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等一等!”他找出一支手电筒交给玉田洋子。 “谢谢!”洋子再次鞠躬,打开手电,照亮对方的脸,原来是地震前抓住正太的那个年轻人。 对方转眼不见了,四周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和呼救声。玉田洋子这才想起拿出手机,却发现信号中断了。 正太感觉脸上湿湿的,他知道这是妈妈的眼泪。 地面还有些摇晃,头顶传来持续的嘈杂声,地下也响起某种令人心悸的声音。超市角落亮起一些灯光,渐渐分布到地下二层各个地方。正太的视力超乎寻常地好,看到远处一点白色的光依稀照亮那个身着工作服的男人。 原来这个年轻男人打开了超市里所有可以安装干电池的电器,虽然每一点光都很微弱,但分布开来就如天上的星辰,稍微适应一下,就可看到超市大部分了。 七岁的正太揉了揉眼睛,在妈妈怀里看着劫后余生的超市——头顶几乎断裂掉落的管道,大半倒地的货架,四处破碎的玻璃与陶瓷,满地乱滚的瓜果。一些尸体躺在地上,鲜血流满地面。有人躲在角落哭泣,有人没头苍蝇般乱窜。 无论多小的孩子,都有天生的恐惧感,天黑会感到害怕。但是,地震前又哭又闹的正太,突然看到这震撼的场景,却显出超乎年龄的镇定,他从妈妈怀中挣脱出来,站在一片布满口香糖的地板上,似乎早已习惯面对灾难。他回头看到妈妈跪倒在地,头发散乱地披下来,双手掩盖住动人的容颜。 这是玉田正太第二次看到妈妈如此绝望的样子。 上一次,大海那边的日本,被突如其来的海水淹没的医院里,玉田洋子看着那片汹涌冰冷无边无际,飘满各种垃圾、家具、电器、汽车甚至四分五裂的房顶的水面,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她爬到医院最高的屋顶,海水几乎已淹到膝盖。在直升机飞到头顶来救他们之前,她是那样绝望,为六岁的儿子,也为年轻的自己。 接踵而来的核电站泄漏事故,让玉田洋子再也不敢留在日本。虽然,那片辽阔的大陆有着问题食品毒奶粉等等危险,但正太已在中国生活过几年,这孩子更适应中国的环境。而她凭着流利娴熟的中文,也足以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终于,她在愚人节的夜晚——正是一年前的此刻,踏上飞离东京的航班,永远告别那个遍布火山,地震、海啸多发,又遭逢核泄漏的故乡。 终于,她来到中国东部沿海这片平坦广阔的河流冲积平原,距离周边所有火山地震带有上千公里,这座史上最高地震纪录仅有4.8级的巨大都市。她以为自己今生今世乃至正太将来一辈子都可以永远摆脱那两度毁灭过她人生的灾难。 正太回到哭泣的妈妈身边,像个成熟的男人,从背后拥抱她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妈妈,我们很快就会逃出去的。” 她将儿子搂在怀中,抹去眼泪:“我们快点走!加油!” 母子二人穿过惨不忍睹的收银台出口,跨过一个被灯罩砸中惨死的人。他们别无出路,只能跨过去后向尸体鞠躬双掌合十。 未来梦大厦地下一层与二层,都属于卡尔福超市,两层之间的自动扶梯,已在地震中断裂。玉田洋子用手电照了一圈,在仿佛被轰炸过的废墟间发现了一条逃生通道,恐怕幸存者们都逃上去了。 穿过四处弥漫的尘屑,来到地下一层。正太还没看清这个混乱的世界,迎面就有一条大狗扑来,七岁男孩丝毫没有慌张——在妈妈的手电筒光束照射下,他发现那是只狗熊般大小的俄罗斯高加索猛犬。 玉田洋子这才想起,卡尔福超市地下一层门口开着一家品牌连锁宠物商店。她本想去店里看一看有没有宠物困在里面,但又想到许多人还生死不明,现在不是管狗的时候。她搂着儿子离开可怕的大狗,身后响起悲哀的犬吠。 在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地下一层,玉田洋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看到一道宽阔的自动扶梯。正太隐隐看到旁边躺着一个死人,妈妈挡住儿子的视线,快步冲了上去。 未来梦大厦底楼,有个巨大的中庭广场,连通数台直梯与自动扶梯,是进出商场与超市的枢纽。商场中央有个跑车展台,有时也会改成活动舞台,举办奢侈品牌的发布会或明星见面会。此刻,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色,其间弥漫着各种奇怪刺鼻的气味。数十道微弱的光束闪来闪去,人声嘈杂。地下两层的人们都逃上来了,楼上数层也逃下来许多人,都想从底楼大门逃出去,这是求生的本能。 玉田洋子到了人群聚集区,手电光照出许多惊慌失措的脸。为什么还不逃出去?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也没人来维持秩序,想必都已吓晕了,只顾逃命吧。 