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头发纷乱胡子拉茬,如同街头流浪汉,来到公安局门口,立时被警卫拦下。他自称在此工作的警官,当然无人相信。就在看门的警卫掏出手铐,要把他抓起来时,恰巧警官老王路过,被叶萧一把拖住。老王诧异地辨认了几分钟,才确认他就是叶萧本人——距离上一次见到他,已过去了好几年。 所有人,包括叶萧的警察同事,都以为像那本书里所写的,他被困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要么永久失踪,要么死于一场巨大的爆炸。不久前,他已作为失踪人口被宣告死亡注销户口。 叶萧的回归引起全局震惊,人们有数不清的疑问,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自己失踪的几年里发生了什么,在哪个神秘之地,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他强烈希望重新成为警察,局长拒绝了这个请求。然而,不断有人来给他求情,包括搭档过多年的同袍,强烈关注此事的媒体,甚至包括警界高层。 最终,念在叶萧曾立功无数,局长决定留用察看半年。数月后,他破获一起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荣立公安部一等功,方得恢复原职。 一小时前,叶萧刚参加完公安系统荣誉表彰大会,因率先深入地底救出幸存者,再度荣膺一等功。整个颁奖仪式,他始终一脸严肃,直到老王送来一沓厚厚的资料——地底最新的清理报告。 此刻,升降机停在海平面以下一百四十二米,未来梦大厦九楼的电影院。 时隔五天,叶萧第一次重返地陷灾难现场。绝大部分楼层都已清理干净,发现若干钱包、现金、银行卡、珠宝首饰、证件……仅手机就找到一百多部,三分之一是iPhone,三分之一是山寨机。还有各家店铺的收银柜和货品,都已送到地面,再由各店铺派出人员清点核算,光这就连续三晚动用了数百武警。留在地下的只剩已损坏的商品、无法搬运的货架、厨房设备与桌椅餐具,以及价值不大的橱窗模特。 他冷冷地盯着一具女性橱窗模特,“她”的身材可称火暴,穿着一件暴露性感的内衣,只比充气娃娃坚硬些罢了,即便是假的也会让男人微微心跳。叶萧倒很想半夜留下来,偷偷观察那些假人,是否会真的动起来,杀人或干些别的什么。 叶萧快步走下楼梯,从九楼走到底楼中庭,仰望人去楼空的巨大穹顶,就像身处被盗墓贼挖掘一空的坟墓。 底楼中庭发现过大量猫狗尸体,并有宰杀烹饪动物的痕迹,还有人类的骨头与残骸,据法医对骨头碎片的分析,至少有一名老年男子死在这里,死因无法判断,死亡时间距离发现残骸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这具尸体是被动物吃掉的——该怎么跟死者家属交代呢?你好,对不起,你的家人死后喂狗了? 几只猫狗尸体里发现有子弹头,经检测属军用子弹。二楼有一头特别巨大的高加索犬的尸体,被人近距离射杀。可以想象,到最后两天,幸存者们开始大规模猎杀动物,也很可能发生了饥饿的动物攻击人类的行为。 在八楼发现了一把军用手枪——5.8mm×21mm型92式半自动手枪,弹匣容量二十发,只剩最后五发子弹。在底楼哈根达斯店,有几枚射入座位与墙壁的弹头,地上有十多枚弹壳。这些弹头,加上在猫狗尸体里找到的弹头,可以确定就是从这把枪里射出的。手枪上提取到了明显的指纹,经过与六个幸存者的比对,结果与陶冶完全符合。不过,在地下发现的所有死者,没有任何人死于枪弹射杀,可排除陶冶用枪杀人的可能性。 对于在地下出现这种军用武器,警察们都捏了一把汗,他们的警用手枪,无论携弹量还是杀伤力,都无法与军用的92式手枪相比,要是真有人藏在地底与警方枪战,可能会酿成重大伤亡。 清理搜索的当天,就发现底楼监控室被锁住了,需要罗浩然的指纹密码。而监控室中的摄像资料,是极其重要的证据。警方从罗浩然的尸体上提取了指纹,没想到还要输入一组复杂的密码。这个密码除了罗浩然本人,只有已死亡的大厦保安主管知道。警方开锁专家也无法打开门锁,只能用破坏性工具撬开监控室。结果在破门而入的同时,监控服务器与硬盘全部自动爆炸! 原来,罗浩然设置了一个特别程序,只要非正常打开监控室大门,都会引爆服务器从而毁灭一切监控资料——就算把硬盘送去修复也没用了。 为何一个商场的监控要如此绝密?在进一步清理中发现,大楼有两套监控系统,第一套能用肉眼看到,也是许多商场里常见的那种普通摄像头,缺点是存在监控死角。第二套隐藏在秘密的地方,基本涵盖大厦每个角落,甚至包括卫生间与更衣室——还自带备用电源的夜视系统。 显然,第二套系统只有罗浩然本人可以看到——地下所有的幸存者中,他能看到最不可告人的隐私与秘密,以及所有凶残的杀人场景。 叶萧平静地扫视四周,继续走到地下超市。偌大的空间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排排杂乱无章的货架。他走进地下二层的一个隐秘小间——最不起眼的角落,隐藏一扇坚固的金属小门,被救援人员强行撬开。这里堆积了大量生存物资,大部分没被动过。而楼上明显食物短缺,尤其最后两天,猫狗也开始与人类争食,为什么他们不吃这间密室里的食物呢? 就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他独自走进地下三层车库。