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么是潜意识吗?你的潜意识一直在诱导你工作,尽管是在午餐时间,你聪明的小脑袋里装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对每一个企图进入新政府的人进行身份甄别。” 汪曼春哑口无言。 “你要甄别,我不反对,至少你得派一个人来,你喊一条狗来,万一咬到我怎么办?”明楼的双眉一展,清瘦的面颊上沾了些红晕,大约是红酒的点染,也有攻心的刺激成分在里面,“你是聪明女子。要学会识人用人,收放自如,你身边得有一群得力的帮手,而不是一群只会狂吠的狗。你要明白,你要进攻,你要开战,你得先学会维持双方的‘均势’,你才会有机会获取优势。”他喝完了杯中酒。 汪曼春眼眶忽然湿润,倒不是委屈,而是心怀畏惧,她欲开口讲话。明楼像是事先知道的一样,合拢了眼皮,把耳朵伸过去,肩头斜靠着她,一副恭听佳人教诲的乖乖样。 汪曼春低头说:“我错了,师哥……” 明楼笑起来,整个身子瞬间坐正,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压在唇边,嘴角依旧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嘘了一声,拿起刀叉,温情脉脉地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汪芙蕖看着他们十分温馨地低声笑语,不由得一阵内疚,遗憾顿生。他略微咳嗽了一声,明楼抬眼望他。汪芙蕖说:“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明楼扶了扶眼镜框,说:“曼春在向我认错呢。” “呵呵,难得,实在难得。”汪芙蕖显得很高兴,说,“我们家曼春这匹小野马,从小到大也只有你明大少爷能够拉住缰绳。可惜啊。”他惋惜地叹了口气,说,“当年要不是你大姐反对,你们现在早就……”汪芙蕖话音未落,一声具有穿透性的清寒有力的声音果决地传来。 “当年要不是我反对。汪家大小姐现在已经是明家大儿媳妇了!对吗?” 就在明镜的声音传到明楼耳膜之际,明楼倏地推椅而起,顺手不忘将搭在膝上的餐巾搁置在餐桌上,他很难得地笔直地站着。 他知道,明镜来了。 汪芙蕖等人素来知道他明家规矩重,所以,整个西餐桌上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汪曼春一口恶气压在胸口上,目中无人地侧着脸。 明镜穿着一件真丝缎面的粉底蓝湘绣旗袍,高领低摆,袍身紧窄修长,胸前绣有清寒淡雅的白玉兰花。熠熠闪光的水晶灯下,衬映着一张端庄持重的脸。 在“无父兄为长”的年代里,长姐如母。 十几年来明镜“做长行权”的代价,就是扶弟守业,独居未婚。她所负担的家族专制,早就将她的青春岁月熬干耗尽。一个尚未年满四十的女人,尽管修饰得当,眼角处也爬上了细细的纹。 她的闯入,有如墨池投石,黑水波滚,顿起涟漪。 座上宾客们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聚焦在明镜身上,汪芙蕖也不得不承认,明镜的大家长风度,气场十足,龙凤之姿,风华不减。 “大姐。”明楼站在明镜跟前,低低地喊了一声。 明镜没吭声,眼光很快扫过明楼,落在汪芙蕖的身上。 “大侄女,火气不要这么旺。毕竟时过境迁,大家还是一团和气的好。”汪芙蕖满脸堆笑,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得太假,以至于汪曼春都有些看不下去。 丢脸,汪曼春在心里骂着自己的叔叔。 明镜却不事寒暄,单刀直入地对汪芙蕖说:“汪董事长,不,新任南京政府财政司汪副司长,我是专程过来跟您请安的。” “不敢当,不敢当。” “顺带告诉您一声,您不必三天两头叫人拿着企划书、合作书来敲我的门。您可别忘了,我父亲死的时候,留有家训,我明家三世不与您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 汪芙蕖的脸色很尴尬。 “还有,您可以无视、无耻地回避从前的罪恶……” “大姐。”明楼试图截住明镜的话。 明镜头也不回地冷着脸,说:“不准打断我的话!”她对着汪芙蕖,继续说:“我们明家的人也可以回到缄默和隐忍的状态。但是,千万别再打我们明家人的主意。我明镜十七岁接管明家的生意,多少次死里求生、挣扎往复、冲锋陷阵活过来的!我什么都不怕!” 汪芙蕖的脸色灰蒙蒙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南京政府,随随便便就给我扣上一顶帽子,说我是红色资本家。