正太看到有个地方越来越亮,大家手中的光都照向那里。有人打开了带干电池的应急灯,大概是工作人员。晕黄的光下,“Welcome”的广告牌,以及标明楼层和商户位置的铜牌明白无误地说明——这是未来梦商场的大门,最方便也最直接的逃生出口。 可是,这道宽阔的大门已被倒塌的外墙封死了! 有人拿来铲子之类的工具,想挖开废墟,打通一条生路。玉田洋子却摇了摇头,觉得他们都在白费功夫,说不定外面埋得更加厚实。她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虽在大厦一楼,但未必处于地面,或许在深深的地底? 正太被妈妈拖回到黑暗中,远离嘈杂焦虑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挤向被封死的大门,数不清聚集了多少人,更看不清挖通了废墟没有。 玉田洋子不指望他们能打通逃生之路,举着手电往商场底楼深处走去,地上布满水泥碎块与各种商品。最后,她找到一处墙角,未被地震破坏过,周围也没有玻璃或灯具等,距离中庭也有距离,不用担心被楼上的坠落物砸到。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0分。 正太困得不行了,眯起眼睛倒在妈妈怀里。玉田洋子坐在墙根,双手抱着儿子,为节约电池关掉了手电。隔着一片废墟,她远远看着数十米外那些想要逃出生天的人群。 七岁的男孩失去意识前,耳边依稀飘来一句话:“正太,妈妈在你身边……”第七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6分。 未来梦商场,残酷的地震后,商场景观电梯悬挂于四楼与五楼间。 电梯缆绳已断裂,电梯如同断头台的闸刀迅速坠落。一股又腥又浓的液体喷溅到莫星儿的脸上,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克制住自己没因恐惧与恶心而大声尖叫,否则那液体会流进口中。同时她全身猛然下坠,长发也往上扬起,宛如从高楼跳下自杀,像一片自由落体的叶子,却没有风影响地心引力——这是多年前曾有过的记忆。 大脑不知转到哪根筋上,不到十分之一秒的瞬间,想起看过的一条微博:电梯突然下坠时该如何逃生? 第一,赶快把每一层楼的按键都按下——但已经来不及了。第二,如果电梯里有扶手,立即紧握它——莫星儿的右手边就是,自然紧紧握住。第三,整个背部跟头部紧贴电梯内墙,呈一条直线,依靠电梯墙壁作为脊椎的防护——幸好她身后已不是玻璃幕墙,而是金属的侧墙。第四,膝盖呈弯曲姿势,因为韧带是人体唯一富含弹性的组织,必须借用膝盖弯曲来承受重击压力。 完成这些动作不过半秒,电梯已撞击到了地底!她感到一记强烈的震动,接着听到大片玻璃的破碎声。耳膜嗡嗡巨响,后背重重地顶到电梯内墙,脚下几乎被震飞腾空起来,内脏也受到猛烈撞击,心脏仿佛被撞出嗓子眼。 电梯完全停止了,心跳却还没有停止,反而跳得更加疯狂。 只要还有心跳! 莫星儿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但战鼓般急促猛烈的心跳,以及后背与脚底的钻心疼痛、几乎散架的骨骼与关节,让她确认自己尚在人间。 走运的是,景观电梯只到未来梦商场一楼,并不像其他几部直梯通达地下四层。所以,实际上她只下坠了四层半的高度,并有坚固的电梯保护。否则,若再多坠四层楼到地下车库,便很可能全身骨折而死! 眼前依然如同古墓,她忍着浑身的痛楚,艰难地爬起来。虽然,电梯门早就打开了,但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生怕一出去就会掉下深渊。她战栗着在地上摸索,发现全是碎玻璃碴,好不容易摸到一件金属物体——她的手机。按下手机的解锁键,屏幕亮起刺眼的光——因为置身黑暗中太久了。 她看到了两条扭曲的人腿。 显然,那不是自己的腿,看起来略有些丰满,黑丝长袜已被污血和排泄物弄脏。两条腿分别散落在靠近电梯门口的位置,还有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无法分辨是人体哪个部分了。莫星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靠手机屏幕的光,看到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已从两只可怜的脚上掉下来,几乎完好无损的脚掌上,扎着几片碎玻璃,大脚趾还在本能地抽搐。 这个倒霉的女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只剩下两条从腹股沟部被切断的腿——上半身还留在五楼。 莫星儿忽然明白,自己脸上那些污秽,不仅有一腔浓黑之血,还有这个可怜女人的排泄物。