所有车辆都停在原地,永远无法回到地面,交还到车主或其遗产继承人手中了。保险公司会派专员下来评估,天知道会按照哪个险种来赔偿。那辆被撞毁的雷克萨斯GX460停在原地,属于富二代郭小军。交通事故鉴定专家到过现场,确认车祸造成驾驶员当场死亡,而死者尸体已在楼下找到。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是在车祸扭曲变形后,被人从外部拆卸打开的。由此判断,撞车时副驾驶座上还有人。警方从车里提取到两个人的血迹样本,一人是死于驾驶座的男性,另一人则是副驾驶座上逃生的女性。 进入地下四层之前,他戴上了口罩。虽然尸体已清理干净,来自地面的新鲜空气,源源不断送到地底,却无法消除腐尸之气——也许已随着死者的冤魂,深深潜伏在墙壁与地板的深处。 他看到了地狱。没有一具尸体,但只要闭上双眼,那腐烂的尸体堆就会清晰逼真地浮现,仿佛伸手就能触摸死人的头发,就像戴着3D眼镜看3D电影——如果真有人拍过这样一部恐怖片的话。 戴着口罩的叶萧后退半步,几乎跪倒在地要呕吐出来,幸好胃里空空如也。 曾经堆放过八十多具尸体的地上,显露出一大摊奇特的深色,那绝非血的颜色,而是人体腐烂过程中流出的分泌物,几经清洗冲刷仍无法清除——莫非是鬼魂的颜色? 大部分死者的身份已确认,除了罗浩然与吴寒雷教授,失踪名单里最被重视的,无疑是权贵子弟郭小军——让警方备感头疼的是,这小子果然是被乱刀捅死的。局长亲自陪同郭小军的爸爸检验了尸体,那位背景深厚的大人物,看到至死还穿着迪奥西装、已开始腐烂的儿子,不禁失声痛哭。昨晚大人物放出风声,私下悬赏五百万元,要拿到杀人凶手的项上人头。 死于地下三层雷克萨斯GX460中的男子,是未来梦商场的保安杨兵,现年二十五岁,来自西部农村。 还有一具女性尸体,被人从正面刺破心脏而死,又是一桩确定无疑的凶案。死者是八楼“巴黎形象公社”的洗头妹,郝香,大家都叫她阿香。她体形娇小,法医发现她有被强奸过的痕迹。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价值二十万元的钻戒——无法确认这枚钻戒的来源,估计是从其他死者手上摘下来的。 丁紫身上的那张工作证所属人——商场女清洁工于萍乡的尸体也已找到,被利刃从正面刺死,但叶萧不相信这是丁紫干的。 至于丁紫的高中同学,同在失踪名单上的海美,在尸体堆边缘被发现,死亡时间跟于萍乡差不多,为灾难发生后的第五天到第六天。她的太阳穴被砸烂,脑子里残留许多碎玻璃。她的爸爸是区政府官员,看到女儿尸体当场晕了过去。事后他通过关系找到局长,要求务必抓到凶手。当他听说丁紫幸存下来,便强烈要求与她见面,想知道女儿在地下几天发生了什么。叶萧给看守的警察下令,绝不能让海美的爸爸见到丁紫。 同样在尸体堆边缘,还发现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死者不超过十八岁,像个帅气的高中生,遭人从背后刺破心脏,死亡时间估计在4月8日凌晨——叶萧已知道他是谁了。 另有一具尚未查明身份的尸体,三十多岁,男性,瘦骨嶙峋,背后全是窟窿,四肢与躯干骨骼大多粉碎或折断,身上还有粪便与渣土,腿上绑着一根绳子,遭到过严重虐待,已确认于4月8日当天死亡。 尸体堆里有四具明显是伤员的死者,生前有过简单的包扎,其中一人全身缠满绷带,想必是踩踏事故造成的骨折。四名伤员被人用利器杀害,有的被割断喉咙,有的被刺破心脏,杀人手段极其残忍,死亡时间约在第三天或第四天,已有两人身份被确认。 至于其他七十多具尸体,都经过初步检查,基本排除他杀可能。 此外,还有一些失踪者至今未曾找到,比如莫星儿提到过的许鹏飞——失踪者名单上有这个人,今年二十九岁,本市人,在未来梦大厦写字楼里的美资公司工作,灾难发生时怀疑正在加班。联想到底楼发现的大量人骨碎片,有些失踪者应当早已尸骨无存,只能到猫狗尸体的肚子里去找了。 叶萧越想越觉毛骨悚然,加上又快要被尸腐之气熏倒,匆匆向楼上跑去,却听到有人叫他:“叶警官!” 没想到地下四层还有活人,两个清理队员在角落里,灯光照亮一扇不起眼的门。这道门早就被发现了,但有指纹锁无法打开。他们刚刚强行破坏门锁,发现有一条地下通道。 地狱之下更有地狱? 地底浮起一片白色烟雾,两个清理队员都不敢下去。只有叶萧胆大包天,独自走进通道,踩着台阶下到另一个世界。 终于,在大号手电的光照之下,他看到了一片堪称金碧辉煌的地狱。 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冰山、油锅、牛坑、石压、舂臼、血池、枉死、磔刑、火山、石磨、刀锯……太震惊了!这是未来梦大厦的地底,随之而一同陷入深深的地狱,似乎已有千百年历史。 第十九层在哪里?当叶萧把光束定格在一处画面上,刹那间感到剧烈疼痛,把手放在火焰上的疼痛。他看到了火海中的那辆牛车,正在被烈焰灼烧的美丽女子——他认识这张脸! 地狱变。 几分钟后,叶萧慌张地跑出地道,在两个清理人员搀扶下,用对讲机通知地面指挥部,迅速请文物专家来地下现场,就说有重大考古发现。 一个钟头过去,叶萧始终没离开地底,守在这小小的门口,直到专家戴着头盔与口罩赶到。 专家只看了壁画几眼,又用工具挖了一小块颜料,就摇头说:“对不起,这不是什么国宝级文物,而是最近几年才画上去的。” “什么?