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风醒悟过来,用力去推搡明台,明台朗声笑起来。王天风忽然间感觉到明台身上的某种纯良的孩子气,他有些暗暗接纳明台这个“空降少爷”了。 “有照片可以看吗?”明台的好奇心来了。 “当然有,入选的女生随便挑。”王天风故意撩起明台的兴趣。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明台,说:“你的生死搭档,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人才,她叫于曼丽,今年刚满十七岁。” 明台翻开文件第一页,落下一张女子的黑白照,女子穿着黑色的旗袍,短发、细眉眼、瘦弱,一副工愁善病的模样。 明台嚷嚷起来:“糟了,糟了。这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王天风问,他的确想知道自己准学生的真实想法。 “长头发,大眼睛,眼睛会说话的那一种。” “她的眼睛会讲话。” “是吗?” “当然,我向你保证。至于头发什么的,可以养起来。” “你说养就能养起来?” “就她了。”王天风从明台手上夺过文件,啪的一声合上,说,“你以为菜市场挑白菜啊。” “长官,你讲不讲道理啊。你说让我自己选,怎么你就替我做决定了?” “因为,入选名额只有一个。”王天风客气地对明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 一个气流冲击过来,二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前倾,面对面的几乎撞上了额。明台和王天风都暗暗预感到,这是他们师徒“战役”的开始。 明台第一眼看见于曼丽的时候,就感觉这个女孩很特别。 于曼丽穿着一身青布衣服,梳着短截头发,不施脂粉,身上却隐约透着一股很自然的清香。短衣襟的胸口上绣着一朵花,不似玫瑰,也不似蔷薇,而是二者兼具的很抽象的一朵花。明台看得出来,那针脚齐整、线条洒脱的手工,出自正统“湘绣”工艺。 女子穿着布鞋,鞋面上也绣有花,可惜,一双鞋被稀疏的青草覆盖着,花样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唯一看得清晰的是,女子下颌处有一条很细很窄的疤痕。她看明台的眼神缥缥缈缈、凄凄惶惶,让明台陡生出一丝怜悯之心,好像自己曾经欠过她什么。明台颇有些惘然惆怅起来。 他们见面的地点也很特别。 在一片空明静谧的青草地上,王天风告诉他们,这里是一处秘密坟茔,同时也是战时刑场。 “墓地和刑场,历来都是代表死亡的符号。”王天风很严肃地看着明台,说,“知道为什么我带你们来这里上第一堂课吗?因为,你们选择了特工这一行,你们将成为无时无刻不向死亡挑战的人。你们是智者、勇者,同时也是受难者、孤独者、痛苦者。” 明台很认真地听,他在解读王天风的话里渗透出来的信号,孤独和痛苦。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在他看来,英雄都是孤独的。可是,女人呢?他依然想辨认出女子鞋面上的花样,他在想,这个陌生且弱不禁风的女子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他眼前一片朦胧。 王天风说:“你们两个人从现在开始,就是一对生死搭档。何谓生死搭档?很简单,就是两个人拥有一条命。你们会相互关联、相互起着‘起死回生’的作用。”他特意停顿了片刻,说,“你们也可能会互相伤害。距离,对你们来讲是一个新课题。这种距离很微妙,可大可小,可近可远。消除距离,你们可以达到合二为一。走得太近,没有了距离,你们的关系就会淆乱,恩多怨就多。所以,掌控好彼此间的距离,你们就可以相互提携、如虎添翼,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于曼丽始终平视着前方,明台此刻很想看看她的目光,是否依旧凄惶无助。 “彼此认识一下吧,你们即将成为军校中的案旁密友,也是战场上的生死搭档。”王天风说。 明台落落大方地转身,伸出手去,说:“我叫明台。明月的明,楼台的台。” 于曼丽此刻才得以正视对方,阳光下,明台的面容似一块碧玉鲜美透亮,于曼丽顿时自惭形秽,由里及外,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于曼丽恍惚间感觉到曾经拥有过的一段美好韶光回到眼前。 “于曼丽。”她声音很轻,细语游丝般微弱,气韵缓送,眉目却渐渐清丽起来,“于是的于,曼妙的曼,美丽的丽。” 她的手与明台的手,握在一起。明台感觉她手指尖冰凉有棱,而于曼丽感觉一股暖流涌向心田。 