胃里泛起强烈的恶心感,强忍着没有呕吐在死人的两条残腿上。她扔掉被污血弄脏的外套,用手机照亮敞开的电梯门,大步跨过那摊模糊的血肉,冲入未来梦商场底楼。至此,晚餐连同午餐才一点不剩地吐到了地上。等到吐得胃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才一瘸一拐地离开电梯口。远处有纷杂的呼喊声,原来还有不少幸存者。她往通道没走几步,就找到了卫生间。 女厕里也是漆黑一团,不停传来流水声,马桶都被地震破坏了。她不敢往厕所深处照,担心看到地上趴着一具尸体,只照着进门处的洗手池。谢天谢地,居然还有自来水!也许是水管里残留的。莫星儿不敢用手机照镜子,看自己一脸血污的模样,她把头埋到洗手池中,用冰冷的水冲洗头发和脸,足足洗了十来分钟,感觉要把皮肤洗破了。 用手机照亮镜子里的脸——黑暗漏水的女卫生间里,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照着一个长发女子的脸,不由得想起《午夜凶铃》里对镜梳头的女人。她看到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竟那么陌生可怕,脸色苍白如死人。她细长的十指触摸着自己的脸,紧贴额头湿漉漉的发丝下,隐隐透出一股妖艳。 不,这不是自己! 她痛苦地低头,胳膊与肩膀一阵疼痛,用手一摸又沾满鲜血,难道还没有洗干净?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在流血,侧过身照照,果然在右侧手臂与肩背上发现许多碎玻璃碴。 原来,刚才电梯砸落下来,玻璃幕墙碎裂,有些碎碴扎到了身上。幸好当时她低着头,下意识地护着脸,否则就要破相了!刚才因为精神太过紧张,没有感觉到,现在却疼得要命。 真是运气超好,如果——哪怕只有一块大片碎玻璃,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莫星儿用受伤的那只手艰难地举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绕过来拔出玻璃碴——每一下都会沾上许多血迹,呻吟声在女厕不断回荡。她惊讶于自己如此胆大,若在平时早就吓昏过去了。 肉眼可以看到的玻璃碴都被拔掉了,她脱下上半身的衣服,赤条条暴露在空气中,反正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进来。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俯下来用自来水冲洗伤口——肯定还有许多小玻璃碴残留,必须尽可能清除,否则会受伤更严重。 什么时候能逃出去?什么时候能碰上医生?或者再也逃不出去了? 幸好每处伤口都很细小,很快自动止血结痂。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重新披上满是窟窿的贴身小衣,心里盘算到女装店去找几件漂亮又保暖的衣服,不会再有营业员要开票收钱了吧? 死到临头,怎么还在想这些?能从死亡电梯逃生,说明在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力量庇佑自己? 浑身湿透跑出厕所,她在一家小店里找到毛巾,躲在黑暗中擦干身体。刚刚回到底楼中庭,脚下就被什么绊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揉着摔疼的膝盖,惊恐地回头——是一具摔得四肢扭曲的尸体,脑袋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地上流了一摊黏糊糊的物质,不知从哪层楼上摔下来的。后退几步,仰头看着中庭,上面隐隐闪着几点微光。想起十几分钟前,自己就是从九楼影城出来,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底楼。 如此短暂的时光。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莫星儿看了看手机屏幕,依然信号全无。不时有人慌张地跑过,纷纷冲向同一个地方,因此那处光线很集中。她才明白那是未来梦商场的大门,大家都想第一时间逃出去。 许多男人拿着工具,拼尽全力想把堵住大门的废墟挖开。忽然,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有几分眼熟,在应急灯灯光的照耀下,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奋力挖掘通道——莫星儿想了起来,就在地震发生时的电梯里,这个男人正和他的女朋友旁若无人地在她面前热吻。