山寨的?” “是,你看这颜色如此鲜艳,颜料也是现代产品,怎么可能是文物?只是画风与技巧模仿了宋代佛教壁画,内容是常见的‘地狱变相’,也称‘地狱变’,顶多算是工艺美术品。” 专家说完匆匆离去,唯恐多一秒就会沾上地狱的冤魂,虽然他们经常出入古墓与白骨堆,但是面对千百年前的死人与面对刚刚发生过的屠杀,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叶萧痴痴地留在壁画前,仰头看着《地狱变》,看着牛车中洁白无瑕的女子,那张美丽得无法形容的脸庞,却即将被烈火烧成灰烬——她一定很疼,很疼……没错,他认识她,他也很疼……第二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下午,18点19分。 叶萧坐在接近海平面下二百米处,恍如古墓壁画的《地狱变》壁画跟前,痴痴地用手电照着烈火中女子的脸庞。 如果这不是地下文物,那就是罗浩然雇画师完成的私人壁画。或许,这个地方对他具有某种特别意义,因此才会盖起这栋未来梦大厦,并将之作为自己的常住之地,还处心积虑地修建了这座密室。 罗浩然才是真正的地狱狂人? 上午,未来梦集团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发布会,证实董事长罗浩然死亡,随即宣告破产。全国多个城市的未来梦商场突然停业,公司高管作鸟兽散,还欠下员工巨额薪水。给未来梦集团大量贷款的银行如坐针毡,数十亿资金成为坏账,只得抢先查封集团资产,实际早已资不抵债。审计部门已介入此案,发现未来梦集团账目混乱,还有大量黑色交易记录,可能涉及多名地方及部委官员。 未来梦大厦灾难发生前,任何媒体上都看不到罗浩然的照片或影像资料。几天前,未来梦公司高管向媒体出卖了罗浩然的照片,引起亿万网友的人肉搜索。 何况,这些年开发商祸国殃民的社会形象,早已激起网友要调查其发家秘史的公愤——十之八九与某权贵有着密切关系,或者干脆就是官二代?就连方舟都在微博上向未来梦集团及罗浩然发难,怀疑其十年前的工商注册资质有假。 大量八卦被翻了出来,包括罗浩然年轻时代的部分经历。当事人不过一介中年民工,声称二十年前曾与其共处一室数月,不敢想象如今的罗浩然已是商业巨头。 南方某著名媒体集团在今日报纸的头版预告:经过记者发动的人肉搜索,终于获得重大突破,掌握大量确凿证据,包括证人口述、影像资料,以及曾被篡改的个人档案信息,通过精心拼接与整合,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向全国公布罗浩然真实的身世以及巨额资金的来源,预告中有“绝对让人意想不到,堪称传奇的惊人秘密!”之语。 其实,无论罗浩然的秘密是什么,想到这谜底竟然由网友与媒体来发布,而不是被警方挖掘出来的,就让叶萧无限羞愧。 必须要抢在明天媒体发布之前,揭开一切秘密,包括杀死罗浩然的凶手。 今夜,就在黑色星期五的今夜。 叶萧触摸着眼前的壁画,总觉得那些裂缝有些奇怪,不像是被震裂的,更可能是人为造成。他敲了敲墙面,感觉里面是空的!他大胆地把手指伸进裂缝,居然生生地撕下了一截壁画,露出一道暗门。 不过,这截壁画还可以原封不动地粘回去,除了原本就有的裂缝以外,丝毫看不出破绽,仍然是一幅完美的《地狱变》。 打开暗门,有一道螺旋形上升的楼梯,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叶萧刚往上走了一步,脚底就被什么绊了一下。 手电往地下照了照,发现一个白色盒子,外面用红色记号笔写着一行文字——留给未来的幸存者他怔怔地看着这个盒子,似乎看到了罗浩然生前的脸。 叶萧揭掉盒盖,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里面是十几张写满了钢笔字的纸,当他轻轻触摸这些文字,耳边依稀响起那条拉布拉多犬的吠声。 第一页的第一行是这样写的——但愿你还活着,但愿你不是鬼魂,但愿你已离开地狱……第三章 但愿你还活着,但愿你不是鬼魂,但愿你已离开地狱,但愿不要在千年以后,但愿不是外星生命,但愿地球还安然无恙。 谢谢你,来到地底世界;谢谢你,打开这个盒子;谢谢你,阅读我的生命。 我叫罗浩然,这是我的遗书,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天写下。 四十年前,我出生在北京。 我的父亲是中央的高级干部,当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被造反派打倒,剥夺一切权利与待遇。全家从北京搬到唐山,住在郊外荒山脚下的一个军工厂里。我在那里住了四年,与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直到妹妹出生。 那是个异常炎热的凌晨,出生才一个月的妹妹彻夜吵闹,我实在睡不着,走到妈妈床边。在微弱的灯光底下,我看着襁褓里刚出生的女婴,轻轻触摸她光滑的脸,她长得好像妈妈啊——那也是我这辈子的第一次记忆。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无比凄惨的狼嚎,我和妈妈都向窗外望去,看到黑夜中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几秒钟后,大地震爆发了。 