急,明台径直向前走去,于曼丽疾步跟上,依旧挽着他,腰肢慢捻地缠着。 黄昏日落,灰蒙蒙的旷野里,有人急剧地喘息,急促地奔跑。坠落的霞光里消匿着一个纤细灵动的身影,一个穿着时髦旗袍、外套小夹袄的女子正在迅捷有力地奔跑。 她是程锦云,中共上海地下党“镚奸”小组的特情人员。 此刻,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奋力地跑着。她不停地跑,跑着跑着她把高跟鞋从脚上取下来,她用力将鞋跟拍断,然后穿上继续奔跑。 跑过荒草漫天的山间小径,跑过干枯沟渠上赤裸的石桥,跑过纵横交错的铁轨,不知疲倦地朝前奔跑。 她跑到一座沿山蜿蜒修建的铁路检修所前,检修所的院落很简朴,刷着粉白的墙壁,上面写着“大东亚共荣圈”的标语。程锦云看看四处无人,跑过去,顺手在一个窗台上“牵”了一双胶底鞋。 她跑到一个僻静处,扔掉自己的半截高跟鞋,穿上胶鞋,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天空低垂在树梢头,颜色青灰,青灰得愈来愈厉害,浸得树梢神经质地发颤,尽管风很轻,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你下次能不能干净利落点?”明台在埋怨。 “我觉得很干净啊。”于曼丽不解。 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的日本军队专属的列车员服装,女的穿着乡下人的青布衫,青布鞋。他们的脚下搁置了两只不同颜色的皮箱。树边系着一匹他们从山里农户的手里花高价买来的瘦马。 “两刀就解决的事情,你偏要下八刀。” “习惯动作。”于曼丽很无辜。 “习惯动作会暴露行藏的。” “我……改。”于曼丽说。 “你说你,你做这么多无效劳动,你累不累啊?”明台看了看表,他在等待着,远处渐渐有火车的隆隆声传来。 “准备行动。”明台随手拎起搁置在脚边的黑色皮箱。他回头看看于曼丽,说:“记得,在松云公路会合。” 于曼丽点头。她拎起另一只装满TNT炸药的皮箱骑上瘦马,奔驰而去。 “粉碎计划”进入倒计时。 “樱花号”专列呼啸着穿过山洞、穿越隧道、穿梭向前…… 程锦云的手表指针带着一股冲决的速度,催促着她,仿佛一个永动机飞速旋转,程锦云终于到达第一个目的地,苏州站附近的小街上一家独门小院。 她冲了进去。很快,她换了一身行头,穿了一件日式大衣,稳重且严谨地拎着一只皮箱走了出来。 目的地:苏州站。 大风猛烈地刮着地皮,苏州站台上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日本军人的刺刀,一排排铮亮地对着天。一片白烟袅袅升起,笼罩在月台上,汽笛长鸣,哐啷、呕啷!一辆专列缓缓地进站。 专列一共十节车厢,前面两节车厢,一节为日本宪兵警卫用车,一节是日本随车军官用车。专列中间的几节车厢有餐车、特使们的软卧、台球室、小型咖啡室。最后三节车厢,一节是厨师烹饪用车,一节是列车员用车,一节是外围汪伪政府警卫用车。 几位在苏州站登车的日本侨民及开会官员正在前面车厢前接受十分礼遇的检查。明台拎着皮箱出现在月台上,他看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子正在后面的车厢门口接受开箱检查。 “我是中村先生的私人医生,千代惠子。”程锦云夹着舌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跟一名汪伪军警的小头目说话,“中村先生的心脏不太好,他叫我乘这一趟军列去南京,随行照顾他的起居。他说,他已经跟您们说好的。”她低头,很标准地一躬身。 中村千树是日本著名的经济学者,也是一个中国通,是“和平大会”一再邀请,险些没请到的一位专家。所以,随车小头目董岩很清楚、明白。 “中村先生为什么不跟您一起上车?”董岩问。 “中村先生因为有急事,去了镇江,他会在镇江站上车。请您多多关照。”程锦云拿出一封特使中村的亲笔信件,呈交给那名小头目董岩。 董岩眯着眼睛看她。 明台走了过去,他的眼光不偏不倚落在女士的箱子上,朱红色皮箱、玉兰花铜锁。明台瞬间心就紧了,他想着对面这个女子,打死都不会是日本人。 怎么办?千万别出意外。他在想。 此人跟那个在香港来福巷遇见的中年人肯定有关联,那个中年人肯定与姐姐有重要瓜葛,所以,此人跟姐姐成了一个三脚架的关系。 “惠子小姐,您是日本哪里人啊?” 