可是,当电梯坠落停在四楼与五楼之间,他却胆怯地抛下女友独自跑了,结果他可怜的女友被突然坠落的电梯切成两段。大概,只有在保护自己的生命时,人们才会表现出英雄般的勇气。 这群心急火燎的男人身后,跟着更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彼此推搡,想要占据一个逃生的最佳位置。 莫星儿没有挤去凑热闹,也自知没这力气。她举着手机往角落照去,看到挂在墙上的固定电话,拿起来听了听,却是一片死寂。 无线与有线通信都已中断,除非有海事卫星电话之类的特殊工具,这栋楼里能找到吗? 沿着墙脚走了十来米,她发现脚下蹲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睡熟的男孩。莫星儿不敢打扰这对母子休息,绕开走远了。 她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头发还是湿的,冷得浑身发抖,真想立即洗个热水澡! 突然,灯光照耀的门厅处,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声响,接着是无数慌张的尖叫声,应急灯立时熄灭。 莫星儿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成两半的声音。第八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今夜,是周旋早已准备好自杀的日子。 未来梦大酒店,顶层,1919房间。周旋站在敞开的窗台上。茫茫雨幕笼罩的城市天际线上,闪起一片绚烂夺目的极光。 随之而来的是整栋楼的摇晃,如同坐在过山车上,越高处越剧烈,要不是紧紧抓着窗框,早已飞身坠下十九层。周旋仿佛置身另一世界,天尽头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心脏震得几乎要跳出胸口,又随未来梦大厦一同急速下沉。 若无这致命的极光,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周旋早已闭上眼睛,放下一切杂念,纵身一跃,将生命付诸虚空,只待在亲吻地面的刹那,永久告别人间,摆脱三十多年来各种折磨各种欢乐各种无奈。 可是,当他感到心脏竟如此真实地跃动,感到恐惧统治了每寸皮肤,感到血液几乎冲破毛细血管,感到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足以跃过任何障碍……这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从心里,从无法掩饰的欲望深处,发现自己那么渴望活下去。 周旋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力量,在整个人几乎要飞出窗外之时,竟硬生生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奇迹般地手脚并用爬回窗里。 身后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已像子弹般蹿到客房门口。 灯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电视机砸倒在地,大床也被晃到房间另一头。 周旋打开房门冲进走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毯上。当他重新爬起来,在鬼火般的廊灯下,看到对面1918房间冲出一个男人,身后还跟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 男人扫了周旋一眼,目光阴鸷寒冷,不由得让周旋退后半步。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高大挺拔,浓密的眉毛下面,是尤显成熟的单眼皮,让人不由得要多看几眼。 凡是人都知道,或许狗也知道,地震或火灾时不能坐电梯。 周旋率先冲下楼梯,那个男人紧跟在后面,接着是忠诚的拉布拉多犬。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地震来临时,还在高楼的顶楼。 要从十九层楼飞奔到底楼,还要保证中间不出什么意外,比如大楼从中间断成两截,又比如大火烧起来封住了逃生通道,还比如所有人挤到楼梯间里,结果谁都没跑下去甚至人挤人互相踩死……要排除所有这些可能的灾难,才可能保住这条本该被自己结束的性命。 尚未跑下去半层楼,逃生通道闪烁的灯就熄灭了。两个男人一条狗靠手机照亮道路。 想必酒店各层的人们都往这条逃生通道里来了。