等到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只听到一个婴儿的哭泣声。我从瓦砾堆中爬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在流血,却几乎没有感到疼痛。整个军工厂化作了废墟,所有的房子都消失了,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我茫然地走在这片地狱中,直到在一根坚固的大梁下,发现妹妹的襁褓——她居然还活着,就在妈妈的怀抱中,发出充满生命力的哭声。 妈妈为了保护妹妹,把她紧紧压在身下,自己却被房梁压死了。 我从她冰冷的手中抱起妹妹,摇摇晃晃地寻找爸爸与哥哥们。在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我看到了他们的尸体——三个哥哥都已经死了,只剩下爸爸被压在地下,尚留一口气。 忽然,背后又响起一声狼嚎。我慌张地转过头去,看到一只狼在吃尸体——那座荒山上常有野狼出没,偶尔有小孩被狼拖走吃掉,听说军工厂组织捕杀过,没想到还会出现在这里。 那只狼疯狂地撕咬着死尸,或许已经饿了许多天,而我的双腿已经僵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直到它抬起头,眼里放射出幽幽的绿光——许多年后,我都会做梦回到那个凌晨,回到那条孤独的野狼跟前,看着它的眼睛,还有那夜天上的月亮。 当那条狼向我走来之时,妹妹却不哭了。它绕着我们转了一圈,巨大的尾巴扫过地面,散发出一股骇人的腥臭味。它走了,也许是吃饱了吧。 天亮以后,解放军来到这里,救出了废墟下的爸爸,将我们一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至今,我的妈妈与三个哥哥依然葬在唐山的公墓。 妹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与我和爸爸相依为命。那些日子我们流离失所,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我直到九岁还没有开始读小学。因为没有妈妈照顾,爸爸又从来不会照顾人,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营养不良的我个子瘦小,一年四季都穿着邋遢的旧衣服,经常被其他小孩欺负。但是,只要谁敢欺负我的妹妹,我就会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揍对方,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想,在大地震的那个夜晚,如果没有妹妹的哭声,我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将永远睡下去。也是我从废墟里抱出了妹妹,否则她很可能会被狼吃掉——我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妈妈的脸,尽管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瞬间。 八十年代,在高层领导的关照下,父亲回到北京官复原职。 我们家可算是红色世家,我的祖父参加过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有他一份,后来作为地下党员,直接受周恩来的中央特科指挥,潜伏在国民党特务机关,提供了许多重大情报,对几位无产阶级革命家有过救命之恩。祖父在顾顺章叛变后被出卖,最后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我的父亲在延安长大,被送去前苏联留学过,不到四十岁就成为副部级干部,全赖那些老人的报答之心。 从此,我们一家过上优越生活,每天都能吃到特供食品,出入有专车接送,还有专人照顾生活起居。我有幸就读最好的小学,还在第二年跳了一级,以使我与同学们相比不要太高——我的个子也长了起来,初中时已鹤立鸡群,有不少女同学暗恋我。 但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孩,因为我有妹妹。 她真的、真的非常迷人。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可爱的女孩变成花季少女,又成为浑身散发魅力的女人。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保护她,生怕她遇到什么危险,更怕她会被别的男人骗走。我和她没有妈妈,爸爸整天忙着在外面开会或出差,也没有机会跟我们在一起,差不多只要在家里,就是我和妹妹两个人。 我想,我喜欢她吧,可我不能说出口,那是多么难以启齿之事啊。 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妹妹也考进了大学。那是一所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她成绩优秀,长得又漂亮,自然成为学校里的焦点。