好啊,想整垮我,吞掉明氏集团,你们拿证据出来,别像跳梁小丑一样,给我寄子弹!”她从挎包里拿出两颗子弹,啪的一声掷在餐桌上,子弹被震得似乎要跳起来,汪芙蕖吓得往回抽了一下。 太丢脸!汪曼春想站起来,明楼的眼光似箭,要她克制。汪曼春再次忍耐下来。 明镜转过身,看着明楼,问:“你回上海多久了?” “一个多……”明楼张着嘴还没说完,明镜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他嘴里那个“月”字生生打回肚里去了。 汪曼春一声尖叫,跳了起来。第三章 蛇蝎出巢 “你凭什么打人?”汪曼春显然被明镜的举动气坏了,她实在是不能容忍明镜在自己面前,打自己所爱的人。 “汪大小姐,我在管教自己的亲弟弟!”明镜咬金嚼铁般刻意突出“亲弟弟”三个字,她蔑视地扫了汪曼春一眼,“碍着你汪大小姐什么事了?你是我们明家的什么人啊?” 汪曼春被明镜“施毒不见毒的毒辣话”堵得胸口疼,她涨红了脸,说:“您要管教弟弟,您回家去管教啊。您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您无非就是借着我师哥打我叔父的脸!今天是我汪家请客,不是您明家做东!” “说得好,汪大小姐!说得好!”明镜点头,“承教了。我是要回家去管教的,谢谢你的提醒。”汪曼春恨恨地想抽自己的嘴巴,自己一句话就把明楼送回了家。 明镜转身看着明楼,明楼站着纹丝不动,他的眼光收敛到自己的胸前。明镜说:“你听见了?” 明楼说:“是。” “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你要不回来。你明天早上就不用再姓‘明’了,你改姓‘汪’吧。”明镜的声音很平静,不似有怒。 “明楼不敢。” “那就好。”明镜说。 “师哥,你不能回去。”汪曼春着急地说。 明镜冷笑,她对汪曼春说:“汪大小姐,我想给你一个忠告,过去的事情,你还是忘了的好。你只不过是我家明楼翻阅过的一本书而已,当然,也许他兴趣来了,会重新再翻一遍,但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明镜活着,你这本书永远不会落在他的床头!” 汪曼春从不曾受人如此羞辱,一时激愤,冷笑着针锋相对:“您话可别说绝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她话音未落,明楼断喝了一声:“汪曼春!” 他一声严喝,打断了汪曼春的话头,可是,终究是迟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明镜说,“我告诉你汪曼春,我明镜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活得过明天吗?”她走在明楼与汪曼春的中间,低声笑对汪曼春说:“我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汪曼春真是欲哭无泪。她碍着明楼的脸面,一句狠话放不得,被明镜逼得无路可退,一下就瘫软了身子,坐了回去。 汪芙蕖实在不忍,说:“大侄女,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 明镜截住他的话,说:“汪叔父,这是您的侄女开口咒人,我对您汪家的家教实在不敢恭维。哦,我忘了,您侄女是幼承庭训,她自取其辱,都是拜您所赐。”她看了一眼自己搁在餐桌上的挎包。这相当于是一个暗号,她准备走了。 明楼不失时机地顺手替明镜递上挎包。 明镜接过挎包来,对在座人等,客气地一笑,说:“对不起,打搅各位的雅兴了。”环顾表示歉意后,昂然转身离去,临走时,将包间华丽装潢的门重重一摔。 汪曼春强忍着不哭,明楼也不相劝。 此时此刻,众宾客都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如何表态。 明楼说:“诸位,刚才不好意思。家姐的脾气历来火暴,明楼回沪,因公务缠身,所以没有及时回家告禀家姐,所以才有今日风波。俗话说得好,谁家儿女无庭训?哪家长辈不行权呢?” 座上渐有笑声。 汪芙蕖也来替门生打圆场,说:“他姐姐脾气向来如此,实在难为我这个学生,克己复礼,处处隐忍。” 众人理解地点头。 明楼拉开椅子坐下,有人替他重新布置餐巾。明楼一开口即入正题,仿佛刚才当众被明镜掴耳光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诸位,我听了大家的高论,总结了几句话。十年不会构成一个时代,同样,在战时的上海,两三年内打造不出出类拔萃的金融大亨。”明楼环顾了四座,说,“我们需要的是团结,集结力量,舍得吃亏,舍得输血,舍得建设。诸位想想,世上哪有负盈不负亏的生意?”