二人礼貌地握手后,彼此松开,二人都象征性回以点头、微笑。 “夕阳垂地,但永不会消亡,你们不是来为国家送葬的,而是来为国家力挽狂澜的。大浪淘沙,适者生存。作为你们的教官,我希望你们能像这荒茔前的青草一样,胜而不骄,谢时无悔,荣枯自知,永不后退。” 二人立正,答:“是。” 王天风说:“我还要郑重地提醒你们一句,今日的握手,代表来日的重负。一旦结盟,不可分割。简单地说,如果你们两个其中有一人牺牲,另一个人的死期也就临近了。明白了吗?” 二人答:“明白。” 王天风缄默,他心里想,等你们真的明白了才叫明白呢。 微风中,荒草摇曳,阳光明媚,坟茔前乌鹊横飞,生机盎然,一幅不协调的风景图上点染了一对生死搭档和一名教官的身影。 阳光荒冢下,明台已无处藏身,不,确切地说,是无处藏心。 王天风素来不喜欢“空降兵”,但是,他喜欢明台身上的一股劲,直率、干净、倔犟、优雅、智慧。 由于戴局长亲自关照,下文特批,明台一入军校就被授予少校军衔,这让军校里的学员和教官都对他另眼相看。这让某些军衔低于少校的教官产生了很大的不满,甚至怨言。一句话,这个学生怎么教?怎么带? 王天风对戴局长这“格外关照”的一笔,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是“败笔”,哪有学员的军衔高过教官的?不过,军令如山,他只有服从。 明台对每一位教官都很尊重,礼貌得体,谦虚谨慎。尊重归尊重,礼貌归礼貌,毕竟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少校军装,玉树临风,虽是扎在学员堆里,却喧宾夺主,气势竟比教官高出一截。 王天风每每看着他得意的轻狂劲,真恨不得上去截他一段身高下来。 明台才华横溢,善于触类旁通,半个月下来,他行动课的成绩可谓“赏心悦目”,射击、骑马、车技、勘测、舞蹈、音乐、电讯、攀缘等科目,科科挂“优”。他和于曼丽的配合行动课程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甚至有教官夸他们心有灵犀,反应敏捷,就连行动中犯错,也如出一辙。 配合行动科目有一项体能训练,叫“踩风车”,通常将一对生死搭档直线对中的上下捆绑在风车上,风车转动时,一名学员在风车上,另一名学员的上半截身体则会浸入水中。浸入水中的学员如到极限,可以自己举手出水面向教官示意,教官则会转动风车,把水下的换到上面来,循环反复。体能教官向王天风汇报说,别人都是水下熬不住的举手,明台和于曼丽这一对正相反,待在上面的先举手,主动要求往水下去。 王天风对学员们下评语时,通常写“相欺相夺,分功生隙”。每每到了明台和于曼丽这一对时,评语一律为:“相辅相成,旗鼓相当。” 显而易见,明台表现优异,不负所望。不过,王天风隐约觉得,这只是表面文章。在他看来,像明台这种人,是不会安分守己到“毕业”的。他估计明台的优良表现坚持不到一个月,至多一个月。 明台的确没有坚持多久。 他觉得自己被冠冕堂皇地囚禁了。有节律的生活,缺少自由,每天周而复始地学习,让他感到枯燥和疲倦。在没有“自由”的阳光下,平常琐事变得异常温馨可爱。 明台一下子就迷恋上了军校里打饭的钟声、学员们敲饭盒盖的清脆声、教室楼下水管子前哗哗的流水声,宿舍里木头床吱吱的摇晃声。 他开始跟于曼丽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熟络。他会从于曼丽的窗前走过,用小瓷杯给于曼丽装一杯草莓;他会靠着于曼丽楼下的柱子吹口哨;他会时不时叫于曼丽一起去学校的图书馆,美其名曰:借书。而于曼丽则会替他洗衣服,常常在阳光下用一根细绳子系在两棵树上,搭晒被褥、床单。于曼丽有时也会主动要求明台教自己学英文。 一切的一切宁静而美好。 一切的一切机械而沉闷。 休息日,于曼丽在明台寝室里坐着替他绣一个类似荷包的钱袋,明台喜欢看她做针线的样子,虽然他对钱袋不感兴趣,但对湘绣倒是情有独钟。 “你绣工不错,原来是做什么的?”明台问。 “不是说好了,彼此不打听的吗?”于曼丽声音很轻,很柔和。 “我不打听,我就猜猜。”明台笑着说。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于曼丽叹了口气,“你能猜到什么呢?” 明台心底略有些欢喜起来,这个搭档绝非风花雪月下淫浸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受过高等文化教育的人。 明台说:“人生实难……这是《左传·成公二年》中所提,陶渊明拿去做了《自祭文》。” 于曼丽抬头看他,喜欢他的博学,低声说:“也是我的自祭文。” 明台淡淡一笑,于曼丽道:“怎么,区区女子不配吗?” “不,是堂堂丈夫未遂。” 于曼丽疑惑,“未遂?” 明台卖起关子来,说:“嗯……有关阴谋……”他想想怎样说不犯忌,“有关增进友情的阴谋,阴谋未遂,不过,阳谋可为。”