我常常去学校里找她,以防范的眼神看着她那些男同学,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时路过大学的湖边,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两个影子,真像是一对般配的情侣。 但我没想到,妹妹真的有了男朋友,并非我日夜提防的那些男同学,而是一个在大学食堂打工的小伙子。不但是我,还有我们的父亲,以及她的老师,都强烈反对她的恋爱。可是,从没真正恋爱过的妹妹深深迷恋于他。在父亲的压力下,学校开除了那个男人,妹妹就跟着他私奔了。 我和父亲用了各种方法找她,直到一年以后,我在南方的海边看到她的尸体。 据说,妹妹与那个男人流浪了一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两人饥寒交迫前途渺茫。她不敢向人求助,因为一旦被知道在哪里,父亲肯定会通知当地警方,把他们两人控制起来,并把那个男人投入监狱。最终,走投无路的两个人,跳海殉情自杀。 我抚摸着死去的妹妹,抚摸着她苍白的脸,被海水浸泡得松软的皮肤,缠绕着海藻的黑色长发,亲手把她送进殡仪馆的火化炉,直到她诱人的身体变成一堆骨渣与灰烬。 我知道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上任何女人了。 妹妹死后不久,父亲因病去世了,他的葬礼在八宝山举行,许多大人物送来花圈,但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我并未如父亲安排的那样,进入某中央部委工作,而是带着父亲留下的遗产,开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那年头只要有点后台背景,就可轻松赚到许多钱,我在两年内完成了原始积累。在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冷酷无情,前一天还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第二天就可以让他倾家荡产,锒铛入狱,为的就是侵夺他的资产。 十年前,我将所有产业合并为未来梦集团,趁着房价开始上涨的机会,从各地政府大量拿地。因为我家的特殊背景,我从不敢让人知道我的底细,异常低调地隐藏在幕后,以至于十年来除了集团高管和总部少数员工外,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没流出过我的照片。 四年前,我买下未来梦大厦的这块地皮,当时周围都已建起高楼大厦,唯独中间有一大片老旧的住宅区。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里?何况,多年前这里曾经是墓地。 对不起,我有我的原因,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而我想要把这个原因带入坟墓。 拆迁与动工持续了一年,直到未来梦商场、写字楼、五星级酒店同时开张。 我把集团总部迁移至此,并把家也安在了顶楼的总统套房。集团高管们肯定觉得我是个怪人,放着郊外价值上亿的别墅不住,要住在闹市中的酒店套房里。 因为,我想每天从顶层的窗户看出去,看着底下那片已被水泥与柏油覆盖的土地,那里曾有我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希望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世界末日。 宿命?多年以前,我本应该在唐山大地震中死去的。 我知道等待我们的无非也是死亡,只不过是谁死到临头,谁又能撑得久一些罢了。但是,我想活下去。 我掌握着大厦的电力系统,虽然剩下的柴油不多,只能维持几天时间。我还尽力维持良好的空气,不让氧气太快耗尽,也不能让尸体的腐臭把活人毒死。但我并不想做什么领袖,我只希望让自己活下去而已。吴教授自然成为核心,还有一个天才的小说家周旋。 而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或许几天,或许一周,但绝不超过一个月。我深深地唾弃自己,每次面对镜子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害怕看到幽灵般的绿色目光。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而其他那些幸存者,也将不久于人世。 当我看到那头狗熊般的猛犬,就会想起唐山地震后的荒野,那头在废墟中吃人肉的狼。耳边传来骇人的狼嚎,穿过布满尸骨的城市,直到月光下的山野。三十多年来,那个噩梦从未离我远去。 此刻,我写下这封遗书,交代我的人生,以及在世界末日的地底发生的一切。你们会相信这是真的吗?或者因此而怀疑人生的意义? 如果,还有明天? 我不知道。 未来,如果还有幸存者,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后,或是外星来访的生命,发现地球这片死亡的废墟深处,还埋葬着一座坟墓般的大厦。