他嘴里说着国家经济,暗中一只手拉住了汪曼春的手,以示安慰。汪曼春的心境一转,用眼睛暗自看他。明楼又松开了手,抬头对众人说:“经济计划是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可是,现在的道德是同类相食。新政府需要时间调整、吸纳、规范从前好的经济方案,推陈出新,才能在战时混乱的金融界稳住阵脚。总之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明楼愿与诸君共勉。” 座上稀稀落落响起一片掌声。 其实,明楼自己心里有数,最终的答案预先已经设定好了,他只是来试试水,热热身而已。 一顿无聊且受气的午餐后,汪曼春郁闷憋屈了将近一个下午。 明楼是下午一点左右跟她分手的,说是有一笔大生意要做。汪曼春孤零零地回到76号,把自己关在电讯处的值班室。她也没有认真去分析什么新截获的密码报告,而是痴呆呆地发愣,脑海里总浮现着明镜那一张气焰嚣张的脸,气得她心脏一个劲地狂跳。 下午三点钟,汪曼春接到新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命令76号的情报处处长汪曼春和行动处处长梁仲春于下午四点到新政府办公厅去见新上任的时局策进委员会兼特工总部委员会的新会长。 汪曼春不敢怠慢,穿戴整齐,前去拜见新长官。 新政府办公厅宽阔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汪曼春和梁仲春被一名新政府工作人员引领到二楼的会长办公室门口,并礼貌地请他们稍等。 这一稍等就是整整一个钟头。 汪曼春看着新会长办公室的门不断地推送、开合,文秘、职员、军官,甚至有日本人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看得出来,新会长的工作量形同“海”量。 她站在这里,心里总有点奇怪的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梁仲春很不适应地站了一个钟头,终于有了些怨气,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汪曼春看看他,没说话。她心里很清楚,现在是新政府力利分割的关键时刻,每一个官员的升迁和谪贬都是难以预料的。 忽然,办公室里传来一声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声音异常刺耳,半分钟之内,有两名护卫拖着一个男人从房间里出来,那个男人浑身瘫软,一个劲地号哭。 汪曼春认得那个男人,是新政府军事训练部次长的侄儿,据闻半个月前他以教官的身份在训练部的新兵营地里强奸了一名女兵。新政府碍着他伯父的面子一直没有处理他,想不到这里有一个不怕事、不怕得罪人、雷厉风行的长官。 一个文秘从办公室里面走出来,说:“二位,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明先生还有一件公务正在处理,不过,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 明先生?汪曼春的某种假设开始形成了。 她和自己的同事一起走进新会长的办公室,她眼前一亮,心肝都震了,她果然看见了明楼。 她看见了明楼,而明楼此刻并没有看见她,或者说是没有抬眼看她。 明楼斜倚在圈椅上,一只手撑着腰,姿势很随意,垂着眼脸,在沉思。他的脸对着大而光洁的玻璃窗,窗子外面正对着“佛西楼”,一家德国乡村俱乐部。 明楼身边的秘书、随从、工作人员无论男女,一律穿着严谨的中山装。他们大约依着惯例似的等着明楼深思熟虑后再处理棘手的事情。果然,不一会儿明楼睁开眼,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关税的额度。”女秘书答。 “关税总数每个月至少要保证两千万元的收入。”明楼一边想,一边核算着,“统税多少?” “须一千三百多万元。” “一千三百多万元,现在半数都不到。”明楼说,他伸手去拿咖啡杯,随从上来给重新换了一杯,“通知中储银行总务处马副处长,我们可能要调用他们的预备金。” “是,会长。”女秘书记录后退下。 阿诚上前说:“梁处长和汪处长来了。” 明楼这才转过身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位处长身上。梁仲春与汪曼春同时立正、敬礼,站得笔直。 “卑职特工总部行动处处长梁仲春。” “情报处处长汪曼春。” 明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处长是吧?”