他嘴角上扬,笑意渐浓。 “你在湖南读的书吗?” 于曼丽摇头。 “那就应该是北平了。” 于曼丽一愣,手中的针线停住了。 “嗯,有谱了。让我来想一想,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明台自鸣得意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看你这么穷,一定是在师大,被一群穷教授给熏穷了。” 于曼丽扑哧一声笑出来。明台见她笑了,试图再次打破一层隔膜,“人都说择校如择婿。你看,我们两个活蹦乱跳的人平白无故择错了学校,简直像在坐牢。” 于曼丽听到“坐牢”两个字,脸色变得灰暗起来,眼睫毛也翻盖下来,一颗晶莹的泪珠冷凉有棱地落到绣花荷包上。 明台感到手足无措。他纯粹善意的引导,居然引来了她的眼泪,于曼丽深潜在心的防线开始瓦解。 明台说:“你有什么故事吗?” 于曼丽忍着泪,往回哽咽了一下,说:“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是个名门少爷,过的应该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为什么要在刀锋下来讨生活呢?” 明台很干脆地答:“我爱国。” 于曼丽淡淡地说:“我想爱国,就看国家给不给我机会了。” 明台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噎住了。 “你在军校里待了多久?”他问。 “整整一年了。” “整整一年?以你的资质,早该毕业了。” “他们说,要给我找一个好的搭档,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于曼丽又开始刺绣了。 明台觉得不可思议,问:“如果,我要不来,你要等不到呢?” 于曼丽的针瞬间扎到了手指,血浸出来。于曼丽痴痴地看着血丝,答非所问地说:“见血了!” 明台认为,于曼丽的自由灵性被军校的学习生活给彻底束缚住了,自己只不过“关”了半个月就已经有窒息的感觉,何况这个女孩在这里被“关”了一年。 明台重新为自己的生死搭档拟定了一份“学习计划”,他很认真地找到了王天风,把这份计划表很正规地递交给他。 当王天风看见明台那种特有的嘴角上扬、温润优雅的笑容时,他就知道“麻烦”来了。他冷静地端起茶缸,喝着茶,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你有什么新计划,说来听听。” “老师,我想下个星期和于曼丽一起去一趟维也纳。”明台说。 王天风喝到口里的茶瞬间喷射出来,溅到书桌上的卷宗纸上,顿时出现一片水渍。 王天风说:“去哪儿?” “维也纳。”明台站军姿站得笔直,估计想给王天风一个好学生的好印象,“我想带于曼丽去一趟维也纳,就一个星期。钱的事您不必操心,准假就行。” 看见明台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心不虚、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荒唐话,王天风连虎着脸发火的“志气”都没了。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去那干吗?”王天风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还能坐得下去。 “休假啊。短暂的休假会促进彼此的了解,增进感情,生死搭档相互之间建立起良好的友谊和信任,有利于将来更好地开展工作。” 明台站在那里,依旧春风和气,若无其事地等候长官的答复。 “你,打算带她去维也纳?”王天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 “是。” 王天风取出一支烟来,点上,吸了一口,问:“你怎么不带她去凯旋门呢?” “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是维也纳森林最具有魅力的时候,空气芬芳,天气也很好。而且,不瞒你说,我大哥在欣特布吕尔的农村有一间私人别墅,我中学时代的寒暑假基本上都在那里度过。从经济的角度上考虑,去维也纳比去巴黎划算。” 王天风终于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厉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军校!不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也不是自由世界的跑马场!维也纳?