程锦云一愣,旋即脸上堆笑,说:“长崎。” “哦,长崎。好地方。”小头目董岩突然用日文说了两句话,“私は長崎で読んだ本一年、長崎の温泉が大好き。(我在长崎读过一年书,特别喜欢长崎的温泉。)” 程锦云显然日语根基不足,她满脸微笑,刻意地嘿了一声。 明台出其不意,很热情地站在了程锦云身边,用一口标准且流利的日文说:“恵子さん、あなたに出会ってよかった。以来、長崎で別れて、もう一年過ぎたでしょう?(惠子小姐,遇见您真是太好了。自从长崎一别,已经有一年多了吧?)”他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了所谓的“惠子”。程锦云此刻的大脑一片混乱,脸上依旧挂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含蓄微笑。 明台转而对董岩说:“恵子さんの医術が上手で、私と彼女の父との関係はとても良くて、いつも家で飲んで。(惠子小姐的医术很高明,我跟她的父亲关系特别好,经常到她家里喝酒。)”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列车员证件,用中文说:“我是小野三郎,这趟军列的乘务员。” “小野三郎?”小头目董岩歪着脑袋想,说,“你不是请病假了吗?” “偶感风寒,已经好了。正巧,横田君托我、托我带几块表去南京。”明台低声说着,显得很神秘。横田是南京铁路局局长,董岩知道,所谓的几块表就是走私,日本列车员也是要养家糊口的,董岩的鼻子里呼出一口冷气,大有中国人占了小日本上风的一丝可悯可悲的民族自豪感。 明台打开自己的皮箱,除了随身衣物,另有一格装着各式手表。董岩怕其它人看见,示意他关上箱子。明台懂了,他在关闭皮箱的同时,取了一款极为精致的手表,悄悄塞给小头目,说:“刚上市的瑞士表,绝对正宗货。” 董岩一摆手,示意他赶紧上车。明台回头还不忘替程锦云拎皮箱,他说:“惠子小姐,异国他乡,有了您的陪伴,这寂寞的旅途真是太美好了。” 程锦云终于答话了:“谢谢小野君。”就在二人即将登上军列的时候,董岩突然喊了一句:“等一下。” 程锦云和明台同时回眸望着他。程锦云的手心里沁着汗。 董岩说:“惠子小姐,您只能待在列车员的车厢休息,等到了镇江,中村先生上了车,您才能换到贵宾包间。” 程锦云谦逊地一弯腰,“嘿!” 明台心底忍着笑,转身大跨步向车厢走去,程锦云快步跟上。后面陆陆续续有人登车,然而,对于明台和程锦云来说,他们已经走向胜利的第一步。 隔着车窗,明台一双敏锐的眼睛关注着月台上络绎不绝上车的汪伪官员们;而程锦云此刻身子贴着包间门,听着车厢过道上的脚步声。 明台和程锦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包间,尽管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要做什么。 假身份不是白换来的。 假身份是用真实的、鲜活的人命换来的。 这一行有一条铁律,如果你看见我的真面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至于明台和程锦云,从第一次见面就于默契中成为“同盟”,彼此保持不了解的底线,以协作完成共同的工作。 他们的内心都很清楚,大家目标一致。 列车在一声长鸣后,车轮开始滚动,轰隆隆的声响像敲起了战前的军鼓,明台、程锦云面对面地站着,凝视着对方。 明台为这女子的镇定和淡定的笑容所折服,刀丛中有于曼丽这种复仇女神不稀奇,他所纳罕的是另一种从容不迫、清雅端庄、舍生取义的巾帼女子。她的眼神清澈,气息均匀,只要她认真地看着你,你就能从她眼里感受到某种款款温情和暖意,这是于曼丽所不具备的一种高贵和娴雅。 “谢谢。”她说。 程锦云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很淑女。 “你下次最好不要冒充日本女人,你一点也不像。而且,你的日语并不好。”明台给她一个忠告。 “有时候,没得选。”程锦云说,她的口吻平淡,不似辩解,所以,明台听起来也不觉得不舒服。有时候,的的确确没得选。 夜幕悄悄降临,“樱花号”专列像一条蜿蜒爬行的火蛇,喷吐着毒焰,朝前飞跃。 “我要设法去餐车。”明台说。 “我跟你想法一致。”程锦云答。明台抬眼看她,她解释了一句:“我送给中村先生的礼物在餐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