明楼先跟梁仲春搭话。 “是,明长官。”梁仲春的声音很洪亮。 “昨天晚上,我跟你们易主任谈了一次话。”明楼的眼光里也涵盖了汪曼春,“我呢,只是个挂名的特务委员会的会长,真正干实事的人,还是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快拿出一系列能够制止重庆分子,或者是中共抗联等对新政府官员的‘暗杀’计划。”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说,“上个月,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新政府损失了新任官员二十一名,二十一条人命呀!”明楼声音顿时上扬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他重重一拍桌案。 “明长官息怒。”梁仲春低下头,说,“我们已经枪决了在押抗日分子四十五名,以示报复。我们还会……” “报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有效控制住‘暗杀’。”明楼眼光里隐隐透着寒光,让人触骨地感受到他无声的震慑力。 “说到抗日分子的枪决名单,四十五名里面,居然有一个十四岁的卖花女孩子,罪名居然是‘破坏案发现场,扰乱治安’?这是重庆分子吗?是中共抗联吗?简直就是草菅人命!还有,我记得,梁处长是中统转变人员吧?” “是。”梁仲春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就难怪了。这份枪决名单里,有十八名原中统人员,有的已经退出中统了,你梁仲春与他们素有嫌隙,千方百计将他们捉来,定了死罪。你的心根本就没放在保护新政府官员上,你一心都在抓旧政府的夙敌,公报私仇!” 梁仲春的双腿在颤抖。 “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明楼忽然话锋一转,口气缓和下来,“做情报工作的,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不认同你的方法。我希望,我将来的办公桌前不再出现类似的‘报复杀人’的名单。梁处长,你能做到吗?” “能!”梁仲春挺胸立正。 “好,我很欣慰。”明楼说,“新政府正在用人之时,你们一定要懂得,保护新政府的安全为第一要紧之事。汪先生马上就要召开举世瞩目的‘和平大会’,你们的担子还很重。” “是,明长官。梁某一定尽心竭力,为国家效力。” “凡事决心大,方法对,就会事半功倍。”明楼说。他到此时,才把目光正式投向汪曼春。 “汪处长,我看过你的工作档案,说实话,我不敢恭维。情报处至今未曾破译出敌方一套密码。” “明长官,我汪曼春不是学破译出身的。” “汪处长,你的意思是,这一行你干不了吗?”一句击中要害。 汪曼春顿时哑口无言。 “汪处长,我需要在短时间内看到你的实力和效率。”明楼不想再谈了,他觉得谈话可以结束了。 “明长官,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教。”汪曼春鼓足了勇气说。 “汪处长请讲。” “既然大家坐的是同一条船,你为什么这一个多月来包藏得如此之深呢?你是不信任我,还是存心来耍我呢,明长官?” 梁仲春一下就察觉出汪、明二人关系微妙了。 “汪处长,我们的确坐的是同一条船,只不过船舱分了上、中、下等而已。头等舱的旅客有权走贵宾通道,同时,也可以上甲板跟普通舱的旅客一起看看海。明白了吗?” “明白。”汪曼春脸上装了勉强的笑,她的脸色青黄,像柠檬切了片泡进了玻璃杯,黏糊糊的苍黄。她真想当面给他一拳,或者掉头就走。可是,自己偏偏手和腿都不争气,居然气得有些站不稳。 “你不明白,我的汪处长。”明楼的眼睛凝视她片刻,忽然对她温情十足地粲然一笑。他走到大玻璃窗前,说:“曼春,你来。”汪曼春跟着他的脚步来到窗前,窗外是一条柏油马路。明楼放低了声音说:“我今天是叫你认真看路来的。” 汪曼春愕然。 “曼春,你在76号可以心情轻松地看打看杀,或者换句话说,亲杀亲埋,身体力行。证明你已经是新政府强权下的铁翼了。但是,你要记住,再强的巾帼英雄于乱世中始终都是依附强权的一翼而已。而新政府的羽翼将慢慢丰满,所以,懂得收翼放翼,甚至剪翼,才是跻身为一翼的首选。我就是在替你剪翼,当面泼冷水的人,才是亲人。你,明白我待你的心吗?” 汪曼春感觉自己要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害死了。明楼的嘴可以把最不讲理的话瞬间化为一段掏心掏肺的肺腑良言,她忽然又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毕竟明楼说出了“亲人”这两个关键字。 “师哥,我从没想过要跟你起争执。” “你呀。”明楼用手去推她的前额,“我们马上要面对最严峻的商战,最残酷的政战,最黑暗的暗战。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情战’真的是微不足‘战’了。”他似真非真地笑着,关怀着,甚至暗示着。 在明楼心里,一定要牢牢控制住汪曼春,松紧适度,这个绝妙“好棋”他要用在刀刃上。 因为一旦启用,万劫不复。 一名随从进来报告:“会长,总裁室机要秘书李同知和冈田芳政已经到了。”汪曼春和梁仲春听到这个名字,都同时一震。冈田芳政是日本特务机构“松机关”要员。 “请李秘书和冈田君到第二会客室稍候。”明楼说。 “是,会长。”随从出去了。 明楼站起来穿外套,对汪曼春和梁仲春说:“你们回去后,跟易先生商量一下,尽快拿出‘和平大会’安全保卫的方案来。” 二人立正称:“是。” 明楼走到门口,突然对汪曼春说:“今天晚上我会回家去住,搁在你书房里的行李,麻烦你请司机直接替我先送回去。” 汪曼春说:“是。” 明楼走向明亮且宽敞的走廊,几名卫士和随行文秘跟着,一名秘书从楼梯上追过来,一边跟着明楼的步伐,一边报告:“会长,中央陆军军训团政训处长罗志强请急批军费的条子来了。” “谁开的条子?” “说是周先生。” “那就先从中储银行那里给他调一笔款子。” 汪曼春站在走廊上,看见明楼忙得不亦乐乎。不料,梁仲春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来,说:“我说呢,原来朝廷有人好做官啊。” 汪曼春根本就把这句同行的酸话当成耳旁风。她看着明楼渐行渐远,她的心中百味杂陈。虽是一条走廊,她觉得自己和明楼却远隔千里。 傍晚,一辆黑色的汽车由新政府办公厅直接开往明公馆。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潇潇地下起了小雨,残枝落叶掩覆着林荫小道,青色的暮烟,从车窗边淡淡掠过。明楼闭目养神,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把自己的真面目遗落在了上海暗夜的迷雾里。 明楼回到明公馆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一身疲惫不堪的他倒在沙发上就不想起来了。司机阿诚替他整理好了房间。佣人告诉明楼,大小姐在小祠堂等他,明楼知道,明镜在等自己去上演一场“三娘教子”,偏偏自己想唱一出“大保国”。戏码在明镜手上,不过呢,唱本在自己心里。 那就顺其自然了,明楼想。 所谓小祠堂,就是在明公馆里单辟了一间房子,挂着明家的祖父母及父母的遗像,用于家人祭祀之用,通常大年三十夜祭祖,对明家子弟开放一夜。平常都是上锁的,当然,那间房子里还有一个小秘密,有密室,相当隔音。 当明楼走进小祠堂密室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大了。 明镜穿了一身黑丝绒的湘绣旗袍,冷着一张脸,坐在房间里,方桌上供着父母灵位,祭着一根马鞭,明家的祖上是贩马出身的,所以,祭马鞭一来代表不忘本,二来代表明家的家法,明楼想着,怎么样才能跟明镜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下,于抗衡中获取互相妥协。 “跪下!”明镜疾言厉色。 明楼在外做事的准则是:赶尽杀绝!而在家里的原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楼双膝跪下。 “我今天要不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住在汪家?” “大姐您误会了。”明楼说。 “误会?”明镜冷笑一声,“你当着父母的面,老实告诉我,你心底是不是还惦着那个汪曼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明楼无头无尾答了这一句。 明镜寒光逼眼,锐气逼人地说:“好,很好。你还知道辨忠奸善恶!那我问你,你既然心中无她,为何这五年来一直没有再交女友?你不要拿缘分未到来搪塞我,我是断然不信的!” “姐姐要听真心话?” “讲!” “匈奴未灭。”明楼言简意赅。 这是明镜听到的最铿锵有力的回答。 她眼前一片雪亮,嘴上却越发严厉,“好!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她站起来,围着明楼走了一圈,猛地停住,说,“你口口声声说匈奴未灭,却日日夜夜穿梭于汉奸走狗门下,我看你早有附逆为奸之意,卖国求荣之心!” “明楼幼承庭训,唯知精忠报国,岂敢附逆为奸!