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明台的脸色也变了,他问:“我是囚犯吗?” “你是军人!” “我有自由吗?” “有。”王天风很简洁地回答,“你有,有节制的自由。军队有军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是人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明台说。 “规矩就是规矩。”王天风眼光凌厉,对着明台说,“没得商量。” 明台轻蔑地笑了一声,说:“那我请问老师,我的少校军衔是谁定的?” “这是党国给你的荣誉。” “那为什么不是少将?” 这句话几乎把王天风给呛死,他自己拼了十几年,出生入死才得了一个少将军衔。他愠怒地瞪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公子哥,说:“你寸功未立。” “那我为什么不跟普通学员一样,从士兵做起?” “因为你救了局座,身有微功。” “那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明台说,“我的军衔尚可出规破格,带一个女孩子去一趟维也纳,有那么难吗?老师,你不肯帮忙也就算了,用不着拿‘军规’做幌子。” 王天风实在被他给气坏了。他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毫无意义地浪费精神,他指着门说:“给我滚!马上!否则,我送你去军法处。” 明台倔犟地一个立正,转身出门。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王天风觉得自己要被明台给气疯了。 “维也纳?”他想想都觉得好笑,怎么想得出来?看起来,戴局长真的说对了,明台的政治倾向的确是一张白纸,单纯、幼稚、充满幻想。 请假风波,由于明台和王天风同时保持了缄默,所以无风无浪地就这么过去了。但是,王天风敏锐地感觉到,这只是明台闹事的小插曲,他已经开始厌倦军校的一切了。大风波即将来临。 一天下午,行动科目的学员们环立在草坪上,接受王天风的训话兼授课。“记忆失误、意见不符、角度偏差,都会导致你们的失败。”王天风说。 明台站在于曼丽旁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圆口状香水,手悄悄伸到背后递给于曼丽,低声说:“法国货。” 于曼丽的手指尖戳到明台的手背,指尖滑翔般落入明台的手掌心,明台的手轻巧一推,香水瓶儿落在于曼丽手掌心。明台的眼睛虽然平视前方,余光却扫在曼丽的眉宇间,他看见于曼丽对自己横波一笑。 明台很开心,他甚至觉得于曼丽下颔上那条微细的疤痕也妩媚起来。 明台和于曼丽的小动作一一无误地落入王天风的眼帘里。在王天风看来,无意义的撩拨比有心的勾引更加具有诱惑力,一点点纯真的并无方向度的空间关系就在这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中相蹭相间。这既是一个危险信号,同时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生死搭档,必须要有用眼神交流的默契和感应。所谓一气相通,息息相关。 “‘情’字是不朽的,所以,它不会绝种。但是,它是人性中的一根软肋。特别是我们这一行,有了情,不会成事。”王天风的眼光锁定在明台身上,明台很镇定。 王天风走到于曼丽跟前,说:“有些人看上去很纯洁,其实,不是他征服了纯洁,而是纯洁在他面前屈服了。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重点,外在条件重于内心的保护色。” 于曼丽脸色苍白,握在手掌心的那瓶小香水,瞬间落地。第二章 生死搭档 哐啷一声,香水四溢,清馨的香味顺着学员们的鞋底向上攀升,于曼丽眩晕地晃了晃身子,明台不得已伸手揽住她的腰,好让她站稳,于曼丽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 王天风已经站在了于曼丽的跟前,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明台的手不得已又松开。 王天风说:“外在条件重于内心的保护色,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无可争议的是外在条件是一名优秀特工所具备的有效武器之一。那就是用你们的外在条件去伪装自己。内心强大,外在兼具迷惑性,才能让你们在关键时刻突破重围。” 于曼丽略微舒了一口气。 王天风敏锐的眼光终于掠过了于曼丽,他向前走去,说:“伪装,顾名思义,就是潜藏和欺骗。