跑下去数层,周旋转向冲进旁边一道门,却并非酒店楼层的样子,还能看到一家美国公司的牌子,被砸烂在地板上。他并不知道,未来梦大厦的十层到十四层,是对外出租的高级写字楼。幸好是半夜又是周日,不会再有变态的加班狂了吧? 忽然,他听到一声狗叫,接着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你选择的逃生路线很对!” 对方手里多了个手电筒,是从逃生通道的消防箱里拿的。 “下面两层楼梯挤了很多人,差不多堵塞了,必须换一条逃生通道——跟我来!”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他带着拉布拉多犬,往写字楼走廊右侧飞奔而去——看来非常熟悉这栋楼。在走廊间转过许多个弯,经过两个三岔路口,三个十字路口——大概在这里上班的白领都会迷路吧?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安全门前,他按下一组密码,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自动打开了。 “不是都停电了吗?” “密码系统有独立电源,不受大楼电路影响。” 走进秘密逃生通道,才注意到墙上写着楼层——12。 在狭窄的楼梯间下了好几层,每层楼都要转折两次。跑到差不多九楼,却被一堆废墟阻挡,下去的路被埋得严严实实。 “哎!”男人抚摸着狂叫的拉布拉多犬,“逃生通道应该用最坚固的材料,可惜——” 周旋忍不住问道:“你是这栋大楼的设计师?” “不是。” 他回到九楼走廊,已是一片开阔空间,旁边是电影院售票窗口,墙上挂着数张电影海报。 九楼,未来梦影城,观众和工作人员都已逃光,地上满是各种垃圾。 周旋心想,若不跟着这个男人以及那条怪怪的拉布拉多犬,他定会在这座黑暗迷宫中失去方向,不是坠入深渊地狱,就是被砸得粉身碎骨。 数分钟后,他们从逃生通道来到底楼,耳边响起嘈杂纷乱的人声,发出回旋的共鸣,此地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哥特式教堂,就差少年唱诗班与管风琴了。 中年男子迅速绕过几个障碍物,踩着满地碎玻璃和物品,接近底楼正中央的位置。周旋看着空旷的头顶,想象平时的九层楼面,自动扶梯上下人来人往,半小时前还灯光如炬,如今只剩几点闪烁的星光——还有幸存者没来得及逃下楼? 不知从哪儿亮起一道刺眼的灯光。周旋瞬间还以为恢复了供电,或是外面的救援队员赶到。拉布拉多犬剧烈地吠叫起来。 “住嘴!丘吉尔!”男人发出低沉骇人的吼声,英国前首相的鼎鼎大名,已被赐予了这条拉布拉多犬。 这条名叫“丘吉尔”的狗,乖乖地趴到地上,仰头看着主人。 男人阴沉的脸,像一张严严实实的铁幕,完全挡住了他的心。如果世界上真有读心术,无疑会在他的面前遭遇滑铁卢。 应急照明灯氤氲闪烁,上百幸存者聚集骚动。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正试图挖开被废墟埋住的门厅,似乎即将掘出一线生机。 神秘男却撇下这些渴望逃生的人,带着丘吉尔退入黑暗。周旋随他穿过紧急通道,来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丘吉尔乱叫起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片狗吠,可能附近有一家宠物店。 “丘吉尔!”男人再度大吼,不怒自威,拉布拉多犬不得不恢复安静,很不情愿地跟在主人脚边。 地下二层还是卡尔福超市。继续往地下三层而去,手电光幽暗,他们穿过寂静如坟墓般的地下车库。很多车位空着,几辆车撞到墙上,可能是晃动太过剧烈,或下车前忘了拉手刹。 这栋大厦还有地下四层。周旋像着了魔似的,跟在丘吉尔之后,深入地宫最深处。地下四层还是车库,停着几辆价值连城的跑车,以及迈巴赫与林肯这样的房车,应该属于某位老板或富家子弟。 这一层异常坚固,几乎看不出地震的痕迹。沿着黑色墙脚走了数十米,那男人推开一道宽敞的大门。拉布拉多犬转了几圈却不肯进去。周旋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汽油泄漏?要爆炸了?刚想跟丘吉尔一起逃命,听到那男人的声音:“别害怕!是柴油,我们要为大楼恢复电力供应。” 淳厚低沉的嗓音带着些磁性,加上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稳住了惊慌失措的人与狗。周旋看到一间仓库般的大屋,应急灯照亮几台奇形怪状的机器。好几个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排成队接着一条油管,正往机器里灌入刺鼻的液体。 是柴油发电机。周旋心里默数了一下,总共有五台! 当神秘的男人出现,穿着工作服的组长立即恭敬地说:“您好,罗先生。” 