明楼若有半点卖国求荣之心,情愿死在姐姐枪口之下!” “好一个精忠报国!好一个不敢附逆为奸!”明镜居高临下地质问,“那么请问新任汪伪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伪财政部首席财经顾问明楼先生,对于你的官阶头衔有什么新解释吗?你不要告诉我,你在曲线救国!” 明楼表情很平静,他波澜不惊地说:“还不止这些,新任时局策进委员会兼特工总部委员会新会长、周佛海机要秘书!” “你接着说。”明镜异常平静。 “说什么?”明楼反问。 “你不打算解释吗?” “解释有用吗?您都把话给我堵上了,我除了曲线救国,还真没第二句可说。” 明镜见他平淡中透着耐人寻味的一抹笑意,她心中有了十足的把握,她背转身去伸手欲取祭台上的马鞭,明楼见不是路,心想,火大了,烧了自己。于是立马开口:“大姐,凡事何必要一一点破呢?” 明镜背对着他,嘴角暗自挂了一丝自得,她说:“我倒忘了,明大公子讲话,历来喜欢说半句,留半句。所谓点到即止。” 她叫了他明大公子。明楼觉得“不可恋战”,否则,枉然自误。 “大姐,明楼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想,话已说白了,还不能解脱吗?任谁也能听出弦外之音,话中之意了。 “好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分明就是一条‘变色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当着我,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当着周佛海,就会说,效忠新朝,努力国事。你当着汪曼春,你该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你要落到抗联手上,你会不会说,你来自抗日统一战线?”明镜有意无意带出最后一句话。 “真是知弟莫若姐。”明楼话音还未落,明镜回手刷地就是一鞭子,这一鞭来得太过迅猛,明楼猝不及防,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导致他瞬间全身绷紧,他的衣袖已有一道裂口撕开。 这一鞭打乱明楼的思路,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无意中落入明镜的陷阱,她最后一句话别有深意,她在甄别自己姓“国”还是姓“共”。 明镜手一抬,嗖的一声收回马鞭,客气地说了一句:“明大公子,清醒了吗?” “大姐,有话好说。”明楼真的清醒了。 “好,你清醒了就好,千万别在我这里背台词,做演讲,我不吃那一套。你在外面,嚣张跋扈也就罢了,你到了家里,就给我规规矩矩地说人话!”明镜啪的一声把马鞭扔上祭台,“你说,你这次回上海做什么来了?” “做中国人该做的事。”明楼真心真意地答。 “拿什么来证明?” “时间。” “多久?” “可能会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也许三五年,也许七八年。” “这么长的时间,给足了你改弦更张的机会。”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你可以随时随地弃暗投明,以期来日。 “依姐姐之意呢?”明楼问。 “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立辨忠奸。”话终于引入正题了。 “姐姐请讲。” “我呢,打算后天飞香港。” 明楼一愣。 “一来呢,我有两笔款子要到香港的银行去转账。二来,明台一个小孩子在那里读书,又辛苦又没人照顾,我想去看看他。这三来……” 明楼锐思锐觉,他知道,所有的铺垫都为这第三桩事而来。 “我要带两箱货出去。” “姐姐订的是法航的飞机吧。法航的飞机场在租界,您要带货很方便啊。” “问题是,我的货都被押在吴淞口呢!” 明楼心中霍然明亮,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冤。 “我需要两张从吴淞口出关的免检货物特别通行证。” “大姐,您早说啊,您求人办事……”明楼的话被明镜狠狠的一眼给瞪回去了,“您什么时候要?” “我后天的飞机,你说,我什么时候要?” 原来这才是明镜千方百计叫自己回家的真实目的,明楼想。 她需要他的权力去替她执行她的工作,明楼哑然失笑。 明镜的心火被明楼那会意的一笑无形中扑灭了大半,她依旧绷着脸,说:“你签还是不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