你们小心翼翼地通过楼梯,一直下到地下四层,发现那一大堆早已烂透的残骸,又会发现一道通往地狱的暗门。你们当然有技术打开这道门,接着来到《地狱变》跟前。当你们被这地狱的景象,被燃烧的牛车中的女子震撼,就会意外地发现壁画背后的秘密,发现这个潘多拉之盒。 如果,你有勇气打开……而我早已经化作幽灵,躲藏在你背后,看着正在读这封遗书的你。第四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19点19分。 “而我早已经化作幽灵,躲藏在你的背后,看着正在读这封遗书的你。” 叶萧拿着这封遗书,耳边感到一阵阴冷的气流,似乎罗浩然正站在背后,把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他的肩头……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让他战栗着松开手指,让这沓纸飘散到了地上。他狂吼着转过头来,掏出手枪对准背后,却只有《地狱变》的壁画,那些刀山火海中的恶鬼,与身首异处的末日人类。 叶萧有这样一种感觉——罗浩然就算被割断了喉咙,被法医开膛剖肚,在冷柜里变成一具僵尸,却始终没有离开这里,或者说他不愿离去,他长久徘徊在地底,化作幽灵嵌入《地狱变》——也许会在壁画里找到他的脸。 他捡起罗浩然的遗书。字迹漂亮,也很干净,没有多少涂改痕迹——不过,笔迹看起来有些眼熟。 叶萧依然坐在地上,眼看着壁画,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袋,这是用来保存小型物证的,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照片。这是在清理尸体过程中,从遭人背后刺死的年轻人身上发现的,藏在他贴身衬衫的口袋里。照片里是一个刚刚发育的少年,以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叶萧认得那个女子,就算烧成灰也认得,可惜早已化作幽灵。 虽然十多年过去,他仍怀念初恋女友雪儿。他也是为了死去的雪儿,才会在另一个世界中被困了五年。但是,雪儿并不是他第一个爱过的女子——如果暗恋也算爱的话。 三天前,叶萧刚拿到这张照片,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女子,继而查出了少年的身份——照片拍摄于四年前,女子名叫楚江南,少年是她的儿子,名叫楚小光。 照片中的楚江南有一张冰雪般的脸庞,原本明亮如水的眼睛却仿佛被一层纱遮挡。与十七年前的她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却多了一番成熟魅力,不像刚转到四一中学,低着头走进教室,坐到叶萧隔壁座位上,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自那一刻,叶萧喜欢上了她。 他们都只有十八岁,在四一中学高三(2)班。江南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跟着父母返回城市,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就在未来梦大厦旧址之上。叶萧经历与她相似,只不过早回来几年,父母却还留在新疆。从遥远的沙漠回到大城市,她几乎听不懂本地方言,也就找不到女生做朋友,又因长得好看遭人嫉恨,常有女生暗中使坏欺负她。每次看到这种情形,叶萧就会站出来为她出头,反而更让江南难堪,使她成为全体女生的公敌。因为都来自新疆,叶萧与江南有许多共同语言,时常坐在操场的树荫下,回忆收获瓜果的季节,或是漫天风沙时的恐怖景象,还有深入洞穴寻找两千年前壁画的历险……那年是最可怕的高三,他上课总心不在焉,悄悄瞥向隔壁座位的她。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整天无聊地转笔,或在课桌底下偷看琼瑶书,而是认真地看老师板书,期望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这也是她的父母千辛万苦回城的目的。她还是叶萧的邻居,两家几乎只隔一条巷子,步行两分钟就可到达。每次上学与放学,他们总是结伴而行,一路上的小流氓就不敢接近。 每次靠近江南,都能闻到她发丝间一股淡淡的薄荷味,说不清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是天生的。叶萧忍不住把头凑过去,又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像弹簧一样飞快躲开。 有一次,他们走在春天的夜晚,同样也是四月,那时天空还没怎么被污染,她深呼吸了一下说:“叶萧,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 “不知道——”她在看星星,他在看她,“我想,七十岁,就够了吧。” “可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只能活到三十岁。” “不会的。” 江南将视线拉下来,从星星转向他的眼睛:“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不相信。” 