这时周旋才知道他姓什么。 丘吉尔却还固执地蹲在门口,发出凄凄的哀嚎不敢进去。 这位罗先生低声询问:“情况怎样?” “大厦内部电路基本没有损坏,是外部电源中断了。可以肯定,整座城市全部停电了。” “多久可以让柴油发电机启动?” “不知道,这台机器自从运进来以后,就从没真正用过。” 周旋在柴油发电机的外壳上看到数行醒目文字,全是操作说明和安全警告。他注意到在这个房间里,有大口径的进气与排气管道。柴油发电会大量消耗氧气,同时排出致命废气,必须保证空气流通。发电机旁边还有水泵,若无冷却水供应,随时会发生严重事故。 “柴油储备有多少?” “所有柴油收集放置在地下四层的油库,供应整个大楼电力,即便关闭中央空调,也只能维持不到十二小时。但是,如果控制使用范围,比如单层楼面用电,双层楼面停电,那么就能使用二十四小时——依此类推,就看我们怎么使用了。” “进气口和排气口都检查过了吗?”男人仔细地看了看安全注意事项,发觉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正在检查,必须确认安全才能启动柴油机,否则在封闭的地下空间,所有人会被废气闷死。”这个组长很敬业,到这种关头还面不改色,周旋不由肃然起敬。 “你能确保排气口通到室外吗?” “如果不能排到室外,在商场三、五、七层楼的中庭,还有秘密的备用排气口。” “直接把废气排到中庭?” “罗先生,商场中庭空间巨大,从底楼贯通到九楼,废气很快会被稀释,只要不是持续不断排放,顶多有些异味,不会危害人的生命。” 就在他们研究技术问题的同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地下四层的墙壁也在震动,工作人员赶紧停止输油。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5分。 摇晃的应急灯下,所有人面面相觑,只有罗先生镇定地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但我不想骗你们。而且,我也非常感谢大家,在惊天动地的危急关头,还能坚守岗位,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好吧,我告诉你们我的判断——外面的世界,确实毁灭了!” “什么?” “天哪! “啊……” 各种惊叹应声而来,周旋却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对于像他这样半小时前还想自杀的人来说,此时的心情确实难以形容。 “没错,我想我们现在不是在地下四层,而可能是在地下四十层!” “罗先生,这怎么可能?” “整栋未来梦大厦可能都被埋到了地下,我只是无法判断距离地面有多远。” “那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我不知道,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努力争取!”罗先生摆出坚定不移的表情,高大的身躯、强有力的眼神都给人们以心理安慰,“这栋大厦有特殊抗震设计,能抵御10级以上地震。虽然被埋入地下,但基本结构不会被破坏,大厦外墙也可承受巨大压力,只要不自寻死路,我们是可以活下来的。” 不知是谁充满希望地喊了一句:“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根据我的分析,能把这么一栋坚固的大楼全部震到地底,那么这场大地震一定是空前绝后的,可能是地球上最强烈的地震,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周旋也低下头,思量选择今天自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发电机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啜泣声,大概是想到了不知家里的老婆孩子是死是活。 周旋靠近神秘男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叫罗浩然,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第九章 “Fuck You!”史泰格先生涨红的脖子深处,涌出一句地球人皆懂的脏话。 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员工更衣室。这片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一排排金属更衣柜仿佛殡仪馆储藏骨灰盒的架子。 