无论是猎物还是狩猎者都需要保护好自己,在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时候,提高自己的生存概率。” 这堂课安安静静地上完了,于曼丽却病倒了。 于曼丽辗转在痛苦中。她辗转在过去与现实世界的精神分裂中。 而这种内心撕裂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郁结,自己滴血,自己疏解,自己释放。 如无处释放,那唯一一条释放之路就是疾病。 身体上的疼痛也是缓解心灵疼痛的一种释放方式。但是,当一名军人在训练场上隐瞒病情,奔跑跨越时,逆向而上的姿态绝对会导致她自上而下的栽倒。 于曼丽以身体彻底垮掉为代价,收纳了内心的痛苦。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差点丧了命,而明台为此付出了全部的“自尊”。 于曼丽能量耗尽,她在训练场上如愿以偿地倒下了,引来一阵小范围的骚动。 明台从自己训练的位置离开,向攀跃训练场跑过去,几名女学员围过来看,明台俯身抱起她的头,摸了摸她的额,发现她在发烧。 “她病了。”明台向一名当值教官喊。 当值教官漫不经心地走过来,略微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继续。” 明台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 “我说继续。”那名教官很不客气地答。 “你有病吧。”明台不客气了,“她生病了,应该送医务室。你居然叫她继续?” “训练场和战场是没有区别的。如果今天她在战斗,你也会因为她生病了而叫暂停吗?枪林弹雨,能停得下来吗?” “强词夺理!你身为教官,不知爱惜下属,有什么资格带兵?” “你居然教训起教官来了。”那名教官简直不可忍受明台的无理争执,“驽马钝剑还指望你去救国扶危?” “我们不为了救国扶危,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明台显然被他激怒了,“训练课不是虐杀课,你利用职权,不用诉诸武力,一句口令就可以杀人害命。军校里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东西?!” 争吵升级了,最终彼此动起手来。 明台仿佛一头小牛犊闯进一家瓷器店,他在拳击馆里练就的过硬本领派上了用场,让那名教官吃尽了苦头,异常狼狈。于曼丽拖着发烧的身体,拉都拉不住明台,学员打教官,是数年未见之事,大家沸反盈天地闹腾起来。 有趣的是,等于曼丽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开二人时,明台于纠缠散打中居然发现那名教官的军衔是上尉,低了自己一级。 明台对那人说:“我军衔比你高,你看到长官该怎么做?” 那名教官被他打得七荤八素,几乎站立不稳,听到这句话,无疑像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明台昂着头,盯着他。那名教官无奈,只得立正、敬礼。 明台冷笑,说:“你心里不服是吧?没关系,你打电话找戴笠啊!”他凭空再吼一嗓子,“戴笠”两个字,吓得那名教官浑身一哆嗦。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被人添油加醋,一夜之间,在军校里炸开了锅。结论只有一个,“空降兵”的确有后台。 只有王天风心里清楚,按照明台的修养和秉性,他是绝不会喊出那一嗓子来威胁人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不想干了,他要离开。他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王天风冷冷一笑。 明台很清楚自己在军校里的“定位”,有官衔的“特殊”学员兵。他看准机会,采取激怒教官的方法,无非就是挑起争端,背后的深意就是,放我走吧,你不放我走,众位教官你们颜面何在? “其心可诛!”王天风对明台“以下犯上”的“鲁莽”行为下了结论。 他很快找到了明台,亦不如说,明台主动找到了他。就在王天风的办公室里,明台要求给戴局长打电话。 王天风的答案当然是不允许。 “你为什么要出手打人?”王天风质问明台。 “他以强凌弱,欺负女学员。有病不给看病,强迫于曼丽带病训练。我看不过眼。”理由貌似很有正义感。 “我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天风用一种强调的语气说,“慈心和侠气抵挡不住战场上的残酷和惨烈。在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你今天生病了,就停止对你的追杀。