她苦笑了一下,理了理脑后马尾:“你信不信世界末日就在十七年以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会陪着你一起死的。”叶萧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腿都在剧烈颤抖。 “真的吗?”路灯下她的脸如此迷人,叶萧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生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她随即摇摇头淡淡地说:“不会的——因为,那时我早已经死了。” “不。”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不停地找你,直到找到你的那一天。” 江南甜甜地笑起来,她明白这只是男孩子惯常的甜言蜜语,便对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他第一次明白了书上写的“吹气如兰”的意思。 “明天见。” “世界末日再见吧。” 黑夜里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春天的星光下,叶萧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几个月后,叶萧考上公安大学,认识了一个叫雪儿的女孩。 她们都已经死了。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19点29分。 坐在深深的地底,《地狱变》壁画的背后,叶萧拿起对讲机,向地面指挥部询问:“总部,我是叶萧,老王在吗?” 一分钟后,传来警官老王的回答。叶萧急促地说:“老王,立即通知周旋、陶冶、莫星儿、丁紫、玉田洋子,让这五个幸存者来现场。” “现在吗?不会吧?” 叶萧吼了起来:“必须全部到场!因为——我已发现所有真相!”第五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21点19分。 老王带着所有幸存者也是嫌疑人来到地下。 陶冶第一个走进来,目光恐惧地瞄向四周,他本已买好了离开本市的车票,却被警方强行控制了。这两天他住在政府提供的宾馆里,几乎没有出过门,并谢绝了所有媒体采访的要求。 丁紫借口肚子疼赖在病床上不走,因此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四一中学已闹得沸沸扬扬,老师与同学们都知道了她的秘密——这个故事或许还将在校园中流传多年。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玉田洋子带着七岁的正太一起来了。他们本已在日本领事馆的保护之下,警察不能随便将他们带走。洋子却抛下外交官,带着孩子坐进警车。这个日本女人一路上心神不安,比起坐上飞机回日本,似乎更愿意回到地底。她并不介意在夜间行动,正太也只有这时才可以出门,依然是一副吸血鬼的苍白面容。 当莫星儿穿着一袭白色风衣出现在底楼中庭时,叶萧暗暗吸了一口气,不敢看她的眼睛。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周旋,没有刮去满脸的胡须,头发野草般丛生,他将双手伸到叶萧面前说:“请给我上手铐!我杀了所有的人!”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转身看了看其他人,却唯独避开了莫星儿。 叶萧大声喝道:“各位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警方在地下发现的众多尸体中,有多人明显是被人杀害的,有的杀人手段极其残忍,说明在你们被困的七天七夜里,发生过非常可怕的杀戮与犯罪。在此前我对你们的询问中,显然各位都在撒谎。我也不指望你们会说出真相,因为我已经发现了所有的秘密。” “不要!”丁紫已瘫软在地。 叶萧摇摇头:“你,我的四一中学的校友,你的秘密已人尽皆知,我查过你的身份背景,也走访过你的叔叔和舅舅,知道你并非你父母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是一个清洁工,她的工作证是在你的口袋里发现的,她的名字叫于萍乡。”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所有人!” 就在她几乎要低头认罪时,叶萧话锋一转:“我先说死人!根据你们的描述,也根据尸检报告,除了灾难发生当晚死去的人以外,幸存者当中最早遇害的人,是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至今,他的老爸还在悬赏五百万要买杀人凶手的命。我已经查清楚了,杀他的人是保安杨兵。尸检结果显示,杨兵死于地下三层的雷克萨斯GX460撞车事故,而这辆价值百万的车属于郭小军所有,车钥匙上也检验出了郭小军的血迹。警方在五楼更衣室一个锁着的箱子里,发现一套沾满血迹的保安制服,编号属于保安杨兵,血迹的DNA与郭小军相符。