陶冶低头站在角落,默默地忍受外籍上司的咒骂,耳中再度灌入一连串肮脏的英文单词——至少他对此还没有麻木。 一分钟前,他悄悄回到更衣室,还没来得及脱下超市工作服,就看到史泰格先生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他鼻子大骂——无非又是说他偷懒要早下班之类。 史泰格先生平日的最大爱好,就是强迫陶冶半夜加班。至于他管辖的其他员工,要么是给他送礼的男员工,要么是半夜敲他公寓房门的女员工。陶冶既不会请客送礼,也不可能做变性手术,便免不了受这洋鬼子欺负。 此刻,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史泰格先生来到陶冶面前,命令他今晚再加班两个钟头。这回陶冶没有再屈服,他早已忍受到了极限,不愿留到子夜零点以后,更不愿忍受那些僵尸和幽灵在暗地里活动的可能。他紧紧握起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血液燃烧着涌上头顶,额头青筋几乎爆裂。 “No!”当陶冶第一次仰起头在史泰格先生面前说话时,地面开始了晃动……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六十秒后。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寂静到让人发疯的夜晚。 陶冶渐渐浮出了水面。睁开眼睛,眼前的卡尔福超市更衣室依旧是黑暗的海洋,耳边不断响起巨大轰鸣——难道整座城市已沉没到了海底? 不,海里怎会有呛鼻的灰尘?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四周满是尘埃,背后有沉重的压力,肋骨几乎要被压断,连喘气都极困难——要不是这种几近窒息的痛苦,说不定就会永远昏睡下去,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更衣室脆弱的墙壁倒塌了,天崩地裂的刹那间,陶冶正位于一排柜子边,倒塌的墙壁被柜子挡住,没有直接砸到身上,但柜子也倒下来,正好把他压在底下。 五脏六腑要被压出来了!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死挣扎。幸好双手没被压住,茫然地往前挥舞,抓到几个破碎的水泥块,还有更衣箱里掉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打碎了的瓶瓶罐罐……好不容易摸到个固定物,像是另一面倒塌的更衣柜。陶冶费尽全身力量,想从柜子底下抽身出来。好在这些年做超市理货员,每天不停搬运货品,把肌肉锻炼得超乎常人,一下子挣脱了沉重的柜子。 背后的皮都擦破了,胸口和脊椎关节发出声响。满是灰尘的黑暗中,他大口呼吸几下,接着咳嗽起来,但总比被压住而憋死强。更衣室的墙壁早已倒塌,史泰格先生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压死在墙下——陶冶丝毫不会同情他。 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废墟,地下散布着各种金属物件,他弯腰摸到一个炒锅,是卖场的厨具货架倒了。摸瞎般走了几步,无法想象超市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遭到核武器攻击?还是毁灭性的地震加海啸?抑或外星人入侵? 远远看到几处有微弱亮光,但愿是军方救援的士兵,却又响起尖叫声与呼救声,才明白那是手机的屏幕光。他摸了摸口袋——估计手机还被埋在更衣室里。 几秒钟的沮丧后,陶冶振作精神,暂且忘却背上的疼痛,向右摸去。在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卖场,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无数个恐怖的子夜,独自游荡在迷宫般的货架间,与地底幽灵们玩捉迷藏——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超市,就算闭着眼睛,也能从卖场一端走到另一端,凭记忆精确地拿起货架上的商品。 他小心地越过那些锅碗瓢盆,跨过横倒在地上的清洁工具货架,从满地的插座和电线上爬过去,最后绕过几十张折叠椅与小板凳,摸到了一堆手电筒! 电池货架也在附近,他收集了上百只干电池,装进所有的照明设备,正负极几乎一次都没搞错。 陶冶打开几支手电筒,照亮周围的世界——比想象中稍好一些,至少没有残缺的死人尸体,也没有烧焦的爆炸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来余震,天花板什么时候砸下来,但在顾客和同事们安全撤离之前,自己不能像胆小鬼那样逃跑。