在执行任务的关键时刻,就算你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你也会去冲锋陷阵。否则,你就不是战士,不配做军人。” “军人也是人。于曼丽的意志已经够坚强的了。”明台说,“再说,意志再坚强的人,本质上也是一个常人。训练场毕竟不是斗牛场,一定要分出你死我活、分出输赢胜败。” “我们的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王天风说,“我不例外,你不例外,女人也不会例外。”他试图有效地控制住局面。“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别打错了算盘。”王天风有意无意地给了明台某种暗示。 “我会送你去军法处。”王天风说,“作为这个战时秘密军校的教导主任,我要给全校教官、学员一个交代。” “我要给戴局长打电话。”明台坚持。 不到黄河心不死,王天风想。 给他个机会,一方面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另一方面,戴局长的心思的确很难揣摩,明台是留是走,也该看看上面的态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好吧。”王天风指着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说,“给你三分钟的时间。” “用不了三分钟。”明台虎着一张俊脸,抬手拿起电话,摇动手柄说,“接重庆,戴局长办公室。” 电话接通了。 明台运气很不错,戴笠就在办公室里。明台简洁地说明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军校教官不近人情的野蛮作风,他说,这家秘密军校不适合自己,他想换一个环境。题外之意,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戴笠耐心地听完了明台的话,问明台:“王天风在吗?” “在,就在我身边。” “叫他听电话。” “是,大哥。”明台特意喊了这一句,把电话递给王天风,说,“我大哥叫你听电话。” 王天风面无表情地接过电话,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说:“局座。” 电话里,戴笠口气很重,而且只有一句话:“你就是这样带兵的?!”随后,话筒啪的一声挂掉。 王天风笔直地站在书桌前,想也不想,反手将话筒砸向明台的面颊。 明台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即中,仰面倒下。 三十几秒过去了,躺在地上的明台居然没有反应了。王天风余怒未息。 一名教官听到声响,跑进来,见明台躺着不动,俯身察看,大惊失色地说:“主任,他昏过去了。” 王天风愕然。他把手上的电话筒举起来看看,一缕血丝都没有,他又看看自己的手腕,再看看地上面色铁青的明台。王天风满心疑惑。 厚厚的一道木头门上挂着一道薄薄的布帘,明台在医务室里休息,而王天风在医务室门外徘徊。 军医告诉王天风,明台前日曾因肠胃不好,前来就诊,他有意控制饮食,导致短暂血糖偏低,心有焦虑。所以,明台不是被他打昏的,而是一时气血攻心,被当场气昏的。 王天风第一时间听到这个诊断,自己差点也被当场气昏。 可笑至极。这种少爷能够走上战场?能够杀敌建功?能够血溅征袍而慷慨悲歌?能够杀身成仁换取日月新天?什么样骄纵的性格能够让一拳头就击碎满地玻璃心? 想到明台身份的特殊性,富贵人家,娇养子弟,心高过天,眼高过顶。仅凭一次机缘巧合,涉足谍海,恰又适逢其会,得遇伯乐。可谓一匹烈马,野性难驯。 王天风暗暗下了决心,急症下猛药,干脆来个釜底抽薪,短时间内拿下这匹野马,如果明台仅仅是表面光鲜,实际上只是一个庸常之辈,他也不想再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了。 任何一个难题只要找到下手之处,就可迎刃而解。 明台想走,那就让他走吧。 王天风和明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你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而我是一个严谨刻板的人,我想,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到此为止了。”王天风说。 明台很意外,因为自由来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