以上证据非常充分——杨兵杀死了郭小军,拿走死者的车钥匙,开出了那辆雷克萨斯。” 这声音似能穿透中庭直抵九楼穹顶,叶萧继续盯着众人说:“杨兵为什么出车祸?当时,他的车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个叫阿香的洗头妹,我相信你们都还记得她。在车上提取到了她的血迹,方向盘上还有她的指纹。交警部门做了精确的技术分析,认定阿香在汽车高速行驶过程中,突然转动方向盘导致失控,造成了杨兵的死亡。” 六个人都没表情,叶萧确信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接下来的真相,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却不敢说出来的:“阿香侥幸没有死在杨兵的车上,但她下车后可能发疯了,接连杀死了四个重伤员。因为在她的尸体上分别发现了那四个人的血迹。还有,带着她指纹的凶器,完全与四个人的伤口吻合。” “从此以后,地下变成了杀戮的世界!”他来到原先哈根达斯店的位置,抚摸着残留血迹的墙面,“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你们都没有想到,他是个残忍的变态,还是一个牲畜不如的强奸犯!” 莫星儿默默地躲藏到玉田洋子身后。 “对不起。”叶萧降低了声调,“根据阿香的尸检结果,可以肯定她被许鹏飞强奸过。在八楼的美容店里,他还秘密囚禁了一个年轻女子,警方已查出其身份,跟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名叫张纤蓉,二十七岁。死者有明显被虐待的痕迹,现场还找到了许鹏飞的毛发。此外,许鹏飞杀死了女清洁工,证据就是那把匕首。” 他走到丁紫跟前,冷冷地说下去:“杀死小光的人,就是罗浩然。” “你怎么知道?”十八岁的少女瞪大眼睛,泪珠几乎要滚落。 “我是警察,我知道一切。” 其实,叶萧是在一把匕首上既发现了小光的血迹,也发现了罗浩然的指纹,何况他的阿玛尼西服上也满是小光的血。 “罗浩然不但杀了小光,还杀了一个重伤的老人,以及你们都没提到过的一个流浪汉。” 叶萧看到正太的眉毛跳了一下,显然这男孩记得流浪汉。他接着说:“至于吴寒雷教授,法医已确认他死于心脏麻痹,他可能是幸存者中唯一没有死于他杀的人。” 看着六个哑口无言的幸存者,叶萧满意地点头:“我的所有推理都是正确的,是不是?” 突然,周旋沉闷的嗓音接话道:“不错,他们都是这样死的。但是,阿香、海美、许鹏飞、罗浩然,还有那个七楼模型店里的男人,这五个都是我杀的!” “错!”叶萧严厉地盯着他的眼睛,“周旋,你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杀过。杀死阿香的人是小光。你们发现四个重伤员的尸体之后,一定对她展开了全面搜捕,结果可能是误杀。” “不!不是这样的!” 周旋还要争辩,叶萧却喊道:“闭嘴!杀死海美的人,则是清洁工于萍乡。因为海美发现了丁紫的秘密,于萍乡出于保护女儿的目的,杀死了欲对丁紫不利的海美。” 他成了一个暴君,警官老王也连连摇头。 “那么杀死许鹏飞的人又是谁?虽然警方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许,你们中的每个人都想要杀他?” “是我亲手将电钻钻入了他的眼睛,然后把这个畜生的尸体喂狗了。” 叶萧抽了周旋一个耳光:“叫你不要说话!杀他的人已经很清楚了,就是罗浩然!还有,那个浑身沾满自己粪便的无名男子,他很可能是被吴寒雷杀死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他喘息着靠着墙壁,坐在哈根达斯店的座位上说:“这里发现过很多弹头,也是动物尸体最密集的地方——都是陶冶干的吧?” “我……”陶冶的嘴唇颤抖着,被迫低头承认,“我是从那辆雷克萨斯上找到手枪的。” “你打死了很多动物,但没有杀过人。” 陶冶跪倒在地上:“是的,我没杀过人,他们也没杀过人,我们只是害怕,把这些事说出去会被当作嫌疑犯,就算澄清事实后放出来,下半辈子也彻底完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 “好吧,现在我可以证实,你们六个幸存者,都是无辜的!”叶萧依次扫过每个人的眼睛,包括莫星儿的,这双酷似江南的眼睛——自救出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怀疑是否救出了江南,虽然她们的年纪相差十岁。 “但是,警方保留追究你们涉嫌作伪证的权利。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叶萧转头对老王说,“麻烦把他们送回去吧。” 警官老王疑惑地走到他身边,耳语道:“你确信自己没问题吧?” “没问题,把他们送走。” 叶萧跟随他们,从底楼走到九楼,每上一步楼梯,眼前都仿佛飘过许多画面。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像行尸走肉一般,给人某种奇怪的错觉——其实这六个人都已经死了,从地下四层的尸体堆中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