他用足力气大声呼喊,看附近有没有求救的幸存者。 收银台旁有手机的光亮,他绕过一具尸体和乱七八糟的商品,照出一对母子的脸。 地震前遇到的那对日本母子。 是她? 虽然,长发早已经零乱,脸色也显得苍白,眼神在手电光束中很是惊恐,这张脸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陶冶羞涩地问:“你……你还好吗?” “谢谢!我们都没事!”这个年轻母亲的中文很好,但带着日本人的腔调,这种时刻还很有礼貌地鞠躬。同时她借助手电光,仔细检查儿子有没有受伤。 “请等一等!”他将一支手电交到日本女人手中。她再次向陶冶深深鞠躬,打开手电照亮他的脸。她的目光里闪烁着感激,显然还记得他的脸。 陶冶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转身回到废墟中,打开所有的手电,依次放到超市各个角落。他又把干电池装入其他电器,四处亮起微弱的光。那些拿着手机乱转的幸存者,还有几分钟前准备下班的同事们,都借着陶冶带来的光,纷纷逃出墓穴般的地底。 他决定守到最后一个活人逃出去为止。 几分钟后,整个超市地下二层寂静无声,陶冶将几支手电筒绑在一起,照着那对日本母子消失在收银台外。 当他确认这里除自己外再无活人,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棺材后,又特意从箱包货架上挑了一个背包,塞了些矿泉水和袋装食品,还有不同型号的手电与干电池,又拿了几副口罩和手套。 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刚到收银台出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救命”。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图书柜台。陶冶转身奔过去。所有的书架都被震倒了,地上铺满各种养生书和生活书,手电所照最醒目处却是吴寒雷教授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这堆散落在地上的畅销书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只手! 陶冶以为是只断手,这在地震中倒不罕见。不过这只手又动了起来,几根手指剧烈敲打着图书封面,指着封面上气场强大的作者的照片。 他才发现倒塌的书架底下压着一个人,只有后脑勺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他急忙去搬书架,卸下残留的书本,减轻重量后勉强移动几厘米。正是这么一点点缝隙,让压在底下的人爬了出来。 那人颤抖着爬上书堆。陶冶的手电照亮他的脸,却发现在哪里见过。 是个中年男人,纷乱的黑发间有一绺白发,刚才的墨镜不见了,已换上原来的眼镜,不过一个镜片已经碎了。陶冶掏出矿泉水递给他,他一气喝了大半瓶,猛烈地咳嗽了几下。 陶冶这时注意到脚下那些畅销书的封面,作者照片与眼前的幸存者,赫然是同一张脸。 “你是——吴教授?” 天下何人不识君!这位声名赫赫的教授虚弱地点头:“是……我是……吴寒雷……” “啊……真的是吴教授……认识你……你很高兴……”陶冶紧张得不会说话了,没想到亲手救了吴寒雷教授,当今人气最高的学者。 教授喘了几口气,看了看强拆工地般的超市,口齿清晰地叹息:“唉!世界末日到了!”第十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2分。 十八岁的丁紫把晚餐呕吐在地上,少年适时地递过几张餐巾纸。她慌张地擦了擦嘴,不敢再把手机对准电梯口——那里趴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严格来说,是半个女人,她的下半截已随着电梯下到底楼。 未来梦大厦,五楼。 黑暗空旷的商场走廊犹如墓道,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呼救声同时传遍五楼中庭。丁紫把手机往另一边照去,显露出一排大型游艺机,是“汤米熊欢乐世界”,钓鱼机、跳舞机、赛车机……想起几个月前的圣诞夜,陪海美一起来疯玩。 丁紫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尴尬地扭过头去,不想被少年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显然,海美不可能在这里,更不指望她会从四楼跑上五楼来找自己。 “我要往楼下去!”她找到最近的逃生通道,少年抢先走在前面,确认楼梯深处没有危险。